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犹豫过;那不是因为怜惜田大闹的性命,而是因为女儿。那一天,女儿跪在地上苦苦求他,泪珠儿顺着枯黄的脸颊一颗颗滚落到地上。女儿求他和田大闹谈一次——只谈一次,只要田大闹认个错,将她娶到田家去。望着刚刚十七岁的女儿,他心软了,竟然一口应允了。可该死的田大闹却视他的让步为软弱,连着几日,既不上门认错,也不同意把他女儿娶走,迫使他不得不选择了今夜的这种解决方式。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在这里等候。他知道田大闹的家,他完全可以冲过面前这条分界街,准确地找到田大闹的破茅屋,将他从大炕上揪下来,一刀宰了他。只是这样干动静太大,街那边不是胡家的地盘,搞得不好,自己脱不了身,甚至会以此为导火线,将平息了几年的胡、田两家的械斗重新挑起,这块平静的土地上又将会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胡家的孤儿寡妇已经够多了,他三骡子没有权利再为胡氏家族造成一场新的灾难。
他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决定自己悄悄地干……
天色阴沉黑暗,没有一颗星星,窑子门口的灯笼残油已尽,火终于熄灭了,整个分界街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后,街面两旁由大华公司安装的路灯亮了。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坑坑洼洼的分界街像一条巨大的冬眠的蛇,浑身闪着斑驳的黄光。
又一阵夜风掠过,几片早凋的枯叶在他面前打旋,其中一片枯叶飘落到他的脑袋上,又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
他揉了揉被枯叶擦痒了的脸,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短刀,警觉地躲到了路灯后面的一片阴影中。根据几年来的经验,他知道这街面上的路灯,是为上黑班的窑工照明的,路灯一亮,矿里的汽笛就要"放响"了,他复仇的机会也就到了。在这种时候,他不愿任何人看见他,不管是胡家的人、还是田家的人。他得悄悄地干、悄悄地……
然而,汽笛总是不响,他等了好久、好久,仿佛等了几十年!
他不由得将眼睛转向分界街尽头的大华公司方向……
就在这时,那场巨大的灾难发生了。猛然间,他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古老传说中的巨龙翻身。他穿着破布鞋的脚掌,分明地感到那股来自深深地下的巨大而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力量使他的脚杆、他的身体,使这个阴暗的胡同口,使分界街,使整个田家铺镇,都惊惶不安地晃动起来。近在身边的"福记酒家"的门窗嘎啦啦地发响,几扇没有安牢的门板哗啦啦地倒翻在地,那窑子门前的红漆木柱亦随之倒了下来。绸布灯笼挣脱了线绳的束缚,仿佛像一个巨兽的脑袋,呼噜噜顺着分界街的路面向他滚了过来。不知是为了躲开那只不祥的灯笼,还是因为站立不稳,他跌跌撞撞向"福记酒家"的门前冲了几步,差一点被几块倒下的门板绊倒。
他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决定田家铺历史命运的一瞬间,他空前地惶恐起来。当他重新使自己的双脚站稳在地上时,他脑袋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报应!神灵在保佑田大闹,神灵不赞成他杀掉他。
三骡子吓呆了,慌忙把短刀扔掉;继而,双膝一软,当街跪了下来……
街灯的铁皮灯罩在"哗啦哗啦"地响着,整个小镇都在这来自地下的剧烈骚动中惊醒了。许多临街居住的人纷纷赤条条地跑到街上,惊慌地四处张望。偏偏在这时,分界街两旁的路灯一下子全熄灭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带着一种末日的恐怖,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向这帮惶恐的人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龙王老爷翻身啦!"一时间,许多大人小孩全当街跪下了。
三骡子胡福祥这时反倒镇静下来了。他突然发现,神的报应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仿佛是冲着田家铺、冲着这个世界来的。他没有得罪任何神灵,神灵也就没有理由单单惩罚他一个人,尽管他在胡、田两家的械斗中伤过人,可他自己也被人伤过,神灵决不该、也不应用天翻地覆般的毁灭来惩罚他。
他第一个想到:这是地震。
然而,就在这时,他和跪在分界街上的许多人几乎同时看到了一团拔地而起的冲天大火,这团大火出现在大华公司大门里,准确地说,是出现在田家铺煤矿主井的井楼上。
大火将整个骚动的田家铺镇照得透亮,那夜,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都和三骡子一样,看到了那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大火拔地而起的一瞬间,火势高达数十丈,整个田家铺的土地又剧烈震动了一次,跪在街面上的人们几乎无法将自己的膝头紧贴在地面上。事后,许多目睹了这场大火的老窑工赌咒发誓说,他们在这冲天而起的大火中,看到了窑神爷,这窑神爷和窑神庙里供奉的慈面金身大不一样,这窑神爷一副狰狞的面孔,抖动着衣襟,借着火势,升上了夜空……
三骡子却没看到,他仅仅看到了一场壮观的大火,看到了那火焰冲上了深不可测的夜空,接着,又从夜空中退缩下来,停留在铁木混杂的井楼上烧个不休。
也就是大火停留在井楼上"哔�"燃烧的时候,矿里"放响"了。位于大华公司护矿河中部的锅炉房的汽笛终于不断声地"呜呜"长鸣起来,仿佛一个陷入深渊的怪兽在绝望地嘶鸣。那尖利而刺耳的声音,撕破层层夜幕,穿过一堵堵墙壁,越过数不清的障碍,像锐利的钢针一样,不停地猛刺着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这是惊心动魄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