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静和赵得宝从车间了解情况回来,召开了党支部委员会的扩大会议。在会上余静同志综合报告了各车间的具体情况,根据她的分析:生活难做和原棉有关系。资方在这个问题上摆下了迷魂阵,迷惑大家对这个问题的正确认识,在工人阶级内部造成相当严重的不团结的现象。首先要求大家团结起来,把问题研究清楚,思想上认识一致,然后才有可能,也才有力量向资方提出交涉,解决这个问题。
支部委员和车间党的小组长补充了一些具体情况,一致同意余静的分析。党支部委员会决定,先召开甲乙两班小组长联席会议,进一步了解车间思想情况,进行酝酿,使大家逐渐认识这个问题;然后召开工厂委员会的扩大会议。
在工厂委员会的扩大会议上,余静做了一个详细的报告。
主持会议的赵得宝接着站起来说:
“现在我们讨论。不管是出席的委员还是列席的车间小组长都可以发言。”
他的眼光向会场巡视了一下:五十多个人团团围着长方形的桌子坐着,把一间会议室填得满满的。谭招弟回味着余静的话:筒摇间生活做不好,真的不能怪细纱间吗?从筒摇间的角度来看,当然只能怪细纱间,一则她不知道全厂的情况,二则细纱是不好么。细纱为啥纺不好,这不是筒摇间的事,由细纱间自己去动脑筋。工人当然要团结,但是团结起,也要把责任弄清楚。她把这意见低低告诉坐在她旁边的徐小妹。徐小妹点点头,完全同意她的意见:
“不怪细纱间,怪谁?”
她有意地向细纱间郭彩娣她们那些人狠狠地瞅了一眼。
郭彩娣听了余静的话心里有点难过,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事体没有弄个明白,就怪粗纱间不好,影响了工人姐妹内部的团结,上了资方的当。她想站起来,走到粗纱间吴二嫂她们面前认个错,赔个不是,拉拉手。但看到大家都不说话,好像都在注视着她,使她不好意思这样做。她感到吴二嫂的眼光盯着她,她惭愧地把头偏过去,望着赵得宝。
赵得宝站在那里等人发言,冷场了将近三分钟,没有一个吭气。钟珮文想站起来领导大家唱个歌,活跃活跃会场的情绪,但看到大家很严肃地坐在那里,气氛有点不对头,就没提出来,可是心里还是痒痒的,想唱。
“有话大胆说吧,不同意余静同志报告的,也可以说。说错了不要紧,大家讨论讨论,总有一个意见对的,最后按照对的意见办好了。”
谭招弟马上站了起来:
“我不同意。分明细纱纺的不好,细纱间当然有责任。我们筒摇间没有错怪了人。我们对细纱间也没有成见,我同细纱间的姐妹很好。我进厂,大家都晓得,是汤阿英姐姐介绍的。可是这件事,我们不满意细纱间。”
她说完了话,陶阿毛用胳膊轻轻碰碰徐小妹。徐小妹机灵地望了陶阿毛一眼,她懂得他的用意。有人赞成谭招弟的意见,徐小妹的勇气更大了。她便应声说道:
“谭招弟的话有道理。……”
徐小妹的话没说完,粗纱间的吴二嫂站起来发言了:
“招弟的话不对,她只是从筒摇间来看这件事体,不了解别的车间情况。余静同志跑了各个车间,她从全面来看,寻根究底,主要是原棉问题。我同意余静同志的意见。”
吴二嫂刚说完,徐小妹抢先站了起来:
“吴二嫂,平常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赞成,举你的手。这回,我不举手。原棉有问题?问题在啥地方?刚才余静同志说了,她调查了用棉量,和过去一样。她又调查了和棉成份,还是和过去一样。同样的用棉量,同样的和棉成份,为啥纺出来的细纱不一样呢?你说不怪细纱间,那么,怪谁?”
余静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谭招弟和徐小妹身上。她知道工人同志们的认识有距离,要耐心细致地启发她们,帮助她们。
她冷静地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
“招弟,小妹,你们说,怪谁呢?”
“照我看,是细纱间纺的不好。”谭招弟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你去看看,纺的啥纱,毛头毛脚。”
“细纱间用的粗纱不好,应该怪谁?”余静问她。
徐小妹不假思索地说:
“粗纱间。”
郭彩娣听到徐小妹的回答,心里稍为平静了一些,她觉得这句话同时也是代她回答了筒摇间;你们过去骂细纱间,现在天良发现了,知道不能怪细纱间,而是粗纱间不对啊。
“粗纱间因为棉卷不好,”余静对吴二嫂望了一下,吴二嫂在注意听着她说,“杂质太多,除尘不净,影响了头道二道棉条,你说,怪谁?”
吴二嫂笑嘻嘻地直点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对,对,对,对。”
谭招弟想了想,肯定地说:
“梳棉间要负责。”她答复了余静,又对自己说,“不管你提多少问题,也难不倒我们。”
“那么,钢丝车的棉网上满布云片,这又该谁负责呢?招弟。”余静又进一步问。
“当然是清花间。”谭招弟不假思索地说。
“这么说,全部责任由清花间负吗?”
徐小妹“唔”了一声。
“为啥清花间出的棉卷不好?”
“花……,”谭招弟这个字刚说出了口,立刻又改口说,“不,他们做生活不巴结。”
清花间的老工人郑兴发忍受不住,他霍地站了起来,指着谭招弟忿忿地说:
“你哪能晓得我们做生活不巴结?别瞎三话四,到我们车间来看看。”
“你张嘴骂人?”谭招弟两只眼睛瞪着他。
“骂了你又怎么样?谭招弟碰不得吗?你是三头六臂,我也敢碰。”
“你,你……”谭招弟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骂人,郑师膊,有话好好说。”陶阿毛指着清花间的郑兴发,说,“刚才赵得宝同志说了,有话大胆说,说错了也不要紧,各说各的理由,提出来大家好讨论。”
“理由?”郑兴发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想不到东怪西怪,最后怪到清花间的头上,还说做生活不巴结,这些日子差点把这条老命都要搭赔进去哪。他气生生地说,“这是啥理由?”
大家的眼睛盯着谭招弟和清花间的郑兴发,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会场上浮动着细碎的人声。大家的心里很激动,有的赞成谭招弟、徐小妹的意见,有的同情清花间郑兴发的。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有点不安,都想站起来发表自己的意见。一会儿这地方伸出一个头来,一会儿那个地方又伸出一只手来,全想说话。因为余静直摆手,大家才坐定。乱哄哄的会场像是一片揉皱了的绸子,给余静的手一抹,又恢复到原来平整的样子了。大家完全肃静下来,窗外车间的轰轰机器声有节奏地传来。余静望了大家一眼,说:
“大家不要急,我们先让谭招弟同志说完了再讲。招弟,你到清花间看过没有?”
谭招弟脸上发烧,她把披在鬓角上的头发往耳朵后面一放,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也不是清花间的挡车工,到他们那里做啥?”
“你没有去过,哪能晓得清花间做生活不巴结呢?”秦妈妈单刀直入,质问谭招弟。
“这个问题问的好。”钟珮文忍不住插了一句。
谭招弟立刻瞪了他一眼,怪他多嘴多舌。
郑兴发对谭招弟说:“你听见秦妈妈说的话吗?”
他忍不住鼓了两下掌。
“我也不是聋子。”
“那你亲眼看见我们做生活了吗?”
“这还用看。”谭招弟低着头,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一会又松开,不晓得放在啥地方好,嗫嚅地说,“生活做成这个样子,猜也猜得出是啥原因。”
“你……”郑兴发又急了。
“没有看见的事情,不好凭猜想。”余静很冷静地说,“那是主观主义。”
谭招弟还有点不信服:
“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啥主义不主义。同样的用棉量和配棉成份,为啥出来的棉卷不好?这能说生活做得很巴结吗?”
“对啊!”这是徐小妹的声音。
郑兴发猛可地站了起来,他伸出颤抖着的手,说:
“我们一同到清花间去看看……”
他边说边走过来,真的想拉谭招弟去清花间看看。
余静止住了郑兴发,她说:
“我和赵得宝同志到清花间仔细看过了,他们的劳动态度很好,生活做的很巴结,机器也没有毛病。为啥从前生产出来的棉卷好,现在生产出来的棉卷就不好呢?招弟,小妹,你们想想看。”
徐小妹着急地望着谭招弟。她想帮她的忙,说两句,但是余静的谈话,像是剥笋一样,一层深一层,最后剥到问题的核心,用不可辩驳的事实,强有力地说服了每一个人。徐小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意见:
“现在我懂得了,余静同志,这不能怪清花间。”“对。”余静的嘴角上露出了笑纹,她的脸对着谭招弟,耐心地说,“招弟同志,你看呢?”
谭招弟低着头,窥视了徐小妹一眼,怪她这么快放弃自己的意见。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郭彩娣兴奋地走到吴二嫂面前,一把紧紧地抱着她,抱歉地说:
“我代表细纱间,向你赔个不是,过去我们错怪了你。请你原谅我。”
吴二嫂感动得眼角上流下两滴眼泪,她激动地说:
“不要紧,事体说清楚了就算了。我们谁也不要怪谁,这件事幸亏余静同志,”她笑盈盈地指着余静,说,“把我们的眼睛擦亮了。……”
谭招弟很奇怪,郭彩娣为啥那么快认错,老实说,她自己对这件事还要保留意见。
郭彩娣听吴二嫂说话,句句打在她的心坎上,她觉得这件事自己没弄清楚,怪张三怨李四,是自己不对。她伸过手去热烈地握着吴二嫂的手,她张开嘴还想说几句,两个眼眶却红了,鼻子一酸,差点要哭出来。她掏出手绢,捂住鼻子,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要说啥。
秦妈妈见郭彩娣很激动,便对大家说:
“我们工人兄弟姐妹,事体说开了,大家明白,谁心里也不要怨谁,谁心里也不要难过,大家团结起来,别再闹意见,把原因找出来就好了。”
会场上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陶阿毛的掌声特别响,他甚至于欢呼起来了。好像她真的赞成秦妈妈的意见,心里却想:我看你们有啥办法把大家团结起来!掌声停下去,钟珮文站了起来,他语义双关地说:
“平常教你们唱的歌子忘了吗?”
大家想不到他这句话是啥意思,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很得意把大家的眼光吸到自己的身上来,有意不慌不忙地说:
“我不是教你们唱过《团结就是力量》吗?”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说话的意义。郭彩娣笑了,赞赏他的口才,说:
“说话真会绕弯。”
谭招弟撇了撇嘴,说:
“作家么。”
郑兴发也笑了:
“还是歌唱家哩……”
张小玲打断郑兴发的话说:
“谈正经的,我建议:请余静同志代表我们向资方交涉,查出原棉里面的问题,好不好?”
“好!”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表示大家认识一致,表示大家亲密团结,又表示大家要求解决这个问题的旺盛的斗争的意志。
可是谭招弟心中却想:骑着毛驴看书——走着瞧吧,看究竟是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