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骡子脸上的泪落到了二牲口赤裸的胸脯上,他那抓着二牲口头发的手松了下来,他的脸痛苦地埋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
二牲口挣扎着要起来,起到半截,又躺下了,他身上压着三骡子,起不来。
他气喘吁吁地道:
"骡、骡……骡子,你要……要恨……恨我,就……就把我掐死吧!我……我田老二不是人!我……我……来……来掐吧,骡……骡子!"
三骡子却没有动手。
三骡子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哭了好大一会儿,三骡子才道:
"二……二哥,咱……咱们走吧!我……我懂!我他娘的都懂!这……这事怪不得你的!走吧!走……走吧!"
三骡子扶起二牲口,像扶着自己的亲兄弟似的,顺着巷道的一侧,慢慢向前摸去,小兔子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静寂的、黑暗的巷道里又响起了三个用生命的脚步踏响的声音……
地下开始出现了水。
越向前走,水越深。
开初,这地下的水是浅浅的,仅仅没过他们的脚踝;后来,渐渐没过了他们的膝盖;再后来,竟淹没了他们的大腿。正面依然有一阵阵温吞吞的、带着烟味的风吹过来,这说明,巷道是通的,地下水并没有将整个巷道都淹没。
然而,他们不敢冒险向前走了。情况很清楚,他们在向一条下巷走,越往下,水积得越深,尽管巷道是通的,可能否走得过去,却很难说。
水面上漂着一具具尸体,尸体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恶臭,他们感到头晕、恶心。小兔子呕吐了两次,把吃进肚里的那些变了质的马肉又从嘴里吐了出来。二牲口也扶着棚腿一阵阵干呕,只有三骡子好一些,他没有要呕吐的欲望,只是感到有些饿,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
在没到大腿根的冷水里,他们站住了。
"二哥,不行,不能走下去了!咱们得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点东西!"三骡子道。
"行,行呵!可……可也不能退回去,那得退多远,咱们还是往前走一段吧,说不定巷道旁边就有避风的洞子!"二牲口道。
"还是往前走走吧,现在水还不算太深!"小兔子也说。
三骡子不再讲什么,又扶着二牲口,"哗啦、哗啦"蹚着水向前摸,摸了大约有二十步左右,真的在巷道边上发现了一个斜上去的洞子,那洞子的洞口处也积满了水,水上漂浮着一些木楔子,洞子里不透风。三骡子带着试一试的心理,扶着二牲口,扯着小兔子进了洞子。在那洞子里向上走了七八步,水没有了,他们脚下又出现了干松的煤末子。
他们松了一口气,像软面团一样,全瘫倒在地上了……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他们坐倒在地的时候,洞子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开头,他们以为是顶板上的矸石在冒落,后来才听出,这是许多人的爬动、滚打制造出的声音。
这里还有人!
这些人还活着。
三骡子高兴得浑身发抖,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
"喂,伙计们,上面的道儿通不通?"
"不……不通!"
远远的黑暗中传出一个颤巍巍的、有气无力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你……你们有灯火么?"二牲口接着问了一句。
"没……没有!"远远的黑暗中又传出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们是几号柜的?"三骡子又问。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从这嗡嗡的声音中,三骡子和二牲口判断出:这洞子里的人不少,起码有七八个。
他们没回答三骡子的话。
三骡子又问了一句:
"你们是几号柜的?"
那黑暗中的人们依然没做出明确回答,他们反过来向三骡子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们……你们有几个人?"
"三个,我们有三个!我们还带着点马肉哩!"三骡子自豪地回答。
这回答声马上引起了一阵骚乱,前面的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阵煤块滚动的声音和人体在地下的爬动的声音。继而,一阵扬起的煤尘扑到了他们面前,随着煤尘的到来,一阵由人的喘息组成的强大共鸣声,也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小兔子突然感到害怕。他带在身上的马肉丢的丢,掉的掉,再加上吃掉的,所剩的已经不多了,充其量不过三五斤。他怕这帮饿疯了的人会分光他的马肉,更怕二牲口和三骡子会硬叫他把马肉分掉,于是,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站了起来,悄悄往洞子下面溜,一直溜到大巷的积水处,才屏住呼吸站住了。
他打定主意,要保住他的马肉,谁敢冲上来夺他的马肉,他就和他们拼!哪怕是二牲口、三骡子,他也要拼!
这时,洞子里已乱作了一团,小兔子听到了"扑通"、"扑通"的扭打声,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声,也听到了三骡子的叫骂声和二牲口的惨叫声。
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果然扑上来抢三骡子和二牲口的马肉了!
他们这帮人完全疯了!
假如三骡子和二牲口没带马肉,他们也许会活活吃掉他们两人,这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他们为什么一开头就问他们有几个人?人少,便好吃哩!
小兔子毛骨悚然地想着,不顾一切地顺着积水的巷道向前摸,他想,他就是被淹死,也不能被这帮疯子当作食物吃掉!
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肚子、没过了他的胸脯,没到了他的脖子下面……
他不敢向前走了,他抱着一根浮在水上的棚梁,迷迷糊糊地歇了一阵子。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他恍惚是扒着那根木梁打了一个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