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请问你们的窑工代表在哪里住?"
那中年汉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什么窑工代表?"
"你们不是有个窑工代表团么?"
"有的!有的!你找哪一个代表!哪个柜上的?叫什么名字?"
"随便,随便是谁都可以!"
那中年汉子突然有了点警惕:
"先生你好像不是此地人吧?你找窑工代表干什么?"
刘易华忙不迭地取出自己的名片:
"我是省城《民心报》记者。《民心报》看过么?"
那汉子摇摇头。
"我有十分要紧的事要找窑工代表。"
"好!你跟我来!"
那汉子带着刘易华沿分界街走了约摸百十步,转身进了田家区的一个小巷子,在小巷子里的一个破落小院前停住了:
"先生,这里住着一个代表,是三号柜的,叫田大闹。来,跟我进来吧!"
刘易华跟着那汉子进了田大闹破败的家院,在院子里,那汉子喊:
"大闹!大闹兄弟!有位先生找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正掩着门在屋子当中磨刀的田大闹站了起来,站起时,手里还提着水淋淋的、沾着铁锈的大刀片。
刘易华扑过去一把抓住田大闹的肩头道:"兄弟,你就是窑工团的窑工代表吧?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么事?"
"他们……他们准备封井!"
"真的?!"
刘易华点了点头。
大刀从田大闹手里滑落下来,斜插在渗着锈水的泥地上晃了两晃,倒下了。
"我操!你是咋知道的?"大闹用湿淋淋的手抓住刘易华的手问。
"这位先生是报馆记者。"那汉子忙介绍。
"是的,我是《民心报》记者,我参加了他们的会议。"
"好!好!先生,您……您请坐!先在这儿坐一下,我找我们的总代表和您细谈!您看,您看,家里太穷,连个椅子都没有,您就在炕沿上坐吧!噢,三哥,你给先生倒碗水,我操,我去去就来!"
田大闹从炕上抓起一件破褂子,拔腿冲出了家门……
刘易华在铺着破席的炕沿上坐下了。两只忧郁的眼睛开始打量这个窑工代表的栖身之处。
这是个半地穴式的茅屋,总共两间,两间屋子中间没有门,也没有布帘遮掩;屋里除了一个炕,几乎一无所有,而且潮湿阴暗,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霉味。靠近大门口,砌着一个土灶,灶上搁着一只破锅,放着几只大黑碗,灶旁是一个盛粮食的蓝花布口袋,口袋里装了大半袋子高粱。这便是他的全部家产了。
刘易华一阵心酸。他弄不明白,这个叫田大闹的窑工是如何在这种猪狗不如的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的!
"大哥,窑工区家家都是这样的么?!"刘易华朝正在一旁倒水的汉子问道。
那汉子点点头:
"大都这样!要不,人家怎么叫我们'窑花子'呢?下窑的人家,哪家不像'叫花子'!十五六岁的大闺女没裤子穿也不稀奇呀!"
"你们……你们不觉着苦么?不觉着这不合理么?"刘易华真挚地问。
那汉子苦苦一笑道:
"苦,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没本事,命又不好,怪谁呢?其实,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比起那些死在窑下的弟兄们,我们的福气还不浅哩!嘿嘿!"
刘易华却笑不出来,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万万想不到,偌大的世界上还有这等赤贫地狱,还有这等极端的不公道!
"唉!悲惨的劳动界呀……"
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溢出眼眶的泪揩去了,他认真地想:这个中华民国是怎么回事!中华民国不是民众之国么?何以将民众引入如此之绝境?!那些口口声声代表民国、口口声声要维护国家利益的达官显贵难道都瞎了眼了么?政府究竟算是什么东西?!政府,归根到底不是好东西!设若没有什么鸟政府,真正让民众自己来管理国家,国家当不致糟糕至此,民众亦不会赤贫如斯!
让"国家利益"见他妈的鬼去吧!中华民国只有民众的利益才是至高无上的!在田家铺来说,只有赤贫窑工的利益才是最最重要的!他要亲眼看着这些窑工们拿起大刀、操起矿斧,和那帮祸国殃民的达官显贵、和政府豢养的军阀、和万恶的资本阶级拼个你死我活!他要在舆论上、在行动上声援他们!他相信,新世界的希望在他们身上!
新世界不能容忍罪恶的存在和滋生!
他由此想到了俄国革命,想到了去年十一月美利坚五十五万煤矿工人的大罢工,想到了正在进行的法兰西铁路工人、码头工人、矿工、海员的全国性总罢工。世界在躁动之中,新兴的劳动阶级在和万恶的资本阶级进行着整体较量,进行着殊死搏斗!田家铺的窑工斗争,属于这整体较量中的一部分,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他要为之鼓与呼!
刘易华的热血在激昂的遐想之中沸腾了,以至于田大闹引着两个绅士模样的老人走进屋子,走到他面前,他都不知道……
二老爷震惊了。
在听到田大闹报告的封井消息之后,二老爷足足呆了有十分钟之久,他万万想不到政府方面会这么心狠手辣!他本能地感觉到,一场武装冲突已是在所难免了!不要讲胡贡爷,就是他田二老爷也不能容忍这种罪恶的做法!设若没有胡贡爷,他田二老爷也要挺身而出;设若胡贡爷不干,他田二老爷也得领头干!为窑下这千余窑工、为田家铺的地方民众、为那些孤儿寡母拼死抗争!他凭着一时的正义的冲动,当即拍案而起,大骂不绝。骂毕,马上令家人过街去请胡贡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