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多了,他那点可怜的乐趣也被剥夺了,统共只有一间屋子。开头,他还希望孩子们早早睡熟,可往往不等孩子们睡熟,他自己便先自睡了过去。后来,他和老婆只得又到麦地里去,像他们第一次时那样……
这挺丢人的,他想都不敢多想,他和他女人趴在麦地里时,再也没有第一次时的那种充满幸福的感觉,他觉出了生活的艰难可怕,他觉着自己真的像个牲口,让生活的重负给压趴了下来。
现在,他和他的女人都老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都走到了生活的末路上;即便他活下来,生活也不会有多大的乐趣了。有时他真想死,他死了之后,对一切便可以不负责任了。真的,他为什么要对他们负责任呢?老大、老二都不小了,这个家庭的主要责任该由他们承担起来了,他老了,老了,老了……
他不知道到现在为止,他在这深深的地下呆了多长时间,他只觉着这时间很长、很长。这浸泡在黑暗中的漫长时间像个无形的恶魔,将他残余的生命又掳走了大半,他的心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年。当他在风化页岩地段爬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腿脚都不那么灵便了,膝头和胳膊上的关节"咯咯"发响,手掌和膝骨压在地上发木、发麻,骨子里隐隐作痛。他那一身令人崇敬的肌肉不见了,他的胳膊细得像根棍,大腿上的皮肉都松垮下来。他一步步向前爬着,他觉着自己在一点点变成牲口,他一忽儿把自己想象成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忽儿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筋疲力尽的老牛,他僵直的胳膊和麻木的手掌仿佛正在变成牛马的前蹄,他那压在泥水中的膝头和拖在地上的脚掌仿佛正在变成牛马的后腿。他和牛马不再有任何区别,他和它们一样赤身裸体,他和它们一样四肢行走,他和它们一样失去了生命的自主权,生命缰绳已经不在他自己手里。
他也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好时光。他是堂堂正正做过人的,像每一个男人一样,他有过自己值得骄傲的岁月与经历。二十多年前,在青泉县官窑局房前的草地上,他和许许多多来自各县的乡民们一起到官窑局画押下窑——那一年宁阳大旱,庄稼无收,到青泉官窑局下窑的人很多。官窑局的总办、帮办老爷们搭起了架子,要对下窑者进行测力考试,官窑局房前的草地上放着一个重约二百斤的石磙子,只要能搬起那个石磙子的,便算合格。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那个石磙子搬离了地面,"哈嗨"一声,他竟将那石磙子举过了头!
那时,他的劲多大呀!他觉着,他跺跺脚也能把地跺出个窟窿来!
多么好!
这一切是多么好!
然而,好时光一下子便过完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咀嚼一下这好时光的滋味,好时光便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去,只在他身边抛下了一些枯草败叶……
难道这就叫生活?
生活真会欺骗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矿井下呆多久,他在黑暗中摸索时,总不时地想到死。死,对他来讲是极容易的事,不要说饿死、憋死、渴死,巷道里的每一次冒顶都可能送掉他的性命。有时,他干脆把这座偌大的矿井看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他想象着自己已经死了,只是魂灵在四处飘荡。人们不是说过么,"千条路走绝,来把黑炭掏"。实际上,从在官窑局的局房前举起那个大石磙子起,他就命中注定要被矿井吞噬掉、埋葬掉,今日死在这里并不值得惊奇。
他却可怜小兔子。他已享受过人生的千般滋味,而小兔子没有,他还是个孩子,他应该理直气壮地活下去!他觉着,在他人生的末路上,小兔子就像一盏刚刚放出生命之光的灯,无论如何这盏灯是不应该熄灭的。他不恨小兔子,真的,一点也不恨,就是发现小兔子偷吃那块马肉时,他也不恨他,他打他完全是无意识的一时冲动,打过之后,他就后悔了。可后悔归后悔,打却照打。好像打人的是一个人,后悔的又是一个人。刚才他和三骡子下手太重了,把小兔子打惨了,他想,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是好心,他是在对小兔子的生命负责,倘若小兔子一人丢在后面出了意外,他有何颜面去见田家的父老兄弟?小兔子也太犟,挨打时竟不讨饶,若是他讨饶的话,他也许会恢复理智的。
他不再打他了,绝不再打了。他要再打小兔子就让他烂手爪子、烂肚肠子,就让他不得好死!他要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对待小兔子……
前面的巷道被完全堵死了,他用手四下摸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空隙,塌落下来的矸石、煤块把水沟也堵严了,脚下的水在巷道里积了有尺余深,四下摸索时,他碰到一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楔子,木楔子在不时地碰他的腿。
走在他后面的三骡子和小兔子也陆续跟了上来,他们都判断不出自己所处的方位,都不知道该不该拼尽全力来扒通前面巷道的堵塞物。
正迟疑间,二牲口叫了起来:
"有风!"
果然,有风。他们三人同时感到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什么地方吹来。有风就说明这巷子并没有被全部堵死,或许没有堵严的地方,他们没有摸着。
他们又用手去摸,结果,还是没发现可以钻过人去的空隙,而且,他们也没在堵塞物前面发现风。
这说明他们摸过来的这条巷道的另一侧,还有一个通风的巷子!
他们又沿着巷子的另一侧往回摸,往回摸了不到二十步,就发现了一个上坡的斜巷。这意外的发现使他们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以为已找到了通往斜井的路,遂不顾一切地向上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