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攀龙夹了一大包书,和毕波丽同走出东安市场。毕波丽自回寄宿舍。马攀龙也自回家里来,走到书房将书放下,只见桌上有一张字条,条子是华丽鞋店里来的账单。杨女士新定做的两双鞋子,共是二十二块钱,没有付款呢。将那封信拆开来一看,是庶务处的通知书,说是学校里借到了一笔小款子,可以先发五厘,有十四块钱。马攀龙算一算,指望了好几天,还只有这一点子,连付杨女士的鞋钱还不够呢。
他因为要赶紧做文章,也没有工夫去计算这些,就都扔在一边,便将他白天拟的那封信稿子,依旧拿了出来,自己坐在那张转椅上,取出一根雪茄,将它燃着,吸了一阵。慢慢的将墨盒打开,慢慢的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慢慢的用笔在墨盒子里蘸着墨,手虽然不停,心里却在那里想,要怎样着笔?他想,蒙牛参事介绍我和金士章总长只见了两回面,他就那样和我亲近,真是难得的事,这两天索薪既索不到,杨女士又和我提出要求,赶做夏季衣服,不是人家前天送三百块钱津贴,眼前我真要不得了。昨天我那封道谢的信,虽然做了三个钟头,只有一百多个字,实在不能畅所欲言。这样一比,我才知道人家真有本事,无论什么事情,他都可以把古文写出来。我拿着《劝学赋》这样一个大题目,会凑不上一千字,糟糕不糟糕?自己这样想,手上伸在墨盒里蘸墨的笔,竟忘记抽回来,只觉有些叮当叮当响。抬头一看,糟了,笔伸在茶杯子里,把一杯子热气腾腾的茶,洗成了墨水。自己好生奇怪,这桌上哪来的一杯热茶。便昂头对窗子外问道:“谁送茶到我屋子里来的?”他家的女仆杨妈答道:“刚才我送进去的时候,还问马先生呢!是吃点心吗?您说不吃。怎样进您的屋子,您会不知道呢?”马攀龙听她这样说,又仿佛刚才果然有一个人进来,自己仿佛也曾说一句什么,大概一心在做古文,就没有留心到这些事呢。便搁下那支笔,另外抽了一支笔来打草稿。他写了几行,自己便念上一道,念过之后,禁不住提笔就要改。那一篇赋是没有起头,单单赋前面的一小篇短序,他翻了许多古文出来,不时的翻着序一种的文字看,低着头,死命的摹拟那种句调。一会子写,一会子念,一会子改,一会子又要翻书,虽然只有一个人在书房里,手忙脚乱,倒弄得十分热闹。好容易,把小序做完了,稿子上连涂带改,已经分不出行数,自己便又找了一张完整洁白的纸,清清楚楚的把它誊好。誊好之后,又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很觉这实在是妥当了,然后才开始做赋。他心里想道:“平生于赋这样东西,就没有什么研究,平常拿一本四六文看看,无非因句子整齐,字面好看,念到嘴里很顺口,所以有名的古赋,还记得几句,而今要做起来,实在觉得费事。第一,肚子里没有几个典,外国故事虽然很知道些,又用不上去。第二,这是要分平仄的,自己对于四声,还不十分熟悉,恐怕要弄错。想到这里,不住的用笔管儿伸到额角边头发里面去摩擦。踌躇了会子,一想已经对人家说了,不做怎样行呢?这样一想,又在书架上翻出几部四六文的书,打开看了几篇,打算套上两句,做一篇赋的起端,他翻了一翻,见有一篇诗集的序,开头一句是,“披萝带荔,楚臣幽怨之篇”。他觉得这两句念起来很响亮,便套着写了两句,是“敦诗说礼,圣人训子之篇”。写完自己一念,很顺口,提起笔,就在篇字旁边,圈了几个密圈。马攀龙一想,这以下,就该一样的用十个字,把上句对起来了。可是这十个字,总要浑成一点,才可配得过去。记得人家的春联上,常有这样的对子,什么“敦诗说礼,孝弟力田”,倘若也用“孝弟力田”来对,未免太现成了。咳!金总长问我话的时候,我赞成他的主张得了,为什么一定还要说做一篇来请教呢?真是找罪受啦。自己埋怨了自己一阵子,没有办法,还要硬着头皮去做。想了一会子,得了“下帷读书”四个字,觉得可以对过去。右手拿着笔在墨盒里蘸墨,左手却伸开巴掌,在空中抚摸,心里在描摹“下帷读书”之下,应该点出个什么人?想了一会子,用“君子”来对“圣人”,却很工稳,便又写“君子持身之道”六个字。他想一句,凑一句,慢慢的也就凑到十几句。右手拿着笔,停住不写,左手依旧伸开五指,在空中抚摩,头却不住的微微摇摆,在空中晃成小圈圈。正在得意忘形之际,只听一阵敲门响,杨妈打开门来,却是杨女士看电影回来了。马攀龙一想,什么,电影就完场了,这样夜深了吗?那杨女士支咯支咯,一阵皮鞋声,早连响不断的走了进来。她在院子里,就说道:“傻瓜,今天的电影真好,你又不去看。”说时,一掀帘子进来了。她先就笑道:“呵哟!这可了不得,书桌上怎样堆得乱七八糟呀?成了破书摊子了。”说着,便把手里带回来的一张说明书和一张传单,都丢在马攀龙面前,说道:“你瞧瞧!”走过来,又夺下马攀龙手上的笔,给他将笔套儿套上,说道:“这样夜深,别写了。”说着,瞅着他一笑。马攀龙也是个多情种子,他的恋人这样柔情婉转的叫他去安息,哪里有个不动心的?只是蒙金总长看得起,在教育委员会里,给他弄上了一个委员,每日坐在家里,要收三百块钱的进项,真少有的事。况且他一想,作白话文的人,金总长向来是看不起的。我虽不是白话文里面的健将,可是也有个小小名儿,我们对他那样冷嘲热讽,他偏偏和我很客气,这个人不能不说他是有肚量的。据金总长说,有几个学校,他要根本改造一下。校长我是不敢存此奢望,但是教务长或者不难。至低限度,总可以多弄几点钟书教一教。有这样的趋势,不就此先恭维恭维他,等待何时?要恭维他,第一要迎合那人的心理。他是主张做骄散兼用一路的古文的,我要想和他永久发生关系,这种文字,是不能不常做的呢。他这样想着,所以咬着牙齿,决意拚一夜的工夫,将这《劝学赋》,打成一个草稿。杨花女士劝他去睡,他就详详细细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杨花,杨花道:“你是个反对古文的人,现在要改做古文,自然不能合调。你这样勉强的做,仔细弄出毛病来呢。”马攀龙道:“‘士为知己者死’,那也说不得了。这句话,不是有‘女为悦己者容’的一句陪笔吗?”说到这里,便嬉皮笑脸的,用指头蘸了一点水,对杨花脸上一弹。杨花笑着一扭身子,笑道:“你少和我闹,我们辈分不同,总不成一个局面,我是要回南去的呢,反正我在这里,也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马攀龙笑道:“你要原谅我,今天没有陪你去看电影,那是不得已。”杨花一撇嘴道:“我管你呢。”她两只手按着桌子把头一偏。马攀龙见她这样娇嗔的样子,真不忍再拂道她的意思了,笑道:“我就陪你到房里去罢,我这篇赋,只好明天交卷了。”杨花道:“不是我不让你做,我看你愁眉苦脸的,弄得太吃力,不做也罢。你要说为那个三百块钱的话,不愿在金总长那里失信,拼了我们都少用两个,不就省出来了吗?”马攀龙听了这种话,真比吃了一剂凉药还要受用,心里果然也就活动起来,真个把这篇作而未成功的赋把它丢了。可是心里这么想,文可以不做,和金士章的关系,可不要脱离了。
到了次日下午,他打听得金士章在贾维新家里去了。他连忙在书架上翻了一本《墨子》,带在身边,坐了车到贾宅来。到了门口,果然看见停着一辆汽车。马攀龙这里原是常来的,门房就认得,说道:“金总长在这里呢。”那意思阻止马攀龙进去。马攀龙会意,笑道:“不要紧,我和金总长也是熟人。”说着,他迳直就往客厅里走。一进门,看见贾维新和金士章各躺在一张沙发上抽着雪茄说闲话,看见他进门,都站了起来笑着点头,马攀龙也在下手一张沙发椅上坐下,却把手上那本书,放在面前小圆桌上。金士章道:“马君勤学的了不得,出门都带书,可谓手不释卷。”说时,将那书翻着一看,原来是本《墨子》。又道:“马君也喜欢研究墨学吗?子书里面,我只爱这一部书。”马攀龙笑道:“哪里什么勤学啦,带在车上看看罢了。我是个穷忙的人,向来这样打经济算盘的,总长说好笑不好笑?”金士章道:“这有什么好笑?我们正应该如此啦。马君给我做的赋,得了没有?我的月报,等着发稿子呢。”马攀龙道:“这实在对不住总长。”金士章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不敢发表文言的文章。笑道:“你们这些当教员的,真是给学生管服了,将来连自己每餐吃多少饭,还得学生的同意呢。”马攀龙巴不得如此说,他好借雨倒台,装着很踌躇的样子,然后又笑道:“总长办报,人家想登稿子还登不上,哪里会少我一篇稿子?这一期登的头一篇,是总统做的《问心篇》,真是千古不磨之论,我一念,就把我一篇腹稿吓忘了,这篇东西,有人说是总长代拟的,我就……”说时,眼睛望着金士章,金士章道:“大意是总统拟的,文字却是我仿造的。”马攀龙道:“是呀,那篇文字,炉火纯青,我一看就断定是总长的笔墨,难怪外边说是总长代拟的。”金士章道:“这是我们自己人说话,可不要对外人说,而且意思实在是总统的意思。”马攀龙道:“总长本来兼总统的秘书,总长和总统代拟,好像和总统自己做的一样。”说时,他一眼看见金士章的雪茄灭了,正要找火柴。自己便在雪茄盒子里拿了一根,咖在嘴里,在袋里取出一个铜匣子自来火,将机关一捺,火就燃着了。他借这个原故,站起身来,隔着桌子,伸过火去给金士章燃着了烟,然后才坐下来,将自己抽的雪茄点着。
贾维新在一边看见,觉得马攀龙过于客气了。心想难怪金总长说马先生恭敬好礼,是个君子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就望着马攀龙脸上。马攀龙被他这一望,倒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借故问道:“听到说贵校的学生,闹风潮,闹得很厉害,现在怎么样了?”贾维新道:“这个我有办法,和总长商量好了,就借这点机会,将学风切实的整顿一番。谁要闹就开除谁,要是大家都闹,全班开除,重新招生。学堂可以不办,学风不能不整顿,而且我还有一个办法,请几个有道法的和尚,到大礼堂上去讲经。”金士章靠在沙发椅上,对他的话,先是很赞成,脑袋像铁锤撞钟一般,一下一下的向左右摇摆着。忽然一听到说请和尚讲经,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贾维新道:“我常听见总长宣示总统办学的宗旨,儒书为本,科学应用,佛说助精神,所以我照此行事。但是功课里面,真加入佛经一门,请两个和尚在讲堂上念经,似乎不方便。我想了一个折衷办法,单请几个名僧讲经,似乎还使得。这样一来,对于总统总长一片提倡佛学之心,似乎也体谅得到。”金士章笑道:“岂有此理,这话哪里是这样讲?维新,你办学的手腕,我很是佩服你,讲到学问上,你还得用几年苦功。”贾维新想了一个好主意,不料碰了一鼻子灰,满脸涨得通红,说道:“讲经这样事,我想也是研究学问的事情,未尝不可办。”金士章用三个指头,在嘴唇上面,左右分别的抚摩着短胡子,微微的笑。
马攀龙总算是解事的,连忙插上一句道:“维新兄,我听得说你在做公债生意,还好吗?”这句话一问,马攀龙是好意,不料吓得贾维新勃然变色,马攀龙也慌了,不知道这句话,何以问不得?金士章便对贾维新道:“你说没有做公债买卖,怎么攀龙也知道了?”马攀龙这才明白,他做公债生意,原是瞒着金总长的。至何以要瞒着他却不知道。这时又只好再为他解脱,便说道:“我原也不知道,只听人家这样说。我想这话也靠不住。”金士章道:“做公债生意,那是不要紧,不过我听见好几个人说,牛斗横他也干这个,本钱就是学堂里的公款。维新若也是一样,你想这要赚了钱呢,那不成问题,设若把学校里的公款,蚀本蚀掉了,那怎么办?我现在到底做了官,总比诸位的境遇好些。可是我依然一片青毡,几间老屋,我行我素,不做一点意外的事,不想发一点意外的财。有许多人劝我做公债,我都不干,何况你们呢?”一篇话,说得贾维新默然。马攀龙道““不要紧,蚀不了本啦。我看见报上登着,天天说九六飞涨呢。”金士章笑道:“你这是外行话了。不是公债看涨,大家就挣钱的。这要是长货的,银子才会在银号里涨水,若是亏货的,就天天要赔本。公债越涨,他越赔得凶呢。这里面的利弊,一言难尽,书呆子哪里干得?”马攀龙道:“听总长所说,总长也是内行呢。”这句话,也就平淡无奇,金士章听了,却弄得吃了哑药一般,解答不出来。搭讪着把他手上的雪茄,放在瓷器烟斗上敲烟灰。
马攀龙不料今日这样不会说话,动辄得咎,也是默然。于是三个人,都躺在沙发上抽烟。只是把两只腿来摇曳着。还是金士章会转身,拿起马攀龙放在桌上的《墨子》看了一看,然后笑说道:“这部书,现在研究的倒还多。其实是几个哲学教员,对这部书说了两句好话,所以都要看看。若说对这个真能研究一点学问出来,哪有几个呢?起居饮食,要讲究时髦,读书未尝不要讲时髦。”马攀龙道:“正是这样,从前我是最爱看子书的,自从这些青年后生之辈,研究哲学,以为时髦,我就懒得看这些书了。却是有一样书,大家看我也看,而且我还要以先睹为快。”说到这里便问贾维新道:“你猜是什么书?”贾维新便猜了几样,马攀龙都说不对。金士章也说了几部书,也没有猜着,倒是马攀龙自己说出来了,就是金士章编的《古道杂志》。说出来又问贾维新道:“维新兄,你想除了金总长编的《古道杂志》,还有哪部书,配说风行一时呢?文章呢,那还是人家能够模仿的。只有他那种大公无我的主张,和独具只眼的见识,真是叔世的良药。”贾维新道:“这话极对,我无论走到哪一位朋友家去,总可以在他书桌上,看见《古道杂志》。说起我还想起一个笑话,我们有一位同乡,除了和朋友告贷以外,就是当当过日子。有一天也和人家借了一毛钱,他想买几个馒头,充一顿午饭,后来一想,今天是《古道》出版的日子,他就饿了一餐,省了钱来买了《古道杂志》。我这时才知道总长这一支笔,可真让群生颠倒。”这一篇话,说得金士章心痒难抓,快活极了。这才把刚才做公债的那一段公案,被贾维新盖了过去。
谈了一会,金士章先走了。贾维新埋怨马攀龙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粗心,做公债的话,哪里能在他面前说?”马攀龙道:“我先不知道你们是挪公款做的,若是知道,我就不会说了。”贾维新道:“我还不要紧,自己没有把握,早就休手。只有牛十横,他越赔越要往下做,现在已经亏空九千以上。”马攀龙一伸舌头道:“好家伙!亏了许多,将来怎样办?但是你和牛斗横向来不懂经济学,怎样做起公债买卖来?”贾维新道:“咳!不要谈起,总而言之,好吃小便宜的上大当。”马攀龙笑道:“好吃小便宜的上大当,这句话,很有意思,这一段故事,一定有趣的,何妨讲给我听,让我长一长见识。”贾维新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沙发椅上叹了一口气说道:“说起来话长呢。牛斗横家里,不是有一位坐马车的客,我们都碰过好几回吗?这位外号‘冲天炮’,在京没有别事,专门就做公债买卖。他和我们谈起话来,总劝我们做公债,据他说,北京公债大涨落,权操在财政部税务司,他愿意还哪项公债的本息,哪项公债就要涨了。这位‘冲天炮’,在这里面有许多熟人,可以得风气之先。公债还没涨,我们就先买,每回大买卖,这不是有把握吗?公债小涨落,却根据上海的行市做。这‘冲天炮’他又有一个小团体,每天花几百块钱的电报费,请好几个人,在上海打加急密电到北京来,报告上海行市。他们得的消息,总在普通买卖家之先,这每天的买卖,不是又有把握吗?”马攀龙道:“这样说,那你们岂不是十拿九稳赚钱,怎么又蚀了本呢?”贾维新道:“我们也是这样说啊。但是我们没有干过,不敢放手做去,每人只拿出五百块钱,各做一万九六。”马攀龙道:“这我又不懂了,怎样做一万块钱的公债,只要五百块钱的本线?”贾维新道:“这不算本钱,叫做保证金。”马攀龙搔着头皮笑道:“这我越发糊涂死了,怎样又不要本钱。鼓儿词上说的不要本钱的买卖,可不是好生意呀。”贾维新道:“这也难怪你不懂,曲折多着呢。公债生意,本来分两种,一种是现货,一种是期货。现货呢,那是不成问题的。譬如九六是值三六的行市,你出三百六十块钱,就可以买一千。期货不是这样,一月一结账的,我做的就是这种。我们交出五百块钱保证金出去,就可以在交易所里做一万块钱的买卖。譬如九六行市是三六二五,我在交易所里买进一万,他就和我记上一笔。若是明天涨到三六三零,我就赚了五十块钱,他也在簿子上记一笔。我那五百块钱保证金,就变成五百五十块了。反过来说,三六二五的行市,我卖出去一万。”马攀龙道:“你没有买进来,哪里有得卖出去呢?”贾维新道:“原是一句话,让他记在账上罢了,哪里要有公债才能卖?这一时若是行市涨到三六三零,我就蚀了五十块钱,那五百块保证金,就只剩四百五十块了。”马攀龙用手扶着头,偏着想了一想,昂头一笑道:“呵!这就是买空卖空啦。”贾维新道:“对了。”马攀龙道:“这样说来,大家凭一句话分输赢,岂不像赌钱一样?”贾维新道:“做公债买卖,就像打扑克押宝一样,凭心血赚钱,虽不是赌,也就和赌差不多了。”马攀龙道:“我又想起一件事。你刚才说,五百块钱保证金,可以做一万公债。譬如你买的时候,值三千五百块钱一万,将来若要跌到值三千块钱一万,你的保证金不是全去了货吗?”贾维新拍手道:“对了,你明白了。”马攀龙道:“设若再跌下去呢。一直跌到二千八二千七,那怎样办?”贾维新道:“怎么办呢,除了保证金,你还得补出来呀。照你所说,三五市价买的,跌到二七,你守不住,又卖出去。那末,除了五百块钱保证金,在账上画消,还得找出三百块钱来。所以公债大涨大跌,你做五百块钱买卖,往往弄得要赔出两三千。有些做大买卖的,到了这时,逃走的有了,吊颈的也有了,我们先哪里知道有这样的利害,只是弄得好玩,打算发小财。先是我和牛斗横在三五几的时候,各抛出一万九六,后来跌到三四几的时候,我们收进,各嫌了六七百块钱。大家都喜欢的了不得,以为我们靠‘冲天炮’的消息灵通,一定赚钱的。前不多天,‘冲天炮’来告诉我们,说是财政总长秘密的告诉某司长,九六决不付息。他的两个姨太太,也做公债,是大家晓得的,就在这个时候,抛出五六万。某司长是不必说,抛出二十多万,‘冲天炮’他自己,也决计先抛十万,劝我们也快抛出。说是跟着财政总长走,哪有错的?趁这个时候,外边还没有消息,抢先下手,一个礼拜之后,打破了三折,不定赚个三万五万呢。”马攀龙道:“是啦!财政总长告诉司长的话,自然再靠得住没有。况且连他的姨太太都往外抛,一定公债是要跌价的。慢来,等我来算一算看。”一个人说道:“若是三五折卖出去,过了一个礼拜,跌到二八折又买回来。一万公债可赚七百,十万公债可以赚七千,二十万公债,可以赚一万四。呵呀,了不得!”贾维新道:“我也是照你这样想,做了两万。牛斗横到底胆大些,做了五万。谁知道财政总长,他是一个辣手。明知道某司长是做公债的,却装做不知道。某司长借着外面要求办理九六公债,和他讨一讨口风,他就将计就计,故意说,九六不付息。他又怕人家不相信。叫他的姨太太,抛出几万。这一来,自负机灵鬼的人,都抢着抛出。他知道外面抛空的多了,就勾通几家大资本家,叫他咬定整理九六有办法。财政总长一面不否认,一面勾通收买现货,有多少,收多少。他们这样收,现货自然涨价。现货涨价,期货岂有个不涨的?于是一天一天的涨了上去,由三折涨到四折,由四折又要涨到五折,我们每万公债就蚀本一千几。”马攀龙道:“做总长的人,用这种倒脱靴的计,来弄你们的钱,手段果然辣。但是你们都不买进,让他一人去买,价钱也就抬不起来了。”贾维新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期货是一月一结账,叫做交割。到了交割的日子,我先前空口卖出的货,这时要拿出货来。但是哪里有呢?你果要买现货交出来,花四千几买一万九六给人,他可只照三千几一万的价线给你。你若卖出十万,就先要拿四万多块钱来买公债,然后将公债换回三万多块钱。天下岂有这样煮了饭炒着吃的事?而且也没那多本钱。干脆,你只好买空买回来,一进一出,赔多少,拿出多少。”
两个人坐在这里,谈公债谈得很有味,忽然旁边房间里,一阵电话铃响,贾维新接着电话一听,正是牛斗横打来的电话,牛斗横在电话里开头一句,就是“暴徒在学堂里放火”。贾维新问道:“真有这事吗?那还了得!现在火熄了没有?”牛斗横道:“放火并没有成事实,不过他们要到校长室里来打我,把窗户桌椅桌凳都打碎了。”贾维新道:“你没有挨打吗?”牛斗横道:“我早就跑了,没有挨打。”贾维新道:“那也罢!东西让他打碎,打了又不是我们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东西,也有公家来还,你看怎样?”牛斗横道:“打得好极了,我早就望他打呢。”贾维新道:“这是什么话?”牛斗横道:“你想我们公债买卖亏空的那笔公款,怎样的补得起来?现在他既捣毁了校长室,这是真凭实据,我就说有一万一千块钱的钞票被他们抢去了。这钱九千是校款,二千是借款,由你的手交来的,只要你证明一句,金总长没有不信的,一定可以把这笔校款报销。那么,我是把身子洗干净了。你的亏空,也可填满了。你看看好不好?你若是愿意,我在家里等你,就请你快来,我们好仔细商量商量。”贾维新听到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哪里能轻易放过,立刻答应就来。
他把电话挂上,就走到客厅告诉马攀龙,说是接了牛斗横的电话,学生打黑了脸,带了手枪,打进校长室,抢了三万块钱去了。我要去看看。马攀龙道:“那还了得!我们赶快告诉金总长,请他呈明总统,从严重办。刻!这学风真要极力整顿啊。”贾维新无暇和他说话,急急的就要走。马攀龙看见这个样子,是不便久留,也就只得回去。他回去之后,一时高兴,便打了一个电话给毕波丽。说是图画学校起了大风潮,学生抢去了校长五万块钱,此外说溜了嘴,又添上许多话,说学堂已是一炬焦土,牛斗横险些都被烧死了。这个事情,太嚣张了,可以请你在因报上铺张一下。毕波丽在电话里一一答应了。他本是在因报馆送教育消息的访员,平常可以用因报记者的片子出席学生会。又常常请因报馆的副刊编辑牛大风吃饭。牛大风落得偷一天懒,每逢礼拜六,把副刊的地位,让毕波丽印一天新诗周刊。因此毕波丽和因报馆里的人,混得很熟。当时接了马攀龙的电话,便走回房去,文不加点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完,雇了一辆人力车,自己坐着车,将稿子亲自送到报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