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上海的早晨

夏世富把黄仲林请到经理室。黄仲林一走进去,面孔即刻露出惊异的神色,他站在门口没动。沙发前面放了一张矮矮的长方桌子,玻璃桌面上搁了三个咖啡杯碟,一小壶牛乳,一小缸方糖,还有一壶咖啡,壶嘴里冒出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朱延年一见夏世富带黄仲林进来,马上迎了上去,弯着腰,伸出左手,指着沙发,对黄仲林说;

“请坐,黄同志。”

陈市长收到童进检举福佑药房的信,当时看了,旋即批交市增产节约委员会调查办理。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会同区增产节约委员会研究了福佑药房的问题,从童进的检举信里和别人检举福佑药房的材料看,证明福佑药房的五毒不法行为是严重的。资方朱延年送给市增产节给委员会工商组的坦白书没有重要内容,态度是应付的,措辞是狡猾的,实际上是抗拒的。因此,情形是严重的。市、区商量决定派一个检查队到福佑药房去。这个检查队的队长是黄仲林。

黄仲林原来在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接待室工作。徐义德的坦白书就是送到他的手里的,朱延年的坦白书也是送到他的手里的。工商组接待室的工作告一段落,组织上把接待完的一些同志分配到各区增产节约委员会去工作。黄仲林被分配到黄浦区。福佑药房的材料是经他手办的。他一见福佑药房四个字,立刻想起朱延年那副贪婪的面孔和流氓的口吻。组织上派他带“五反”检查队到福佑药房来,他非常兴奋。他早就要求下厂搞“五反”,现在派他到朱延年那个家伙的福佑药房来,怎不叫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黄仲林带“五反”检查队到了福佑药房,立刻轰动了左右领导,认为人民政府的眼睛真是雪亮。大家都觉得福佑药房的问题严重,应该派个检查队检查。人民政府果然派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比大热天吃一客赤豆刨冰还舒服。

福佑药房的职工更不消说,一见“五反”检查队,个个都满心欢喜,表面上全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不流露出来,怕朱延年发觉,不高兴。“五反”检查队队长黄仲林虽然没有说他们是接到福佑药房会计主任童进的检举信以后才决定来的,但童进料到“五反”检查队到福佑药房来,和他那封检举信一定有关系的。童进对陈市长办事这样负责、认真、敏捷,佩服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寄出那封检举信以后,日日夜夜盼望“五反”检查队来,但到“五反”检查队真的来了,他却彷徨起来了。他甚至希望检查队迟一点来才好。那天晚上回到店里已经是深夜了,他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他像是忽然掉在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四面不着边,无依无靠,不能自拔。他在店里避免碰到朱经理,连经理室的门也不敢望一眼。朱延年从门里出来,走到外边办公室里,他有意低着头在看账面的阿拉伯字。本来,他的眼睛最尖不过了,每个数字一看就记住了,绝没有毫厘的差错;现在这些数字像是忽然都长了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哪能也看不准,记不清。等朱经理走过,他的头才稍微抬起来。坐在他旁边的叶积善望他笑了笑,他的头又慢慢低下去。他感到叶积善可能知道那天夜里的事,不然为啥那么笑着看他呢?从叶积善的微笑里发现含有一种轻蔑的意思。他受不了这个冤枉,真想过去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诉他,说明童进不是那种人。可是店里那许多人,一时也讲不清楚,朱经理刚走出去,又没说到啥地方去,说不定马上转来,给他加酱油加醋,更加洗刷不清了。目前别人也许还不知道,这么一来,全店里的人都知道了,立刻就会传到他妻子的耳朵里,那家里要闹翻天了。还是不提的好,反正自己没做亏心事,将来总会弄明白的。他没有望叶积善,眼光又盯着账上的数字看,担心将来能不能弄明白。叶积善却走过来了,附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

“‘五反’工作队来了,我们该怎么配合?”

“啥?”他好像没有听见最后那句话。

“我们该怎么配合?”

他心头一怔,眼睛向店里迅速地扫视了一下,见大家没有注意他们,才应了一声:

“唔,配合。”

“动起来呀!”叶积善瞧他那个软搭搭的神情,有点焦急。“唔,”他还是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说,“你先想想,有空的辰光再谈。”

叶积善没法再谈下去,悄悄退回自己的写字台那边去。叶积善不了解童进的态度为啥忽然变了。他想也许童进比他有经验,人多嘴杂,许是现在不便谈。童进不是说有空的辰光再谈吗?童进和他们盼望“五反”工作队多么久了,现在真的来了,还有不高兴不积极的道理?

福佑药房每一个人听说黄仲林带“五反”检查队来,的确没有一个人不高兴的。痛恨黄仲林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朱延年。他看见黄仲林面孔,马上想起他那次到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送坦白书的情景。黄仲林虽然年纪青,可是讲的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刺中对方的要害,叫人听了浑身汗毛凛凛。那一次朱延年确实领教了黄仲林的厉害,在他的脑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黄仲林既然来了,朱延年心里想:痛恨也没有用,得打起精神,给他较量较量。他笑脸相迎,上去对黄仲林拱拱手,说:

“我天天盼望政府派检查队来,今天可盼望到了。欢迎!欢迎!你来了,我特别欢迎!我记得我们见过,你在市工商组接待室工作,嘻嘻。”

“是的。”

黄仲林昨天一天没有找朱延年。朱延年毕竟心虚,他动脑筋,考虑怎样在黄仲林身上下功夫。他本想请黄仲林和“五反”检查队全体同志吃一顿丰盛的晚餐,继而一想;现在正是“五反”,资本家请吃饭,那贿赂的不是太露骨了吗?暗中加点菜呢,倒是可以,却又表达不出一番意思。他选择了喝茶的方式,而且只请黄仲林一个人,既不露骨,也能表达一番意思。

黄仲林带来的“五反”检查队在福佑药房X光部办公。刚才夏世富进去告诉黄仲林,说朱经理想找黄队长谈谈,问他:

是朱经理来呢,还是黄队长过去。黄仲林觉得让朱延年到“五反”办公室来不方便,就说,还是他过去吧。黄仲林以为朱延年有啥要向他坦白。

朱延年见黄仲林坐下,自己以为有了三分把握。他眼睛一动,慢慢说道:

“黄同志实在太辛苦了。这么大的五反运动,黄同志要管市里的工作,要管区里的工作,还要管我们小号福佑,真是又原则又具体,为人民服务的太辛苦了。太辛苦了,黄同志。”

“没有啥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工作。”

夏世富在一旁顺口奉承道:

“黄队长真行,啥工作都会。”

“我没有啥本事。别把我捧上天,跌下来可吃不消啊。我只是做一点具体工作罢了,主要靠组织上领导。”

“黄同志有这样的本事,还这样谦虚,的确不容易。”朱延年觉得可以进一步表示,他提起咖啡壶,在黄仲林面前的杯子倒进咖啡,又倒给夏世富和自己,然后拿起那杯牛乳,问黄仲林,“你喜欢放点牛乳吗?”

黄仲林摇摇手,说:

“我不喝咖啡。”

“我们做生意买卖的人,说句老实话,也是不容易的,整天跑来跑去,没早没晚的;到了下午,精神就差劲了,每天这辰光总要喝杯咖啡提提精神。”

“咖啡是兴奋的,喝了确实可以提神。”

“你不喝咖啡吗?黄同志。”

“这个,”黄仲林怔了一下,他不想撒谎,说,“有时也喝一点。”

“是呀,喝点咖啡好。我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点咖啡,嘻嘻。”

朱延年给他倒了点牛乳进去,一边说:

“加点牛乳好喝点。”

同时,他给黄仲林放了两块方糖,说:

“烟茶不分家,喝点咖啡没啥。”

黄仲林不愿意和他扯淡,直截了当问他:

“朱先生找我有事体吗?”

朱延年避而不答,笑嘻嘻地问:

“你先喝点,这咖啡不错。”

黄仲林摇摇手:

“你自己喝吧。别拿我当客人一样招待,我是来‘五反’

的。”

朱延年见黄仲林的态度不对,慌忙声明:

“当然不拿你当客人。喝点咖啡,办起事来更有精神。”

“我不喝咖啡,劲头也十足。”

“那是的,你年青力壮,有一股革命朝气,我实在佩服之至。”

“朱经理真有眼光,讲的一点也不错。昨天黄队长忙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就爬起来,照样精神十足!”夏世富对黄仲林说,“佩服,佩服!”

“这不算啥。”

朱延年的眼光向黄仲林那身灰细布人民装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奇怪共产党干部不讲究吃和穿,究竟为啥这么卖力气,实在叫人纳闷。他对黄仲林说:

“你真行,不愧是我们人民政府的老干部。”

“我不是老干部。我很年青,参加革命工作也没有多久。

我们还是谈‘五反’吧,你是不是有啥要坦白的?”

朱延年送过一支中华牌香烟,慢吞吞地说:

“不忙,先抽根再谈。”

“刚抽过。”

夏世富说:

“黄队长,那你就喝点咖啡吧。”

“咖啡快凉了,”朱延年指着黄仲林面前的杯子说,“少吃一点,赏我朱延年一个光,怎么样?”

黄仲林望着朱延年,问:

“你谈不谈?”

他忍耐不住,一肚子气差点要爆发出来了。

朱延年嬉皮笑脸地说:

“谈,当然要谈。”

“那么,谈吧。”

“抽根烟,慢慢再谈不好吗?黄同志已经住在小号里,谈话的时间多得很啊。”

黄仲林霍地站了起来,不客气地说:

“我手里工作忙得很,没有工夫奉陪,等你喝完了咖啡,要是有啥要谈,上我办公室里来好了。”

黄仲林说完话,立刻走出了经理室。朱延年站了起来,朝经理室的门撇了一撇嘴,气呼呼地对夏世富说:

“这种人真不识抬举。”

“别理他,经理。”

“初出茅庐的小子,愣头愣脑,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你瞧那架子,连我朱延年也不看在眼里。”

“要不是‘五反”,啥人晓得他叫张三李四。”

朱延年听到“五反”两个字,他的气渐渐消逝了。他懂得现在不是发脾气的辰光,印把子在别人的手里,得小心点。

光棍不吃眼前亏。他改口说:

“对呀,人家是‘五反’工作队的队长嚜,当然神气活现。世富,你要好好敷衍敷衍他。我们在人家手掌心里过日子,落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经理说的再对也没有了。”

“店里的事,你也要多留神。只要你帮了我的忙,‘五反’过后,我决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经理谈到啥地方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

“这就好了。”朱延年指着黄仲林的那杯咖啡说,“你把它喝了吧。”

夏世富端起杯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得精光,舔了舔嘴唇,精神抖擞地说:

“我去看看苗头。”

“有啥消息,随时告诉我。”

夏世富从经理室走出来,有意绕了一圈,在写字台面前坐了一会,然后很自然地向“五反”办公室走去。门紧紧关着,里面不时传出细碎的人声,可是听不大清楚。他走过去,又迈着方步踱了回来,料想那里面一定谈机密的事体,没头没脑闯进去不好,这地方要避嫌疑。他信步走了回来。

黄仲林回到“五反”办公室,感到福佑药房的事有点棘手,许多事没有一个头绪,朱延年却像块橡皮糖,给你扯来扯去扯不清,而店里的核心力量还没有组织起来。整个福佑药房没有一个共产党员,青年团员也只有一个:童进,并且入团不久。他以为“五反”检查队一到,童进就会找他。童进不但没找他,仿佛一见到他,就远远避开了。他不能再等,主动把童进找到“五反”办公室。童进拘谨地坐在写字台旁边,一言不发。他不知道黄仲林为啥突然找他,心情有点紧张。

半晌,黄仲林打破了沉默,说:

“你给陈市长写的那封信,很好……”

童进的眼光马上望着“五反”办公室的门,幸好黄仲林已经关上了。他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陈市长亲自看了那封信,批给区里,特地派我到福佑来的……”

“陈市长亲自看了?”童进的眼睛里露出惊奇的光芒。“可不是,陈市长还说你响应党的号召,检举不法资本家,是个模范青年团员。”

“模范青年团员?”童进脸上唰的一下红了。他想起那天夜里的事,以及第二天朱延年和马丽琳同他谈话的情形,摇摇头,惭愧地说,“我不够资格。”

“哪能不够资格?考察一个人不在平时,主要看在重要关头的表现。你在‘五反’运动中勇敢检举就是一种模范行为。”

童进矜持地摇摇头。

“你检举的材料很重要,说明朱延年的不法罪行是骇人听闻的。比方说把过期失效的药卖给志愿军,制造假药……”

“那是的。”

“还有福佑是干部思想改造所,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朱延年的胆子真不小。”

“他啥事体都做得出来。”童进紧张的神经稍为松弛一些了。

“我到福佑来,不得不提高警惕,小心给他改造了。”

童进现在对干部思想改造所有了深一层的了解,朱延年不仅对人民政府的干部要改造思想,对店员也要改造一番。他说:

“你有经验,不会上朱延年的当的。”

“这也很难讲。我们党早就说过了,要防止中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这个,也对。”

“你看哪些职工比较进步,给我开个名单。”

“做啥?”

“单靠你一个青年团员工作不容易开展,要团结大家,形成核心力量,我们的事体就好办了。”

“我,我想想看……”童进不敢答应,但又不敢拒绝。他是一个活蹦活跳的人,现在给朱延年无形的绳子捆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很好,想好了再开给我。”黄仲林认为他检举的事不详细,说,“你检举的那几条都很重要,但不够具体,你可不可以写一份详细的材料给我?”

“这个……”童进眼前顿时出现了朱延年的面影,仿佛对他说:怎么,忘记那天夜里的事了吗?你的名誉要不要?你想到法院去呢?还是平平安安跟我朱延年过一辈子?他要跳出朱延年的手掌心,但一时还想不出办法。他犹豫地对黄仲林说,“具体情形我不大清楚,黄队长。”

“你不是会计部的主任吗?”

“是的。”

“怎么不清楚呢?”

“具体的事情我不管,朱经理很多事不入账的。你想了解具体的事,可以问夏世富。他是我们的外勤部长。”

“我晓得夏世富,他的问题也不小。目前我不想找他。你写给我好了。”

“我,我晓得的,都写在检举信上了。”

“再也没有材料了吗?”黄仲林看他讲话吞吞吐吐,有点困惑,检举信的口吻很坚决,怎么“五反”检查队来了以后反而变了呢?他不了解是啥原因。他说,“不要怕……”

“不怕,我一点也不怕。黄队长,你,你相信我,我绝对不怕。”

“我完全相信你。”黄队长看他神色惶恐,先稳定他,然后问,“检举信上那些数字怎么得来的呢?”

童进给问得躲闪不开。他想走,又没有借口。他默默望着放在墙角落的一副X光透视机,想了半晌,才说:

“是我和叶积善估计的。叶积善在栈房工作,许多事体他比我清楚。”

“你自己是不是再也没啥可写的了?”

“让我想想看。”

“好的。你好好去想想。”

童进好容易听到黄仲林最后一句话,他猛可地站起来就走,竟忘记向黄仲林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