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上海的早晨

马丽琳听说今天福佑药房要开会斗朱延年,不放心,想来听听,却又不敢来。她不是福佑药房的职工呀!正当她拿不定主意的辰光,叶积善来了。童进想起马丽琳一定知道朱延年许多五毒不法行为,建议叫叶积善来请马丽琳参加,黄仲林立刻同意了。

马丽琳今天穿的一件紫红色的缎子对襟夹袄,胸前有一排深蓝色的充宝石的精圆的钮子,下面穿着绿呢绒的西装裤子。她走进房间,对着镜子梳了梳那波浪型的头发,便和叶积善搭了一路电车到福佑药房去。

她一走进福佑药房,便发现自己这身衣服很不合适,在那一片蓝色的和灰色的衣服中间显得特别刺眼,早知道应该换身素净的衣服来,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叶积善把她领到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她暗暗向四周巡视了一下,福佑药房今天完全变了样:栏杆里的两排桌子都搬掉了,里面放着一排排木板凳和椅子。靠墙那里放了一张桌子,上面铺了一块白布。墙上挂的那些医药卫生部门送的横匾和条幅仍然和往常一样的挂着,新药业公会送的那幅贺幛,红底金字,特别突出:“全市医药界的典型,现代工商业者的模范。”

她坐在那里心有点不安,好像大家的眼光都朝她身上射来,感到热辣辣的不好受。幸亏黄仲林带着朱延年到靠墙的那张桌子上来了,大会开始了。

马丽琳仔仔细细看了朱延年一眼:朱延年好像早就有了准备,穿了一件灰布人民装,没有戴帽子,头发虽然有点披下来,两只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奕奕有神,心里很笃定的样子。她的心稍为安定了一些。

她因为注视朱延年,没有留神听刚才黄仲林宣布开会讲的一大堆话,不知道他说啥。

接着黄仲林讲话的是童进。他讲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一边高声喊叫,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指着朱延年,气愤愤地说个不休,那唾沫星子直往外喷,差一点没喷到马丽琳的脸蛋上。她心里想:看不出童进这个青年小伙子,现在变得这样能讲会道的,生龙活虎一般,那股劲头,就差伸出手来打人了。她给朱延年担心:一个个上台揭朱延年的底,他这个脸搁到啥地方去,以后还要不要和这些人共事呢?

叶积善接着走上去讲话,比童进平静的多了,但是语调也是很气愤的,诉说朱延年一件件的坏事,连朱延年和刘蕙蕙离婚的事也端出来了。这些事马丽琳听出兴趣来了。她很高兴叶积善带她来参加这个会,使她了解她过去不知道的事体。她一句句留心听下去。

第三个上来的是夏世富,叫她心头一愣:她知道夏世富是朱延年的心腹,平日朱延年待夏世富最好,夏世富也最听朱延年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没有一句二话的。夏世富在朱延年面前仿佛是架自动机器,听凭朱延年指挥。这架自动机器向来没有主见的。今天上台,难道也攻击朱延年一番吗?她把耳朵冲着墙那边,凝神地听。夏世富也没有说啥大不了的事,只是讲些零零碎碎的事,叫朱延年赶快坦白。

她放心了。

一个下去,一个紧跟着上来,马丽琳到后来记不清有多少人上台指着朱延年的面扎诉说了。她心里有点慌:这样诉说下去,有个完吗?朱延年吃的消吗?她微微抬起头来,向朱延年扫了一眼:朱延年站在那里,意外地安定,紧闭着嘴,眉头开朗,态度安闲,眼光里露出一种蛮不在乎的神情。她虽然相信朱延年有办法对付这个严重紧张的场面,可是究竟放心不下,有点儿替他担忧。

要上台讲话的人差不多都讲了,黄仲林见朱延年还没有表示,而且态度很沉着的样子。他便向台下的人望了望,问道:

“大家还有意见吗?”

童进站了起来,指着隐藏在左后方角落上坐着的夏世富说:

“夏世富说话不老实,尽讲些鸡毛蒜皮的事,有意包庇朱延年。要他再发言,揭发朱延年的五毒罪行。他了解的事体比啥人都多!”

台下的人高声响应:

“对!夏世富要和朱延年划清界限!”

夏世富坐在那时,以为已经过了关,没人注意他了。他没想到童进注意到他。他没法再隐藏,也不敢站出来,要是脚底下有个洞,他真想钻下去。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担心这回可过不了关啦,再上台发言,不能尽谈小事不谈大事了。大事,朱延年就站在旁边呀,哪能好开口呢?

真是左右做人难,他的眼光向朱延年求救。

朱延年咬了咬嘴唇,脸色有点儿发青。他果断地走到黄仲林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很诚恳地向黄仲林要求道:

“黄队长,我请求下去向你个人坦白。”

“真的吗?”

“绝不说半句假话。”

“只要坦白交代,在啥地方都行。”

“谢谢黄队长。”

黄仲林说明朱延年准备坦白交代,宣布散会。办公室的空气顿时松下来,大家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朱延年,仿佛说:看你这一次敢不坦白!叶积善被黄仲林叫到面前去谈了两句。叶积善连忙走到马丽琳面前,说:

“我们谈谈好不好?”

“有啥不好?”马丽琳反问了一句。

“来吧。”

他和马丽琳两个人走到经理室去。她一走进去,顺便把门关上。他立刻想起童进那天晚上在她家的情形,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警惕地说:

“不用关门,开着门谈一样……”

正好童进推门进来,门敞开着。叶积善要马丽琳坐下,同时约童进一道谈。他想了想怎么开头,过了一会,开门见山地说:

“刚才会上揭发的那些事,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朱延年做的坏事可多呢,你也上了他的当。”

“是呀,我从前不晓得他这么坏啊,我当初还以为他是有钱的大阔佬哩。”马丽琳想起当舞女积蓄的一些钱都叫朱延年左骗右骗花光了,有点心酸。

“你想想看,你该怎么做?”

“我怎么做呢?”马丽琳反问自己,得不到回答,便央求道,“你告诉我,我一定做。”

童进说:

“叶积善同志不是要你自己想吗?你自己做的事不晓得吗?”

马丽琳脸唰的一下绯红了,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暗示地说:

“有些事体我已经说过了,还要说吗?”

童进懂得她指的啥,说:

“说过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没有说过的事,快说出来。”

马丽琳认真地想了想,下了决心,说:

“他是奸商。他不坦白,我就和他离婚。我不要他,这个决心是有的。我反正还年青……”

“单有这个决心不够,”叶积善同情地看了她一下,说,“还要立功。”

“哪能立功呢?”马丽琳不解地望着叶积善。她想: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还不够吗?

“有啥法子叫他坦白?”叶积善说,“你能想办法叫他坦白,你就算立功了。”

她无可奈何地瞪着眼睛,说:

“这我没有办法呀,你晓得,朱延年可厉害哩。”“你晓得他的事体很多,”叶积善鼓励她道,“你又聪明,你一定有办法。”

“不。他啥事体也不告诉我。他这个人门槛精来兮,拿我当小孩子看待,高兴辰光,带点巧克力精回来,从来不给我谈正经。不高兴就给我眼色看。”

童进摇摇头,嘴上浮着一个不信任的微笑,说:

“你真的一点不晓得吗?”

马丽琳从童进的微笑里知道他一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了,她脸上热辣辣的,接连否认道:

“真的一点不晓得。”

“你想想看,”叶积善说,“你立了功,对朱延年也好呀。”

马丽琳歪着头,皱起淡淡的长眉毛,努力回忆和朱延年认识的经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朱延年有啥五毒不法行为。今天会上听到的,在马丽琳来说,都是新鲜事。她像是坠入朱延年迷人的陷阱里,过去一直糊里糊涂过日子,今天才算是拨开云雾,看清了朱延年的狰狞面目。她有点恨朱延年,一想起朱延年待她不错,赚了钱都花在家庭的费用上,又有点怜悯他。但听到会上大家揭发的坏事,都骂他是不法的资本家,又不敢同情他。她心里这种复杂的情绪,使得她的思路乱了,像是一把没有头绪的乱丝,不知从何想起。她苦恼地说:

“我实实在在不晓得呀!我心里乱得很,让我回去吧。”

“那你先回去也好,我们再谈吧。”

马丽琳无精打采地点点头。童进等她走出去,自己就找黄队长去汇报。

散会以后,黄仲林和朱延年一同走进了X光部。黄仲林坐在转椅上,朱延年坐在他左侧面的一张椅子上。下午的阳光从窗外射来,屋子里显得有点闷热。黄仲林拿出小笔记本和新民牌自来水笔,说:

“你说要向我个人坦白,现在说吧。”

黄仲林拿着笔,准备记。

朱延年回过头去看看门外边有没有人,他怕童进站在外边,又怕黄仲林把夏世富找来。黄仲林以为他是怕别人听去,便安慰他:

“说吧,没有人来的。”

黄仲林把门关上。

“好,我说。”朱延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不假思索地说,“我坦白:上海解放前,我开过五万多支盘尼西林的抛空账单,这是盗窃国家资财的行为;去年小号的营业发展,单拿六月份来说,营业额就是三十六个亿,赚了不少钱,这是暴利……”朱延年一条条说下去,一共说了五条,最后说:“在我们新药业当中有个旧习惯,常常在风月场中谈生意,我为了做生意,也难免参加参加,这是腐化堕落,是旧社会的坏作风。今后我要痛改前非,改造思想,做一个新社会的新人物,这点,我在这里一并交代。”

黄仲林听朱延年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几次想打断他的话,都忍耐下来,看他究竟说到啥地方去。等朱延年一说完,他实在忍耐不住了,板着面孔质问朱延年:

“你和我开玩笑吗?”

“岂敢,岂敢!”朱延年彬彬有礼地欠欠身子。

“那你为啥不老实?”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解放前的事,不属于‘五反’范围以内,国家也没有限制每家商号做多少营业额,你不晓得吗?”

“这个,这个……”朱延年很焦急地抓自己的头皮,做出好像完全不知道的神情。

“这不是坦白交代……”

“请指教指教。”

黄仲林一双眼睛一个劲盯着朱延年,按捺住心头的怒火,竭力保持平静,说:

“那你为啥不说?”

朱延年嘻着嘴,毫不在乎地说:

“请黄队长栽培栽培。”

“啥栽培,”黄仲林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说,“老老实实快把你的五毒罪行坦白交代出来。”

朱延年脸上的笑容虽然消逝了,态度却从容不迫,奇怪地问道:

“啥五毒罪行?”

黄仲林指着他的面孔说:

“盗窃国家资财……”

“除了解放前开过五万多支盘尼西林的抛空账单以外,小号里没有敌伪财产,也没有到国家仓库里偷过东西。”

“制造过假药卖给国家吗?”

“那怎么敢,”朱延年心头一惊,但旋即镇定下来,慢慢地说,“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新药业。”

“行贿干部呢?”

“曾经行贿过……”

黄仲林见朱延年承认这一条,他想从这个缺口扩大开去,别的问题可能陆续交代出来,认为自己应该更有耐心才行。他坐了下去,冷静地说:

“讲吧。”

“干部不要,又退回来了。”

“你,你……”黄仲林盯着朱延年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朱延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劝黄仲林:

“黄队长,有话慢慢说,不要急……”

黄仲林发觉朱延年在玩弄自己,深深地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他不能让朱延年再耍花招,立刻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你坦白不坦白?”

“不是已经坦白了吗?”

“你不说老实话。”

朱延年沉着地说:“句句是实话。”

“你不要嘴上说的好听,要有内容,要有行动表现出来。”

“那么,这样好了:所有福佑药房的资财,我愿意完全交给政府处理,政府要罚多少就罚多少,并且希望政府加倍罚我,罚的越多越好。我这样的行动总够了吧?言行一致了吧?”朱延年说完话,冷冷轻笑一声。他刚才在会上早就拿定了主意:他是空着两只手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走进上海滩的,凭他的本事,创办起这番事业。他经过不知道多少风险,都安然度过,跌倒啦又站起,福佑这块牌子在新药业总算有了地位。他并不惧怕黄仲林这个年青小伙子,只是人民政府太厉害,发动群众,想挖他的老根。看到童进要夏世富再上台揭发他,他怕夏世富顶不住,把事体暴露,来了个缓兵之计:要求向黄仲林个人坦白交代。黄仲林果然中了他的计。他想起在上海滩上所做所为,特别是上海解放后这几年,人民政府任何一个人只要擦一根洋火都可以把他烧死,何况除了黄仲林,还有意进他们帮忙哩。反正是死,于是下决心不坦白。不管你有啥人证物证,统统给你一个不认账。不怕你黄仲林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朱延年。他想:顶多也不过是空着两只手穿起蓝布大褂离开这十里洋场,黄仲林不能叫他有更大的损失。他和黄仲林敷衍一阵,就提出这几句话,瞧你黄仲林有本事拿出颜色来看看。

黄仲林听了他这几句话,立刻气的脸红脖子粗,几乎要跳了起来,继而一想:这样急躁,不是向朱延年示弱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

“你别乱说!政府不要你的资财,要你交代五毒罪行。”

“我已经交代了。”

“你没有……”

“怎么没有?”朱延年抬起头来故意想了想,说,“那这样好了,我听说有的厂店检查队发动职工检举,他们检举的材料,资方都承认了。我也愿意这样做,欢迎你们检举。你们检举出来的,我一定承认,并且希望你们多多的罚我。”

“你这个态度就是不老实。”

“哪能不老实呢?”

“你自己为啥不交代?”

“我晓得的都交代了,我不晓得的,哪能交代呢?”朱延年有意搔头皮,装出很苦恼的样子,说,“黄队长,你不是叫我为难吗?”

“你自己做的坏事不晓得?”

“我晓得的都讲了。要我再讲,我只好乱讲。我想,这恐怕不符合政府的‘五反’政策吧。”

“谁叫你乱讲的?”

“我掏出良心来说,我实在没有隐瞒的了。要是有的话,杀我的头好了。”朱延年伸出右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童进从马丽琳那儿走到X光部来,一进门,见朱延年做杀头的姿势,不知道出了啥事体,他连忙退出门外,愣着两只眼睛站着。

“不要把话讲的太绝了,”黄仲林不慌不忙地说,“有头比没有头好!”

“那当然,黄队长说的再对也没有了,啥人不希望有个头呢?”朱延年见童进站在门口,恨不能从眼睛里跳出两只手把童进抓来,一刀把他的头砍掉。他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说这句话的。”

“办法不是没有,主要看你自己,不要往绝路上走才好!”

朱延年听了这句很有分量的话,额角头突然汗浸浸的,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里,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