第五章 天涯孤旅-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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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天涯孤旅

“王子”号是香港英商信和洋行铁行轮船公司的远航货轮。这家公司的轮船,烟囱一律涂成红色,成为一望而知的醒目标志,以区别于太古洋行的“黑烟囱”和由太古代理的“蓝烟囱”,在香港被称为“红烟囱”轮船。货轮并非仅仅载货,而且开有一定数量的舱间,售票载客,乘客多是和洋行有业务往来的熟客,票银优惠,服务周全。林若翰是香港的知名人士,他和怡和洋行的大班、经理、买办都很熟悉,自然受到殷勤的接待。更为重要的是,和他同行的易君恕正在被大清国通缉,沿途口岸都张贴着悬赏捉拿的告示,盘查甚严,林若翰必须乘坐熟悉的轮船,以保证易君恕的安全。

“王子”号从天津大沽港拔锚启航,横穿辽东半岛和胶东半岛环抱的渤海湾,进入黄海。这一带海域,正是当年中日甲午之战的战场,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之地。而今,旅顺、大连租给了俄国,胶州湾和湾内各岛租给了德国,威海卫租给了英国,易君恕怆然举目,尽是伤心之地。由此往南,在黄海、东海漫长的海岸线上,租界林立的十里洋场上海和沿海口岸杭州、宁波、温州、福州、厦门,已经无一不是外轮云集,享有种种特权的洋商不仅来自英、法、德、美等列强,还包括瑞典、挪威、奥地利、意大利,都来谋求“利益均沾”,天朝帝国如今已经虚弱到了对海外“狄夷”的勒索讹诈来者不拒、有求必应的地步。台湾海峡东岸的台湾和澎湖列岛已在当年割让给了日本,西岸的福建全省如今也已成为日本的势力范围。一路南行,神州大地遍体鳞伤,使易君恕目不忍睹。而他本人,却正在被自己的祖国追捕,不得不栖身于洋船之上,靠着“鬼子大人”的保护,仓皇出逃!

“王子”号沿途贸易,各大口岸都要停靠,历时十余日,终于进入南海水域。

戊戌九月初六,公历10月20日,“王子”号绕过东龙洲,跨过将军澳,穿过鲤鱼门,驶进一道狭长的海峡。广袤的神州大陆已到了东南尽头,曲曲折折的海岸线在此伸出一个尖角半岛,与对面的海岛近在咫尺,鸡犬相闻。岛与半岛之间,碧水盈盈,大海无波,舟揖如林。

这便是香港。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中国领土,秦砖汉瓦,唐风宋韵,媚珠吐露,莞木飘香,几曾识干戈?然而,随着遥远的大西洋上一个海岛国家的迅速崛起和急剧扩张,尖沙嘴洋面便不得平静了……

早在17世纪之初,英国东印度公司就已经梦想着在中国沿海岛屿的“某个地方进行殖民”。1636年4月,英国海军上校约翰·威德尔率领四艘武装商船来华贸易,行前,英王查理一世向他面授机宜:“凡属新发现的土地,若据有该地能为朕带来好处与荣誉,即代朕加以占领。”船队于1637年6月抵达澳门,明朝官员要求英船在大屿山停泊,威德尔置之不理,悍然驶入珠江口,强行占领亚娘鞋炮台,升起英国国旗,这是英国商船第一次进入香港海域,并且以武力侵犯中国主权;

1683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卡罗莱娜”号来华,泊舟大屿山两个月之久;

1683年,东印度公司又派遣商船“保卫”号来华,停泊在“澳门以东十五海里”处,已经逼近香港;

1787年,英国政府派遣卡思卡特中校出使中国,英国国务大臣西德尼勋爵训令卡思卡特:英国久已对广州的通商条件感到不满,“我们希望在比广州方便的地方获得一小片土地,或一个与大陆分开的岛屿”,如果中国同意割让,即以国王的名义予以接受,同时设法获得“最有利的条件”:英国应在该地享有设警权,并按照英国法律对居留在那里的英国臣民行使裁判权。是年12月,卡思卡特乘快速战舰“威斯塔”号启航来华,翌年6月却在途中病死,他所肩负的使命也随之夭折;

1791年,英国国务大臣邓达斯任命马戛尔尼勋爵为全权大使,正式访华。马戛尔尼于1792年9月启航,1793年8月抵达中国。这支八十余人的庞大使团不远万里而来,目的当然不在于名义上的祝贺乾隆皇帝八十三岁寿辰,也不仅仅为了开展贸易和派遣常驻使臣,在马戛尔尼向大清朝廷所提出的多项要求之中,就包括:将舟山附近一个不设防的岛屿让给英国,将广州附近“一块类似的地方”让给英国,觊觎香港的意图已经十分明确。大英帝国和大清帝国都不是“地球上最大的聋子”,那场“对话”有问有答,乾隆皇帝对马戛尔尼的割土要求断然拒绝:“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沙洲岛屿,亦必划界分疆,各有所属。”马戛尔尼怏怏而归;

自1806年起,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水文地理学家霍斯伯格对包括香港洋面的华南海域连续多年进行勘察,搜集了港岛周围的汲水门、鲤鱼门、东薄寮海峡和大潭港的大量水文情报,他在给英国外交部的报告中说:鲤鱼门是“一个可容各种大小船只的优良海港,船只在战时停泊港内,把它们的舷炮对着海峡,可以抵御优势兵力,击退进犯的敌人……”这种充满火药味的语言已经远远超出科学考察的范畴;

1816年,阿美士德率使团来华,船队曾经在香港南丫岛油舟三日,他们看到无数欧洲商船聚集在港岛海湾,夜来万盏灯火,犹如伦敦闹市的街景,不免想入非非。此后,香港海域成为东印度公司在珠江口外的主要泊舟之地;

1834年,英国驻华商务监督律劳卑致函外交大臣格雷,要求从东印度公司调遣英舰来华,“占领珠江东部入口处的香港岛,它令人赞叹地适合于各种用途”;

1836年1月,英国驻华商务监督罗宾逊从零丁洋致函外交大臣巴麦尊:“摧毁一两座炮台,并占领附近的一个天然极适合各种用途的岛屿,可能产生我们希望收到的效果。”他一心向往并且要以武力夺占的海岛,便是香港;

1836年4月,一份由英商所办的报纸《广东纪事》公开声言:“如果狮子的脚爪准备攫取中国南方一块土地,那就选择香港吧。只要狮子宣布保证香港为自由港,它十年之内就会成为好望角以东最大的商业中心。”

……

英国人寤寐思服的“殖民中国”之梦,断断续续做了两个世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切。19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成群结队的鸦片快船乘着大西洋强劲的海风驶向太平洋,开进南中国海,游弋于尖沙嘴洋面,大不列颠的毒枭们对这座占尽地利的天然深水良港垂涎不已,把它从大清帝国的版图上攫为己有、建立一个永久的毒品基地和远东市场的梦想终于变成了行动。1840年,英国悍然发动鸦片战争,开创了人类历史上一个国家以保护毒品贩卖为由向另一个主权国发动侵略战争并索取领土和利益的恶例。林则徐虎门销烟的壮举导致了他本人被革职流放,大英皇家远征舰队征服了大清帝国,道光皇帝惊得魂飞魄散,派钦差大臣耆英、伊里布在1842年8月29日与英国全权公使璞鼎查签订《南京条约》,惶然允诺:“因大英商船远路涉洋,往往有损坏须修补者,自应给予沿海一处,以便修船及存守所用物料。今大皇帝准将香港一岛给予大英国君主暨嗣后世袭主位者常远据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而早在《南京条约》签订之前,英军测量舰“硫磺”号就已经在舰长卑路乍的率领下于1841年1月25日登上了香港岛西北部的大笪地,并把这个登陆地点命名为“占领角”。次日,英国远东舰队支队司令伯麦率领他的部下大规模登陆,在海军陆战队的枪炮齐鸣声中升起了“米”字旗。1月29日,璞鼎查的前任、驻华全权公使兼商务总监查尔斯·义律和司令官伯麦乘坐“复仇女神”号战舰巡视香港岛一周,炫示这一武力占领。卫月3O日,伯麦照会中国当地驻军大鹏协副将赖恩爵,把大清国钦差大臣琦善在义律的压力下答应“代为奏恳”、既未签字画押也未经两国政府批准的谈判内容说成既成事实,“照得本国公使大臣义,与钦差大臣爵阁部堂琦,说定诸事,议将香港等处全岛地方,让给英国主掌,已有文据在案。是该岛现已归属大英国主治下地方,应请贵官速将该岛各处所有贵国官兵撤回;四向洋面,不准兵役稍行阻止,难为往来商渔人民。”2月1日,义律和伯麦联名向香港居民发布告示,“是尔等香港等处居民,现系归属大英国主之子民,故自应恭顺乐服国主派来之官。”

代表英国签订《南京条约》正式攫取香港的有功之臣璞鼎查被女王授予巴斯高级爵士勋位,并出任香港第一任总督。“每当我在这块优美之地多留一小时,就越发感到获得这样一块殖民地实为必要,也为一件快事。”他曾这样说道。

英国占领香港十七年后,又一支远征军在额尔金勋爵的率领下到达中国,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其借口是中国水师在广州海珠炮台附近搜查了一艘走私船“亚罗”号,英国驻广州代理领事巴夏礼指责中国水师登上英国船捕人,并且扯下了英国国旗。而实际上“亚罗”号是一艘在香港注册的中国船,注册已经过期,而且在船头上所悬挂的只不过是一面普通信号旗而已。莫须有的借口竟然引发了一场大战,英国人的真实目的在于从中国夺取更多的土地和利益。这场战争从广东一直打到北京,大清国皇家园林圆明园被英法联军抢劫一空并付之一炬,大火三日三夜不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咸丰皇帝仓皇避难热河,由他的六弟恭亲王奕訢于1860年10月24日和额尔金签订中、英《北京条约》,除了八百万两白银的赔款等等之外,一个重要的条款是把两广总督劳崇光已经租给英国的九龙半岛南部改为割让:“兹大清大皇帝定即将该地界付与大英大君主并历后嗣,并归英属香港界内,以期该港埠面管辖所及庶保无事。”

事后,奕訢向道光皇帝报告说:“查九龙司地方,据该夷声称:已经两广总督劳崇光批准允租,则与给予无异。但事实无据,何可尽信?惟其地与香港毗连,系海口余地,非内地要隘可比……”就这样,又一块国土被作为“海口余地”轻易予人了。

1861年1月19日,英国驻华全权特使额尔金、驻广州代理领事巴夏礼、香港总督罗便臣夫妇和驻港英军两千人在九龙举行了隆重的授土仪式,大清国由新安县令、大鹏协副将、九龙巡检司和九龙城的一名低级军官出席仪式。中国通巴夏礼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装满九龙泥土的纸袋交给大清国代表,然后再命令他交给额尔金,象征着这片土地已经归英国所有。巴夏礼代表额尔金宣布了两国在京议定的割让条款,并晓谕“大清文武大小官员以及差役人等,均不能在该地界内管理庶民。所有地界内一切政务,惟应归大英大君主所派官宪,遵照大英大君主会同内廷建议大臣商定律例管辖办理”。

巴夏礼宣读完毕,九龙半岛、昂船洲和停泊在港湾中的英国战舰礼炮齐鸣,隆隆的炮声中,一面“米”字旗在授土仪式的会场上冉冉升起。巴夏礼招呼大清国代表们观看升旗,这四名亲自把国土拱手让人的官员抬起头来,神色木然地注视英国国旗在微风中飘扬。额尔金踌躇满志,即席发表演说:“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为我们取得中国大陆的这块新的土地,向你们表示祝贺,而我们能够做的最愉快的事情,就是为古老的英格兰三呼万岁!”

至此,被英国割占的香港已经扩展到尖沙嘴洋面的两岸,这座天然深水良港也被命名为“维多利亚港”。

从那时起,又过了二十七年,在戊戌年这个多事之秋,香港的界址又要大大“展拓”了……

“王子”号拉响汽笛,缓缓驶进维多利亚港。港客们兴奋地拥上甲板,欢呼远航的顺利结束。

“易先生,走,到甲板上去看看香港,我们到家了!”林若翰说,他的脸上泛出欣喜的神色,长途旅行的疲劳被回“家”的兴奋冲淡了。

易君恕一脸憔悴,两眼茫然。家?他的家在哪里?已经被远远地抛在数千里之外了!他默默无语,随着林若翰走出船舱,登上甲板。漫漫四千里的逃亡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面前的山山水水却仍然是举目无亲的漂泊之所。

一道宽不过二里的海峡隔开了大陆和港岛,大海风平浪静,青山夹岸对望。右岸,狮子山、飞鹅山郁郁葱葱;左岸,太平山云雾缭绕,峰峦叠翠,一幢幢洋楼星罗棋布,沿着山麓迤逦而下,直达海岸,形成鳞次栉比的洋房街区,棋盘格似的玻璃窗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洋面上,形形色色的各国轮船穿梭来往,如过江之鲫,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装卸吞吐,一派繁忙景象。

“易先生,这就是香港!五十多年前的荒岛渔村,现在已经成为一座繁华的远东都市,不容易啊!”林若翰说,话语中洋溢着浓浓的自豪。他伸展着双臂,深深地呼吸,香港湿润的空气使他感到无比舒畅。“你看,”他抬起手臂,向远处指点着说,“那里是开埠之初最早修建的荷里活道和皇后大道,从荒山乱石当中开辟出来的,当时首任港督璞鼎查勋爵还未到任,由查尔斯·义律主持了最初的工程。皇后大道当时是维多利亚城的海滨大道,后来被填海造地推到里面去了,在新造的土地上筑成了德辅道,是以第十任港督德辅爵士的名字命名的。现在,海滨又往前推进了,你看到的这条干诺道,是因为英国干诺王子曾在1890年莅临香港,为这项宏大的工程投下了第一块石料,新的海滨大道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你再看那些高大建筑,怡和洋行、太古洋行、渣打银行、汇丰银行,都是香港最具实力的富商,操纵着这座海港城市的经济命脉。汇丰银行的前面是皇后像广场,去年是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港府为此建立了她的铜像,以资纪念。你看,那里是香港大会堂,那里是毕打街大钟楼。噢,请你注意远处的那座山丘,它被人们称为‘政府山’,是香港的心脏,总督府和驻军司令部都设在那里;旁边那座尖顶的塔楼,就是我任职的圣约翰大教堂,我的家也在它的附近……”

林若翰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迫不及待地似乎要一口气把香港说尽。这位自青年时代离开家乡的英格兰人在香港居住了三十八年之久,已经把香港看作自己的家,喜怒哀乐都和香港联系在一起了。

易君恕手扶着船舷,望着这片曾经使他牵心动腑的土地,一见之下却又觉得极其陌生。易君恕没有到过香港,父亲在世时曾带他游历过渤海的长山岛和黄海的芝罘岛、刘公岛,他便按照那些海岛的面貌来想象香港,而面前的香港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片土地脱离母体已经将近六十年了,她变了,变成一副恍若西洋的怪异面貌,连自己的同胞都不敢相认。听着林若翰充满感情的介绍,易君恕心中唤起的却是深深的伤感。这里不是他的家,一个有家难归的游子,流落到了一片被祖国抛弃的“海口余地”,有什么值得他激动呢?

“王子”号缓缓靠岸,向红烟囱轮船公司的专用码头靠拢,香港已经近在眼前,近在脚下。乘客们迫不及待地站在前甲板上,议论着香港的天气,举目眺望着码头。码头上,早已挤满了接船的人群,轿夫和苦力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等待着雇主。身穿绿衣、头里红巾的印度锡克族警察手持警棍,迈着方步,虎视眈眈地巡视着人群。

“啊,”易君恕本能地紧张起来,“那是警察吧?”

“不要怕,”林若翰笑笑说,“只要你不违犯英国法律,香港警察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船长亲自来向林若翰道别,吩咐侍应生帮林牧师提着行李,送他下船。

轮船已经稳稳地傍靠码头,跳板铺好了。接船的人群沸腾了,他们拥挤着,兴奋地叫喊着,和下船的乘客们彼此呼应。

“易先生,我们下船了,回家去了!”林若翰招呼着易君恕,踏上了跳板,年近六旬的老者兴奋得像个年轻人,步履匆匆,急步踏上那片朝思暮想的土地。他一边走着,一边急切地巡视着码头上接船的人群,突然激动地扬起了右手,大声喊着:“Ella!我在这儿呢!”

易君恕随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服色驳杂的人群中,闪动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那是一位妙龄少女,正在和身旁的一个中年人朝着这边张望。听到林若翰的喊声,那少女扬起了光洁的手臂,兴奋地挥动着:“Dad,dad!”

“Ella”林若翰叫喊着,甩开了侍应生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走下跳板,踏上码头,伸开双臂,抱住了迎上来的少女。

“Ella,让我好好看看你!”林若翰吻着少女的额头,蓬松的大胡子颤抖着,深陷的眼窝流出了泪水,“在船上,我还在担心:电报会不会送迟了?如果在码头上看不到你来接我,我会难过的……”

“Dad,怎么会呢?我要让你回到香港第一眼就看到我!”少女一边急切地说着,一边亲吻林若翰那苍老的脸,吻了左脸,再吻右脸,“Dad,你这次离开家太久了,我可真想你啊!”

易君恕愣在了一边,他不通英语,听不懂他们之间的称呼,吃惊地看着正在拥抱亲吻的老牧师和这位少女……

少女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头戴白色的帽子,扇形的帽沿向前展开,像一片轻盈的贝壳,纤细的身姿着一袭白纱长裙,裙据下露出一双天足,穿着白色高跟皮鞋,全副西洋装束,和易君恕在红烟囱轮船上所见的洋商女眷无异。然而,她却又有一头浓黑的长发,一双乌亮的眼睛,尽管皮肤细腻白皙,仍然是一副中国人的面孔。她是中国人吗?易君恕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装束的中国少女,白纱裙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象牙色的颈项、双肩和一截酥胸,两条五臂几乎完全裸露,而一双天足则丝毫没有缠里的痕迹,步履轻捷,舒展自如。这副装束,如果出现在北京的大街上,一定会被指责为“伤风败俗”,群起而攻之,而易君恕却分明感到面前这位裸臂天足的少女自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他想起妻子安如那完全掩没了体态曲线的肥大衣裙。那步履维艰摇摇晃晃的三寸金莲,真正如康有为先生《请禁妇女里足摺》中所说“恶俗苦体“,早就该革除了,还中国女性天然之美,面前这位少女不正是美的化身吗?……易君恕收住纵逸的思绪,愣愣地想,这位惊世骇俗的美貌少女,她是谁?易君恕在漫长的旅途中曾听林若翰谈到他的家庭,说他的夫人早已亡故,家里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难道这就是他的女儿吗?不,不可能!高鼻蓝眼的“鬼子大人”怎么会有一个中国女儿呢?

林若翰激动不已,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位和他同行的客人。

随着少女一起来的那个中年人把行李从侍应生手里接过来,连连道谢。他显然是个仆人,四五十岁的样子,青衣小帽,肤色黧黑,面庞精瘦,脊背有些佝偻。他提着行李,正准备招呼主人回家,看见旁边呆立着的易君恕,迟疑了一下,向林若翰问道:“牧师,这位先生是……”

“哦……”林若翰猛然转过脸来,这才发现了被冷落在一边的客人,不禁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歉意,“对不起,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中国朋友易君恕先生!”又指着少女和旁边的中年人对易君恕说,“易先生,这就是小女Ella,这是我的管家阿宽……”

易君恕愣住了,心里暗暗吃惊:这位少女果然是他的女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易先生好!”管家阿宽脸上绽开谦卑的笑容,朝易君恕鞠了一躬。

“噢?”那被称作“Ella”的少女这才转过脸来,缓缓地抬起低垂的眼睑,向易君恕投过来若有若无的一瞥,显然这位客人并没有引起她足够的重视,只是出于礼貌,微微颔首,伸出了光洁的右臂,轻轻地说了声,“易先生,你好!”

易君恕的心慌了,暗想,这大概是要和我握手?自幼生长在京师的易君恕,虽然自以为是个鼓吹西学的激进分子,却活到二十八岁还不曾和任何一位女性行握手礼,不禁脸一红,觉得十分为难。迟迟疑疑地刚要伸手去握,却看着那少女伸过来的玉臂手腕微曲,五指并拢下垂,不像是要握手的样子,便呆住了。

少女的手举在那里,脸上那一丝纯属礼貌性的微笑消失了。

“易先生,”林若翰连忙提醒他,“这是西方的吻手礼,男士握住女士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易君恕猛然想起,他在船上确曾看见洋人的男男女女这样行礼,人家习以为常,而在他看来却不可思议,不料现在自己也要照样去做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鼓足勇气向前伸出手去,但是,那少女已经等得不耐烦,把手快快地收了回去。显然,他的迟疑畏葸已经引起了对方的不快,这……这该怎么办?

易君恕更加不知所措,只好用传统的方法补救,红着脸拱起双手,说:“哦,久仰久仰……”

揖作了一半,话说了一半,却又记不得这位小姐的芳名,只好再向林若翰请教:“翰翁,刚才您称呼令媛是……”

女儿的傲慢,易君恕的尴尬,林若翰都看在眼里,但他不忍埋怨久别重逢的女儿,更不便对客人过多地指手画脚,那样会把这僵局弄得更僵。于是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轻松神态,对易君恕说:“她的英文名叫Ella,E-l-l-a,用汉文书写时,我为她选了‘倚阑’二字,倚靠的‘倚’,阑干的‘阑’……”

“哦,”易君恕总算听明白了这个由英文翻成汉文的名字,连忙把行了一半搁置起来的礼继续完成,“倚阑小姐,你好!”

倚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声:“再见,易先生!”便转过了脸去,挽着林若翰的胳膊,“Dad,我们回家吧!”

易君恕愣了:怎么刚见面就“再见”呢?

“不,倚阑,你弄错了,”林若翰没有想到女儿再次令客人尴尬,忙说,“易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和我们一起回家……”

“哦,”倚阑有些意外,双眉微蹙,“你在电报里没有告诉我……”

“我的孩子!我要对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电报里怎么能容纳得了?”林若翰惟恐女儿的话会引起易君恕的不安,又特意说道,“易先生是从北京来的贵客,就住在我们家里,我想,你一定很欢迎,是吧?”

这哪里是父亲对女儿的交代?简直像在为易君恕的寄居而求情了,老牧师的一番苦心使尴尬地站立一旁的易君恕更加不安。初次见面,他分明已经感到了倚阑小姐在这个家庭里具有不可动摇的女主人地位,连林若翰所作的决定也必须得到她的首肯,为此还要哄着她,求着她。易君恕还没有迈进林若翰的家门,就已经有了寄人篱下之感!他想对林若翰说:谢谢翰翁的盛情,我不再到府上打扰了。但是,想到林若翰在危难之际对他的救助和一路上的同舟共济,甚至连旅费食宿全部依靠林若翰承担,如今大恩未报,怎好在码头上就和人家分手?何况在这人地生疏的香港,他除了投靠林若翰,还能有什么别的门路?思前想后,话到舌尖却又只好忍住了。

“哦……”倚阑抬起长长的睫毛,看了易君恕一眼,白皙的面庞微微地红了。尽管不大情愿,她也毕竟没有违背父亲的意志,轻声说,“欢迎你,易先生……”

得到她允诺,易君恕上岸伊始所面临的窘境已经悄悄地化解,林若翰脸上的纹路舒展了:“好吧,我们一起回家!”他转过脸去叫着管家,“阿宽,轿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在前面等着呢!”阿宽说着,提着行李朝前面快步走去。

对于易先生的到来,他当然不可能事先有所准备。来接船的时候,倚阑小姐坐的是林若翰的私家轿,阿宽又雇了一顶“路轿”,父女两人就够用了。现在又多了一位客人,阿宽得赶在前头,重作安排。好在码头上待雇的路轿有的是,阿宽一招手,立时便围过来好几名轿夫,阿宽点了一顶,把手里的行李递给了轿夫,这时,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已经来到了轿前。

私家轿的轿夫过来向主人见了礼,路轿轿夫也谦卑地向雇主问候,他们之间的些微差别,易君恕是难以分辨的。阿宽安排停当,便招呼着主人和客人上轿。

林若翰先请客人上轿:“易先生,请!”

易君恕看那轿子,形制略似京城里的二人肩舆,但比官轿简略,用竹竿、竹蔑扎制而成,没有轿帘,座位上面支着凉棚,显然是为了适应香港的炎热气候。前后两名轿夫,头戴竹编凉帽,身穿黑衣黑裤,肥裤管下赤脚穿着草鞋,此时向他伸过手来,殷勤地扶雇主上轿。

易君恕略一迟疑,待倚阑上了旁边的那顶轿子之后,说声:“翰翁,请!”自己这才上轿。

轿夫等客人坐稳,一前一后蹲下身去,双肩扛住轿竿,轻轻发一声喊,颤悠悠抬了起来。

林若翰的私家轿在前面引路,倚阑和易君恕随后,三顶轿子鱼贯而行。轿夫赤脚草鞋,走起来快步如飞,轿竿微微颤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临海的干诺道还没有最后完工,大道两旁,苦力们赤背裸足,正在搬石运土,黑压压一片,如同蝼蚁。已经铺平的道路上,来来往往尽是这种二人小轿,间或驶过四轮的西洋马车,两轮的东洋人力车,穿梭不息,真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车、轿的乘客之中,既有高鼻蓝眼、西装洋服的先生、太太、少爷、小姐,也有长袍马褂的华人士绅和簪发莲足的女眷,而拉车抬轿的却都是清一色的黄皮肤,褴褛的衣衫印着汗渍,脑后飘着一条天朝子民的长辫子。

轿子从干诺道往南转弯,进了雪厂街,穿过遮打道,转入“二马路”德辅道,复又东行。德辅道走到了尽头,在和“大马路”皇后大道交叉的地方,又朝东南方向转弯,上了花园道。这里已是太平山山脚,花园道是一条倾斜的山路,迤逦攀上“政府山”,连结着太平山北麓。山道两侧,坡岭苍翠,生长着盘根错节的榕树,缀满紫花的“羊蹄甲”和高大挺拔的棕搁树,枝叶的缝隙中透出远处的一座座西洋建筑,右侧是圣约翰大教堂,左侧是驻港英军司令部,前方隐约可见统治这块土地的最高长官香港总督的府邸。

上山的坡路比平地难走得多了。前面的轿夫佝偻着身体前行,为的是不让轿子倾斜,以免乘客向后跌倒;后面的轿夫则极力把轿竿往上抬,把轿子端平。这样艰难的架势,每走一步都极其吃力。轿夫背部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肥裤管下的两’条腿上,瘦硬的肌肉紧绷着,穿草鞋的赤足在打颤。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急促地喘息,两人同时发出一个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声音低得像一声嘘气,又像是为了步伐一致而同时喊出的号子。轿夫和搬运货物的苦力、拉船的纤夫不同,他们不敢大声呼喊号子,以免引起乘客的反感。易君恕努力想听清楚他们喊的是什么,那似乎只是反反复复的一个字:“上……”不管道路多么崎岖,多么陡峭,他们只有上,拼上全身的力气,硬撑着筋骨,上,上……

易君恕自幼生长在京城,轿子当然屡见不鲜。但他却不曾见过抬轿上山的这般艰难,尤其在香港这个地方,看着这些为洋人抬轿的同胞,衣衫褴褛,胼手胝足,为一口活命的饭食而奔波于山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受之,只觉得如坐针毡。

“这路太难走了,”他不禁对轿夫说,“你们行吗?”

他说的是香港不常用的官话,轿夫听不大懂,但从他那关切的语气,已经理解了这位先生的好意。

“不要紧,先生,”前面的轿夫向他回过头来,汗水淋淋的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我们走惯了!”

轿夫说的是广东方言,易君恕更听不懂,但那副惟恐失去挣钱养家机会而讨好雇主的神情却不难看懂,不觉叹了口气。

轿夫转过脸去,轿子又继续颤颤悠悠地前行,轿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轿夫急促地喘着气,两人前后步调一致地低声喊着:“上,上……”

轿子在半山的一座花园别墅前停了下来。透花铁栅围成的庭院里,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尖顶的二层小楼,赭红色的砖墙,拱形的券门,二楼向前伸出半圆形窗户上挂着百叶窗帘,浓密的青藤从地面攀缘而上,占满了大半墙面,一直爬上屋顶,在红墙红瓦上覆盖了一层浓绿的绒毯。楼前绿草如茵,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雨路通向铸铁镂花院门。铁门有首,花岗石门墙上镶着一块铜牌,用英、汉两种文字镌刻着:

NO.29,PINEPATH,GARDENROAD

JOHN'SGARDEN

花园道松林径二十九号

翰园

这里就是林若翰的家,远离市尘的喧嚣,坐落在半山欧人居住区之中,而又与左邻右舍绝然分开,互不干扰,自成一统,幽雅而宁静,俨然“绿色英格兰”的乡村别墅。住宅的周围,绿荫环抱,山风拂过茂密的松林。山风拂过,发出飒飒的声响。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打开铁门,迎了出来,她梳一条粗大的长辫子,身穿白布大襟衫和肥大的黑色长裤,这是女佣人的固定服式。

“牧师回来了,牧师一路辛苦了!”她朝林若翰迎上来,脸上挂着欣喜而谦恭的笑容。

“阿惠,你好,我的孩子!”林若翰慈祥地招呼着他的仆人,为她引见,“这位是北京来的贵客易先生,你要用心服侍,就像对我和小姐一样!”

“是,牧师!”阿惠答应着,朝易君恕鞠了一躬,“易先生,你好!”

“哦,你好……”易君恕点了点头,心想,对女仆大概不需要行什么吻手礼了。

“易先生不必客气,”林若翰说,“以后有事,尽管吩咐阿宽和阿惠!”

“是,易先生尽管吩咐!”阿宽和阿惠恭敬地把主人的话再说一遍,”便忙着去收拾轿上的行李。

阿宽从身上掏出几个“叮当”作响的港币,打发那两顶“路轿”的轿夫。四名轿夫每人得了一毫,千恩万谢,作揖打躬,抬起空轿下山去了。阿宽和阿惠拿着行李,陪着牧师、小姐和客人进了院门,沿着那条鹅卵石甬路走向小楼,进了客厅。

客厅高大而宽敞。四根立柱上雕刻着细密的罗可可式花饰,顶棚上垂下枝蔓繁复的磨花玻璃吊灯,地板上铺满古典式地毯,摆列着维多利亚式雕花扶手沙发、高脚靠背椅和大理石镶面茶几。正面墙上甚至还装着在香港毫无实用价值的英国老式壁炉,显示着房子的主人虽然远离故土却仍然根深蒂固的乡情。壁炉的上方悬挂着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描绘的是圣母玛丽亚怀抱着圣子耶稣。对面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古典式画框,一幅画面展示着薄雾朦胧中的伦敦塔桥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绿草如茵牛羊遍地的英格兰乡间原野,还有香港人引以自豪的太平山下那舟揖如林的维多利亚港湾。这些油画中间,一幅黑白照片特别显眼,那是十多年前的留影,林若翰抱着年仅三四岁的女儿倚阑,父女俩甜甜地微笑着,注视着镜头,背后是英国的王宫白金汉宫,广场上无数鸽子在飞翔。靠墙的雕花硬木架上竖立着几尊斑斑驳驳的大理石雕刻,显然是不远万里从欧洲运来的古董。一架黑色的三角大钢琴摆在窗前,从那里向外望去,可以从太平山麓浓郁的丛林一直看到开阔的海港和对岸缥缈迷濛的远山。此刻,百叶窗帘低垂,夕阳的斜晖从窗叶的缝隙中洒进来,长青藤的枝叶映得临窗的墙壁一片嫩绿。

整个客厅浑然一体,古色古香的英格兰传统风格,惟一的例外是挂在墙壁上的“德律风”,这种新兴不久的现代通讯设备还没有传到中国大陆,在香港,除了政府机关和官员之外,也只有为数不多的私人用户。

“啊,我又回到自己家了,”林若翰动情地巡视着家里的一切,那副神情简直如鱼得水,“在这里,连呼吸都觉得特别舒畅!”他亲切地招呼着易君恕,“请坐,易先生!两千多公里的奔波,我们总算平安到达了终点,现在可以放松一下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易君恕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他茫然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一切都举手可及,却觉得相隔十分遥远,一切都不属于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怎么能是他的家呢?心似孤鸿身是客,不过随遇而安罢了。

宾主在沙发上落座,面前的茶几上,插在玻璃花瓶中的一束红玫瑰正开得灿烂。

“Dad,你一定很累了,喝杯咖啡好吗?”倚阑问她的父亲。

“噢,好极了!”林若翰仰靠在沙发背上,心满意足地说,“来一杯浓浓的咖啡!”忽然又意识到还有客人在,便欠起身来,问易君恕,“易先生可以喝咖啡吗?”

“哦,谢谢!”易君恕说。其实,他此刻真正需要的是沏在盖碗里的茉莉花茶。可是现在不是在自己的家,一个万里漂泊者,还有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呢?

“阿惠,”林若翰向侍立在一旁的女仆吩咐道,“来三杯咖啡!”

“是,牧师!”阿惠答应一声,轻轻离去了。

管家阿宽已经把主人的行李送上楼去,此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阿宽,”林若翰问他,“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没有什么大事,牧师,”阿宽恭敬地回答说,“家里有小姐当家,一切都还顺利……”

话还没有说完,墙上的“德律风”响了起来,阿宽连忙快步走过去,摘下话筒,贴在耳边:“哈啰!是,这里是林牧师家。请问,你是哪一位?……噢,请等一等。”

他把话筒拿在手里,转过脸来:“小姐,你的‘德律风’……”

“是谁找我?”倚阑一边间,一边理理裙据,站起身来。

“是最近老给小姐送花的那位先生,”阿宽用手捂着话筒,朝倚阑说,“约你去参加一个party……

“噢,我来接,”倚阑向“德律风”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说,“算了,宽叔,你替我回了他吧!”

“是,小姐,”阿宽爽快地答应着,待要替她回话,却又有些为难地望着她,“我该怎么说呢?”

“你告诉他……”倚阑想了想,说,“他每次派人送来的花,我都收到了,谢谢他。我的dad今天回来了,我要在家里陪dad,不能去参加他的Party了。”

“是,小姐。”

阿宽于是鹦鹉学舌般地替她回话,倚阑重新回到林若翰身边,坐了下来。

“倚阑,”林若翰不解地望着女儿,问道,“你为什么要拒绝人家的邀请?我的孩子,你已经十七岁了,一些社交活动还是应该参加的!”

“不,dad,我不想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倚阑固执地说,却又不愿意作出解释,“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可是,我的孩子,”林若翰说,“你已经在皇仁书院毕业了,以后难道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吗?”

“我就愿意待在家里!”倚阑一双大眼睛含着隐隐的哀愁,望望她的父亲,“我不待在家里还能做什么?香港上流社会的女孩子可没有出去工作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忍心让你出去工作?Dad虽然不是百万富翁,总还能养得起我的女儿!”林若翰笑了笑,怜爱地抚着倚阑的肩头,“我是说,你已经长大了,要步入社会,不能与世隔绝……”

“谁说我与世隔绝?”倚阑不等父亲说完,就反驳道,“我们皇仁书院的老同学经常聚会,前几天还在皮特家里开了个Party呢!”

“皮特……你经常提起的那个小伙子?”林若翰笑道,“你的那些‘老’同学其实都还是孩子,社交圈子还可以扩大一些嘛!刚才打‘德律风’来的那位先生……是谁啊?”

“迟孟桓。”倚阑皱了皱眉头说。

“迟孟桓……”林若翰念叨着这个名字,却依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他就是迟氏万利商行的总经理,”阿宽在一旁说,“太平绅士迟天任老先生的公子……”

“噢,迟天任的儿子?”林若翰一愣,右手下意识地举起来,好像要对迟氏父子发表什么评论,但犹豫了一下,却又作罢,举起的手松松地垂了下来,只说了句,“这个Party,不去就不去吧!”

易君恕在旁边枯坐,听着他们说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还时时夹杂着英文,也听不明白,更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

女仆阿惠端着托盘,从餐厅那边来到客厅:“牧师,咖啡煮好了。”

她在每个人的面前摆上一杯咖啡,一把小小的银勺,还有一只大家共用的盛着方糖的银盒。

“易先生,请用咖啡!”林若翰招呼易君恕,拿起糖盒问他,“你要不要加糖?”

“哦,谢谢!”易君恕本来就弄不清楚咖啡加糖与不加糖有什么区别,只好来者不拒,取了一块方糖放在自己的杯子里,然后模仿着林若翰和倚阑的样子,用小勺轻轻地搅动着。等搅得差不多了,舀起一勺尝了尝,满口苦涩,不知洋人酷爱此物,有何趣味?心里作如此想,却又不好拂了主人的盛意,便忍着苦味儿,一勺一勺地喝下去。

突然,他感到有一道目光在注视自己。猛地抬起头,恰恰接触到了倚阑的视线,那双眼睛正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易君恕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不禁一阵慌乱,转过脸去,避开倚阑的目光。而这时,他又意外地发现,侍立在旁边的女仆阿惠也在盯着他,确切地说,是盯着他手中的咖啡杯。易君恕忽地想起在码头上刚刚见到倚阑小姐时由于自己不请洋礼而造成的尴尬,也许现在又有什么不妥之处而令人侧目?慌忙之中用眼睛的余光看看林若翰和倚阑,这才发现他们手中和咖啡杯中都已经不见了小勺,那勺子放在盘子里。噢,毛病原来出在这里,洋人自有洋人的规矩,连喝咖啡这样的小事一桩都有讲究!既然到了洋人家里,也就只好入乡随俗,他赶紧把小勺从杯子里拿出来,也放在盘子上。幸亏林若翰正在闭目养神般地品味咖啡,并没有注意,也就免除了老先生替他的客人尴尬。

易君恕心里正在这么想着,却又看到阿惠默默地伸过手来,好似不经意地把他放在盘子上面的那把小勺翻了个身,重新摆在盘口上。这又是什么意思?易君恕被弄糊涂了。唉,他在心里暗暗感叹,自己在京城也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贵公子,怎么流落到香港倒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呢?香港,香港,这算个什么地方?

一杯咖啡喝得苦涩不堪,惹出了满腹惆怅。

宾主都喝完了咖啡,阿惠收起杯盘,端着托盘离去。

“阿惠,”林若翰叫住她,问道,“易先生住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还没有,牧师。”阿惠站住说。

“你赶快去收拾,”林若翰交代道,“收拾好了之后,请易先生先去休息休息,他一路上已经很累了……”

“翰翁,我不累,”易君恕忙说,“来到府上,实在是太打扰了。”

“易先生不必客气,能为远道而来的朋友效劳,我和我的家人都感到很愉快,”林若翰说,“阿惠,你快去吧!”

“是,牧师。”阿惠端着托盘,匆匆走了。

“倚阑,”林若翰又对女儿说,“我离开家三个月了,这个小小的翰园由你主持,刚才听阿宽说,你管理得还不错?”天伦之乐冲淡了他旅途的劳累,他迫不及待地要知道家里的一切。

“我管理得……还可以吧!”倚阑自信地微微一笑,父亲终于从左一个“易先生”、右一个“易先生”的噜嗦之中腾出注意力向她询问家里的情况,这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刚才由那个迟孟桓打来的“德律风”而引起的不快也暂时忘却了,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仆人们都很听话,我们性活得很平静。你从北京寄来的文章,我转给了《晚邮报》、《孖刺西报》和《士蔑西报》,都发表了,也寄来了稿酬……”

“好的,等一会儿你把那些报纸拿给我看,”林若翰说,“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倚阑扳着手指,回忆着说,“8月初,骆克先生来拜访过,可惜你不在……”

“骆克先生?”林若翰对此很为重视,因为这位骆克先生并非寻常人物,而是香港政府的现任辅政司,其地位仅次于港督。十几年前,年轻的骆克初到香港,师从林若翰的老朋友欧阳辉学习汉语,也时常向林若翰切磋、请教,对他敬重如师长,后来骆克作了高官,两人仍然保持着友好往来。听到辅政司先生曾经来访,林若翰很觉欣慰,便问倚阑,“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当时刚从伦敦休假回来,好像只是礼节性拜访。”

“那么,我明天应该去回访他。”

“不,他已经走了,8月底又回伦敦去了。”

“嗯?”林若翰感到奇怪,“刚刚休假回来,怎么又走了?”

“我记得骆克先生说,他接受了英国政府殖民地部的一项任务,”倚阑回忆着说,“好像是要他对新租借地的情况作什么调查,他回去大概就是向伦敦报告这件事吧?”

“噢,对新租借地作调查……”林若翰思索着说,“张伯伦大臣很有眼力,骆克先生是港府官员当中少有的干才,而且精通汉文,由他来执行这项任务,倒是非常合适……”

父女两人的谈话,易君恕只是一个旁听者,而且因为无可回避,也不得不听。但当他听到“新租借地”这四个字,心猛地被触动了。他们所说的“新租借地”,就是被划入“拓界”范围的新安县!英国派人去作调查,是不是要着手接管了?这个消息使易君恕感到一阵刺痛,他注意地听着,想知道关于新安县的一切……

“骆克先生调查的结果怎么样?”林若翰又问倚阑。

“不知道,”倚阑漫不经心地说,“我从来也不关心政治,打听那些事情做什么?听也听不懂,没兴趣!”

“咳,你呀,”林若翰无可奈何地笑笑,“我看你,除了自己房间里的梳妆台,对什么都不会感兴趣的!”

他们的旁听者易君恕也在心里叹息,这位高傲的倚阑小姐,她怎会关心新安县的事情啊!

“你还有什么事要向我汇报吗?”林若翰不无挪揄地问倚阑,心里已经对她这种一问三不知不再抱什么希望,打了个呵欠,准备结束这场谈话了。

“还有……”倚阑倒是在极力回忆这三个月当中凡是能记得起的一些事情的影子,“哎,我想起来了,”她突然说,好像发现了新大陆,“9月下旬,何东先生打过‘德律风’……”

“噢?”林若翰觉得有些奇怪,何东这位香港华人首富他倒是认识的,但来往不多,不知道打“德律风”来有何贵干……便问,“何东先生说些什么?”

“他说,有一位从中国大陆来的康先生住在他家里,问你回来没有,想和你见面……”

“哪一位康先生?”林若翰注意地问。

“康……”倚阑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康什么呀?想不起来了……”

“我真不知道你能记住什么!”林若翰埋怨道,他突然心里一动,“是不是康有为先生?”

“嗯?对,”倚阑眼睛一亮,“就是这个名字!”

“康先生到香港来了?”易君恕不禁脱口说道,对他来说,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消息!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情感油然而生,仿佛那颗漂泊的心有了依托!如果能在这里见到康先生,他要和康先生抱头痛哭一场!

“太好了!”林若翰也兴奋异常,“想不到他也在香港,我要马上和他见面,现在就给何东先生打‘德律风’……”说着,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

“牧师,你看,”管家阿宽手里拿着一叠报纸,向他递过来,“你说的这位康先生,今天的报纸上就有他的消息!”

“是吗?快给我看!”

林若翰一把抓过来报纸,急速地翻着放在最上面的《华字日报》。易君恕也倏然站起身来,挨在林若翰身边,凝神注视着那密密麻麻的铅字,搜寻着康有为的踪迹。

“好像是在……”阿宽帮他们翻着报纸,仔细查找,一看,在这里!”

报纸上,一行大字标题:“康有为昨离港赴日”。

“啊?!康先生已经走了?”林若翰大失所望,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唉!”易君恕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又在瞬间破灭,他那颗飘萍般的心倏然下沉,“如果我们早到一天就好了!”

“太遗憾了,太遗憾了!”林若翰连声说,“我们来晚了,只差一天,命运让我们擦肩而过,失去了和他见面的机会,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

须发苍苍的老牧师激动不已。神的使者毕竟也是肉眼凡胎,人间的阴错阳差每每难以逆料,他只有归之于不可知的天意了。

“ad,”倚阑看着父亲和易君恕那懊丧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那个姓康的是个什么人?这么重要?”

“小姐,你不知道北京城出了大事?”阿宽神色悚然地对她说,“皇上被老佛爷抓起来了,谭嗣同他们六个人被砍了头,康有为是死里逃生啊!”

“还有我们的客人易先生,”林若翰喃喃地说,“他也是‘康党’,也是死里逃生!”

“如果不是翰翁救了我,我也早被砍了头了!”易君恕感叹道。

“啊,太可怕了!”倚阑听得骇然,大睁着眼睛,“为什么7你们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就是因为太爱这个大清国,想让她富强起来!”易君恕抑制不住满腔的悲愤。

“爱国也有罪?”倚阑似懂不懂,她难以理解发生在两千里以外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悲剧,向易君恕投过来怜悯的一瞥,“唉,你们中国人真可怜!”

易君恕的心被刺痛了,他默默地注视着这位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姐,我们中国人“可怜”,不知道你是哪国人?

“Dad也卷进了中国的这些事情,真让人后怕!”倚阑坐在父亲的身旁,半是埋怨,半是安慰,“Dad,中国的那些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是一位牧师,有你的教堂,你的教友,有你神圣的事业,你在香港、在英国都受到人们的尊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热衷于政治?皇帝也罢,康有为也罢,他们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不要管他们了,我们在自己家里好好地生活吧!”

说得多么轻松啊,易君恕在心里说,大清帝国危机四伏,神州大陆动荡不安,四万万同胞在为国家的前途而焦虑,维新志士为此付出了鲜血和生命,而你却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那么超然信然,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可是,他不可能这样去和倚阑小姐争辩,在这里,人家是主人,而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客人,一个有家难归的逃犯;在暂避风雨的他人屋檐之下,屈辱也罢,痛苦也罢,都只有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倚阑,”林若翰拉着女儿的手,喃喃地说,“你说的这些话,过去朋友们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这么劝过我。可是,救助天下人脱离苦难是基督的事业,我不忍心放弃那些受难的中国人!我试图帮助他们走出泥淖,走上自由、平等、繁荣、幸福之路,而大清帝国的当权者比中世纪罗马教廷还要愚昧、顽固,他们拒绝光明,宁愿在黑暗中走向深渊!我无法改变他们,在大清帝国这块政治顽石上,我已经碰得头破血流!唉,我太不自量力了,一个人毕竟改变不了世界,也许你说得对,孩子,我不应该再自寻烦恼了,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安度风烛残年吧!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个女儿,陪伴着我这孤独的灵魂……”

老牧师那灰蓝的眼睛含着莹莹泪花,轻轻地诉说着,当初在京城里四处奔走、八方游说、慷慨激昂、叱咤风云的气概消洱殆尽,归于他一向所鄙视的“清静无为”。这是他久居东土潜移默化的结果,还是空想政治家失意之时的自我沉沦?只有天知道了。

一串轻轻的脚步声,女仆阿惠走下了楼梯。

“牧师,易先生的房间收拾好了。”

“噢,”林若翰蓦然抬头,这才从自怜自叹的伤感之中醒来,连忙擦擦眼睛,对易君恕说,“易先生,请暂且到楼上休息,晚间聊备菲酌,为先生接风洗尘。”

“翰翁,”易君恕忧心忡忡地站起身来,举杯浇愁愁更愁,“接风洗尘”洗不去他心灵的伤痛!便怅然道,“您,不必客气了……”

阿惠带着易君恕来到楼上客房,打开房门,侍立一旁:“易先生,请进!”

易君恕抬头看了看,迈进这陌生的房门。小巧的客房布置得很精致,色调淡雅的丝质织花壁纸,磨花玻璃吊灯和台灯,松软的弹簧床,宽大的写字台和高背软面座椅。一个人生活的空间,已经足够宽敞、舒适。

“先生,你还满意吗?”阿惠小心翼翼地问。

“哦,谢谢,”易君恕说,“我只是匆匆的过客,有一个安身之所就很感谢了!”

“先生,”阿惠打开墙边的衣柜,说,“你替换的衣服,都在这里。”

“嗯?”易君恕看见衣柜里整齐地挂成一排的袍、褂、衫、裤,不觉一愣。“这是……”

“我见先生没带行李,就对宽叔说了,他让我把牧师还没有穿过的新衣服,给先生拿了几件来,”阿惠说,“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啊,”这小小的一件事,倒让易君恕很为感动,“你们为我想得这么周到!”

“香港这个地方,先敬罗衣后敬人。”阿惠说,“先生出门,总要穿得干净体面一些才好。”

“嗯……”易君恕听了这善意的提醒,不禁看看自己身上这件已经多日没有换洗的长衫,想想在码头上倚阑小姐第一眼看见他时那高傲的目光,心里暗暗地叹息。“谢谢你,阿惠!”易君恕望着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丫头,恍若看见了侍奉他多年的杏枝,心里一阵感动,“可惜我离京十分仓促,两手空空,也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先生不必客气,”阿惠说,“先生是从京城来的贵客,照顾好先生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

“阿惠,你是哪里人?”

“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先生,家在新安县大埔乡下。”

“新安县?”易君恕心里一动,“香港拓界,拓到你们那里了吗?”

“是的,先生,”阿惠答道,“我家在吐露港旁边,听说拓界还要往北面拓过去好远呢!”

“锦田也包括在内吗?”易君恕问,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地方,那是邓伯雄的家乡。

“是的,先生,”阿惠说,“锦田在我们西边不远,有十几里路程。”

“噢……”易君恕点了点头,又问,“香港拓界,新安县就要被英国人占领了,你们那里的老百姓知道吗?”

“哪会不知道?风言风语一直不断。上个月我回家一次,听说港府派了官员去查田亩户口呢,老百姓人心惶惶。”

“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乡下人,当然是种田的,给东家种田。要是东家的田充了公……”

“那,你们怎么办呢?”

“唉,谁知道?听天由命吧……”阿惠说着,两眼不觉涌出了泪水,连忙抬起衣袖擦了擦,欲言又止,“先生,在这里,不要议论这些事才好……”

“为什么?”

“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啊,牧师和小姐都是英国人……”

“嗯,”易君恕心里的疑问又被她触动,“小姐也是……”

这时,楼下传来倚阑的声音:“阿惠,阿惠!你在哪里?”

“哎!”阿惠连忙朝门外转过脸去,高声答应着,“小姐,我就来!”

“你把过节用的烛台找出来,晚饭的时候要用的!”

“是,小姐!”阿惠擦擦眼泪,对易君恕说,“先生,小姐在叫我,我先走了。”匆匆出了房门,却又犹豫地转回来,“先生,我……刚才说的话,请你千万不要对牧师和小姐提起……”

“不会,你放心吧,阿惠,”易君恕说,“我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啊!”

“谢谢先生,”阿惠迟疑地望着他,“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先生讲……”

“什么事?”易君恕一愣,“阿惠,你有话尽管说!”

“我想提醒先生,”阿惠低声说,“牧师家里有许多洋规矩,等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你多留意些才好,免得小姐又要不高兴……”

“噢,谢谢你的提醒,阿惠!”易君恕猛然想起刚才在客厅喝咖啡时候倚阑小姐那异样的目光,此时若有所悟,“可我还是不明白,那勺子……”

“先生,按照洋人的规矩,咖啡是不能用勺喝的,只能用它搅一搅糖,就放在盘子上,还得注意一定要把勺子的背面朝上。吃西餐的时候,叉子也要这样,哪怕是吃豌豆那样的小东西,也不能让叉齿朝上,要么压扁了再叉,要么用叉子的背面托起来……”

“为什么?”易君恕觉得这种繁琐的洋规矩简直莫名其妙。

“因为勺子、叉子的背面有他们家族的标记,英国人是很在乎家庭出身的,”阿惠郑重地交代说,“倚阑小姐更是特别看重她的家族!”

“她的家族?什么样的家族?”

“就是林牧师的家族啊,在英格兰是个名门望族!”

“噢?”易君恕脱口说,“我看倚阑小姐并不像是英国人……”

“嘘!”阿惠把一个指头挡在嘴唇上,尽量压低声音说,“小姐最不爱听别人这样说她,先生,你可千万注意啊!”

“为什么?”易君恕看她那神秘的样子,更加疑窦丛生。倚阑小姐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明明生就一副中国人的面孔,为什么却又刻意强调出身于“英格兰名门望族”?好似惟恐人家不相信!如果说,易君恕在码头上第一眼看到她时,情不自禁地为她那惊人的美貌和优雅的仪态所震动,而现在,那种震动已经被反感和怀疑所取代,翰园女主人的高傲激起了京师举人的探究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到这里刚刚三年,不清楚他们家里的事……”阿惠有些慌乱,不愿多说了,就此打住,“先生,小姐在等我找烛台,我走了!”

阿惠匆匆下楼去了,留给了易君恕一个谜。

晚上七点钟,阿惠上楼来请易君恕去吃晚饭。

他们下了楼,林若翰和倚阑已经在客厅里等候客人。仅仅相隔两个小时,这一对父女已经焕然一新。林若翰修剪了胡须,换了晚礼服,挺括的白衬衣领口上打着黑色的蝴蝶领结,显得分外精神,年近六旬的老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倚阑换了一袭黑纱长裙,胸口、袖口和裙据打着蓬松的皱褶,脖子上的钻石项链闪闪发光。

易君恕暗暗感叹:人家的心境毕竟和中国人不同啊!幸亏自己刚才洗了个澡,换上了阿惠送来的衣服,否则,就更加和这盛装的父女不相协调,又要使得倚阑小姐侧目而视了。

“晚上好,易先生!”林若翰站起身来,亲切地招呼他的客人。

“晚上好,翰翁!”易君恕照抄对方的问候,他猜想,这样对等的问候大约是不会错的。

“晚上好,易先生!”倚阑小姐的心境比下午好得多了,也彬彬有礼地向易君恕打招呼,化了晚妆的粉面红唇漾着灿烂的微笑。虽然她仍然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站起来——按照西洋礼节,女士是不必起立的。

“晚上好,倚阑小姐!”易君恕格外小心地向她问候,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忽招致女主人的不快。

宾主在沙发上落座,阿惠端过来早已准备好的托盘,在茶几上摆好三只玻璃酒杯和一瓶洋酒。易君恕心里纳闷儿:怎么在客厅里就空腹喝起酒来?英国人的晚饭是这样吃吗?

阿惠看在眼里,一边斟酒,一边轻声说:“晚餐就要开始了,先喝一杯开胃酒吧!”

她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而易君恕心里已经明白了。

金黄色的酒斟在透明的杯子里,闪烁着琥珀光泽。

“请吧,易先生!”林若翰端起酒杯,兴致勃勃地邀请他,“这是英国的芳醇雪利酒,味道蛮不错的。”

“翰翁请,”易君恕随着他举起杯来,并且看看那不可捉摸的女主人,“倚阑小姐请!”

三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等到这杯酒慢慢地喝完,倚阑放下杯子,理理裙据,站起身来。

“现在我们到餐厅去吧!”她说,标志着晚餐这才开始。

易君恕和林若翰也一起站起身来。

“易先生,请!”林若翰伸出有臂,请易君恕先走。

“请!”易君恕刚要迈步,隐隐感到站在他旁边的阿惠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便停住了,等到那高傲的公主般的情闹带头走进餐厅的门,这才随后跟了上去。

餐厅里,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四座银制的烛台,荧荧烛光与明亮的枝形吊灯交相辉映。餐桌旁边摆好了三把座椅,每副餐盘旁边摆好了一只汤勺和三副刀叉。大餐盘旁边有一小碟面包和专抹黄油用的小刀。大大小小的酒杯依次排列,折成花样的餐巾插在最大的杯子里。餐桌的一侧是一排酒瓶:白葡萄酒、红葡萄酒、香槟酒。这不是一顿普通的晚餐,已经是相当正式的宴会了。

和大清帝国京城里的请客吃饭完全不同,并没有开场的寒暄和礼让,林若翰和倚阑敛容闭目作了一番念念有词的祷告,说声“请!”宴会便开始了。尽管易君恕也曾在红烟囱轮船上跟着林若翰吃过许多次西餐,但并没有着意去记住那些洋规矩,何况船上的便餐也不像今天的宴会这么正规。他心里记着阿惠的提醒,有意把动作放慢,时时注意着林若翰和倚阑,看人家怎么做,便随着怎么做。他取过餐巾,展开了铺在腿上,右手拿起餐盘最右边的那把勺子,特意看了一眼,那上面果然镌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花纹,显然这就是倚阑小姐特别看重的家族标记了。

阿惠快步从厨房里端上菜来,第一道菜竟然是一盘汤。易导恕只好见怪不怪,模仿着主人的样子,用汤勺慢慢地喝,餐桌上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三个人喝的不是汤,而是空气。

默默地喝完了这盘汤,阿惠撤去汤盘,送上了炸鱼,同时,为主人和客人斟上吃鱼的时候喝的白葡萄酒。易君恕看看林若翰和倚阑,也像他们一样拿起放在最外边的刀叉。那刀很钝,需要用些力气,才能把鱼切开,然后用左手使叉,叉起来慢慢地享用。

林若翰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还一边说道:“又吃到家乡的风味了!倚阑,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跟我回英格兰度假……”

“当然记得,在英格兰,街上到处都可以买到炸鱼,用一张报纸托着,一边走路一边吃,别有一番风味!”倚阑充满深情地回忆着,在她的心目中,遥远的英格兰是她的故乡,她终生难忘的地方。

听着父女两人水乳交融的交谈,易君恕心中却在深深地怀念自己的家乡北京,无论吃什么都食之无味了。

鱼终于吃完了,阿惠撤走鱼盘,又送上了烤牛肉,同时斟上和肉食相配的红葡萄酒。

“请,易先生,”林若翰兴致勃勃地对客人说,“烤牛肉加约克郡布丁,可以说是我们英格兰的‘国菜’了,今天,我们用最美的美味招待尊贵的朋友!”

“谢谢。”易君恕一听到“英格兰”三字便如芒刺在背,但面对这位热情好客的“鬼子大人”,还有旁边那位对英格兰情有独钟的倚阑小姐,时时用眼睛的余光挑剔地扫射着客人,使他无论多么违心,也必须知趣地迎合东道主。

烤牛肉只是豌豆黄儿似的那么一块,不管味道如何,也可以把它吃光,以免得主人不快。阿惠撤走空盘,又送上一盘烤得金黄的面食,里面混杂着切成碎块的牛肉和马铃薯,这就是英国人待客的佳肴“约克郡布丁”了。

“约克郡布丁来了,”林若翰兴奋地说,“阿惠,打开香摈吧!”

阿惠拿起螺旋形的起子,打开香滨酒瓶的软木塞,“嘭”地一声,白色的泡沫喷涌而出,林若翰和倚阑同时欢呼起来:“噢!”父女俩沉浸在节日般的欢乐之中。

浮着泡沫的香摈斟在杯子里,倚阑端起酒杯,举到父亲的面前:“Dad,欢迎你的归来,cheers!”

“也祝你健康,我的孩子!”林若翰满面红光,举起杯子说,“我们应该一起祝尊贵的客人健康!”

易君恕突然意识到,倚阑精心操办的这次宴会,完全是为了她的父亲,他这位客人只不过叨光作陪而已,本来就沉闷的心情更增添了几分凄凉。但是,他却不能扫了主人的兴致,又必须得体地维护自己的面子,连忙也端起杯子,“谢谢,祝你们健康!”

“易先生,我想,你一定感受到了我们全家对你的欢迎,”林若翰一边吃着他醉心的约克郡布丁,一边笑眯眯地对易君恕说,“香港是全世界最好的避风港,你来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过去的噩梦都结束了,把所有的烦恼都忘掉吧!让我们为明天干杯!”

深夜,易君恕回到房间,已经十分疲倦。到达香港的第一天,实际上只有半天,他已经觉得太长,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走到窗前。上弦月已经转到西边天际,洒下银光如水。打开落地长窗,走出房间,跨上阳台,月光披了满身,黛色丛林踩在脚下,一时觉得自己陡然升空,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恍然忆起,自己这是在香港。从脚下的丛林向远处望去,山间灯火盏盏,愈往远处愈渐稠密,迤逦蔓延到海岸。维多利亚港上,艨艟巨舰幢幢,轻舟快揖如林,闪闪灯光千盏万盏,与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好似银河降落到人间。

这便是香港,林若翰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全世界最好的避风港。易君恕数千里漂泊,终于来到了这个落脚之地,摆脱了大清国朝廷的追捕,却并没有感到死里逃生的侥幸,随遇而安的欣慰,一颗心仍然在漂泊,像茫茫沧海之中的一只孤舟,无依无着,不知彼岸在何方。

翰园已经恬然睡去,小楼悄无声息,天涯倦客独自无眠,这颗心飞出窗外,飞过海港,飞越万水千山,飞向了北京……

北京,在横尸流血的菜市口旁,破败颓妃的报国寺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那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久病缠身的母亲,有他辛劳持家的妻子,还有生于忧患之中尚未和父亲见上一面的幼女,如今,她们怎么样了?不敢想象,当九门提督手下的官兵如狼似虎地冲进那座小院之时,给老母、弱妻和幼女带来的是何等的惊恐!官兵会对她们怎么样?会杀害她们吗?她们还在人间吗?

不,家里还有栓子在。栓子在分手的时候对他说:“家里有我呢,您什么都别管了!”栓子是这个家的忠臣义仆,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食言,哪怕拚上性命也一定做到,他一定会救老太太、少奶奶和刚刚降生的小姐!可是,栓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芥子小民,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他的能力太有限了,给大少爷许下的诺言,靠什么去兑现呢?

啊,栓子,栓子,我的好兄弟!家里的一切,都拜托你了。

他退回房间里,打开台灯,在写字台前坐下,酝酿着一封家书。千言万语,字字含着戊戌浩劫的腥风血雨,含着天涯游子的离愁别恨,岂是一笺尺素所能够容纳的?他将如何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