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上海的早晨

在资方代理人联谊会碰头的第二天晚上,冯永祥约了唐仲笙一同上马慕韩家里去。马慕韩家就在衡山路西边的一座花园洋房里。他家靠近马路的墙边种了一溜参天的榆树,繁枝密叶,把花园里的景物遮得严严实实。在马路上啥也看不到,一片浓荫当中隐隐约约看见红色洋瓦的屋顶。

唐仲笙没有坐自己的汽车,冯永祥要他坐那辆一九四七年的倍克,冯永祥亲自开。唐仲笙坐在司机室里,对冯永祥说:

“你真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车子开得又快又稳,比我的那个司机开得还好。”

“不是我的技术好,是车子好。”

“车子好,技术更好。”

“过奖了。将来没有事做,我给你开车,好啵?”

“哎哟,可别折死我啦,我哪有这么大的福气,敢要你当司机。”

“你不要,那我失业的辰光,只好到劳动局登记去了。”“别开玩笑啦。”唐仲笙见他有情绪,连忙把话题岔开,说,“你这辆车子真漂亮,啥辰光买进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也不是大老板,哪里有钱买这么好的汽车,是德公送我的。”

“德公?”唐仲笙有点不相信,不了解铁算盘打的啥算盘。

“可不是他,硬要送我。嫌我那辆雪佛莱老爷啦,说出去活动没辆好车子不像个样子。我再三推辞,他硬叫司机开来,钥匙往我家里一放,人就走了。你说我有啥办法呢?”冯永祥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

“你收下了,德公一定高兴。要不是你,上海滩上谁晓得有个徐义德哩!”

“人家有才能,我不过在旁边打了两下边鼓。”

“经你一吹嘘,德公在上海滩上就红起来了。”

“人家待我好处,我不会忘记的。”

唐仲笙心头顿时紧张起来:单凭东华烟草公司那点资本,他没有能力奉送冯永祥一辆倍克牌小轿车的。冯永祥既然暗示了,马上不表示也不好,小玩意提出来,反而不讨好。他说道:

“你对工商界朋友的好处,我想没有一个人忘记的。不讲别人,就说我吧,常给我老婆说,我能在上海滩上混,全靠永祥兄的提携。她听说你喜欢吃螃蟹,想请你到我家里吃顿螃蟹,不晓得你哪天有空?”

“螃蟹已经过时了,明年再说吧。”

“不,她做了一些醉蟹藏着,你啥辰光来都行。”

“那好吧,等这一阵忙过了,我打电话给你。”

冯永祥把轮盘向右边一转,汽车冲着衡山路西边的黑铁大门掀了两下喇叭,呜呜的声音还没有消逝,大门已经开了,汽车顺着绿茵茵草地旁边的一条柏油路丝丝地开进去。冯永祥摆好车子,和唐仲笙一同走进去,马慕韩已经站在客厅门口等待了。

进门的那间客厅非常宏大,他们三个人走进去显得十分空旷。屋顶有两层楼房那么高,抬起头来,要不是当中悬挂着那盏像一大串葡萄似的大吊灯把客厅照得雪亮,差点看不清星顶上的凸出的荷花图案,沙发茶几都显得比别处矮小。南头是两扇褐色的折门,马慕韩走过去拉开,轻轻向两边一推,便自动地折叠起来,现出宽阔的门来,里面是个大餐厅。大餐厅东面有一扇玻璃门,里面一片绿光闪闪,好像是天蓝色的海水在荡漾,水里还有鱼在游动。马慕韩推开玻璃门,让冯永祥和唐仲笙进去,坐在淡绿色的皮沙发里说:“这儿清静点。”唐仲笙看见四面墙壁是天蓝色的波纹图案,其中还绘了好几条热带鱼,靠门口左边角落那边放着一盏落地立灯,反射出屋子里一片水样的绿光。他想怪不得在外边看起来里面是水哩。他说:

“简直是在海底似的,清静极哪!”

“小心叫鱼吃啦,”冯永祥风地趣地说,“智多星。”

“那是过去的事啦,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现在大鱼小鱼都是一样啦。”

“那倒不一定,小心点好。”

“谢谢你的关怀。”

“慕韩兄,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冯永祥昨天在联谊会上看出马慕韩的劲头,他不仅把先人的企业拱手让人不感到心痛,还要拉着工商界朋友一同下水,冯永祥不同意这种大少爷作风。离开联谊会,潘宏福走到冯永祥身旁,笑着问他:“大家到社会主义社会有厂有店献礼,你呢?”他一时苦笑得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来耸了耸肩膀,说:“我么,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潘宏福进一步说:“到了社会主义还要人侍候你?”他摇摇头说。“不,那辰光,我给你们潘家看门,大少爷,好啵?”潘宏福说了一句“不敢当”,就赶上潘信诚,一同跨上汽车走了。他站在联谊会门口,看看门外电车汽车来来往往,人影憧憧,一片欢笑人群声中,不时划过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远处不知道是哪一家商店的收音机在放送沪剧。他越发感到孤单了。他回到家里一宿也没睡好,梦见港口大海上一叶孤舟,不知道飘向何方。海上忽然阴沉起来,雾气迷迷蒙蒙,啥也看不到,只见丈来高的浪头向小船压下来,小船仿佛顿时沉到海底下去了,一阵浪过,慢慢又看到小船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颠簸。看不见灯塔,也不知道东西南北,更看不到一条船,只是那条小船没有方向地飘荡着。忽然,又有一个开花浪压顶似的朝小船盖下了,立刻那只小船的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他大叫了一声“哎哟”,就惊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淡蓝色呢绒电被里①,浑身是汗,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急遽跳动声。他喃喃地反复念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慢慢又昏昏沉沉睡去了。他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晒到那床电被了,身上暖洋洋的。他想起昨天夜里的梦,余惊还没有完全消逝。他觉得马慕韩这位朋友,有点刚愎自用。凡是能提高他政治地位的事,他都敢做敢为,而且决心很大,甚至于还不同朋友们商量,实在是工商界的一员闯将。“五反”那回坦白,把棉纺业的底盘全部揭露出来,使得政府突破了这个缺口,叫整个棉纺业的防线都垮了下来,直到现在,同业当中,一谈起这件事还是汗毛凛凛的。这回中共中央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号召,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如果马慕韩也像“五反”那样,带头响应号召,势必影响整个棉纺业;而棉纺业是上海私营工商业的主力,这么一来,一定带动整个上海工商界;上海工商界一动,自然波及全国工商界……冯永祥不敢再往下想。他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脑袋背后。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雪白的屋顶,自言自语:“有民族资产阶级有我,无民族资产阶级无我。只要有‘私’字存在一天,我总还有一定的地位;‘私’字取消了,那就啥也完了。”他霍地爬了起来,拿起床边的电话耳机,和马慕韩通了电话,告诉他晚上到他家白相。冯永祥要来白相,那还不是打开大门热烈欢迎。马慕韩说今天晚上正好没有约会,在家里等他。他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又约了唐仲笙。昨天在联谊会人多口杂,谈话还是有一定的限制。他们三个人在一块,就可以无所不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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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淡蓝色呢绒电被,即呢绒毯子通电,保暖。

马慕韩听出冯永祥说话的意思,托着腮巴子,两眼炯炯闪光地觑了他一下,说:

“用老兄的话来讲,又对又不对。”

“这是啥意思?”

“大鱼吃小鱼,这是鱼类生活的现象,也是旧社会工商界生活的缩影,所以,我说你讲得对。不过新社会的工商界,仲笙兄说得对,就不是这种关系了。现在政府号召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也不是大鱼和小鱼的关系。且不说三级形式,只讲利润吧,这次中央提出来四马分肥①,在有利可图方面,比以前‘私营企业暂行条例’所规定的要少些,但在有利可得方面,比以前的多。按新的利润率分配,生产是会大大提高的,对资方经营积极性的提高也会起一定的推动作用,因为资方感到真正有利可得了。你能说这是大鱼吃小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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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马分肥系指私营企业所得利润分配比例:所得税百分之三十四点五,公积金百分之三十,职工福利百分之十点五,资本家红利百分之二十五。

“我怕一马当先,一马无肥可分。”冯永祥没想到马慕韩居然拿唐仲笙的话来对付他。他转过脸来,对唐仲笙说:“我们的税法专家,你说是不是?”

“按道理说,这次改订了利润分配比例,我们没话可说。”唐仲笙接着把话一转,“不过百分之三十四点五的所得税确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政府的税收政策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纳税是我们工商界爱国守法的表现,哪家厂商能够不纳税呢?资本家虽然有百分之二十五的红利,可是四马当中的最后一马,这一马能不能分到肥,确实相当危险。”

“难道要资本家这一马当先吗?那是啥社会?要走旧资本主义的道路吗?让老大中国强盛不起来,叫帝国主义还压在我们头上?”

“哎哟哟,慕韩兄,这么大的帽子压下来,我们可吃不消,不必等帝国主义来,冯永祥和唐仲笙也叫你压扁啦?”

“把阿永压扁了,我可赔偿不起。”马慕韩笑着说。

“那么说,把唐仲笙压扁了,你就赔的起?”

“阿永说话真会钻空子。”

唐仲笙紧靠着沙发坐着,这间小客厅的灯光又暗,他弯腰低着头,看不大清楚,好像是一头刺猬似地缩在沙发里。他幽默地说:

“我不用压,慕韩兄两个指头就可以把我捏死。”

“那我变成华尔街的垄断资本家了。”

“你虽然不是华尔街的垄断资本家,可是你的行动对工商界有很大的影响。”

“阿永,你别把我捧上天去,跌下来可吃不消。上海工商界的头头是史步老、潘信老和宋其老那些老老,我们这些后生小子数不上。我的行动对工商界有啥影响呢?”

“有一句闲话,你忘记了吗?”

马慕韩给冯永祥这么突然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指的啥,赶紧问道:

“啥闲话?”

“后生可畏!”

“原来是这句话,对我用不上。要说后生可畏么,在上海滩上,首先要数冯永祥!”

“这是一致公认的,”唐仲笙从马慕韩斜对面的沙发上伸直了腰,翘起右手大拇指说,“众望所归。”

冯永祥轻轻叹息了一声,说:

“冯永祥今后吃不开了!”

“这话从何说起?”马慕韩发现冯永祥语气不对,连神情也和过去不同了。

“你们有产有业带到社会主义社会,我冯永祥呢?两袖清风,一张贫嘴!”

马慕韩同情地安慰他道:

“大家一同过渡到社会主义,决不会把你一人撂下。你在民主革命时期有过贡献,在社会主义改造方面努点力,仍然吃的开的!”

“我不能为了我个人利益而牺牲大家,那太自私了。我宁可自己吃不开,也要顾全大局,为工商界的利益着想。我愿意做民族资产阶级的忠臣烈子,也不贪图个人的前途。”

“你是说——”马慕韩不禁怔住了,话也说不下去了。

“昨天信老那番话,我想你也听得很清楚,不要做别人的蛔虫,这句话的分量不轻呀!现在政府提出总路线和国家资本主义,这些都不是小问题。你在工商界的影响很大,你不但是兴盛纱厂的总经理,也是民建分会的负责人,又是工商界的进步分子,你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整个工商界的利益。你有今天的地位,老实讲,是因为你代表工商界;你如不代表工商界,中共方面也不会看得起你。我向市委统战部建议召开的座谈会,本来是要中共听工商界的意见,虽说解放四年多以来,上海工商界有了不少进步,但是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一不是工人阶级,二不是农民阶级,而是民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就是民族资产阶级,不是别的阶级。要把私人资本主义,变为国家资本主义,工商界哪一个不肉痛的,不管多么进步的人物,说是没有一丁点的财产观念,那是骗人的鬼话,也不是唯物主义。你要代表工商界,就应该代表工商界的真正思想,别人表面上那一套,不是真实情况。最近大家对你的态度都有点担心。”冯永祥滔滔不绝地说,一口气谈到这里停止了,看马慕韩的态度。

“那为啥?我代表兴盛讲话,和工商界不相干。兴盛的事,我可以全权代表。当然,兴盛内部事先还要酝酿酝酿,征求各位股东的意见。”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兴盛你当然可以全权代表,可是,兴盛一开步走,不就是‘将’了其他工厂的‘军’?别人不跟进吧,显得落后;跟进呢,又实在不甘心。所以大家担心你的态度。仲笙兄,你说是啵?”

唐仲笙想起在汽车上冯永祥说的话,现在对那句话算是完全明白了。他说:

“永祥兄的话,语重心长,要不是知心朋友,决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的。慕韩兄现在的言行,确实要仔细考虑。”

“兴盛不提合营的事,政府方面会不会有意见?”马慕韩从北京回来,曾经找厂里代理人座谈了一次,希望代理人好好工作,给代理人“打”了一下“气”,顺便征询对合营的意见。他想在企业内部统一认识,争取做公私合营的典型,准备在座谈会上表示态度,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对中央首长鼓励工商界不但要搞好企业,还要多多积累资金,希望私营企业“生儿子”①,这一点,他也感到很大的兴趣。他考虑和史步云合资开办新厂,因为没有和史步云商量,就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冯永祥这么一说,他觉得冯永祥多事,使他为难。他反问道,“工商界进步分子怎么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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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生儿子”即私营企业增开新厂。

“这个么,”冯永祥搔着鬓角,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也反问道,“不提合营的事,就不能当进步分子吗?老兄。”

“进步分子不能单凭说空话,总得有行动的表现啊!”

“除了合营,就没有别的行动表现吗?”

冯永祥这么一问,马慕韩觉得面前的道路宽阔了,但有哪些路子呢?一时又看不清楚。他说:

“我愿意听你的意见。”

“大力宣传总路线,拥护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打通工商界的思想,加强民建在工商界的核心作用……工作有的是。这能说是不代表工商界吗?这能说不是积极分子吗?”

“你的意思是原则赞成,具体不动。”

“话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那么说。中共既然提出总路线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问题,工商界当然不能反对,何况你老兄是工商界的后起之秀,又是积极分子,又是领导人物,更不能反对!首先要带头拥护一番,合营的事,可以慢一步。所以,可以说原则赞成,具体不动。但是,宣传,拥护,思想工作,核心作用,这些难道不是具体行动吗?因此也不能说是原则赞成,具体不动。这叫做原则里面有具体,具体里面又有原则。该动则动,不该动不能轻举妄动,要有个界限。”

“只讲空话,兴盛不申请合营,政府是阿木林,看不出来吗?”

“你这话只有一半对,而且只是一小半,大半不对。不申请合营,政府当然了解。可是兴盛申请合营,不比一般厂商,不仅在国内有影响,在国际上也有影响。外国不少人晓得中国有个马慕韩,有些外宾到上海参观访问,不是要到你家里来谈谈吗?所以兴盛合营不合营,还不能单凭你老兄的主观愿望,这一着棋子,要等政府走。政府从全局考虑,啥辰光该合营,自然会暗示你的。”

“政府真会这样考虑吗?”马慕韩给冯永祥说得心动了,特别是最后那两句,叫他捉摸不定。过去,要是政府有意见,冯永祥有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今天的口气,有点像政府的意图,又有点不像。

冯永祥没有正面回答马慕韩的试探,模棱两可地推到唐仲笙身上:

“问仲笙兄就清楚了。”

唐仲笙一向知道冯永祥和政府首长最接近的,从冯永祥嘴里说出来话十之八九没有错。他不假思索地说:

“祥兄的话,不会错。”

“早合营迟合营,兴盛的事倒好办,就怕别人抢在兴盛的前头,那我脸上就没光彩了。”马慕韩毫不隐蔽地说了出自肺腑的话。

“这一点提的正确极了!”冯永祥眉宇间不禁流露出得意的神情,马慕韩终于叫他说服了。他大声地说,“慕韩兄真不愧是领袖人物,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胸襟开阔,思考周密。党和政府方面,由我负责,那些大厂商申请合营,老实说,瞒不过冯某人。党和政府的首长,有时还要征求征求鄙人的意见。工商界方面,仲笙兄是阁下的得力助手!”

“有你们两位帮忙,我就放心了。”

冯永祥又推荐了两位:

“棉纺业方面,还有徐义德和江菊霞,可以给你通风报信。”

“这两位吗?”马慕韩摇摇头。

“怎么样?他们两位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和棉纺业同仁联系得很密切。在棉纺业你找不出比江菊霞消息更灵通的人士。”

“江菊霞倒不错,就是徐义德这位仁兄有点靠不住。”“昨天他的口气,是不赞成公私合营的,你怕他抢先吗?”

冯永祥一句话说到马慕韩的心里。马慕韩说:

“徐义德参加星二聚餐会以后,在地位上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大,现在正好是出风头的大好时机,他会不想到这一点吗?”

“你只看到德公的一面:贪名;德公还有另一面:图利。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牺牲利来换取名的。他宁可要利,这个实惠;而不要名,这个空虚。我看,他现在打的算盘是名利双收,绝对不会只图名。退一万步说,他就是图名,也不是你的对手,凭沪江纱厂这点企业,”冯永祥轻视地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来,说,“能在上海滩上掀风作浪吗?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要是申请合营,不管企业大小,总是占了上风,政府一定会拿沪江做典型。”马慕韩一想到铁算盘,他就担心,徐义德一桩事体看准了,他甚至和啥人也不打招呼,就偷偷干了起来。

“德公的事,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

“这方面倒是不成问题,”唐仲笙回忆地说,“我记得德公参加星二是祥兄介绍的。我认识德公,也是祥兄介绍的。只要祥兄肯出马,那十拿九稳。”

“祥兄能吃住德公,这一点,谁也不怀疑。”马慕韩望着左边墙壁出神:天蓝色波纹图案齐腰那儿有个两尺来高三尺来长的鱼池。凹在墙里,顶上有电灯照着,隔着一层玻璃,清清楚楚看见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热带鱼,在绿茵茵的水藻当中游来游去,水面不断冒出泡沫。他坐在沙发上看得十分明白:所有的鱼都在池子里,其中有一条金黄色的大尾巴扁鱼,虽然不是最大的,可是在水里游得最欢,到处钻来钻去,一会闯进水藻当中;一会又沉到底下,在黄色沙子上的奇异小山石旁边游来游去;一会又冲到水面,吐出一连串的泡沫,接着,又游下来。许多鱼跟在它后面,顺着水藻游去,他喜欢这一条出类拔萃的金黄色扁鱼。兴盛不能一马当先表示态度,绝不能落后任何一家厂商。他从许多跟在金黄色扁鱼后面这个美丽的景象中悟出一个妙法,说,“兴盛马上表示态度确实不好,但是硬不让别人表示态度,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最好还是有个积极的办法才好。”

“慕韩兄的棋子走的总是比我们高一着,”冯永祥钦佩地摇摇头,欣赏地说,“连智多星也赶不上。”

“那当然,我们在慕韩兄面前,是小巫见大巫。”“你这句话说得又过分客气了,慕韩兄是大巫,你是中巫,鄙人才是小巫。”

“这么一来,又多了一级,祥兄未免太客气了。慕韩兄的积极办法想好了没有?”

“这就要请教你了。”

“统帅要指出方向,末将才好出点小主意。”

“不要开玩笑,谈正经的。我不是统帅,你也不是末将,鼎鼎大名的智多星,怎么这样客气!我在想,有啥办法,把私营棉纺业联合起来,买张团体票,大家一同过渡,你们说,好啵?”

“这个意见实在高明,”唐仲笙马上领会了马慕韩的用意,说,“整个棉纺业一块公私合营,首先要成立企业性的增产节约委员会,我想这个委员会要联系党和行政主管部门,国营经济领导部门,总工会和工商联,共同组成。由这个委员会领导棉纺业创造条件,筹备公私合营,还可以采用联营,合并和其他新的形式,进行增产节约,改进生产,逐步过渡到国家资本主义高级形式。”

冯永祥听唐仲笙把“逐步”这两个字说得重而且慢,不禁拍手叫道:

“真不愧是智多星,想得十分周到,鄙人佩服之至!”

马慕韩霍地站了起来,走到唐仲笙面前,拍拍他的肩头,说:

“给你这么一讲,我的想法更完整了。”

“只要你出面,”唐仲笙仰起头来,敬佩地说,“同业没有不举手赞成的。”

马慕韩摇摇头:

“那倒不见得!棉纺业那些老老就不一定听我的。徐义德这些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算盘。”

“德公的事,我明天就办。步老那方面,我也有办法。信老比较难说话,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慕韩兄,就这么定下来吧。”

冯永祥说得十分有把握,而且态度很恳切。马慕韩轻轻点了点头:

“要是能办到,我当然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