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一直认为,大华公司和胡氏家族都没有理由在这块土地上继续存在下去。
然而,政府和公司方面封井的决定,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观念。他这才开始比较认真地考虑如何资助胡贡爷,如何使他带领窑民百姓把这场战争打到底,他觉着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得支持、得真心实意地支持,他甚至期望胡贡爷能带领田家铺的民众把这一仗完全打赢……
想到那困在窑下的千余条性命,想到他们将被活活闷死在深深的地下,想到他们的灵魂无法升天,二老爷便不由得一阵阵颤栗起来,当胡贡爷气势磅礴地走进门时,二老爷正撩着宽大的袖子揩着眼角的泪痕。
"这么说,封井的事已经定了?"
田二老爷用忧郁的眼睛牢牢盯住刘易华白皙而方正的脸膛,又问了一遍。
"定了,我已经说过几遍了,这不会错!"
刘易华有了些烦躁,他不想和这两个绅士模样的人谈了,他几次想离开这间半地穴式的茅屋,到外面的夜空中去呼吸一下凉爽而清新的空气。他感到这屋里的空气太糟糕,既有潮湿的霉味,又有这两个绅士带来的酸味,让人无法忍受。
刘易华觉得很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田大闹要找这两个绅士来和他谈,他断定这两个绅士不是窑工,他搞不清他们和贫穷苦难的窑工们是什么关系。
"再问你一下,刘先生!他们……他们确定的封井时间是明天么?"
田二老爷还在那里问,一边问,一边还用手捻下巴上的胡须,这益发使刘易华觉着讨厌。
"是的!是明天!我亲耳听到的!"
田二老爷点了点头,又向胡贡爷看了看,尔后,长叹一声道:
"贡爷,如此看来,封井一事是不可怀疑的了,而几个井口一封,地下的窑工们就全完了!"
胡贡爷早已是火冒三丈,按捺不住了,脚一跺,手一挥:
"得干了!二爷,说啥咱们也得干了!"
田二老爷吸了口冷气,意味深长地问:
"咋个干法呢?"
贡爷道:
"咱们得先发制人,首要的事,是赶走张贵新的大兵;尔后,攻占公司,挟持那帮公司的王八蛋和政府要员们做人质,据此慢慢交涉。"
田二老爷在空间极为有限的屋里踱了几步,踱到了屋子门口,在门口站了一下,尔后,转过身子对贡爷道:
"贡爷,一开始就对大兵动手似乎不妥,这极易授人以柄。古人云:哀兵必胜。我等窑民此番奋起抗争,实为千余罹难弟兄,是因哀起事,故而,要在'哀'字上做文章。"
刘易华被田二老爷的见解吸引了,心里想: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先生倒端的有点头脑,一开口便不同凡响,他不禁脱口赞道:
"对!是要在'哀'字上做文章!凡事总要讲个策略,要有理、有利、有节!"
田二老爷甚是得意,春风满面地对刘易华点点头,又道:
"我们不能给外观造成一种反叛政府的印象,不能给政府制造任何镇压的口实,我以为,事不宜迟,今夜我们即可秘密率领窑民出其不意地拥入公司,占据几大井口,使他们的封井计划无法实施,促使他们主动与我等谈判。"
贡爷问道:
"如果他们不买我们的账,用兵弹压呢?"
田二老爷慷慨激昂地道:
"那么,输理的就是他们!即使我们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酿发重大事端,一切责任也该由他们来负!我想,他们无此胆量!"
刘易华忍不住又插嘴道:
"田老先生,怕也不好如此自信吧?这帮军阀,原本是资本阶级豢养的走狗!他们素常以镇压劳动民众为职业,此次还要多多提防他们才是,切不可掉以轻心。"
"倒也是。贡爷,我们还是先回去把窑工代表们找来开个会吧!听听大伙儿说些啥?我看,咱们宁可将事情想得严重一些、复杂一些……"
贡爷一脸不屑的神气:
"二爷,窑工代表恐怕没啥高明的意见,还是咱们老兄弟俩商量商量,赶快动手吧!况且,时间又那么紧……"
"切不可这么说,贡爷呀,有道是:'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哩!"
田二老爷坚持己见。
贡爷让步了:
"好!好!就依二爷您的,咱开会,马上开会!"
临告辞时,田二老爷很感动地握着刘易华的手道:
"刘先生,谢谢你了,老朽代表田家铺窑民百姓谢谢你了!"
胡贡爷亦在一旁道:
"刘先生,客气话我们也不多说了,你对田家铺兄弟爷们的好处,我们是不会忘记的;有一天,你要用着我时,只管打个招呼!"
刘易华却没说什么,他到这里通报封井消息,完全是出于一种正义感,他根本没想过要取得什么酬谢和报答,他想,他日后也决不会用着他们。
田二老爷和胡贡爷走后,刘易华也告辞了,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现在,他可以回到大华公司的住处去撰写他的通讯了。
回到住处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刘易华没有丝毫睡意。他点燃了一支雪茄,在皮转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铺开稿纸,挥笔疾书起来:
大华惨案各节已叠详本报。兹闻二十六日下午北京农商部、省府实业厅及各方代表三十余人就营救一事集大华议事厅开会……不料,自称代表政府的刘××、李ⅹⅹ等人竟操纵营救会议,声称,几经考察,井下被困之窑夫一千又二十一名已全部死亡,无营救之可能;旋即,做出了丧尽天良的封井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