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一种忧伤的孤独感-黑坟

他独自一人来到这深深的地下,他更感到整个地下静寂得吓人,似乎这空荡荡的斜巷里处处潜伏着危机,连闷热的空气中都飘荡着阴谋的气息。他真害怕在这通往地狱的斜井里送掉自己的性命。一步步向斜井深处走时,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地狱,他觉着他是在向着深深的地狱一步步迈进。

他变得有点不那么自信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的信心和胆量都是极有限的。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扭头回去,把这深渊和地狱抛在身后,回到喧嚣的地面上去。

然而,他的脚却踏着潮湿、泥泞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仿佛整个身子已不再听从他的理智的控制了……

他不能回到地面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去干什么呢?参加那场战争么?那场战争离题太远,荒唐离奇!那场战争不属于他郑富,也不属于遇难的窑工,那场战争是二老爷们借题发挥出来的一个阴谋!

他想,总有一天,这些丧失了理智的窑工们,会领悟到这一点的!

晃动的油灯将沉重的黑暗一点点撕破了,抛在他的身后;光明与黑暗在他面前搏击着,使他产生了一些联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刘先生,他觉着这位来自省城的、有学问的先生就像这油灯一样,把田家铺镇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了这个丑恶世界的真实面目,使他认清了那些绅耆老爷们的险恶用心!他真诚地想:假如他是土生土长的田家铺人,假如他也像三骡子胡福祥、工头王东岭那样有很大的号召力,那他一定会制止这场没有实际意义的窑民战争的!

现在他却做不到。没多少人听他的。窑工们被这一声爆炸炸昏了头,炸进了二老爷们的怀抱里脱不开身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

他有了一种忧伤的孤独感。

在胡思乱想中,他又一次来到了堵塞的巷道面前。他举起灯,对着一根根棚腿、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将贴身揣在怀里的炸药块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龙、大老李他们扒腾出来的矸石碴上歇了一会儿,对着油灯的灯火,点着了锅烟。

吸着烟,他想起了小兔子。

从那个风雨夜以后,他一直有一种做了贼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那个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小孩子,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无数次地设想过那天夜里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里小兔子真的握着切菜刀闯进了房间,那么接下来必然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场搏斗。他不会让步的,不会的!他不是玩弄他母亲,而是真心喜欢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和他谈谈,就像两个男子汉之间的谈判那样,公正地、坦诚地、不失尊严地谈。他会说服他的。

然而,他所挚爱的那个女人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一定要他从后窗跳出去……为此,他后悔了好长时间,他觉着自己丢了颜面,也丢了一次和另一个男子汉摊牌的机会。后来,他还是想过要和小兔子好好谈一次的,可总没遇上合适的机会;结果,事情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独自一人来寻找小兔子了,他想,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没被这罪恶的矿井吞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谈不通就揍他,以父亲的名义。

一袋烟吸完,他磕了磕烟锅儿,将烟荷包和烟杆儿裹在一起,缠紧,插到了后腰的裤带上。

他把小褂儿搭在棚梁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面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渐渐被他清理干净了,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岩石凸露出来。他在岩石下面刨了个坑,将一块炸药填了进去,然后划着洋火,点着上面的药捻子,便转身往坡上爬。当他气喘喘地爬到十步开外的地方时,炸药"轰隆"一声炸响了,他脚下溅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灯也在一阵白色气浪的冲击下熄灭了。

他点着了手中的灯。

他提着灯冒着阵阵烟雾,来到了那块大矸石面前。

矸石并没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露的一部分被炸飞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操起煤镐在矸石下面的纵深部位,刨了一个小坑,将余下的两块炸药全塞了进去。

他再一次将药捻子点着了。

炸药增加了一倍,爆炸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号柜经常干开拓巷道的活计,玩炸药不是一日、两日了,对炸药的习性可谓了如指掌。

他想躲远一点。

不料,命运竟这么乖戾,就在他奋力向上爬到五六步开外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蹬到了铁道当中的一个小地滚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又是水,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块即将爆炸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来,再往上攀,只攀了三五步,身后的炸药便轰然炸响了,一股强大的气浪夹着斗大的矸石碎块、夹着浓烈的硝烟,向他扑来,猛然将他击倒了。

他头上两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爆炸声中冒落下来,他的身子在失去知觉的时候,被冒落的矸石、煤块埋严了……

最初听到那阵脚步声的时候,刘易华以为是街上过路的行人,根本没有予以注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对着大街的,大街上时常有各种声响透过窗子传进屋里——来往行人的脚步声、牛马骡子的嘶叫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这些喧闹的声音,在整个白天是不绝于耳的,他习惯了,他不曾想到那夜会发生什么祸事。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看了看怀表,见怀表上的时针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起身拉上了窗帘,又将桌上油灯的灯火拧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