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吃晚饭开始,老婆就在为小沐的事叨唠不休,先骂江正流和王长恭不是玩意儿,故意拿小沐做文章。继而,又要陈汉杰给叶子菁打电话,让叶子菁给钟楼区检察院打招呼。陈汉杰被吵烦了,剩下半碗饭没吃完就撂下筷子去了书房。老婆又追到书房,还自作主张地拨起了叶子菁家的电话。陈汉杰把拨通的电话硬给挂上了,没好气地说:“你添什么乱?叶子菁现在正忙着办放火案哩,根本不在家!”老婆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陈汉杰,试探说:“要不,咱……咱就往检察院打?”陈汉杰直摆手:“算了,算了,哪里也别打了!连你都知道王长恭和江正流要做文章,你说我让叶子菁怎么办?公安局已把案子正式移送给钟楼区检察院了,叶子菁能说不起诉?王长恭、江正流会允许她这么干?该咋处理她心里会有数的!”老婆央求说:“老陈,还是给叶子菁打个电话吧,他们这是诬陷咱小沐啊!”陈汉杰脸一沉:“如果真是诬陷,钟楼区检察院会有说法的,用不着你来说!”“哼”了一声,不安地道,“我看不像诬陷,他江正流还没这么大的胆!我们的儿子我们知道,确实不是玩意嘛,过去闯的祸少了?我看都是你宠出来的!”老婆仍在坚持,样子挺可怜:“如果真是诬陷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嘛……”陈汉杰说:“如果真是诬陷,叶子菁不会不管的!这个女同志我知道,原则性很强,既不会看王长恭的脸色行事,也不会顾及江正流的面子,你放心好了!”说到这里,门铃声响了起来。陈汉杰心烦意乱,对老婆道:“快去,看看谁来了?”老婆应声出去了,片刻,又进了书房,悄声通报道:“老陈,是城管的一个男同志,要向你汇报工作哩,还说是咱们小沐的什么好朋友……”陈汉杰没听完就摆起了手:“让他走,让他走,陈小沐会有什么好朋友?啊?一个个还不全是小混球?能汇报些什么?真是的!”�老婆说�:“老陈,今天来的这个混球可不小,恐怕得有五十岁�了……�”陈汉杰仍是不愿见:“行了,行了,你让我清静点吧,就说我不在家!”不料,这当儿,客厅里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老……老书记,我是方清明啊,当年是您……您介绍到市城管委去的,我……我有重要情况要向您反映啊!”陈汉杰一听是反映市城管委的情况,心有所动,这才从书房走了出来。见了那位方清明,陈汉杰的第一眼印象就不太好,此人一脸媚笑,弯在客厅门口浑身抖索着像副刚使过的弓。到沙发上对面坐下再看,发现此人是有点面熟。方清明很拘束,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干笑着说:“老书记,您忘了?两年前我从部队转业,是您亲自安排的,陈小沐带我来的!我在部队时和小沐就是好朋友,小沐介绍工程队给我们盖过房子,我要转业了,小沐说,找我老爸吧!你打了个电话给城管委周秀丽主任,我就到城管系统做了钟楼区监察大队副政委……”陈汉杰终于想起来了:“哦,哦,你就是那个副团职转业干部吧?好像是个笔杆子,能写点小文章?我记得你那天还带了几篇稿子给我看,是不是?啊?”方清明高兴了,这才斗胆把整个屁股搭实在沙发上:“老书记,您到底想起来了!您一个电话就改变了我的人生啊!我给您带了两瓶酒您还不收,现在想想还让我感动!我这阵子还和人家说呢,别说没清廉的好干部了,咱老书记就是一个!”陈汉杰脸上有了些笑意:“对,对,我都想起来了,你这同志带了两瓶五粮液来,很不合适嘛!我答应安排你,是看你有点小才,笔杆子总是需要的嘛!怎么样?在城管系统干得还好吗?是不是替咱们的城市建设写点啥文章了?啊?”方清明说:“写了,写了,都是些豆腐干,就没敢拿给您老书记看。”陈汉杰突然想了起来:“哎,你刚才说,你在钟楼区城管委当什么副政委?”方清明似乎无意地道:“是的,是的,着火的大富豪就在我们钟楼区嘛!”陈汉杰挺自然地提了起来:“大富豪娱乐城门前的那些门面房到底是怎么盖起来的?你这位同志清楚不清楚啊?还有你们市城管委的那位女主任,就是周秀丽同志,她事先知道不知道啊?这片门面房影响了救火,造成的后果很严重啊!”方清明表情骤然庄严起来:“老书记,今天我就是要向您汇报这些问题!”陈汉杰眼睛一亮:“哦,说,那就说说吧,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清明却没说,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捏着,递到了陈汉杰面前:“老书记,请您先看看我的这封举报信,我在火灾发生的第二天写的!写完后就投到市人大门口的信箱里了,是给您的,一封匿名举报信,不知道您看到了没有?”陈汉杰怔住了:“什么?那封匿名举报信是你写的?举报周秀丽受贿?啊?”方清明点点头:“是的,这就是那封匿名信的底稿,我故意写在文件打印纸上的,就是希望他们来找我调查,可他们谁也不来,官官相护嘛!另外,我也担心您工作太繁忙,看不到这封信,所以,我今天才挺身而出,来向您老书记当面汇报了,在整个长山市,我只信任您老书记一人!您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陈汉杰摆摆手:“哎,哎,什么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别把我吹得这么邪乎!”让老婆拿过老花眼镜,陈汉杰认真看起了举报信,看毕,久久地沉默着。方清明有些紧张了,看着陈汉杰:“老书记,您……您这是怎么了?”陈汉杰像没听见,把举报信放到茶几上,起身在客厅里踱步,想起了心思。这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写举报信的人竟是他陈汉杰两年前介绍给周秀丽的人!这个人也太可怕了,先是匿名把举报信寄到市人大来,点名道姓让他收,现在,又在他家公然现身了!外界知道了会怎么想?必然是预谋嘛,是他陈汉杰和这位副政委串通好了要向周秀丽和王长恭发难嘛!一场你死我活的反腐败斗争就变成了两个人和两派势力的政治倾轧,他陈汉杰就是有一百张嘴只怕也说不清了!偏在这时,方清明走到陈汉杰面前又说话了,昂首挺胸,不再像刚使用过的抖索的弯弓,倒有了点即将开赴战场的军人的样子了,神情也很激动:“老书记,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周秀丽不是一般人物,后面有王长恭,没人敢碰她,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就和他们拼到底了!我是您老书记介绍到市城管委去的,周秀丽就认准我是您的人,我也和周秀丽说了,我还就是要做老书记的人,跟老书记走到底了!就算老书记哪天人大主任也不干了,我也得跟老书记,决不跟王长�恭……�”陈汉杰听不下去了,手向大门一指:“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方清明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站着不动:“老书记,您……您这�是……�”陈汉杰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镇定了一下情绪,言不由衷地�批评说�:“你这个同志都想到哪里去了?啊?怎么对长恭同志意见这么大呀?我和长恭同志一个书记一个市长,搭了五年班子,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团结战斗,合作得很好!就算周秀丽有什么问题,你也不能往长恭同志身上扯嘛!”将举报信从茶几上拿起来,递到方清明手上,“这封信请你拿走,该交给哪个部门交给哪个部门吧!”方清明显然有些意外,气不壮了,一时间又恢复了弯弓状,哈着腰,苦着脸,像只被主人意外遗弃的狗,极力解释说:“老书记,�我……�我今天说得可都是真心话!他……他们官官相护啊,整个长山市我……我就信任您老书记一人啊……”陈汉杰脸一拉:“这叫什么话啊?你怎么知道他们官官相护啊?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这么严重,我陈汉杰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了!你快回去吧,不要在我们领导之间搬弄是非了,尤其是在我和王长恭同志之间!我再和你说一遍:我和长恭同志并没什么矛盾,你这个同志揣摩错了!”说罢,连连挥手,再次示意方清明出去。方清明不敢再赖下去了,只得唯唯诺诺退了出去,退到门口仍没忘记最后表一下忠心:“老……老书记,我……我可真是你的人啊,真的!”陈汉杰益发厌恶,像没听见方清明这话似的,转身进了书房,关上了门。一进书房,陈汉杰马上用保密机给叶子菁打了个电话,简短通报情况说:“子菁同志,举报周秀丽的那个匿名者到底现身了,是钟楼区城管委监察大队一位副政委,姓方。你们去找这个姓方的谈谈。不过,请你和检察院的同志们注意一下,我的感觉不太对头,这个人很猥琐,他反映的问题和情况你们一定要注意分析!”叶子菁在电话里惊喜地问:“老书记,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匿名者的?我们这么找都找不到,正和市纪委协商调阅市城管干部档案呢!”陈汉杰自嘲道:“这个匿名者刚才找到我家来了,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人哩!”这时,又来客人了,客厅里老婆和一个熟悉女人的寒暄声响了起来。陈汉杰没再和叶子菁继续说下去——本来倒是想提提儿子小沐的案子,可叶子菁没主动说,陈汉杰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放下电话后,陈汉杰一时间有些茫然。老婆再次进了书房,说是周秀丽到了,问陈汉杰见不见?真是太有意思了!举报者前脚走,被举报者后脚就来了?这哪能不见?!走出书房,一见到周秀丽,陈汉杰就笑了,口气和蔼,却又不无讥讽地打趣说:“秀丽同志啊,你这是怎么找到我家的?还认识我家的门啊?啊?”周秀丽满脸笑意,忙不迭地道:“老书记,老书记,该骂您尽管骂,我今天来就是送上门让您老领导骂的!长恭副省长明确说了,得让您老领导骂个痛快,骂个够,给我定了个‘三不许’哩:不许我狡辩,不许我还嘴,还不许我解释!”陈汉杰大笑道:“秀丽同志啊,这么说,你这是在执行长恭同志的指示喽?”周秀丽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也真是想您老领导了,一年多没见了嘛!”陈汉杰感叹道:“有意思,有意思啊,不来都不来,要来又一起来了!”没想到,这话一落音,周秀丽马上接了上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钟楼区监察大队的一位副政委刚从您这儿出去!”恳切地解释起来,“老书记,我可真不知道您今晚要找我们这位副政委谈话,要是事先知道的话,就改时间再来了。”陈汉杰似乎不经意地问:“哦,你在门口撞上那位副政委了?”周秀丽说:“巧了,我停车时正见着他从您家院里出来,还想躲我哩!”陈汉杰不得不解释了:“秀丽同志,你误会了,这位同志并不是我约请的,是他主动找上门的,见面我都不认识了,还是他自我介绍,我才有了点印象。”周秀丽笑道:“嘿,老书记,您就别和我逗了,方清明您会不认识?是您两年前介绍到我们城管来的嘛!当时不好安排哩,可我也不敢跟您老书记叫苦啊,您的指示我得照办嘛,我灵机一动就因人设事,在钟楼区监察大队硬设了个副政委。这可是专为方清明设的,迄今为止区一级的监察大队只有他这一个副政委编制!”陈汉杰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咧了咧嘴:“秀丽同志,安排个转业干部还让你这么为难啊?这我真不知道哩,如果知道就不会向你开口了,怪我,怪我啊!”周秀丽忙道:“老书记,这不怪您,还是怪我,我这一二年向您汇报得少了,有些情况您不可能了解。可说心里话,只要是您老书记交代的事,我没一件不是亲自安排落实的。就说方清明吧,您打了招呼,我心里就有数了,在钟楼区只呆了几个月,马上把他调到机关办公室做了副主任,准备锻炼两年接办公室主任。可我真没想到,方清明这位同志这么不争气……”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人了!”陈汉杰倒注意起来:“哎,怎么不说了?说嘛!方清明怎么不争气了?”周秀丽这才苦笑道:“老书记,这人太贪婪,凡他安排的接待活动,他就没有不拔毛捞油水的!大到千儿八百的接待餐费,小到餐桌上的一瓶酒几盒烟,他全往自己口袋里装!当了一年多办公室副主任竟然在我们市城管委定点的两家接待宾馆私存了一万三千多元接待经费,这一不当副主任,马上变现拿走了,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可就是贪污犯罪啊,我们纪检组目前正在查。我前天还和纪检组的同志们打了个招呼,内部问题内部处理,尽量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丢人现眼。”陈汉杰并不吃惊,冲着方清明这人的奴才相,搞点这样的小腐败不奇怪。周秀丽仍在说:“方清明还只是个办公室副主任,经费大权还没交给他,他就这么干,搞一次接待贪一次小钱,真让他接了办公室主任,他不要犯大错误吗?肯定是个腐败分子嘛,不但丢我们城管系统的人,连你老书记也得跟着丢人嘛!这么一想,我也就痛下决心了,五月份机关民主评议一结束,就让他重新下去当副政委了。哦,顺便汇报一下,民主评议时方清明的称职得票在机关也是倒数第一。”陈汉杰不得不承认,周秀丽说得对,就方清明这种素质,这种表现,真做了办公室主任不是腐败分子才见鬼呢!如果方清明真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也不会和陈小沐搞到一起。如此看来,方清明的举报可能有问题,甚至有诬陷周秀丽的嫌疑。周秀丽也说到了这个问题:“老书记,说心里话,让方清明下去我完全是出于公心,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他本人的一种特殊保护措施。没发现方清明的腐败苗头倒也罢了,发现了不管不问,为了哪个领导的面子继续重用,就是不负责任了,既是对组织不负责,也是对当事人不负责。可这一来,方清明意见就大了,四处骂我,骂我们城管,骂得还很绝呢,净在报屁股上提些龌龊的问题,出我们的洋相。‘八一三’大火一起,又兴奋了,四处造谣生事,扬言要告我受贿渎职。我昨天找他谈了一下,因为考虑到是您老书记介绍过来的,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陈汉杰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了,再沉默下去,只怕周秀丽和王长恭都要认为他是方清明造谣生事的同伙,他就更说不清了。于是,打断了周秀丽的话头道,“哎,秀丽同志,方清明这事我还得解释一下:这个人我真不了解,两年前他带着几篇文章跑到我家让我看,我还以为他是个小人才呢,所以才介绍给了你,我和方清明之间没有任何私交,也不可能有什么私交!现在看来,我是看错人,犯了错误了!”周秀丽笑道:“老书记,哪能这么说,您爱才嘛,也是出于好心嘛!”陈汉杰再次强调:“犯错误就是犯错误,好心犯错误也是犯错误嘛,还是得检讨嘛!”挥了挥手,“好了,秀丽同志,这笔账就记在我头上,我汲取教训吧!”周秀丽忙说:“哎,老书记,你看你,还当真了?这算什么教训?人生的路都是每个人自己走的,您老书记又没教方清明搞腐败,更没让他这么造谣生事嘛!”陈汉杰很认真:“秀丽同志,你别说了,对这个同志,你们一定要按规定严肃处理,只准从严不准从宽!如果他再打着我的破旗说三道四,你们给我坚决顶回去!今天,啊,他在我这里乱发长恭同志的牢骚,我就撂下脸来狠训了他一通!”周秀丽舒了口气:“好,好,老书记,您有这个态度我们就好办了。哦,对了,长恭同志再三要我向您问好,还让我转个偏方给你!”说罢,拿出了一张纸。陈汉杰接过来一看,是张治疗冠心病的偏方,开偏方的刘大夫在省城很有名,陈汉杰过去就听说过,曾想过要去找他瞧瞧病,没想到王长恭已想到了他前面。周秀丽又说:“老书记,长恭同志一直很关心您的身体,说是如果你有时间,他可以陪你找这位刘大夫好好瞧瞧!”又想了起来,“哎,老书记,这还有个事哩:长恭同志说你答应给他写字的,让我今天一定要讨到手哩!您看怎么办啊?”陈汉杰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长恭同志现在可是省委、省政府领导了,他还看得上我的破字啊?!”话虽这么说,还是站了起来,挺高兴地说,“好,好啊,既然人家领导同志还看得起我,我就写吧,啊?执行领导的指示嘛!”周秀丽也笑了起来:“老书记,长恭同志在这里可又要骂您了!”这么说着笑着,便到了书房,周秀丽帮着铺纸磨墨,陈汉杰凝神运气,提笔为王长恭写下了八个遒劲有力的狂草大字,“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周秀丽在一旁看着,欣赏着,先是拍手叫好,后又趁机讨字。陈汉杰想了想,又为周秀丽写了两句话,“做人民的公仆,为长山城市美容。”周秀丽又是一连声的喝彩,恭恭敬敬地再三保证说,一定会把老书记的教诲牢牢记在心里,落实到将来的工作中去。这日和周秀丽交谈的气氛还是挺和谐的,和谐得令双方都有些意外。因为和那位举报人方清明解释不清的关系,陈汉杰许多想说的话都按捺在心底没说出来,更不好追究举报信上的指控。那场大火案双方更没提及,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