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八股文写得也不顺溜-黑坟

胡贡爷近期的"政治"是在田家铺镇把田东阳的镇董事会会长的位子给搞掉,不管这位子给谁坐,反正不能给田东阳坐!为此,他才和张大头联合了,在张大头的书房里秘密进行了长时间的"商榷"。他声明:胡家和客籍乡民,一致拥护张大头来做这董事会会长,因为,只有张大头做会长,一碗水才能端平,他胡贡爷才臣服,否则,哼!

这意思是极明确的,胡贡爷在胡氏家族和客籍乡民、窑民中号召力极强,只要胡贡爷一发话,这田家铺的分界街上又得多几具乃至几十具尸体,一场械斗势必就在所难免!田家的人不是骂他胡贡爷是凶神、是杀人魔王么?他就是凶神,就是杀人魔王!不这样,胡氏家族何以在这块土地上立脚?!这他妈的全是田家这帮混账东西逼出来的!

胡贡爷四书五经读得不咋的,八股文写得也不顺溜,可却自认为挺了不得,据说是文武双全哩!文武双全的人自然要搞搞"政治",况且,搞"政治"又是桩挺热闹的事,贡爷生性爱热闹,过不得平静的日子,自然要搞搞"政治"的。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贡爷觉着,这个世界总得接二连三地出点什么事儿才像话,他才能趁机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显出自己的不同凡响之处的,他的"政治"才能功德圆满。想一想呗,捻党出身的胡家,居然在大清年代里出了个"贡生"——甭管是捐纳还是考取的,反正是"贡生",该是何等的荣宗耀祖呵!就凭着这一条,田家铺的董事会长也非他莫属!

自然,这意思在张大头面前不能露出来,胡贡爷懂韬略哩!胡贡爷的头脑决不像田东阳想象的那么简单,也决不仅仅只会杀人闹事,胡贡爷一沾上了"政治",便聪明得多了。胡贡爷是要借张大头、借张大头的二叔县知事张赫然之手,搞掉田东阳,自己当一当董事会会长!

于是乎,谈得投机,谈得痛快,谈到了很晚,他便在张大头府上吃了一顿饭;于是乎便受了陷害,便跑了肚子……

那夜,胡贡爷往屋后的茅厕跑了三次。

第三次在茅坑的石阶上蹲下的时候,肚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排泄了,只是一阵阵地疼痛。他在石坑上蹲了半天,待那一阵阵疼痛过去之后,便提起裤子准备回房躺下。刚出茅厕,走到前院的花圃旁,他便被那来自地下的猛烈震动摔倒在地上。

一时间,他没意识到这是灾难,他以为是自己身体虚弱,力不能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后来,又更加深刻地怀疑起张大头,断定自己是中了毒,受了严重的陷害。他忽然有了些后怕,觉着不该在张大头面前说得那么多,言多必失,想必他已酒后失言,暴露了心迹,惹起张大头的嫉恨,因而才……

他躺在地上喊了起来:

"来人呵!来人呵!"

不知究竟是他喊醒了家里的人们,还是来自地下的轰轰烈烈的爆炸搅醒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好梦,满堂儿孙和家丁、仆人都跑了出来——却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都在那儿惊慌地东张西望。

这时,胡贡爷才开始清醒过来,他注意到,这个小镇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大地在他身下不安地躁动着,房上的砖瓦发出了奇怪的颤响,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轰隆隆的声音,贴着湿漉漉的地皮,隐隐约约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继而,他也和所有田家铺人一样,看见了那团冲向半空中的浓烟大火,看到了那大火极其壮观地跃上夜空,像一轮近在咫尺的耀眼的太阳!他的家院里没有点灯,可大火却将整个院落照得如同白昼!

胡贡爷一骨碌从地上爬将起来,呆呆地盯着那火光和那燃烧的井架看。过了一会儿,他向身边的家人们发问道:

"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大华公司失火了么?"

"贡爷,恐……恐怕是矿井里的脏气爆炸吧?要不,不会那么厉害。"说这话的是一个下过窑的家丁。

脏气爆炸!是的,胡贡爷懂了,这脏气端的厉害,光绪年间直隶总督李鸿章在青泉办官窑时,便炸过一回,死了百十口子哩!

好!炸得好。

肚子竟一下子不疼了,胡贡爷像刚刚过足了烟瘾似的,一下子空前振奋起来,他觉着这是他显示才能、收拾世界的机会到了。他决不能袖手旁观,说啥子也得挺身而出,为田家铺镇、为苦难窑工、为进一步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好好地干它一番!

忽闪、忽闪的火光映照着胡贡爷铁青的脸庞。胡贡爷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庄严的责任感。他用一副十分"政治"的头脑,严肃而认真地想:现刻儿,他不出面,谁还能出面呢?谁还有资格出面呢?难道让田东阳出面领导窑民吗?不!决不能!只有他胡贡爷有能力、有气魄领导广大窑民和大华公司办交涉!

是的!得把一切都抢到田东阳的头里!

胡贡爷恢复了常态。他干咳了两声,不容置疑地大声命令手下的家丁:

"备轿!赶快备轿,我要到大华公司去一趟!快!快一点!"

两个家丁慌忙抬出一乘小巧的便轿。

胡贡爷不顾一切地将干巴精瘦的身子压到便轿的坐榻上,一只脚在匆忙中被轿杠绊了一下,鞋子跌落在地上。贡爷顾不得去拾地上的鞋子,径自拍着轿杠,喝令起轿。轿子冲出胡家大院约摸有半里路光景,一个驼背的老家人才拾起鞋子追上前去,给胡贡爷套在脚上。

大华公司报警的汽笛还在那里不断声地呜呜长鸣,整个田家铺镇都被这没完没了的汽笛声笼罩了、淹没了,仿佛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这么一种单调而凄厉的声音。那一夜,生息在田家铺这块黑土地上的人们,全被这汽笛声惊醒了——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不管是体面绅耆、还是穷苦窑工;不管他睡得多实、多死,反正都醒了!事后,大伙儿才知道,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汽笛声,竟断断续续地响了三个小时零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