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幼楼和虞太太一句话不投机,闹得不欢而散。虞太太心里,就想设法报复他一下,她想道:“你在华洋饭店,专门注意我桌上,不是想和朱大小姐发生关系吗?好!你既然拿我开玩笑,我也不难在她身上拿你开玩笑。不用别的手段,只要给你一个不即不离,不怕你不来和我负荆请罪。”她心里这样想着,从这日以后,她到华洋饭店,若是韩幼楼来了,她就要注意他的行动,看他是不是和青年女子跳舞?谁知韩幼楼,果然心口如一,他绝没有另外和一个女子跳舞。倒是常和他来的那位马士香,极其活动,无论什么女子,他都要周旋一回。他知道虞太太是这里面的领袖,便去问一个知道交际界情形的人,想个什么法子联络?那人道:“这是极容易的事,你只要请她吃一餐大菜,极力的恭维她一顿,自然就会和你找一个对手。至于对手方和你感情怎样,那就看你的手腕,她是无能为力的。若说介绍一两个女朋友,她是乐得做顺水人情。因为对手方多交一两个男朋友,不算什么,而且和她只有利而无害的。”
马士香听了这话,心想,靠我个人的面子那是不足算,倘若拉着韩幼楼一处请她一回,她必定乐于介绍的。这一日,他陪着韩幼楼去听堂会戏,正想借点原故说出来,不料一转眼,韩幼楼不见了。一刻儿副官传出信来,说是大爷已经由车站出京了。在京的人,留一半在京,一半在六个钟头以内,另外挂一辆专车出京。马士香听了,莫名其妙,好在他是留京的人员,也就不慌不忙,自回他的公寓。他心想着:“交际场里,固然要介绍,但是有本事的,未必不能找伴侣。现在大爷既然走了,我也不必去请虞太太,免的人矮面子窄,反碰钉子,我看前两天坐在我对面桌上的那个女子,每回都是坐一回儿匆匆就走,似乎还没有伴侣,我何不见机进行?”主意想定,次日他到华洋饭店,就打算还坐那个老位子。也是事有凑巧,当他进门的时候,那个女子也在前面。她走的时候,身上忽然落下一条手绢。马士香看见,连忙走上前去,将手绢捡了起来,赶上两步,走到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将手绢递了过去。那女子也笑了一笑,说道:“劳驾!”马士香得了这个机会,哪里肯放过?接上道:“不客气。小姐常上这边来吗?我们会面好几次了。”那女子笑笑。这时,大家走进饭厅,马士香客客气气招呼她坐下,她也就含着笑坐下了。马士香这样一来,这个女朋友算是交上了,抬头一看饭厅上男女合坐的人,不免有些得色。心想,你们有伴侣算什么?我这里也是一对。坐定了,西崽过来时候,马士香就尽量的让她要吃的要喝的。然后再慢慢的问她说:“我们可不可以交换一张名片?”她笑着点了一个头。马士香连忙掏出一张名片送了过去,那女子将名片接过去,看了一看,收起来了,也就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马士香。马士香未接到名片之先,心里想道:“看她这个样子,父亲不是外交家,哥哥也是金参一流人物,至于她的籍贯呢,听她说的那一口普通话,已经料定她是江浙人了。”马士香接过名片一看,谁知一个中国字也没有,只是横列着两个英文字母“TT”。名片犄角,另外排着两行英文,自己虽然也念过几句英文,却是不十分认得,假装着看了一看,把它就揣在身上。心想她的姓名住址,一时虽不能知道,这TT两字,在名片的中间,一定就是她的大号,管她呢,我就光称她做TT女士得了。便问道:“听女士的口音,好像江苏人。”TT女士笑道:“敝县是常州。密斯脱马呢?”
马士香道:“敝处是镇江。我们却是极近的同乡呢。”马士香根据这一点引子,就和TT女士,大谈家乡的事情。TT女士有说有笑,毫不拘束,坐在一处,不过一个钟头,两方面却像混得很熟了。马士香本就想和她开口,要她一块儿去跳舞,又转一个念头:别忙,慢慢的再说罢。别刚刚认识,就碰一个钉子。便忍住了,依旧和她说话。后来不觉谈到电影,谁知这位女士却是最喜欢电影的,她道:“我还约了一个外国朋友在平安等着哩!我们明天见罢。”说毕,她用极纯熟的英语,和马士香说了两句话,就走了。马士香自然是愿她多坐一会儿,却是不好留住人家。这时人虽走了,鼻子里觉得还留着一股香味。他一看桌上,还留着有一条手绢。马士香捡起来一闻,香气扑鼻,正是那位TT女士失落的。他欢喜得什么似的,连忙揣在身上。
到了次日,又是礼拜六,华洋饭店应该大跳舞。他便理了一会发,换了一身漂亮的西装,连皮鞋也擦得雪亮,这才到华洋饭店去,满心满意要和TT女士跳舞。他到的时候,TT女士早在座了,她穿着绿色的长袍,外罩一件杏黄色长坎肩,卷蓬的头发,并不梳髻,只盘在头上把一根丝条束了四周,越发鲜艳。她倒很客气,连忙笑着让坐。马士香昨天因为初会,不会怎样背履历,今天因为熟了许多,就禁不住要说了。他道:“前几天常常跟着韩大爷这儿来,却没有看见过女士。”TT道:“我是前两天到天津去了一回,那边有一个吴大爷,我倒认识。”马士香道:“是呀,他们都在八大公子以内呀!吴大爷我们认识的,他和我们大爷是把兄弟。他虽然是老大哥,论起才干来,究竟不如我们大爷。吴大爷倒是和我很说得上,他这次出洋考察政治,和我们大爷说了几回,一定要我去当随员。”他说这句话虽是平常,不料恰好和TT对劲。连忙笑问道:“这样说,将来密斯脱马,巴黎伦敦都可以玩一个周,这是最好没有的差事。什么时候动身?”马士香看见TT那羡慕的样子,便道:“动身日期,还没有定。听说这回考察公费,政府定的是三十万元,至少要拨了三分之二的款子,才好动身呢。将来坐船是包舱,坐车是专车,一路都有人招待,路上很是舒服的。”TT听了这种话,越发的羡慕。马士香就趁着机会说道:“女士能允许我和你跳舞吗?”TT眼睛一转,微微一笑道:“可以的。”马士香虽然学过跳舞,可是在交际场中,实行和女子跳舞,今天还是第一次,心里未免有些胆怯。一会儿音乐奏将起来,TT女士先站起身。等到马士香站起来了,她就伸着手,直站到马士香面前。马士香一只手挽着她的手,一手将她的腰搂住。她就把一只手,紧把马士香的肩膀。别的罢了,她身上的香水香,脸上的粉香,头发的油香,一阵一阵沁入心脾。他抱着TT女士腰的那只手,感触着又暖又软,合了古人那句话,软玉温香抱满怀,马士香真有些情不自禁。两个人彼此搂抱着,跳了两个圈子,TT女士大概有一点吃力了。她的头微微的向后仰着,马士香两国直视,看的她脸上清楚,已经从白粉的里面,泛出红色,口里细细的喘着气,似乎也有些香味。这时马士香心里,说不出的一种什么味儿。一会跳舞完了,听见人家鼓掌,不知不觉自己也鼓起掌来。虽然是初次跳舞,却喜还没有露什么马脚,他这才觉得跳舞这种事,实在有趣,什么玩意,也没有跳舞好。跳舞之后,两人越发亲密了。TT女士就问马士香住在哪里,马士香巴不得她这样问,便说住在惠民饭店,那里什么也有,就是缺少跳舞。TT女士笑道:“那个地方,倒是天天经过的,就是没有进去过。我若是由这里回家,贵寓倒是必经之路,密斯脱马就回去吗?若是回去,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到贵寓。”
TT女士说到这里,便出去打了一个电话,过一会儿,才回来。约摸又坐了一刻钟,TT说道:“我现在要走了,密斯脱马呢?”马士香道:“好极,我可以和女士同坐一辆车回去。我的车子,就让它放回去罢。”说着两人一路走出大门,就有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跑过来一个汽车夫,将车门开了,TT先坐上去,马士香也跟着坐上去。马士香的车夫过来,问上哪儿,马士香说道:“开回去罢。”TT一看那车夫开的汽车,倒有八成新,便笑着说道:“密斯脱马,我不知道你的车在这儿,要不然,我就不敢请你坐我这个破车子。”马士香道:“我住在旅馆里,没有车房放车子,这是包月的。”TT道:“不好的车,费油费得厉害,加上车夫工钱,每月也是一百好几。而且这种车,常常修理,麻烦极了。到不如一个月出一百几十块钱,包月的好,省得花了资本,压着利钱。”马士香道:“正是这样,越是便宜车子,越费油,着实划不来。女士这辆车子,不很费油吗?”TT道:“正是为它不费油,所以没有换掉它。”马士香一面和她说话,一面抽烟,手上拿的雪茄快抽完了,他便将这雪茄烟扔在烟灰盒里。一眼看见盒子边,夹着一张石印传单,顺手抽出来一看,却是如飞汽车行出赁汽车价目表。再看那铜盒子上,也刻着如飞两个字。TT虽然能说几句外国话,可是中国字并不认识,马士香在那里看汽车价目表,她并不理这个账。
一会儿到了惠民饭店,汽车停住。马士香道:“女士可以请到敝寓坐吗?”TT笑道:“今天晚了,过两天再来奉看罢。”马士香看那意思,并不十分拒绝,说道:“既然到这里来了,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便在车门口候着,TT看见他执意要请了去,便笑着下了车。这惠民饭店的大门口,本来有几层石阶,TT穿着长衣和高跟鞋,一步一步踏了上去,很像费事。马士香便过去想搀她一把,TT更是不客气,就伸过一只手来,挽着马士香的胳膊,两个人并着肩膀走了进去。饭店里的茶房,看见马士香来了,早就走上前一步,替他开了房间。TT进去一看,共是三间,一间卧室,一间会客室,一间浴室,在饭店里,大概已是上等房间了。马士香请TT坐下,笑道:“这虽是家西式饭店,倒是什么东西都有,很合中国人的脾胃。天也不早了,我叫他们预备一点小菜,在这里吃了稀饭再走,好不好?”TT坐在一张沙发上,斜躺着身子,眼睛望着马士香一转,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必客气。”说时,仰着头看沙发椅后面壁上的挂钟,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马士香看见她看钟,说道:“不要紧,早着啦。旅馆里的钟,向来靠不住的。”说话时马士香站在沙发边,趁势就坐在沙发椅子上。TT动也不动,依旧坐在那里,笑着问马士香道:“刚才你说天气不早了,请吃稀饭。现在又说钟靠不住,还很早。究竟是早还是不早呢?”马士香看见她和自己说笑,心里越发欢喜,笑道:“我以为你要走就早,你要不走,就不早。所以一刻儿工夫,就说出两样的话来。那末,主人留客的诚意,也就可以想见了。”TT听说,笑了一笑。马士香便也学着时髦,说道:“密斯TT,我们做了朋友,我是很荣幸的事。我想,我们为着通信和通话的便利,能不能够将尊姓大名告诉我?”TT道:“我的姓,我的名字,都在TT两个字母里头,我就是TT。你要是通信,照着我名片上的英文地点,一定也可以寄到的。”马士香看她那个样子,并不是严词拒绝,但是也不便老是追问,一时找不着别的话说,勉强的笑了一笑。TT笑道:“我并不是保守姓名的秘密,我有这样一个脾气,一定要到了相当的程度,我才能告诉他。”马士香道:“将来我也能够有这种程度吗?”TT笑着说了一句英文。马士香仿佛听这话音里,有些颇以为然的意思,只是自己不知道怎样答话才好,又勉强笑了一笑。TT这时高起兴来,走到卧室里面来了,四周看一看,笑道:“却还不错。”她看见床后的浴室,说道:“我瞧瞧浴室怎样。”说着推门进去。马士香原在后面跟着的,TT走进来,他也走进来,笑着问道:“你看怎么样,还干净吗?”TT道:“还干净。”马士香道:“要不要洗个澡?”TT道:“谁?你叫我洗澡吗?就是夜深了,要是还早,我真要洗个澡。”马士香笑道:“回头又要说我说两样的话了,依我看起来,却很早。”说着,把外面的衣服一脱,露着衬衫和坎肩,就扭了一扭水管上的扭子,放了一些水在盆里,拿了衣架上挂的一条手巾,来擦洗澡盆。TT走上前,一把将马士香扯住,笑道:“这可不敢当,你请便,我自己会来。”马士香听她这样说,便走出浴室,TT砰的一声,将浴室门关上了。马士香两只手插在裤子袋里,呆呆的在卧室中间,站了一会,便在桌上雪茄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咖在嘴里,坐在浴室门对面的一张沙发上,擦了取灯,慢慢的抽烟。这时忽然听见TT笑了起来,说道:“这是怎样好呢?”马士香对着浴室门问道:“怎么了?”TT隔着屋子道:“这里有拖鞋没有?我下了盆,才想起来了,回头洗完了,透湿的脚,就穿起鞋来吗?”马士香道:“不要紧,我有一双拖鞋。”TT道:“那末,请你放在门边,让我来拿。”马士香听了这话,当真拿了自己的拖鞋,放在浴室门口,说道:“鞋来了。”便静悄悄的在门边站着。TT将门轻轻一推,探出头来,向外一看,赶紧笑着把门带上,说道:“岂有此理?”马士香也笑了。TT这个澡,足足洗了一个钟头,方才毕事。然后他和马士香两人,依旧到外边这间卧室里来,只见桌上已摆好小菜碟,这分明是茶房已经进来过一次。马士香一按铃,茶房进来了,问道:“开稀饭吗?”眼睛却望着TT。TT脸上未免一阵发红。马士香连忙说道:“好,你就开饭罢。”二人吃过稀饭,已经快两点钟了,TT便约马士香明晚再会,自回去了。
这个时候,马士香要知道TT的真名实姓,越发急些。可是为保全友谊,又不便死命的追着问,只好忍耐着。到了次日晚上,马士香因为有约在先,并没出去,在惠民饭店静候TT前来,一直到十一点钟TT才来了。马士香笑道:“今天可是真早,我们可以畅谈畅谈了。”TT笑了一笑,随身坐下来,就坐在马士香一张沙发上。马士香握着她的手,她也握着马士香的手,彼此带着笑容说话,马士香低头一看,看见TT手上戴着一只很大的钻石戒指。TT看见马士香看着戒指,连忙将手缩到一边去。马士香笑道:“为什么不让我看,订婚的戒指吗?”TT笑道:“见笑得很,是假的。”马士香道:“当真欺我不识货吗?”说着把TT的手夺了过来,看了一看,笑道:“这要是假的,我们这个,只是一块玻璃了。”说着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把手上的戒指给TT看。TT道:“你这个也就不坏。”TT一面说话一面将自己一只戒指取了下来,慢慢的向马士香的小手指上,筒了上去。笑道:“你的小指,恰好和我的无名指一样大呢。”这个时候,她靠在马士香怀里,俯着身子。马士香就要去嗅他脸上的粉香。她站起来,笑着跑到一边去。眼睛一瞅,高跟鞋一顿道:“别闹。”马士香哈哈笑了。TT看见桌上有电话机,便拿起话筒来叫号头。马士香先是没有留心她说话,后来TT道:“我是三小姐呀。怎么?他们晚上就要吗?我本想到银行里取出一批款子来的,因为今天是星期,我就搁下来了。既然他们一定要,你就在我箱子里先拿两百块给他,明天再开一张支票给他罢。”停了一会又笑道:“饭桶!我的钥匙又找不到。”她拿着话机,眼睛转了一转,说道:“那末,我就自己来罢。”说着,将话筒放下。马士香问道:“你要回去吗?”TT道:“家里有一笔小款子要我回去拿出来,不能不回去。”马士香正和她说得投机,听见她说要走,未免有些恋恋。TT怕他留,说走就走,走到门外边,扶着门转钮,探进半截身子来笑道:“谷得摆。”
马士香见TT好好的走了,心里着实不受用。但是她的钻石戒指,忘记带去,还在这里,逆料她晚上一定还要来的。就是今晚不来,这样重要的东西,丢在这里,或者也要打一个电话来问问。他这样一想,就在家里等着,并不出去。不料TT去了,这晚不但不来,连电话也没有一个。据马士香估计,这个钻石戒指,总要值到一千元上下,她简直随便的扔下,真是有钱的人,不在乎此。这晚上没来,到了次日晚上,以为TT要来了,谁知又是古无音信。马士香想道:“奇怪呀!她和我感情很好,似乎不至于中断。就是中断,还有一个戒指在这里,也应该拿去呀!难道她忘了?”自己一想,简直没法解释这个疑团。一直到第三日,他等不住了,逆料TT在华洋饭店,到了晚上七点钟,就到华洋饭店去候着。到了九点钟,TT穿了一身西装,果然来了。马士香看见,连忙让着坐在一处,笑问道:“怎么一去三天,不见踪影?”TT道:“前天是到天津去了。昨天家父宴两个公使馆里的馆员,要我作陪。”说到这里,TT忽然觉得说出实情来,脸上一红。连忙改口说道:“今日我就打算去找你呢,不料先就在这里碰见了。”马士香都听在心里,说道:“这里嘈杂些,不如还是到我那边去坐罢,也可以自由谈话。”TT道:“刚来,坐一会儿,忙什么呢?”马士香听她这样说,分明是愿意去的了,只得又耐下性子,陪她坐。一会儿工夫,走来两个时装女子,和TT好像很熟的样子,笑着和TT道:“密斯邓。”说到这里,TT把眼睛对她一望,她会意,就不说了。马士香在一边看见,心里恍然大悟,这TT女士一定就是前任邓次长的女公子。不过她为什么要隐藏姓名起来,这却不解。这个问题,只好搁在心里,留着慢慢地来问她。交际场中,时间最易混过去。一会儿工夫,就是十二点钟了。马士香当着TT的面,已把怀里的金壳表,掏出来看过了两三回,最后忍不住说道:“可真不早,我们走罢。”TT看他这样,笑道:“怎么这样坐不住?”也就没再迟延,又和马士香共坐一辆汽车到惠民饭店来。刚刚进门,却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站在楼梯边,对TT轻轻喊了一声“三小姐”。TT和马士香并肩走着,一路说着话上楼,却没有留心。到了马士香房里,马士香也笑着喊了一声“三小姐”。TT道:“你怎样知道我行三?”马士香道:“刚才楼梯边不是有人叫你三小姐吗?”TT道:“没有呀,我怎样没有听见?”马士香道:“我亲眼见的,怎说没有?”TT道:“像个什么样儿?”马士香道:“矮胖个儿,穿一件蓝布大褂。”TT用手撑着腮,想了一想,笑道:“更不对了。哪有这样的人会认识我?”马士香见TT不相信,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也就搁下,没往下说。却笑着问道:“今天洗澡不洗澡?”TT斜着眼睛,对他一望,笑道:“你管咧。”马士香看见她撒娇,浑身都要痒起来,一手拉着TT,便一同坐在睡椅上。马士香低头看见手上的戒指,就取了下来,拿着TT的手。TT道:“这戒指你爱不爱?”马士香歪着脑袋,一直看到TT脸上去,说道:“我怎样不爱?”TT道:“你既然爱这个,我可以送你。不过这一个戒指,有点特别的缘故,明天我准再挑一只比这好的送你。”马士香不料他开口就送这样的重礼,心里倒是扑通一跳,笑道:“我那就先要谢谢。无以为报,将来令尊大人要活动起来,我多少可以效劳。”TT笑道:“你说我父亲是谁?”马士香道:“你以为当我真不知道吗?”TT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猜错了。”马士香道:“我是个福尔摩斯,只要和人一见面,就要看出他是什么人,何况我们已经很熟呢?”TT听他的话,也就没有再辩,不过一笑。马士香心里一想,这决是邓次长的小姐。日前好像听见人说,邓某有外室,这许是外室生的,所以不肯露姓名呢。自己这样想,越猜越对,不敢小看TT,客客气气的和她说话,直谈到夜深。
高等的旅馆,大概总是把下午当早上的。他们十二点钟起来,将房门一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挨身而进。TT看见那妇人进来,脸色都变了,愣着站在一边。马士香莫名其妙,也愣住了。那妇人走上前和TT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三小姐,TT哼着答应了。那妇人回转身来,又对马士香请一个安,马士香只得苦笑了一笑。那妇人然后面对着TT,恭恭敬敬站在一边。TT这才开口说道:“李妈现在哪里做活?”马士香听她这样说,才知道是TT家里的一个旧仆。看那妇人身上穿着粗哔叽褂子,干干净净的,手上还带着很粗的银镯子。并不和普通老妈一样,梳那种翘尾巴的头,她却是挽着的辫子头,漆黑的头发上,斜插着一根金挖耳。只看这一点,知道不是一个随便的土老妈。李妈见TT问她,便说道:“三小姐,闲着啦,我想为那一点小事,小姐下了我的工,总不会老记者的,还得请小姐对老爷太太说,赏一碗饭吃呢。我那小三儿昨天在这儿找人,碰见小姐,还在门外头候着呢?”谁知TT听了她这几句很平常的话,脸上却显出十分不安的样子。想了一想,便在随身带的钱袋里,拿了一卷钞票出来。对李妈说道:“你大概现在境遇很难,我也知道,这一点儿钱,你拿去零花罢。”说着,便递了过去。李妈接着钞票,看了一看,随手放在桌上,她那张黑黑的面孔上,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说道:“我不敢使小姐的钱,不过小三儿闲得久了,求小姐给他一碗饭吃。”TT和她说话时,看见房门还是开的,走上去,将房门关好。然后再和李妈说话,说道:“你是知道我的,三四百块钱,我都不在乎,可是今天身上真没带钱。”李妈笑道:“就不会开一张支票吗?”TT道:“你以为我像我爸爸一样,银行里认得我的笔迹,随便把纸写一写就行吗?我要是支款,非填支票不可。你想,我岂能带着支票簿满处走?”李妈笑道:“这是小姐愿把钱给我,我又没有和小姐要,身上不便就得了。”说着,反身就要走。TT上去一把将她扯住,说道:“你别走,等我来想法子。”说着,便走到里屋子里去,伏在椅子上哭了。
马士香坐在一边,直是发愣,不能作声。这时看见TT走进去,便也跟了进来,轻轻的问道:“这人是谁?别哭!”TT擦着眼泪道:“我的人格要破产,我还不哭吗?”马士香又问道:“这人是谁?”TT道:“她是我家一个老佣人,因为她的丈夫外面做侦探,我怕多事,把她辞了。她有一个儿子,也是北京城里的混混,都是不能惹的。今天的事,被她撞破了。要不给她一点儿甜头,好,她就到我家里直说了出来。或者传到外面去了,我怎好见人?不然,她儿子现在房门外,知道她闹些什么?”马士香不听犹可,这一听也冷了半截。半天,说道:“他要多少钱呢?”TT道:“谁知道呢?”马士香道:“我坐在里边,你去问问她。若是只要两三百块钱,我箱子里却也现成。”TT一声不言语,走出去了。马士香隔着屋子一听,却又多了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说道:“我不难为三小姐。三小姐年轻,被人欺侮了,我要给老爷出口气,他是做官的人,那就更好,我们得问问他,这拆白党的事情,可是他们应当做的?”这时,就听见李妈说:“有话好说,你嚷什么?”马士香听他们这样说,心里不觉扑通一跳。后来就听见TT说:“小三儿,我也知道你手边紧,我身上可没多带钱。哪!我这里有一只钻石戒指,总值个七八百块钱,你拿去换着使罢。”就听见一个男子汉道:“我可不敢接。您啦!”又听见TT道:“你还嫌少吗?”说时,TT走进来了。马士香看时她手上那只戒指,已经不见了。TT轻轻的说道:“你在这儿,他挟制着我是不容易送走的。不知您这儿有支票没有?”马士香以为是要钱,说道:“不必用支票,我箱子里有两百多块钱,全给他们得了。”TT道:“我已经去了一只戒指了,还给他们这些钱做什么?我想了一个主意,你只开一张一千元的支票给他,等他拿着走。只要他一出门,屋子里有的是电话,你打个电话给银行里,叫他不要兑款,就说没有存款了,他自然扑个空。他走了,我也走。他就找回来,俗话说:捉贼要脏……”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马士香亲眼看见TT去了一只戒指,心里很过意不去,银行里虽然只存一千多块钱,好在照TT的法子行事,他拿不去的,何妨试试。主意想定,立刻答应了,就在箱子里拿出银行的支票,开了一千元的数目,盖了自己的图章,交给TT。TT走到外边对李妈道:“这是一千块钱,你们总可以松手了罢。要不然,我也没别的法子,尽你们嚷。”说着把支票交给李妈。他们在外面说话,马士香在屋里,一句一句,都听得清楚。心想支票拿出去,他们一定会走的,谁知言三语四,他们总是吵个不了,好说一会子,又歹说一回子,逼得TT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愣住坐在一边。约有半个钟头,忽然外面屋里电话铃响,TT正坐在桌机边,便接着耳机说道:“惠民饭店八号。不对,错了。”就把话机挂起。这个时候,李妈劝着他的儿子,也说了不少的好话,方才走了。
马士香在隔壁听得清楚,隔着门帘一看,果然没有人,心里落了一块石头,便走了出来。一看TT,还伏在沙发椅子上,肩膀一耸一耸,正在哭呢。马士香问道:“他们把支票拿去了吗?”TT回转头来,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你快些打电话到银行里去,叫不要付款给他。”马士香听她的话,当真打电话到存款的银行里去,叫不要付款。谁知那边答应说:“款子已经领走了。”马士香道:“不能啊,我这里刚才出门,哪能够就到银行里去了呢?”那边说的确付了,一点没有错。马士香听了这句话,又是奇怪,又是心痛,只好把电话机放下。TT看见不过意,执着马士香的手道:“对不住,这是我疏忽了。那小三儿接着支票的时候,曾在房门外站了一刻儿,我没有留心,也许那个时候,他就把支票给别人先去领走了。因为他们是个侦探出身的,步步留心,我们这个法子,想是早被他猜破了。难怪呢,刚才这里电话铃响。我想这并不是打错了电话,是他们同党的暗号。但是这个款子,我决不累你,今天下午我就还你。”马士香见TT这样慷慨,倒不好一口答应受她的钱,说道:“那是什么话,还要你一个人吃亏?”TT道:“这个地方我不能久坐了,晚上我们在华洋饭店再会罢。最好你就搬到那里去,那时他就带了手枪找我们,也不怕他了。”说毕,TT提着钱口袋,扶着门伸出头去,望了一望就走了。马士香这时闹得心慌意乱,也不知道TT如何这样害怕,疑惑自己也没有跳出是非因。正在这里想,只见TT又折了回来,连忙将门关上。一下便坐在马士香身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把头靠在他怀里,一只手拍着胸道:“吓死我了。”马士香看见这个样子,疑惑又出了变故,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TT抬起头脸一红说道:“我刚才从饭厅上过,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人,和三个人在那里吃饭,他面朝外,背影好像我父亲,我不敢过去,倒退回来了。请你到饭厅里去看看,那人嘴上养了胡子没有?如若有胡子,就怕是他老人家,我还不能出去。”马士香道:“那末,你在这儿坐着,我出去看看。”说着,便走到饭厅里来。他看一看饭厅里,不便就这样回身,只得走了过去,然后回转身来。他看饭厅东边的圆桌上,果然坐着有一个穿西装的人,可是嘴上并没有胡子。他想,这一定不是TT的父亲了,便一直走回房间,要把这话告诉TT。他推开房门进去,TT却呆呆的坐在那里。马士香道:“不要紧,那个人并没有胡子,当然不是你的令尊。”TT道:“那很好,不过我的胆子小,请你把我送到大门口罢。”说时已经站了起来望着马士香,马士香见她一定要自己送出去,也推辞不了,只得带上房门,下了楼,一直送她到惠民饭店的大门口,然后才回转来。
他走进房去,坐了一会,也就打算出去,便来开箱子。低头一看,不由得一惊,原来床头边小皮箱上的锁,不知被谁来开了。赶忙打开箱子来一看,箱子里面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六百多块钞票,已不翼而飞。他一想,这是谁拿去了呢?刚才我送TT出去的时候,没有叫茶房锁门,难道这一会子,贼就进来了吗?连忙按着电铃,叫一个茶房进来,把丢了钱的情形告诉他。茶房道:“我们坐的地方,就在楼口上,上来一只耗子,我们也会看见,决计没有进来一个人。”马士香一想也对,他们是坐在楼四,专门等客人叫唤的,而且我这房门,他们看得见,青天白日,哪里有贼进来?自己愣住了一会子,心里恍然大悟,便叫茶房出去,自己再来找找可丢了别的东西?寻了一会,还好,别的东西,都还没丢,仅仅的丢了这六百多块钱。马士香仔细一想,这位TT女士,哪里是什么次长女公子,又是什么交际明星?简直是为我这一张支票而来。不用说,那个李妈和那个小三儿,全是她同党。自己前前后后一想,一点儿不错,这决是拆白党。自己醉心交际家,今日也想学,明日也想学,不料初次上场,就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越想越悔,越悔又越气,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咽不下这口气,使关着房,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好,便坐了汽车到何剑尘家里来,找何剑尘。
他虽和何剑尘有些交情,可是并没有专诚拜谒过,今天他突然而来,何剑尘却是不明其意之所在,只得请他在客厅里坐。谁知马士香只是说些闲话,说道:“这两天天气暖和了许多。”何剑尘道:“天气暖和了许多。”马士香道:“这两天,常到公园里玩玩吗?”何剑尘道:“偶然也去一两回。”马士香坐着抽了一支烟卷,然后说道:“兄弟这里有一篇稿子,要请老哥在贵报发表。’脱时,红着脸,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稿子来,交给何剑尘。何剑尘以为一定是一桩军国大事,及至打开从头到尾一看,却是说有一位住旅馆的阔客,受了女拆白的骗,丢了一千六百块钱。何剑尘看看稿子,看看马土香的脸,早已了然于胸。马士香见何剑尘注意他,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何剑尘笑道:“这是你老哥今友的事吗?”马士香道:“嗐!别谈起,就是我上了这么一回当。我倒不为别的,把这稿子登了出去,好让人家注意。教她在北京不能存身,和社会上除此一害。”何剑尘道:“登我们是当然登的。依我说,你老哥就算不幸之中大幸了。你若是身边方便些,也许十倍此数哩。他们弄了这笔钱去,恐怕也不过暂为躲避一会儿,你想她离开北京,恐怕不行呢。就譬如以老哥自身论,你和她见了面,你能说破这事,叫警察拿她吗?所以越是高等拆白,越和上流社会人往来,她虽害你,还叫你有难言之隐呢。”马士香经了这回事情,长了不少的见识,觉得何剑尘的话有理,不住的点头。坐了一会,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