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上海的早晨

徐义德在客厅里大声喊叫:

“人呢?人呢?”

第一个应声出来的是老王,他手里捧着一个福建漆制的茶盘,里面摆着一杯热腾腾的祁门红茶,放到客厅当中的那张矮矮的小圆桌子上以后,弯了一弯腰,笑脸向着徐义德,说:

“老爷,她们在楼上。”

“请她们下来,快。”

“是,是是,……”老王来不及放下茶盘,匆匆上楼去了。他懂得谁是老爷心上最爱的人,揣摩老爷的心思,先叫林宛芝,再叫朱瑞芳,最后才叫大太太。

林宛芝一听说徐义德回来了,拔起脚来就走,像一阵急风似的,从楼梯上跑下来,冲到他面前,欢天喜地叫道:

“你回来了,义德。”

徐义德站在三角大钢琴旁边,面对着墙角落的那盏落地的立灯,望着柔和的电灯的光芒,在等待她们下来。他看见林宛芝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劈口就说道:

“我过关了,我过关了。”

林宛芝不解地皱起眉头,两只眼睛盯着徐义德微笑的肥胖的脸庞,问:

“啥关呀?”

“我过关了。”徐义德一把搂着林宛芝,他高兴自己回到了家,回到林宛芝的身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又说,“我过关了!”

“看你那个高兴样子,”她伸出涂了红殷殷美国的寇丹的右手食指在徐义德的腮巴子上一划,说,“啥关呀?”

开完了“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徐义德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杨健就走了进来。徐义德最初大吃了一惊,他想:刚开完了会,怎么又来了,难道又出了事吗?他的心急速地跳动,态度却很镇静,不过面部皮肤有点紧,嘴角上浮现出勉强的笑纹,用他那肥胖的手指向长沙发上一指:

“请坐。”

杨健察觉出徐义德态度不大自然,神经还是相当紧张,立即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今天坦白交代的不借……”

徐义德一听杨健用徐缓和蔼的语气鼓励他,他面部的皮肤放松了,向杨健屈着背,抱歉地说:

“我应该早坦白交代我的五毒……”

“只要坦白交代,不论迟早,总是好的。”

“老实讲,杨部长,现在我才完全体会你刚到我们厂里讲的那些政策……”

徐义德说到这儿就停下,在等待杨健严肃的责备。杨健不仅没有责备,并且说:

“资本家体会党和政府的政策不是很容易的,要有一定的过程,没有一定的过程,不会有深刻的认识的。就拿我对某些问题的认识来说吧,也有过程的,不过,有的人时间短些,有的人时间长些……”

“这一次幸亏杨部长的帮助、指示,不然的话,我不会有这样的体会……”

“这不是我个人的帮助,这是大家的力量,当然,其中也包括你个人的觉悟……”

“我?”徐义德的脸红了,连忙否认说,“谈不到,谈不到。”

“你提的保证也很具体……”

“这是起码的……”徐义德微笑说。

“保证不在多,要彻底实行。”

“那当然,那当然。”徐义德心里想:杨部长一定是要他口头再保证一下,他接着又加了一句,“我一定保证彻底实行,这一点,请杨部长放心好了。”

“我们相信你会实行。”杨健没有对这个问题再谈下去,把话题转到另外一方面,说,“你自己问题搞清楚了,我希望你立功,帮助别的人……”

徐义德发现自己又猜错了,原来是要他立功,于己于人都有利,何乐而不为,立刻说:

“只要有机会给我,杨部长,我一定立功。”

“机会多得很……”

“你啥辰光通知我,我就去。今天?明天?都行。”

“今天你该回去休息休息了。”

“不,我的身体行。”

“这个事不忙,以后有机会再去。”杨健见他松弛了的情绪又有点紧张了,岔开去说,“你最近要考虑考虑厂里的生产问题……”

“厂里的生产问题?”徐义德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从杨健的嘴里提出来,他又觉得十分惊奇。他问自己:以后厂里的生产还要徐义德管吗?不。杨部长讲的这么肯定,又不容他怀疑。他点点头说:

“杨部长指示的对,‘五反’过后,应该考虑生产问题……”

“你办厂多年了,厂里生产情况你都了解……”“了解的也不多,要靠党和工会的领导。”徐义德说,“以后还希望杨部长多多指示。”

“那没有问题,有需要的地方,我一定帮助。”

“只要你肯领导、支持,那厂里啥事体都有办法。”

“主要还得依靠厂里的全体职工同志们……”

“那当然,那当然。”

这一次会见,徐义德感到愉快。杨健走出去,他果然考虑厂的生产问题。但考虑了一会,还没有个头绪,他想起该回家了。他出了厂,先到南京路王开照相馆拍了个照,然后才回到家里。

林宛芝刚才问他啥“关”,他望了她一眼,那意思说:这还不晓得吗?等了一会,见她的眼睛还是盯着他,便说:

“啥关,‘五反’的关呀!”

“你坦白交代了吗?”

“唔。”

“杨部长他们相信了吗?”

“当然相信。”他说,“我的五毒都讲了,那还不相信?再不相信?我只好报假账了。”

“你哪能想起今天坦白交代的?”

“我想,迟交代,不如早交代。”他简简单单地说,“我看差不多到辰光了,我就坦白交代了。”

“是向少数人坦白交代的吗?”

“不,他们开了个全厂大会,我在上面坦白交代,”说到这里,他眼睛滴溜溜地向四下张望,好像担心地在看会场里的工人群众说,“全厂的人们都参加了……”

“哦,”她挨着他的身子问,“大家都没意见吗?”

“多少有一点,不过只要领导上同意了,工人提得出啥意见来。”他故意装出得意的神情,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开完了会,杨部长还来看我……”

“杨部长拜访你?”她眼睛里露出惊奇的光芒。“谈啥?”

“谈得很多很多,——他要我领导厂里的生产……”他改变杨健的原话,一边卖弄关子,一边撒谎。

“你哪能回答?”

“我接受他的要求。这个厂是徐义德的,本来应该由我来领导生产么。”他一本正经地说,叫她听不出来是谎言。

“过了关就没事了吗?”

“过了关当然就没事了。”

“真的?”

“谁还哄你。”

“亲爱的……”她一句话没说完,涂着美国探奇口红的嘴唇就紧紧亲着他的肥肥的腮巴子。

他见她对自己这样亲热,立刻想起那天从钥匙孔里看到她和冯永祥的那股浪劲,心头涌上无比的愤怒,恨不能痛痛快快给她一巴掌,又怕让大家知道,他便木然地站在那里让她亲自己的腮巴子。

“真不要脸!”

这是朱瑞芳的愤愤的声音。老王来叫她的辰光,她正劝守仁:

“你也这么大了,应该懂事啦。”

守仁昂着头说:

“我当然懂事,我啥都懂,飞檐走壁,打枪骑马……没有不懂的。”

“你这样下去,哪能得了?”

“我吗?”守仁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挺着胸脯说,“将来一定成为一个英雄,你就是英雄的母亲了,说不定新闻记者还要来访问你哩。”

“我也不想做英雄的母亲。”她想起他偷东西的那些丑事,心里很难过,讲话的声音变得忧郁而又低沉,“只要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就满意了。”

“我不是个平凡的人。我要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业。”

她瞟了他一眼:“就凭你这样!”

他端详一下自己,耸耸肩膀说:

“我这个样子不错呀!”

她看他那副神情又好气又好笑。说不出话来,只是“唔”了一声。

“你以为我不行吗?”

“行,当然希望你行。你能做英雄,做爹娘的还有不欢喜的吗?我连做梦都盼望你真的能干一番事业,也给我脸上涂点金……”

“那没有问题。”她的话还没讲完,他就得意地接过去说。

“不是要你真涂金。只要你学好,别叫我生气,也别丢你爹娘的脸,这就好了。”

他把过去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即使记得一些,他也不以为那些事会丢爹娘的脸,反而以为是自己有本事,能干。不是徐守仁,别人能做出来吗?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啥辰光丢过你们的脸?”

“啥辰光?你自己晓得。”她想不到他赖得一干二净,气的鼓着嘴,说不下去。

他泰然自若地说:“我晓得:没有。”

她想起这一阵闹“五反”,徐义德整天老是愁眉苦脸,提心吊胆过日子,今天出去了一整天还没见回来,更是叫她放心不下。家里唯一的男人就是守仁,徐义德唯一的继承者也是守仁,而她是守仁的亲生的娘。她对守仁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偏偏守仁这不争气的孩子老是丢她的脸。想起来,她好不伤心。她声音有点喑哑,语重心长地劝他:

“你做的那些事体,以为我忘了吗?守仁,别和那些人鬼混,你好好念书,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好了。你爹这份产业,将来还不全是你的。”

“将来是我的,现在可不是我的。”

“你还年青,交给你也管不了。”

“那倒不一定。”

“你现在应该好好念书。”

“这容易,只是头脑子里装不下去。”

“你野了,收收心,就装下去了。”

“念书,没钱不行。”他心里想:娘开了口,要钱会容易了。

“要多少我给你好了……”

老王在外边敲门,她应了一声:“进来。”

“老爷回来了,请你们下楼去。”老王站在门口说。

“一会就来。”她点点头。

“是。”老王知道二太太在训子,不方便多留,连忙退出,带上门,去叫大太太。

朱瑞芳一想今天也谈不完,留待以后再劝他,站起来,拉着守仁的手,说:

“走吧。”

他站在那里不走,向娘伸出一只手来。她不懂地问他:

“做啥?”

“钱。”

“待会再说。”

“不,你给我一百万。”他伸出一个手指来说。

“先下楼去,回来给你。”

守仁一听母亲答应了,欢喜得跳了起来,按着她的肩膀说:

“好,好好。”

“看你这个高兴样子。”

母子两人向楼梯那边走去。朱瑞芳还没下楼,就听见林宛芝娇滴滴的声音,她马上把脸一沉,心里想徐义德回来先和林宛芝谈好了才叫她,便拉住徐守仁的手,不满地低声说:

“别下去。”

他差一点走下楼梯,给娘一拉,慌忙退回来,掉转头,问:

“做啥?”

“小声点。”

他吃了一惊,伸出一条红腻腻的舌头,旋即又缩回去,走到娘面前,附着娘的耳朵,轻声地问:

“啥?”

娘没有直说,只是用手指向着楼下客厅的方向指指。他歪过头去,侧耳谛听,知道爹和林宛芝在谈话。他会意地点点头,屏住气息,站在娘身边一动也不动,听楼下在谈。

没有一会工夫,大太太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过来。朱瑞芳迎上去,对着大太太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大太太一边凝神地听,一边眼睛愤愤地瞪着楼梯下面,随着朱瑞芳一步步向楼梯口轻轻移去,可并不下楼。林宛芝每讲一句话都叫朱瑞芳生气,恨不能下去给她两记耳光。等到她亲密地叫一声“亲爱的”,朱瑞芳实在忍不住了,就破口骂了一句。

徐义德等了很久还不见有人来,他放下林宛芝,大声喝道:

“老王,老王!”

老王一头从大餐厅里钻了出来,弯着腰,问:

“老爷,有啥吩咐?”

“她们呢?”

“都请过了。”

“怎么没有来呢?”

“我再去叫……”

老王放开步子向楼梯上跑去,一眼看见她们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楼梯口,他差点要笑出声来,幸亏拚命忍住,同时放慢了脚步。

大太太怕给老王发现,慌得想退回去。朱瑞芳却蛮不在乎,暗中抓住大太太的手,一边很自然地答话,暗示老王不要响:

“老爷在啥地方?老王。”

“老爷在客厅里……”老王好像没有看见她们似的,说。

“哦,”朱瑞芳漫应了一声,说,“我来了。”

徐守仁第一个跳进客厅,好奇地站在爹身边,想知道叫他们究竟有啥事体。大太太坐在朱瑞芳对面的双人沙发里,看见朱瑞芳两只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林宛芝,仿佛要从林宛芝身上发现啥秘密似的。徐义德没注意这些事,他一门心思在想过“五反”关的经历,看她们都下来了,只是不见吴兰珍。他又向楼梯上看看,老王站在客厅门口,见老爷望楼梯,知道又在找人,便远远答道:

“都下来了。”

徐义穆的眼睛转过来看朱瑞芳,察觉朱瑞芳两只眼睛直瞄瞄地盯着林宛芝,而大太太的眼睛注视朱瑞芳的表情。他料想他回家以前她们之间又闹事了,但是他装做不知道,只问:

“吴兰珍呢?”

“今天也不是礼拜。”朱瑞芳冷冷地答了一句。

徐义德这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四,不是礼拜六,心里好笑自己,说:

“老王,派车去接她回来。”

“是。”

老王应了一声,还没有走出去,听见朱瑞芳的声音,他站了下来。朱瑞芳说:

“有啥急事要她回来?”

“当然有要紧的事。”

“现在‘五反’,你自己都不坐汽车了,派汽车去接她,好吗?”

徐义德听这话有理,顿时改口说:

“老王,你打电话要她马上回来。”

“是。”

徐义德唯恐她回来晚了,又对老王说:

“马上。”

“晓得了,老爷。”

徐义德坐在贴墙的长沙发上,面对着三位太太和心爱的儿子,把厂里“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前后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番。他讲到后来,嘴都干了,一边喝茶,一边说。

最后,他扬起眉毛,微微挺起胸脯,得意地说:

“我过了关啦,我过了关啦。”

大太太听了心上像是放下千斤的重担子,又轻松又高兴。

她关怀地问:

“以后没事了吗?”

“当然没有了。”

徐义德说得非常有把握。朱瑞芳特别关心的是坦白交代的数字,她说:

“这笔款子可不少啊,政府里要还吗?”

“怎么会不还……”

“那,那……”朱瑞芳急得说不下去了,她像是看见无数的钱从家里流出去,很痛心,扪着自己的胸口,半晌,说,“那,那怎么行啊。”

“不行也得行。”

“这些钱给我多好哇!”守仁撇一撇嘴,惋惜地插上来说。

“你整天就晓得要钱,不好好用功念书。”

守仁给爹训了一句,心里笑爹老是拿他做出气筒,可是不敢说出来,但也不同意爹的训斥,大胆顶了一句:

“我今天也没向你要钱……”

“要也不给你,”徐义德瞪了守仁一眼,说,“大人讲话,小孩子少插嘴插舌的……”

朱瑞芳怕他再骂儿子,连忙打断他的话,问:

“还政府的都要现款吗?”

“我哪有这么多现款!”

“是呀,我们家里都空啦。”仿佛有政府工作同志在旁边,朱瑞芳有意哭穷;其实徐义德手里的现钱,存在国外的不算,单在上海的就要比坦白交代的数字大的多。

“我早打定主意了,”徐义德想了想,说:“尽锅里煮。”

“这是个好办法。”

“反正厂里的资金我也不想提了,政府也别想从我家里拿到一块现钱。”

朱瑞芳“唔”了一声,表示完全同意他的好法子,同时也安心了:徐义德不拿现款出去。大太太还不放心,她说:

“就怕政府不答应……”

同时,她想起城隍庙的签十分灵验:暂屈必伸,只要能守正直,定可逢凶化吉。义德毕竟过了关,从此要走好运道了。她应该早点到城隍庙去还愿:捐助一千万装修佛像,点九十九天的油灯。

“不答应?”徐义德反问了一句,接着说,“不答应,我没现款,把我怎么办?”

吴兰珍从外边走了进来,见大家谈得正起劲,她便悄悄地站在那里没言声。徐义德抬头看见了她,欢喜地站了起来,迎上去说:

“你回来啦!”

“有啥要紧的事?”

“啥要紧的事,”徐义德有意说得很慢,“我过关啦,你看要紧不要紧?”

“真的?”

徐义德又从头把厂里的“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的前后情形一一叙述给吴兰珍听,说得有声有色,一点也不感到疲乏。林宛芝听了第三遍,有点累了。徐义德每一句话,她都听熟了,甚至可以代替徐义德来坦白。为了不打断徐义德的兴头,她静静地出神地在听,好像是头一次听到一样的新奇和兴奋。

真正新奇和兴奋的是吴兰珍。自从上次回来以后,她知道姨父死不坦白交代问题,便一气不再到他家了。今天接到老王的电话,她本来也决定不来,但听说姨父有重要的事请她马上回去一趟,决心有点动摇了。她在女生宿舍的走道上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已经和徐义德划清了界限,回去不好;如果姨父真有重要的事非她回去不可,不回去也不好。最后,她走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支部书记的宿舍里,向他汇报了思想情况。支部书记鼓励她这种严肃认真的精神,但主张她回去,如果有啥要紧的事,也好帮助帮助姨父。所以,她非常冷静,提高警惕,生怕讲错,或者做错。她仔细听徐义德讲下去,原来是叙述坦白交代的经过,她听出兴趣,眼睛里闪闪发光,注视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大家脸上都有笑容,笑的最厉害的是姨父,那爽朗的笑声,几乎震动了客厅。

吴兰珍的脸上也露出笑纹,听到姨父把五毒不法行为都交代了,千言万语表达不出她心头无穷的喜悦,忍不住跑到姨父面前,亲热地叫了一声:

“姨父……”

徐义德想起上次不愉快的分手,仰起头来,“哼”了一声,说:

“现在认我这个姨父了……”

吴兰珍抓着姨父的手,说:

“你坦白交代了,我为啥不认你?”

大太太得意地望着吴兰珍,说:“这孩子,嘴利的,好好给你姨父说话……”

“唉,”徐义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总是你们年青人有理……”

他抓住姨侄女的手,心里感到无限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