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着脸,慢悠悠地倒下去了。他沉重的、赤裸的身体压到了小兔子的尸体上,他的一只受了伤的手压在长满铁锈的地滚轮上,一只手倒地时还捂着脸。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是不行了。他不甘心,他的神智还是很清醒的,他要爬上去,不顾一切地爬上去,杀掉田大闹!
他用脚蹬着可以蹬到的棚腿、道木、地滚轮,一寸寸、一尺尺向前摸,他终于爬到了井沿的高坡上,他捂脸的手松开了,支撑着身子向前爬,脑袋昂了起来,眼睛半睁着,辨认着方向。
开初,他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面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眼睛恢复了视觉功能。他看到了斜井边的一根碗口粗的枯树干,看到了一群挎枪的、正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的大兵。他很奇怪,这里哪来的这么多的大兵?这些大兵是来救人的么?他们为什么不向他走过来?继而,他看见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看到了一摊摊凝固了的黑血,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具具尸体看。
他在这尸体中看到了田大闹。
田大闹倒在地上,脑袋冲着斜井口方向歪着,两只眼睛大睁着,嘴角挂着黏稠的口水,宽厚的胸膛上沾满了血,那血还没有凝固,还像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淌着。
他突然明白了:这里发生了一场激战!
他突然明白了:田大闹和他的伙计们为了他三骡子,为了井下遇难的窑工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多荒唐!多么荒唐呀!他竟要杀他!他竟要去杀这个忠义无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呢?人和人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备、互相报复呢?!人和人是应该像亲兄弟、亲姐妹一样和睦相处的啊!
他要爬过去!
他要像拥抱亲兄弟一样,去拥抱田大闹!
他一翻身从井沿的高坡上滚了下去。
他越过了三具尸体,爬到了田大闹面前,将颤抖的手压到了田大闹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田大闹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当他的脑袋抵到大闹满是鲜血的胸前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那被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脸膛,紧紧地贴到田大闹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远的蓝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伙伴们中间。
这是值得骄傲的,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战胜了一个男子汉所能战胜的一切。
张贵新真切地看见了三骡子从斜井口的高坡上滚下来。开始他没注意,他以为是一截烧焦了的木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三天之后,这黑暗的井坑里还能有活人爬出来。他听到了三骡子滚下高坡时发出的"扑腾腾"的声音时,只扬起脑袋看了一眼,继而,又用手摆弄着他的德式小手枪,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向省督军府禀报这场已经结束的战争。
身边的手枪队队长郑傻子却叫了起来:
"张旅长,人,一个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扬起脸去看,这时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动着一个什么活物,他手中的枪不由得攥紧了,枪口直直地对着那一团被郑傻子称作"人"的黑东西。
他从心里不承认这是人。他认定井下不应该再有人。他定住神认真地看,那个叫作"人"的东西浑身赤裸着,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头凸突着,从头到脚沾满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块被人踢了一脚、正在慢慢向前滚动的黑炭。
郑傻子和几个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他伸手将他们拦住了,手中的枪口再一次瞄准了"黑炭"微微扬起的脑袋。
他想:只要这块黑炭站起来,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块黑炭没有爬起来,他向前挣了三五步,挣到那个刚刚被击毙的窑工身边就死掉了。
他松了一口气,走到那块黑炭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边的两个大兵命令道:
"抬起来,把他抬起来!"
"张旅长,这……这是干什么?"
"别废话,跟我走!"
两个大兵互相对视了一下,抬起了三骡子的尸体,愣愣地看着张贵新。
张贵新迈开脚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两个大兵也抬起尸体,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里去!"张贵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两个大兵顺从地抬着尸体往井口走。不料,刚凑到井口边上,他们就怪叫一声,扔下尸体扭头跑了回来。
张贵新很吃惊:
"嗯?怎么回事?"
"人,又……又上……上来一个人!"
竟然有这等事!
张贵新提着枪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从两个叉开的、上粗下细的黄色肉柱当中,看见了那轮火爆爆的太阳:太阳像一团猛烈燃烧的不断滚动的炽白的火球,在那两个黄色肉柱之间跳动着,把两个肉柱也烧得红光四射。霎时间,他的两只眼睛一下子像同时挨了枪击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顺着肉柱向上看时,眼前只是一片旋转的强光。他身子摇了摇,要往后倒。他拼命抓住身边的一根棚腿,才将身子稳住了。
他站在阳光里。
他的脚下侧卧着小兔子瘦猫一般的身体,他想弯下腰,把这个瘦小的身体抱起来,抱上井,可他试着弯了弯腰,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他倚着棚腿站了一会儿。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还得下窑,还得给他的儿女们当牲口,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