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上海的早晨

金懋廉站在民建上海分会第三会议室的门口愣住了,以为走错了门,只见屋子里三面摆着簇崭新的紫色丝绒的沙发,排列成马蹄形,每张沙发面前都有一张暗红色檀香木的矮茶几;马蹄形沙发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唐伯虎的山水;地上铺着一寸来厚的碧绿地毯,迎窗两个墙角的茶几上各放着一盆吊兰,长得郁郁葱葱,一丛一丛的清秀的绿叶几乎要拖到碧绿地毯上,把橙黄的花儿差点遮盖住了。他暗自思忖:这哪里像个会议室呢?可是沙发上已经有人坐着了。

冯永祥见他站在门口不进来,连忙迎上去,拱手笑道:

“懋廉兄,怎么站在那里发呆?”

他给冯永祥一问,这才注意到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慌忙欠身答道:

“好漂亮的会议室!”

冯永祥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得意的神情,问:

“满意吗?”

“满意极哪!”

“这是阿永的得意杰作。”江菊霞坐在马蹄形右边尾端的沙发上,说,“别人是为人民服务,他是为民族资产阶级服务。”

冯永祥并不在乎江菊霞带有醋意的讽刺,他的脑袋在空中一晃,说:

“在下就是为民族资产阶级服务的。我们民建开会,不能像人民政府开会那样,一张长桌子,四边放上一些硬梆梆的椅子,干巴巴开上几个钟点,乖乖隆的冬,真叫人吃不消。民建就是民建,在座各位都是大老板,开会当然有所不同。要是我这个副秘书长让你们坐硬板凳。保险你们二回就不来了。各位大老板生活习惯,鄙人了如指掌,就是开会,也应该舒舒服服,享受享受,大家才乐意来。你们说,是啵?”

“自从永祥兄担任了副秘书长,我们分会便大有起色,过去不肯参加民建的,现在肯参加了,过去不大来分会的,现在常来了。只要分会发通知,没有一个大亨缺席的。下了班,没事,有些人也欢喜到分会来坐坐。这和永祥兄的苦心布置,大有关系。”

“仲笙这话一点不错。”徐义德知道民建中央赵副主委要到上海来,他一有机会就要恭维冯永祥两句。冯永祥讲完了,不料唐仲笙抢了先,现在不能再错过机会,徐义德站起来说,“工商界的朋友都很高兴,有了永祥兄在民建会才有噱头,不说别的,单说这会议室布置的又华丽又典雅,还很舒服,别说人民政府,就说工商联,也没有这么讲究的会议室。在这样会议室里开上一天会,一点也不觉得累。”

他坐了下去,把右腿放在左腿上,晃了晃,说:

“真惬意。”他一眼看到面前的黄澄澄的福建蜜桔和碧绿的胶东的香蕉苹果,水果旁边还有两碟子苏州稻香村松子糖和核桃糖,他拿了一粒松子糖放在嘴里,说,“还有这个,永祥兄想的真周到。”

江菊霞瞟了徐义德一眼,说:

“好戏还在后头哩!……”

冯永祥慌忙从门口走过来,双手对她直摇:

“我的好大姐,暂时不要宣布。”

“还要保守秘密吗?”

“不是的,”冯永祥说,“一说出来就不稀奇了。办事就要出其不意,这才有噱头。”

金懋廉跟着冯永祥走过来,跨上一步,歪着头,望着冯永祥说:

“你和江大姐之间有啥秘密吗?”

“当然有秘密。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金懋廉学冯永祥的腔调,凑趣地说:

“可得而闻乎?”

冯永祥更加神秘地说:

“不可,不可。”

潘宏福在一旁起哄:

“啥秘密?应该向大家公布公布。”

“不能公布,”唐仲笙坐在沙发上,拼命吸了一口东华烟草公司出品的仙鹤牌香烟,觉得烟味淡而醇,精神焕发地说,“一公布,打破了醋坛子,我们的会也开不成了。”

他的眼睛朝徐义德身上扫了一下。徐义德无动于衷。他知道冯永祥的眼光高,不会看上江菊霞的,而且冯永祥不必走她的路,他和史步云可以直接往来。不过唐仲笙在众人面前敲她一记,却使人难堪。他不好插上去帮一手,那会露了马脚,证实了唐仲笙的话。他轻蔑地把包松子糖的玻璃纸往茶几上一扔,没理唐仲笙。

“仲笙,”江菊霞把眼睛一瞪,炯炯地对着唐仲笙,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质问道:“你讲啥闲话?”

“讲啥闲话?”唐仲笙从冯永祥那里了解一点她和徐义德之间暧昧关系,心里很有把握,并不惧怕她的威胁。但也觉得这一记太结棍了一点,叫她有点吃不消。他暗暗转了弯,说,“这是笑话。”

冯永祥不满意唐仲笙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差点叫他掌握的徐义德和江菊霞之间的秘密给泄露出去,收不回来,幸亏唐仲笙转了弯,他竭力把它掩盖过去:

“不要再讲笑话了。我和江大姐都是分会的副秘书长,分会一些事情都交给我们办,没有办好以前,当然是秘密。今天这个秘密,也不是啥秘密,散会以前,我保证让诸位大老板晓得。”

“为啥要等到散会的辰光?”

说这话的是马慕韩,他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听到冯永祥最后几句话,以为指的是赵副主委来上海的事。他认为无须保守秘密。冯永祥怕把话题岔开,没有给他解释,笑嘻嘻地迎上去,对他说道:

“报告马副主任兼秘座阁下,人都到齐了,只等你来主持会议。”

“有点事体,来迟了一步。不必等我,你们先谈起来,阿永。”

“这怎么行?秘书长不来,我们当助手的焉能越权?那不是要说我冯永祥篡夺领导吗?”

“我这个秘书长不过是挂挂名,其实挂这个名也是多余的,主要的还是靠你,……”马慕韩看见江菊霞穿了一件短袖墨绿的丝绒旗袍,右边大襟上绣了两朵大红玫瑰,和左边下摆那儿绣的五朵大红玫瑰遥遥呼应,两只雪白的胳臂放在红丝绒的沙发扶手上,显得益发细嫩。她一对风骚的眼睛正注意着他。他马上改口说,“主要的还是靠你们,你和江大姐偏劳一些,有些事体,你们办了,给我汇报一下就行了。”“这次非等你不行。”冯永祥觉得马慕韩识相,够朋友,把分会具体的事交给他办。他虽然没有当上秘书长,心里也得到一些安慰。

“你来主持,了解情况更全面一些。”江菊霞也满意马慕韩这番话。她感激冯永祥刚才给她掩饰过去,唐仲笙要是追问,她就难处了。冯永祥是第一副秘书长,和政府首长又比她接近,更要另眼相看。她补了一句,“阿永总是客气,有些事,其实他办了向你汇报也一样,他总要等你。”

“以后不要等我了。”马慕韩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龙井茶,望了大家一眼,说,“那么,就谈起来吧。首先,向大家报告一个消息,也可以说是秘密吧,就是民建中央赵副主任委员这两天要到上海来视察工作,曾给史步老一封信,要我们先搜集一下工商界存在的问题,他到上海后,好和分会几个负责人研究。今天请大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大家觉得最近有啥问题?”

“工业问题么,中央两会以后,根据财经委郑主任的指示,基本问题确实解决了。”金懋廉坐在马慕韩旁边,想了想,说,“最近人民政府调整了商业中的公私关系问题,倒是可以谈谈。”

“就请你谈谈,好啵?”马慕韩当了民建分会的副主任委员以后,在工商界朋友们面前显得比过去谦逊一些,常常要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他说,“信通银行和商业方面往来也不少,一定了解许多情况。”

“信通虽然了解一些情况,但在各位面前,就谈不上了。

要谈商业问题,这里有行家,轮不到我的头上。”

“哪一位?”马慕韩在四处寻找,在座大多数是工业资本家和一些军师人物,不知道金懋廉指的是谁。

“你把我们惠光兄忘记了吗?”

金懋廉伸出右手来向左边角落一指。大家的眼光都跟他的手指转过去。柳惠光穿了一件古铜色的素绸面子的丝棉袍子,脚上穿了一双黑丝绒棉鞋,双手笼在袖筒里,背微微佝偻着,侧身坐在吊兰旁边的一张长靠椅上,手里抚弄着吊兰的清秀的叶子。刚才大家开江菊霞的玩笑,他紧紧闭着嘴,不敢啧声,得罪了谁也不好。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惠光兄”,他一怔,慌忙放下手里吊兰的叶子,转过身子来看大家,和他们的眼光碰个正着。他微微低下头来,把丝棉袍子下摆拉拉平,堆着笑容,谨慎地问道:

“啥事体?”

马慕韩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然后说:

“懋廉兄推你谈。”

“我?”柳惠光睁大两只眼睛,说,“我算老几?利华不过是芝麻大的小药房,我能了解多少?懋廉兄的眼力,小弟一向佩服,这回可是错了。”

“不管怎么说,你总有亲身体会。这次政府调整批零差价,药材业不是很满意吗?”

“懋廉兄说的对,你从事商业的,总比我们了解多一点。

你先开个头吧。”

马慕韩这么一说,柳惠光觉得不好再推辞了。他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拍拍丝棉袍子,走到马蹄形的沙发面前来,说:

“慕韩兄要我开个头,我只好遵命。说的不对地方,还请各位指教。这次政府调整商业,大家听到消息,喜形于色,奔走相告,互相恭喜道贺,都说国营照顾我们生意,就有生路,今后一定要拿出良心来做生意,保证完成税收任务,来报答政府。人民政府真是呱呱叫,啥事体都关心。过去同业认为有困难向政府反映,也是白搭;现在看来应该多和政府接近接近。甚至有人说:过去我们对政府不满,说学习共同纲领,只是小和尚念经,不得不念,现在看到共产党讲到做到,今后不叫我们学习,我们也要学习了。这次调整,把商业当中公私关系的主要问题都解决了,批零差价问题,地区差价问题,收购问题,利润问题,还有批发起点问题,全解决了。我遇到几个行业公会的主委,他们都说:国营对私营这样照顾,真是无微不至。有的资方曾经和职工讨论歇业问题,听到调整消息,立刻召开劳资协商会议,决心不再歇业。有的资方因为工资发不出,准备解雇职工,听到消息,资方不提解雇问题了,认为只要有利可图,工资发不出,借也得借来。南货业听了消息,更是高兴,他们说:商业调整,过去梦寐以求,今天居然实现,怎不叫人振奋?南货业准备扩大联购组,要大力发展业务了。”柳惠光喘了一口气,见大家都在凝神听他说,心里很高兴,“总之一句话,这次政府调整商业,大家是满意的。”

“我听到棉布业方面说,”潘宏福接上去说,“私营商业中批零差价,经营范围这些问题解决以后,其他资金等等问题,都是次要的,只要有利可图,老板会想办法来解决的。”

“没有一点问题吗?”唐仲笙本来靠在沙发上,为了让人家看见他,特地移到沙发前面来。

“这个,”柳惠光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等了一会,说,“我还没有想。”

潘宏福因为爸爸今天没有来,他无拘无束,显得比往常活跃。他感到唐仲笙的问题也是问他的,柳惠光给他问住了,可难不倒潘宏福。他反问唐仲笙:

“你看有啥问题!”

“别的暂且不谈,这次调整批零差价,势必要提高存货估价,加重税款,政府又要捞一票。”

冯永祥的脑袋在空中晃了一晃,赞赏地说:

“仲笙兄真不愧是税法专家!三句话不离本行,一谈就谈到税法上来。这确实是个问题。”

“这是一个问题,也不是一个什么问题。”

徐义德这两句话引起全屋子的人注意。冯永祥歪着脑袋对他说:

“德公,倒要听听你的妙论。”

“批零差价提高,存货估价跟着提高,税款自然加重,从这方面看,确实是一个问题。可是批零差价提高,利润也跟着提高,加点税款,不算啥,这就不是一个问题了。我们不怕税款,这都由顾客身上出,我们自己不会拿出一张钞票来。”

冯永祥翘起右手的大拇指说:

“德公真了不起!”

“自然啦,”唐仲笙冷冷地说,“人家是铁算盘么,谁能算过他哩”

冯永祥登时想起无意之中压低了唐仲笙,眉毛一皱,急中生智,马上补了两句:

“我们民建分会真是谋臣如雨,猛将如云,济济一堂,各有千秋。不管多么大的问题,只要我们一讨论,许多事体都看清楚了。”

马慕韩把话拉到正题上来:

“刚才仲笙兄只是从税法方面提了看法,其他方面一定还有不少问题,哪一位再谈谈?”

徐义德立刻接上去说:

“批零差价虽然已经调整了,有些行业认为调整幅度不大,利润不厚。棉布业希望由百分之十扩大到百分之十八;仪器文具业希望金笔能够由百分之十六扩大到二十;百货业也希望从现有差价调整到百分之二十……”

“这倒是个问题。”马慕韩记在黑皮的小笔记本上。这次调整和他关系不大。他兴趣缺缺。看到商业的朋友兴趣很浓,赵副主委又要了解上海工商界最近情况,这么一来,也引起他一些兴趣来了。他鼓励徐义德,说:“这个问题提的很好。”

“我们新药业希望能够调整到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柳惠光说。

徐义德受到马慕韩的赞扬,兴致勃发了,提高了嗓子说:“当然,如果政府肯调整到百分之二十以上,不但新药业,各业一定都欢喜。这一点,我看政府很难做到。至于私商经营范围问题,也没有完全解决。比方说国营公司和合作社到处扩充零售业务,卖的又是热门货和进口商品,这么一来,私商自然受了影响,经营范围不彻底解决,调整差价的利润也就有限了。……”

“你看经营范围怎么调整好呢?”唐仲笙手里夹着香烟没吸,蹙着眉头在想。

“私商也希望调整一下,最好国营公司和合作社不要继续扩充零售业务,多让一些私商经营;中国百货公司把热门货让一些给私商,同时,让热门货不要搭上冷背货;进出口公司再让一些进口商品给私商,这样,保险私商满意了。”

柳惠光听到刚才马慕韩赞扬了徐义德,以为徐义德的意见大概都是正确的。他刚才只是反映了这次调整中一般情况,有些问题也想到了,没有把握,不好随便提。徐义德提的经营范围问题,正是他想提的。这个问题和利华药房的利害关系太大了,忍不住真情流露,热烈附和道:

“德公真有见地,善于发现问题,又敢于提出意见。经营范围问题要是能照德公的意见解决,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别的行业我不大清楚,西药业是双手赞成的,特别是进口药品实在是,啊,实在是太需要了。顾客常来买,就是没有货,眼睁睁的看着钞票跑到国营药品公司去了,真可惜!”

“意见好是好,钞票要跑到私营商店来,国营公司经营啥呢?打烊吗?”

柳惠光不知道唐仲笙因为徐义德在马慕韩和大家面前抢了上风,心中不满,他懵里懵懂地伸出头来,无辜挨了唐仲笙一记。还没有醒悟过来,认真地辩白道:

“谁要国营公司打烊呢?那不是反对国营领导吗?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希望国营公司让点给私营商店做,这样,我们就更有油水了。”

“这不是误会不误会的问题,国营公司不是阿木林,他们不会想到这一层?有些意见在我们私商看是对的,可是从国营角度看,就不一定对,从发展国民经济来看,更不一定对了。”

“仲笙兄这个意见很好。我们要从全面来看问题。政府这次调整商业中的公私关系,一般说,是满足我们工商界要求的。这次调整,是新民主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根据共同纲领规定,新民主主义经济是五种经济组成,其中就有资本主义经济的一份,但是要以国营经济为主体,在国营经济的领导之下有限制的发展,最后资本主义经济要走上社会主义道路。资本主义经济不能无限制发展的,老实说,在今天的社会里也不允许。我们不如识相点,就在一定范围内发展,谈具体条件,比较实惠。这次赵副主委到上海来,反映情况,要在这个范围以内考虑,不要让他感到我们上海没有水平。”

“究竟是慕韩兄,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又有理论,又有实际,理解政府的政策法令,又能站稳工商界的立场,代表大家利益讲话。就凭慕韩兄刚才一番宏论,不是我当面奉承,这么高的水平,全国工商界找不出第二位来。”冯永祥把右手大拇指一翘,说,“不折不扣是这个!大家谈的大概也累了,不要这么紧张,让我来给大家轻松轻松。”

他边谈边走过去,把门打开,外边登时飘进来一股刺鼻的浓郁的咖啡的香味。他的鼻子一皱,用右手食指向自己鼻尖一划,欣赏地说:

“道地的S·W。”

徐义德在一旁帮腔:

“怪不得这么香哩!”

“停一歇你们尝一尝,就了解其中味道无穷,简直妙不可以酱油……”

冯永祥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门外的服务员手里托着两盘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扬州包子走了进来,包子散发出诱人食欲的香味,接着,又在每个人面前的矮茶几上放了一杯咖啡,一缕一缕热气如烟一般的在米色的厚磁杯子上面飘荡。

潘宏福的肚子早就俄了,伸手抓了一个包子往嘴里塞,是干菜的,他特别喜欢又甜又咸的味道,嘻着嘴,乐孜孜地说:

“永祥兄,没想到今天能吃到这么好的点心,你这一手,真妙!”

“这就是阿永的秘密。”江菊霞给金懋廉开了一个玩笑,心里老是不愉快。她并不在乎金懋廉开玩笑,可是唐仲笙的笑话说得过火,尤其是当着徐义德的面,真叫她哭笑不得。要是换了别人,一定下不了台。唐仲笙给她一质问,虽说不再闹下去了,可是她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她怕徐义德真的误会她,其实,她才不把冯永祥这样轻薄少年放在眼里。今天谈的又是商业上的问题,这方面她不熟悉,不要谈错了叫人笑话。她就默默坐在那里,用雪白的右边胳臂,托着涂了浓厚脂粉的喷香的腮巴子,望着摆在对面壁炉上边的一盆水仙花静听。潘宏福一称赞冯永祥,正好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她说完了,暗暗朝徐义德那边觑了一眼。他只顾低着头吃包子,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这句话。她心里说:他心中怎么会记往我哩。可是她还是怕徐义德误会,又娇声滴滴地补了两句,“因为慕韩兄喜欢吃扬州菜,阿永今天特地找了扬州厨子来,做些点心,请大家尝尝。我本来想早点告诉大家,他一定不答应。这个秘密大家都明白了吗?”

“叫你不要讲,你还是讲出来了。”冯永祥没有吃包子,他喝了一口咖啡,看今天咖啡煮得怎么样,觉得味道不错,放心了。他说,“凡事只讲七成,才有点味道,一讲穿了,就味道缺缺。”

“我喜欢有啥讲啥,谁像你那样咬文嚼字,叫人疑神疑鬼。”

“别人怕疑神疑鬼,你还怕吗?”

“啐!”

“哎哟,大姐生气了,小弟告罪,还请原谅则个!”

冯永祥几句京剧道白腔,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徐义德嘴里刚咬了一口猪油豆沙包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差点噎住了。他赶快吞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大声叫道:

“今天咖啡真好,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香的咖啡!”

柳惠光连忙端起米色杯子尝了一口,仔细用舌头回味,点头说:

“确实很好。‘红房子’的咖啡在上海最出名了,和今天的咖啡一比,显得差远了。”

马慕韩喝了一口,微微笑了笑,没有啧声。

潘宏福一口气喝了两口,还是辨别不出来,要求道,“能公布吗?”

“绝对不能。”冯永祥给潘宏福一再追问,更显得十分神秘。

“阿永在里面放了白兰地。”

马慕韩一语道破,大家不约而同地满意地点点头。只有冯永祥有点失望,耸一耸肩膀,说:

“这个秘密又让你暴露了!”

“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最大的秘密,最后总有人晓得的。”

“这又是马列主义。慕韩兄啥事体都提高到理论上来,确实比我们高一等!”

“能够理解慕韩兄的理论,可见永祥兄的水平也很高。”徐义德看见唐仲笙在注意他讲话,他就不再说下去。刚才唐仲笙指桑骂槐,他还没有还击哩。等了一会,室内悄悄的,只见大家细细在品咖啡的滋味,他慢慢说道,“慕韩兄说的对,反映情况,要有一个范围。我刚才不过是反映商业方面一些意见,在分会内部提出来研究,我个人也不完全同意那些看法,要不要反映给赵副主委,要值得研究了。”

“在分会内部可以敞开来谈,啥意见都可以研究。”马慕韩说完了,等大家谈。

江菊霞见大家都谈了一些意见,她不能再落后了,细声地说:

“对商业我是一窍不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耳边也听到一些意见……”

“不要客气了,我们的劳资专家,”冯永祥笑着说,“你哪一行哪一业不精通?怎么忽然这样谦虚起来了?”

“我啥辰光不谦虚的?阿永,你别乱嚼蛆。”江菊霞举起胳臂,用右手食指点了冯永祥一下。

冯永祥马上张开嘴,伸出一条红腻腻的舌头出来,过了一忽,说:

“我的好大姐,别这么厉害!我怕你,好啵!”“你要怕人,人早就成了神仙。”江菊霞见他那副鬼脸,又好气又好笑。她不再理他,往下说道,“这次调整,批发商还有意见,只调整了批发差价,没提到批发和厂盘差价,批发商没有尝到甜头。上海批发商在全国来说,是最多的,他们在私营商业中也是一部分力量。要是政府能调整批发和厂盘差价,那么,商业同仁就皆大欢喜了。”

“这也是一个问题,”马慕韩在笔记本上记了一下,说,“我想政府不会不想到这一方面,这恐怕和政府对批发商的政策有关,现在国营公司直接批发给私营商店,批发商这个环节能维持多久,还是个问题。政府的底盘,我们还摸不透,要和赵副主委先商量一下,看该不该提。”

“批发起点也有问题,”江菊霞接着说,“这次提高了批发起点,小户是满意了,小户因为资金短绌,提高了反而感到困难,纸商就认为三令起批,小户无力购买,希望恢复一令起批。”

“这么一来,政府就难了,一令起批大中户不满意,三令起批小户又有意见,这个意见不好向赵副主委提。人家是中央大员,又是我们民建总会的有名理论家,到上海来是了解民建和工商界的重大问题,这样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保险他不会看的。”

唐仲笙这么一说,不啻迎头给江菊霞泼了一盆冷水。她堵着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见大家在等她讲话,便给自己辩解:

“我早就说我对商业一窍不通,没人说话,我不过补个空子。慕韩兄刚才不是讲了,在分会内部啥都可以谈,我也没有要反映给赵副主委,你何必操那份心?你是智多星,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见。”

“我没有高见,”唐仲笙见她认真生起气来了,马上堆着笑容,说,“就是有点看法,也是低见。”

“所见不论高低,有见则灵。”冯永祥插科打诨地说,“低见也欢迎!”

大家的眼光都对着唐仲笙,他给江菊霞“将”了这一“军”,感到有点窘,随便应付过去吧,一定贻笑大方,真知灼见一时又想不起来。他镇静地举目四顾,见柳惠光又坐在斜对面角落上的长靠椅上,一丛吊兰遮住他半个面孔。他说:

“我现在连低见也没有,我是办烟厂的,要是让我尝烟的味道,不管你们拿啥牌子的香烟来,我闭着眼睛一尝,保证可以说出是啥牌子,哪路货色。至于商业中的问题,我也是一窍不通。现成行家在这里,你们不问,倒反而问我,这不是笑话!”

“你说是谁?”江菊霞紧接着追问。

“利华药房柳惠光大老板。”唐仲笙向角上一指,他缩进沙发,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

柳惠光对大家一个劲直摇手,讲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么大的问题,我怎么敢谈?在座都是上海工商界的大亨,见多识广,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德公刚才谈的很内行,还是请他谈谈吧。”

“德公,有何高见?”冯永祥对柳惠光没有兴趣,料他也谈不出啥名堂来,正愁怎么暗示他少说为妙,他自己倒识相,推到徐义德身上去了。

“我没有高见。”

“随便谈吧。”马慕韩催促徐义德。

徐义德不好再谦辞,喝了一口咖啡,说:

“上次我们在莫有财慕韩兄的宴会上,不是谈了工业和商业的关系,当时商业困难,不能起蓄水池的作用,影响了工业。现在商业一活跃,对工业也会有影响。这次调整商业,可以刺激私营工业的发展。大家关心这次调整,不是没有原因的。……”

马慕韩听到这里,心中十分折服。他本来对这次调整兴趣不大,认为和自己企业没有关系,没有看到商业对工业影响的这一方面。他一边记着,一边说:

“德公这个意见很对。”

“这次调整商业,好像是一阵春雷,令人振雷,使我们对政府政策有了进一步认识,受到实际教育,经营信心提高了,不少商店的寿命也可以延长了。这就是说,私营商业还有前途。这次调整,总的说来,应该满意的。但不能说没有问题,政府政策虽然正确,能不能认真贯彻,还要看干部。大家记得宛芝过生日那天,信老在书房里说的话吗?”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想不起来徐义德所指潘信诚讲的话,徐义德自己谈了出来:

“信老说:共产党的干部,一般的是上级好,中级差,下级糟。当时我不以为然,后来我留心观察,觉得也有道理。真正执行政策的是下级干部,就怕下级糟。我担心名为调整,实际落空。当然不好正面向政府这么提。但我们可以说,希望政府这次政策坚决贯彻到底;另外搜集少数没有很好贯彻的例子,政府首长问起,顺便提一下,就把意思暗示过去了。”“这个办法妙极了!”金懋廉称赞说,“工业和商业都好转了,我们金融界也有了苗头。”

“还有利润问题也可以提一下,棉布业希望白坯,色布和零匹等平均有百分之十五的毛利,毛绒业照规定批发百分之八,零售百分之十五,平均实际开支是百分之十六,这也要合理调整。……”

“德公提的这个问题对,我想起了糖业也有意见。”金懋廉插上来说,“榴花沙糖,上海挂牌六十三万,和广州比起来,虽然有五万差价,因为运费关系,实际成本需要六十四万,卖出就要亏本,也希望有合理利润。”

“这是地区差价,属于另外一个问题了。当然也可以提。”徐义德接下去说,“利润问题,不能一个行业一个行业提,那太琐碎了,赵副主委是大人物,一定是从政策方针上看问题。我们只能这样提,希望各行各业有合理利润。郑主任在全国工商联筹备会议上不是说可以有百分之十到三十的利润吗?这次调整幅度狭了一点,提出个别行业利润太薄,不够维持开支,政府当然懂得我们要求扩大调整幅度,这样各行各业就会满意了,我们工业自然也就有了好处。”

冯永祥带头鼓掌,大家跟着啪啪地鼓掌。清脆的掌声还没有完全消逝,冯永祥站在马蹄形沙发当中,向徐义德伸出大拇指,说道:

“高见,高见!小弟六体投地佩服!”冯永祥讲话喜欢夸大,连“五体投地”也要说成“六体投地”。

“不过一些低见罢了。”

马慕韩迅速地把徐义德刚才那些意见记下。他认为今天的收获不小。看出徐义德的才干确实不凡。冯永祥把他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实在有点埋没人才,要想法把他抓到自己手里,又感到有点烫手。他不露痕迹地说:

“今天谈的很好。德公从工商业关系来谈调整,和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政府这次调整,虽然还有一些次要问题,但对私营经济确实起了刺激作用,对我们是有好处的。这次赵副主委要求,我们要很好反映存在的问题。大家可以多活动活动,听听同业的意见,有重要消息,不必等开会,可以先找我谈谈。”他望见冯永祥坐在江菊霞沙发的扶手上,两人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说啥,怕他们不满意,又补了一句,“找阿永、大姐谈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