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世富对于福源钱庄那笔一亿三千万质押借款的材料记得清清楚楚,和信通银行一亿五千质押借款一样:氯化钾冒充消治龙。他那天说是记忆不好,其实是搪塞童进和叶积善。他回到家里一想,感到事体不妙,叶积善已经点出来这笔借款是经他的手,怎么能够推脱出去?已经拖延了很久,童进催得那么紧,也不好再拖了。他们很可能从福源钱庄那边得到了真实的材料,只要拿点药出来一化验,马上真相大白。现在要他写份材料,一定是试试他的心。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表白一番,不能再迟疑了。第二天早上,他很快写好了这份材料,只用了一片纸头,看了一遍,准备送给童进。那张白纸在他的手上分量越来越重,竟好像千斤,那只手拿不动了。一亿三千万呀!这不是小数目。夏世富经的手,朱延年有罪,他脱了干系吗?这不但是检举朱延年,也是检举夏世富啊!他哪能检举自己?朱延年知道了会报复的。他望着那张白纸退了回来。快上班了,他不能在家里再呆下去。进了福佑药房,童进一定会催问,不交怎么好呢?自己不写,看样子童进他们早知道了,不会放过他的。好在朱延年关在提篮桥,一时大概不会出来,只要童进他们不讲,朱延年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他硬着头皮把材料交给了童进。
童进收到了夏世富的材料,转给福佑药房五人专案小组组长黄仲林。黄仲林代表区增产节约委员会领导五人专案小组,上海市法院和中国医药公司上海采购供应站也派了代表参加小组。小组的工作迅速展开,进行得很顺利。黄仲林抬起头来对叶积善微笑地说:
“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倒很容易,行李也很简单,只是店里的事……”
叶积善望了望X光器械部门外的那一排栏杆。
“你放心不下?”
“是的。”
“今天中国医药公司上海采购供应站又打电话来催了,希望你这一两天就到利华药房去。”
“过两天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你原来不是有点焦急吗?现在怎么又不急了呢?”
叶积善的眼睛里露出惊异的眼光:黄仲林怎么知道他的心事呢?早两天夏亚宾由中国医药公司上海采购供应站分配到上海医疗器械厂当技师,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低低向童进倾吐:采购供应站已经开始安排店里职工的工作了。我们的工作要等到啥辰光才分配呢?夏亚宾到医疗器械厂去再理想也不过了,正好可以发挥他的所长,他自己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去这个厂里工作。用他的话来讲,朱延年出了事,他反而因祸得福,上海医疗器械厂要比福佑药房好的多啊。岂止好的多,简直是天上地下。人民政府想的真周到,给他找到了这个理想的地方。叶积善羡慕地流露出焦急。童进却很笃定。他知道人民政府不会单独分配夏亚宾工作,对福佑的店员一定会有统一的安排。他要叶积善安心做好五人专案小组的工作。出乎叶积善的意料之外,童进昨晚上告诉他:组织上已经安排他到利华药房工作。他一时竟愣住了,好消息来的这么快!半晌,他才慢慢冷静下来,问是不是真的。童进反问啥辰光和他开过玩笑?他嘻着嘴笑开了,一把把童进抱起,大声地说:“这再好也没有了。”他隐藏着内心的喜悦,照往常一样在准备五人专案小组的工作。他的心事只有童进一个人知道,黄仲林怎么会知道的呢?一定是童进汇报的,他腼腆地说:
“夏亚宾分配工作以后,我心里确实有点急。现在工作找到了,我不再急了。我想等五人专案小组结束了再去。”
“那要等到啥辰光?”
“该快了吧?”
“这很难讲,也许很快,也许很慢。”
“大概要到啥辰光?”
“我们争取快些,但要准备慢些。利华那边等着人用,你还是早点去的好。”
“我是五人专案小组组员,工作没有结束,我怎么能够走呢?”
“可以先去利华报到,小组有事,再找你回来。”
叶积善没有再说下去。工作的责任心叫他不忍马上离开,组长的意见又使他不好留下,他正在进退维谷,童进走进了X光器械部。黄仲林看着童进手里捧着一大堆材料,关心地问:
“资产负债的材料弄好了吗?”
“总算弄出一个初稿了。先向你汇报一下,要是没有意见,准备重复算一遍。”
“那好吧,我们坐下来谈谈。”
黄仲林听完童进详详细细谈了账面情况,满意地说:“我看这样可以了。你再复算一遍,誊清出来,一式两份,一份送到区增产节约委员会,一份留在五人专案小组,准备将来查对。”
“还需要修改补充吗?”童进有点提心吊胆,他怕资产负债的材料有啥遗漏。
“在会计方面你是专家;在西药业务方面,你们两位都是内行。”黄仲林对童进和叶积善说,“我能提啥意见呢?要末,请叶积善同志看看,也许会发现点问题。”
“童进比我熟悉,我了解的事,他都晓得。我提不出啥意见。”
“就是这样吧。”黄仲林见童进出神地盯着账册,便对他说,“现在留下了一个最麻烦的问题,福佑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法院里说,那些套汇,制造假药,暗害志愿军的材料都核实了,要等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才能定罪宣判。许多机关也等着福佑行贿干部的材料,才好了结本单位的‘三反’工作。”
“夏世富交来福源钱庄材料看了吗?”童进问。
“已经转到区增产节约委员会去了。”
“他这次也写了点行贿干部的材料。”
“朱延年送了点礼物给福源钱庄伙计,不能算在行贿干部的账上。法院要的是行贿国家干部的材料。这方面,我们手里的材料很不完全,零零星星,一定有许许多多的遗漏。”
“这方面材料,夏世富知道的最多,有许多就是他经手的。”叶积善说。
“他最不敢写这些材料了。”童进说。
“他不敢写,我们要叫他敢写!”黄仲林很有把握地说。
“怎么叫他敢呢?”
黄仲林没有回答童进,反而问道:
“你看呢?”
“他机灵的很,一谈到这上面,他就滑过去了。你叫他写一笔,他就写一笔,并且拖了很久,不到不得已的辰光,他总不肯写的。福源钱庄的材料催了他好多次,才写来。”“最后他还是写了。”黄仲林对童进说,“这次他写的材料,我看了,比过去详细,没啥遗漏,可见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只要我们工作做到家,他自然敢写的。”
“朱延年已经关在提篮桥了,我看,”童进说,“他对朱延年还有幻想。”
“他有幻想,那你就去打破!”
“打破?”童进暗暗问自己:怎么打破?夏世富以为朱延年要出来的,法院到现在还没有判决,怎么打破夏世富的幻想呢?他正要讨教黄仲林,夏世富突然走进X光器械部来了。
夏世富一出现,他们三个人顿时闭上嘴了。夏世富发觉自己尴尬的处境,后悔没有在门外叫一声,知趣地退后了两步,走到门口那里,他发现手上那一封信,马上站住了,低低地对黄仲林说:
“这里有一封信。”
黄仲林接过信,夏世富头也没回,匆匆忙忙走出去了。黄仲林拆开那封区增产节约委员会送来的信,里面还有一封,是志愿军寄来的。他看着那封信,脸慢慢阴沉起来,两道眉峰隆起,里面隐隐蕴藏着不可遏止的愤怒。
X光器械部里静寂无声,童进和叶积善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都默默地不做声。黄仲林看完了信,他心里那一股熊熊的愤怒的火焰再也抑制不住了,坚定而又果断地说:
“志愿军同志说的对……你们看……”
童进接过信来,和叶积善一道在看。他们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生气,最后异口同声地说:
“对,应该枪毙!”
“信上说,根据部队卫生部不完全的统计,由于用了福佑药房的过期药品和假药,至少有十四位志愿军同志牺牲了。一个奸商朱延年抵不了十四位志愿军同志啊!”黄仲林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润湿,声音也呜咽了。
“朱延年这个可耻的奸商!一百个朱延年也抵不上一个志愿军啊!”童进咬着牙齿说。他后悔当时没有告诉王士深和戴俊杰,应该让他们到别家药房去购货,那十四位志愿军就不会牺牲了。他越想越内疚,悔恨交集地说,“实在太可惜了!当时我要暗示志愿军一下就好了!”童进的头默默低了下来。
黄仲林想到朱延年还关在提篮桥,望着桌上志愿军的来信,他深深感到惭愧:福佑药房的案情虽说复杂,可是拖到今天还没有结案,也够长久了。他觉得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没有完成党组织给予的委托。不能辜负志愿军热切的期望。他要用一切努力尽快把案件了结。他拭干润湿的眼睛,抖擞精神,对童进说:
“刚才叶积善同志要求迟两天到利华去,本来我不同意,因为柳惠光催得很紧;现在看来,叶积善想把五人专案小组的事办完再走,这意见是对的。福佑的案子法院催的不止一次,今天志愿军的信又来了,不能再拖了,要加紧进行。”
“对!”叶积善脸上闪着爽朗的笑容,他很高兴自己的意见被黄仲林接受了。
“你帮助童进把资产负债材料誊清两份出来,让童进去整理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
“这些材料都现成的,我开两个夜车保险赶出来。”童进向黄仲林保证。
“你忘记这些材料不完全,还有许多材料在夏世富肚子里,他还没有吐出来哩!”
“这个……”
“你说他不敢写吗?”黄仲林问童进,“你放心吧,去找他谈,不行,我晚上再和他谈。”
“我马上就去,”童进把账册交给叶积善,说,“你先看一看,我复算以后,你好誊清。”
叶积善接过账册,立刻仔细地一页又一页翻阅。
童进和夏世富谈了约莫有一个钟点,便赶去复算资产负债的材料了。夏世富自己一个人留在经理室里。他望望经理室的陈设,又瞧瞧室外的天空,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塔形的尖尖的屋顶仿佛矗立在白云之间,下午的阳光射在上面,水晶似的反射出灿灿的亮光来。烦嚣的市声不断从窗外涌来。他回过头来,又看看经理室显得冷落的景象,他好像做了一场春梦。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朱延年给他和童进一同谈复业计划,宣告破产了的福佑药房第二次破了产,前后不过五年多的时间!变化好快呀!变化多大啊!他回忆刚才和童进的谈话,最初他还不相信,可是眼前的一桩桩事实又不容他怀疑。朱延年会东山再起吗?福佑药房会第二次复业吗?徐义德真的一点也不肯帮忙?朱瑞芳会袖手旁观?马丽琳再也想不出办法?资不抵债,福佑倒挂的那么多?志愿军真的来信?朱延年真的要枪毙?一星星的复业的希望也没有了吗?他没有能力回答这些问题。他宁可希望不是这样,但有啥事实能够证明不会这样呢?朱延年关进去快两年了,徐义德和朱瑞芳早就想法帮忙了,一直没有下文,马丽琳一个人有啥办法?五人专案小组成立以后,许多事体进行得很快,夏亚宾到上海医疗器械厂去了,叶积善也要到利华药房去,别的人也都通知准备到新的岗位工作,只有他还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他不能再观望下去,猛想起童进说“出路要靠自己寻找。”他当时没有注意,现在仔细想想,这句话意味深长。在福佑药房里,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深知朱延年的内幕。过去,组织上要他写啥材料他就写啥材料的被动态度,难道别人看不出来吗?当时自以为做得很巧妙,凡是组织要的材料,夏世富都写了,还有啥可说呢?这回不同了,童进要他把所有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写出来,一点躲闪的余地也没有了啊!并且,一点也不能遗漏,否则,别人以为是有意隐瞒哩。他得仔仔细细想想,首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张科长,穿着一身灰布人民装,里面的白衬衫的下摆露了一截在外边,脚上穿了一双圆口黑布鞋子,鞋子上满是尘土。张科长跨进福佑药房的大门以后,慢慢改了样,临走的辰光,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个朴素而又老实的人,穿上朱延年定做的深灰色哔叽的人民装和贼亮的德国纹皮的黑皮鞋。他刚到上海,是苏北行署卫生处的张科长,等他回到苏北,差不多已经成为福佑药房的张科长了。夏世富亲眼看到一个国家干部的变质,这是干部思想改造所所长朱延年的罪恶,接着,许许多多像张科长一样的面影不断在他面前出现。他的手曾帮助朱延年干这些罪恶的勾当。他一想到这些,全身不寒而栗。他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些面影却纷纷涌现,好像在叫屈,好像在愤怒,好像在控诉,并举起复仇的拳头,一步步向他紧紧逼来。他马上胆怯地展开白纸,拿起钢笔,伏在朱延年的那张写字台上,以赎罪的心情把这些罪恶的事实,一项又一项写出来。那只笔一写开,就停不下来,沙沙地在纸上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