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玉垒浮云

就在徐树铮被杀的第三天,也就是民国十五年的元旦,北方的局势,忽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冯玉祥通电下野。

冯玉祥的通电下野,直接的原因是吴佩孚在前一天发表了结束讨奉战争,张作霖、吴佩孚,加上直鲁联军,组成了反冯的联合阵线。而这条联合阵线的组成,则由于为人目为大老粗的张宗昌,耍了一套细针密缕,很精致的政治手腕。

原来东山再起的吴佩孚,兵分两路,由靳云鹗、寇英杰分别率领,一路由陇海路东进,目标是山东的张宗昌;一路由京汉路北进,目标是直隶的李景林。因为直鲁联军是奉军的羽翼,要讨奉自必先从翦除奉军的两翼着手。

但不管陇海路,还是京汉路,都要经过河南;两路交会的郑州,更是河南督军岳维峻的心腹重地,如何能放心让吴佩孚的军队通过?因此,岳维峻在冯玉祥“武装保境”的指示之下,派重兵守住京汉路由湖北入河南的武胜关,不许寇英杰越雷池一步。

张宗昌一看有机可乘,派遣两名代表,去看吴佩孚最信任的智囊张其锽,进行吴奉合作的讨冯计划。在二次直奉战争时,张宗昌便以“山东人不打山东人”的口号,收编大批吴军残部,此时更进一步强调吴佩孚是山东的前辈,他衷心表示钦佩。

冯玉祥的倒戈,固然使吴佩孚恨之入骨;但他一向以光明磊落自许,刚刚宣布讨奉,忽又携手合作,让人把他看成翻云覆雨的小人,是他所不愿的。

另外一方面,奉张亦一直想跟吴佩孚化敌为友,事先做了很多示好的工作,如派代表到岳州给吴佩孚贺寿;要求段祺瑞释放曹锟等等,吴佩孚亦以同样的原因,不能作任何妥协的表示,但内心却不免要对彼此的关系,重新作一番估量。

不意有一个意外事件,促成了吴佩孚态度的突然转变。这个意外事件,便是郭松龄的倒戈,原来吴佩孚在海参崴以北,属于俄国境界的双城子一带,秘密组织了一支吉林讨贼第一军,司令叫来大明,准备作为内应;及至郭松龄一起事,吴孚佩想起奉张策动冯玉祥的倒戈,得意地吟了两句诗:“而今悟得循环理,斜倚阑干乱点头。”同时向张宗昌表示:“我不乘人之危。”下令撤消了宋大明的番号。

这个消息一传,张宗昌知道时机成熟了,并请曹锟贿选的要角之一,曾做过山东省长的熊炳琦见了吴佩孚,说:“效坤老早就说过‘山东人不打山东人’,大帅是知道的,效坤特为叫我来请大帅回山东,他听大帅的指挥。”

吴佩孚自从二次直奉战争失败,处处碰壁,饱受白眼;如今有人自愿以地盘相让,岂能不受感动?而又有一个情报,适时到来,说冯玉祥已密约湖南、贵州两省的军队,自西、南两面展开夹击。这个来源可疑的情报,激怒了吴佩孚。

“我讨的贼,不念上声念平声。”

本来他讨的贼指奉军,“奉”字念作平声,便成“冯”字。果然,十二月卅一日那天,吴佩孚通电结束讨奉战争;而张作霖、吴佩孚与张宗昌的联合反冯阵线,亦自然而然形成,同时孙传芳通电响应。岳维峻及孙岳,名为国民军,却以自保为先;至此,冯玉祥陷入四面楚歌的孤立困境了。

于是,冯玉祥于开岁的第一日,通电下野;将嫡系部队分为京畿附近、上北及察哈尔、绥远、热河、甘肃五区;以鹿钟麟、张之江、李鸣钟、宋哲元、刘郁芬分任总司令,并以统率全权付诸张之江。

一月四日,冯玉祥由张家口赴平地泉,准备经库伦到俄国。段祺瑞看他出国之意甚坚,因而给了他一个考察欧美实业专使的名义,并特任张之江为西北边防督办。国民军的名义是冯玉祥自愿取消的,从此他的部队称为“西北军”。

冯玉祥虽已下野,但吴佩孚讨冯的决心不变;首先进攻河南,轻易地逐去岳维峻,由寇英杰任豫军总司令;靳云鹗为河南省长。同时在山西的阎锡山,久受国民军的压迫,至此亦加入讨冯阵线,形成张、吴、阎三方面的联盟。

冯玉祥所部深感压力重大,为求自保,于二月六日,由张之江领衔,联名通电讨吴。但冯系将领,内部亦有矛盾;张之江到底不是冯玉祥,并不能笼罩全局,鹿钟麟、李鸣钟,都是他所指挥不动的。因此,对于整个因应危局的策略,便产生了错误。

张之江的主张是,冯系所有的部队,都撤至西北,全力经营,徐图后起。这一来不但解消了腹背受敌的困境;而且将毫无实力的北京政府,当作秦二世崩后,由孺子婴挂名的咸阳,由各路诸侯会逐鹿,吴、张的短兵相接,就会变成楚汉相争的局面。

这个打算是不错的。无奈鹿钟麟此时,恰如辛亥革命爆发后由海上复起入京的袁世凯,有权有势,舍不得离开北京,而且压迫段祺瑞下令讨吴,并派卢金山及刘佐龙为湖北督军及省长。

原来湖北督军萧耀南,已于二月十四日暴毙,死因有许多传说;一说是萧耀南的第一师长陈嘉谟,向吴佩孚告密,指控萧耀南与革命军有勾结,将会叛吴而独立。吴佩孚想起二次直奉战争失败后,栖栖皇皇,走投无路,到达汉口后,萧耀南竟暗示不欢迎他住在湖北的往事,大为怀疑,因而准许陈嘉谟对萧耀南下了毒手。

传言是在陈炯明叛变时,萧耀南对孙总理的三民主义,以及其他各种学说与政治主张,就很佩服,他的心腹便向他献议:直系势力,目前虽不可一世,但一朝涣散,全局瓦解;直皖战争以后,安福系的前车可鉴。因此,为湖北着想,好比围棋一样,要多铸几个眼,现在下一着闲棋,将来可能会发生很大的作用。中山先生虽遭陈炯明反噬,但”拥戴的都是一时豪杰,所以能够重回广东,看来大势已成,应该早早联络。

萧耀南深以为然,将这个任务交了给人称为“刘麻哥”的老革命党刘成禹。从此国民党的广东来去,取道湖北,如履坦途。

及至“首都革命”成功,孙、段、张的三角联盟,初步取得了可观的成就,冯玉祥因早就主张迎孙总理到京;而段祺瑞指派负与国民党联系专责的许世英,更进一步建议,请“三大元老”同时入京开国事会议。“三大元老”便是三角同盟的领袖:孙总理、段祺瑞、张作霖。

因此,段祺瑞迟迟其行,准备等孙总理由海道至天津后一起进京。哪知安福系的政客梁鸿志,劝段祺瑞说:“先入关者为王,是主;中山后到,是宾。何必等他。”段祺瑞尚在考虑,而梁鸿志及一班“从龙”心热的人,已暗中预备了一列专车,不由分说,簇拥着段祺瑞上了车厢。王揖唐得到消息,赶到车站;梁鸿志与他是冤家,拦住车门,硬将王揖唐挤了下去。

其时孙总理刚由广州到上海,得知段祺瑞先已入京;“三大元老”共定国事之议,已遭破坏,因而暂缓入京,先到日本游历,腾出一段时间,让萧耀南好作部署。

萧耀南在派“刘麻哥”与广州联络的同时,另又派人与国民军第二军总司令、河南督军胡景翼联络,因为河南是湖北在北面的屏障,而同盟会出身的胡景翼,亦是拥护孙总理的。湖北要靠河南为它挡住来自北方的军队,当然需要充分接济军械,因此,鄂豫互助条款,很快地在开封签定。

另外一个更大的计划是,在武汉设建国政府,发动各省巡间使、军民首长,公推孙总理为大总统,行使海陆军大元帅的职权。“建国政府陆军总司令”及“前敌总司令”,预定由萧耀南、胡景翼分别担任。

议定以后。拟了一项类似协定的文件,由刘成昌及大元帅府外交次长郭泰棋,专程至天津谒见孙总理。在病榻的孙总理,听取报告后,打开文件一看,萧耀南在第二行上面已经签署,留着第一行等孙总理。他亲笔签了名,还叫人盖了印。接下来孙科及萧耀南所派的专使,亦都签署,表示加盟,同时由孙科交了一本英文的密码本给刘成禹,作为以后秘密联络之用。

第二天,孙总理就进京了。谈判由于段祺瑞私心自用,只想开可以操纵的“善后会议”;反对孙总理主张,开一本大公的“国民会议”而破裂。不久孙总理病势日重,于三月十二日逝世。一个月以后胡景翼亦因“红线疗”而死。此一设立“建国政府”的大计划,自然胎死腹中。

到得吴佩孚复起,萧耀南因为今昔异势,对吴佩孚不能不表示拥护;但陈嘉谟颇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同时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的北伐,着着进展;国民党中央又发表宣言,应该“造成全国反吴空气”,因而给了陈嘉谟一个极好的“谋萧”的时机。

传说陈嘉谟是以十万银圆,买通了为萧耀南装烟的小厮,置毒于鸦片烟枪中,毒发而死,全身都是紫斑。萧耀南既死,吴佩孚派陈嘉谟为湖北督军;另外派了两个人为萧耀南治丧,一个是熊炳倚;一个是曹老七——曹锟的胞弟,当过第二十师师长的曹瑛。

曹老七亦是鸦片大瘾,住在督署后花园的玉桂堂,他说:“听说萧督军有一枝很名贵的‘老枪’,拿来让我过过瘾。”他只知道萧耀南是中毒而死,不知道他的那枚“老枪”已成毒枪,过完了瘾,呜呼哀哉,死状与萧耀南无异。

不久,卢金山、刘佐龙相继到达汉口,他们都是吴佩孚的!日部——这是执政府两面敷衍的方法,“一方面由于冯军压迫讨吴,自然不能承认吴佩孚所派的湖北首长,应该另派;另一方面派的却是吴佩孚能接受的人物。所以大致而言,湖北的局势仍控制在吴佩孚手中。

不道,湖南出了问题,赵恒惕为他部下唐生智逼迫,决心引退。原来湖南自经汤芗铭、张敬尧两番茶毒以后,至十二年,由于吴佩孚暗中庇护,湖南的“叫化军”始得驱逐张敬尧,达到“湘人治湘”的目的。

但由谁来治,却发生了冲突。当时湘南的实力派领袖,为谭延闿、赵恒惕、程潜三人,论资望,自以谭延闿为首,但程潜想取而代之,策动兵变;谭延闿只好挥泪离乡,却支持赵恒惕为湘军总司令。此人虽是士官出身,但文质彬彬,深通易经与佛学,写得一手好隶书,赋性更是稳重和平,极受地方爱戴;受任湘军总司令以后,解决了程潜派的骄兵悍将,并依照湖南省宪,由省议会选举为湖南省长。

赵恒惕当选为湖南省长以后,避免卷入南北纷争,埋头建设;同时整理军事,将湘军编成四个师,第一师师长贺耀祖;第二师师长刘某;第三师师长叶开鑫;第四师师长唐生智。叶开鑫驻沉陵,兼湘西善后督办;唐生智驻衡阳、兼湘南善后督办。

湖南最富庶的地方,是在湘西。沅陵即是长州,而在清朝,长州府是有名三个府缺之一,因为此一接壤四川、贵州的地带“重冈复岭,带水萦纡”,川贵深山中的木材,结成木排,到得春夏水盛时,沿溪而下,进入沅江与辰水,由辰州府属黔阳县的商埠洪江出口,“排客”缴纳的“排税”,十分可观。此外大宗的货物税,还有桐油;至于鸦片烟土,更是利薮,因此叶开鑫得了湘西善后督办,这个肥缺,为唐生智艳羡不止。不过赵恒惕处事还算公平,命叶开鑫对唐生智按月有所补助,得以相安无事。

十四年冬天,唐生智想把湘南的地方团队,纳入正式编制,扩充为一个旅,要求叶开鑫增加补助,为叶所拒绝。唐生智便向赵恒惕申请,与第四师换防,也就是由他的部队去接洪江。

这件事于公于私,赵恒惕都无法接受,论私,叶开鑫为嫡系,而湘西为湖南经济命脉所在,当然交自己人才放心;论公,唐生智要求换防到膏腴之地的例子一开,以后他人援例,如何应付。

唐生智此人,有人说他是三国的魏延,生具反骨,自遭赵恒惕拒绝后,渐有桀骛不驯的模样。赵恒惕认为唐生智的父亲唐承绪是他的实业司长,唐生智还不致称兵作乱,因此决定采取疏导的手段。

这种情形给一个曾任湘南水上警察所长的郴州人,名叫曾斌的知道了。他在任两年,因违法贪污,为人告了一状,赵恒惕查明属实,撤了他的差,他娶了一对陈姓的姐妹花作妾,在长沙作寓公。见此光景,认为有机可乘;写了封信给赵恒惕,说他是唐生智保定军校的老师,以此资格,愿作调人。

赵恒惕很看不起这个人,更怕他为唐生智作狗头军师,当然不会理他;另派唐生智的同学,一个叫唐希汴的旅长,到衡阳去疏导,邀唐生智到长沙来参加军事会议。

唐希汴的任务居然达成了,但就在他预备动身到省城时,接到了曾斌的一封信,警告他千万不要进省城,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唐生智生性多疑,就此中止了长沙之行。

这一来很明显地表明了,唐生智预备造反了,一时人心惶惶,市面上出现了许多谣言。赵恒惕便写了一封亲笔信给唐生智,劝他悬崖勒马,说是彼此多年袍泽、患难与共;而且“令尊”也还在我这里任职,于情于理,亦不应叛我。哪知唐生智仿照项羽要烹刘太公,刘邦表示不在乎的故智,写回信说道:我父即公父,倘因我而杀父,请分我一杯羹。这等于明明白白告诉赵恒惕,非反不可。同时事实上唐生智已经开始行动,集中了部队,逐渐向长沙移动。

赵恒惕是忠厚长者,心想举兵相抗,必然是老百姓遭殃,因而决定退位“让贤”,贴出一张布告,准实业司司长、唐生智之父唐承绪及内务、军务两司司长辞职,调第四师师长兼湘南善后督办唐生智为内务司司长兼军务司司长。

他接下来说:“本省长近因健康欠佳,赴沪医治;依照省宪规定,所遗省长职务,着由内务司司长唐生智代理。”接着就离开了长沙。

年甫三十一岁的唐生智,得以代理省长,自然得意非凡,但却惹恼了吴佩孚,派人警告唐生智,马上退出长沙,一切还好商量,否则他原本进兵向北,现在移师向南了。唐生智毫不畏惧,表示彼此力量虽属悬殊,但他决意周旋到底。他说:“吴佩孚打倒唐生智,胜之不足为大帅之荣;唐生智打倒了吴佩孚是一举成名的好机会。吴大帅要给我这个机会,在我求之不得。”

由于吴佩孚的作战目标一改再改,先是讨奉、一变而为讨冯、再变而为讨唐,北方便成了张、冯两雄争强的局面了。

十五年元旦,张作霖宣布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兼军务总统官,准备入关;副司令是张作相、吴俊升。外号“吴大舌头”的吴俊升反对入关,请辞副司令,但禁不起张作霖以“老弟兄”的情面挽留,终于打消了辞意。

张作霖本人于三月底入关,在秦皇岛召集军事会议,其时直鲁联军已攻入天津,李景林自己不好意思回位,便宜了褚玉璞,提议以他接任直隶军务协办,张作霖很大方表示同意,借以鼓励直鲁联军以全力支持他的进攻北京的计划。

在会中检讨了京津方面的情势,针对国民军以韩复榘守廊坊,石友三守高碑店、郑金声守顺义、权东南两面保卫的部署,奉军及直鲁联军,决定不理平汉路上的高碑店,自东面进攻,共分左、中、右三路,中路由李景林攻通州;左路由张宗昌攻黄村;右路是奉军为主力,由张学良攻顺义,他们是张作霖重建的“镇威军”第一、二、三等三个方面军团的军团长,另外有四方面军团军团长韩麟春是预备队。

会中并决定出动飞机轰炸,只在北京内空之处,丢了几枚小炸弹,而且有爆有不爆,但这一来便将北京的居民吓坏了,有钱人纷纷走避。正在发起“和平运动”的北洋元老王世珍,会同北京耆宿发出通电,要求奉军停止轰炸,同时谋和的行动也更积极了。

这对段祺瑞及国民军都是极大的打击。就段祺瑞,他不能制止奉军轰炸,显示他的执政府,毫无用处;而对国民军,尤其是鹿钟麟,为大家看成“祸水”,如果北京没有国民军,即不至召此灾祸。

处此情势之下,国民军乐意利用和平运动来解除本身的困境,但奉军表示需国民军先放弃直隶、热河、京畿三区为先决条件。国民军无法接受,乃由东面转向南面,与已占领保定的吴佩孚先头部队田维勤接头,初步结果十分顺利,田维勤派代表进京;鹿钟麟率领国民军将领公宴接风,即席表示欢迎直军入京,驻防南苑共同御奉。

当然,这件事只有吴佩孚才能作决定。吴佩孚的先决条件,只有四个字:“去段释曹。”

这比张作霖的条件宽得多了,鹿钟麟稍作布置,便在四月九日夜间,发动了武装政变,夜间十时,先以大刀队监视电话局,控制了通讯;接着派大刀队、保安队共五千余人,分守九城与交通机关,东城且断绝行人,然后包围执政府,宣布“讨段迎吴”;并宣布段祺瑞的三大罪状,第一是“金佛郎案”,损失利权太大;第二是三月十八日,“老虎总长”章士钊屠杀学生;第三是挑拨战争。

其时少不得有人通风报信,段祺瑞偕同安福系的要角,先一步避至东交民巷。当时的国务总理是负责段祺瑞与冯玉祥联络的贾德耀,受命发出两道通电给“各省区军民长官”,一道是说鹿钟麟带兵围困府院,意图危害;所有捏造事实、假借名义的文件,一概无效;一道是声明国务院暂时停止办公。

鹿钟麟布告安民以后,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到延庆楼释放曹锟;而久被冷落的曹锟,一下子又变成要人了,有的来请安慰问,有的馈赠礼品。曹锟自是感慨万千,这一场大总统的春梦做下来,财产损失,犹其余事,两个胞弟,一个繁宠,先后死于非命,是他最伤心的。但值得安慰的是“于王老弟”毕竟忠义双全;鹿钟麟的情分,亦不可忘,所以应鹿之请,打了一个电报给吴佩孚,说“时至今日,论公论私,均无再战之理;鹿君如此倾向,尤应曲全,即电奉方停止军事。”同时,鹿钟麟与国民军高级将领,联名致电吴佩孚:“此后进止,惟玉帅之马首是瞻,政治非所敢问。”正式表示愿意投靠吴佩孚。

在吴佩孚的部下看,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接收了国民军,加上自己的部队,实力大非昔比;而且入居京师,“先入咸阳为王”,足以号召天下。哪知吴佩孚的不通世务的老脾气发作了,当两封电报同时到达他的办公桌上时,他提起笔来,先在曹锟的电报上,批了“假电”二字;接着在鹿钟麟的电报批了个“全体缴械”。

吴部将领相顾失色。国民军能乖乖地听命缴械吗?“吴大帅”的批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儿戏。但没有人敢这么率直进言,只是苦苦哀求,为国民军说好话。

吴佩孚不理,亲自拟复电给鹿钟麟,有“恨不能食汝之肉,寝汝之皮”的字样,这竟是越扶越醉了。

于是有人大着胆子说:缴国民军的械,事情恐怕窒碍难行,请他再作考虑。

“我用不着再考虑了。”他说:“他们既然来电,说绝对服从我;我叫他们缴械,就得服从,以示诚意。”

从这条歪理,一时还驳不倒;但执行命令实在有困难,再三苦谏,几至于声泪俱下,吴佩孚才稍为作了些让步,将“全体缴械”四字涂掉,改为“除酌留张之江一师听候改编外,其余一律缴械。”

这一改事实上等于未改。鹿钟麟当然不会“服从”,但是别无善策;而就在此当,国民军驻通州的第九师的师长唐之道,原为吴光新的部下,一直与段祺瑞暗通声气,此时发生了作用,接受段祺瑞的密令,全数往北京开拔。

于是鹿钟麟决定退出北京,向银行公会要求退兵费两百万元;银行公会勉强凑齐,花钱消灾。段祺瑞亦即从东交民巷回到私邸;贾德耀通电恢复办公。不过北京的耆宿,由王世珍领头,组成了“临时治安会”,因为国民军一退出以后,奉军、直鲁联军及吴佩孚的军队,三路疾进,都想先占领北京;执政府有名无实,非由“临时治安会”出面协调不可。

这时的段祺瑞,处境非常尴尬,因为他一直在冯玉祥的卵翼之下,贾德耀之组阁,便出于冯玉祥的推荐。如今靠山已倒,贾德耀首先辞职,段祺瑞本人亦是进退失据。

因此,在复出的第三天,四月十七日,分电实力派的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以及一直在山西闭关自守的阎锡山,征询善后意见,电文中以北洋老大哥自居,说“弟等均系患难至交,论公为国家干城,论私为棋瑞手足。纪纲应如何整饬,大局应如何奠定?公忠体国,不乏嘉猷,询谋金同,必能善后。”

他的用意是希望取得一通支持的复电,可以重新开锣,再好好唱一出戏;尤其是对张作霖、吴佩孚,期望更切。谁知张作霖打了一套太极拳,而且称谓中根本不承认段祺瑞执政的地位,电文是:“段芝老钧鉴:筱电敬悉。法律政治问题,自有海内名流,公开讨论,霖本军人,早经宣言,不问政局。敬复。”吴佩孚的态度,则更为严酷,他不但对“筱电”置之不理;甚至径电唐之道及他的三个旅长:“从速将安福党人拘捕,并监视段氏,以便依法控共卖国之罪。”同时指派王怀庆为京师警备总司令。

当时三路人马都已抵达北京郊外,奉军驻东北郊;吴军驻南郊;直鲁联军驻东南郊,而冯玉祥的部队则已退向西北,但实力未损,所以仍能分别作战,由张之江在张家口统筹全局,孙连仲在多伦抵挡奉军骑兵;徐永昌、韩复榘、石友三在平地泉一带抵挡晋军,而最要紧的来自京津的攻击,则由鹿钟麟在怀来指挥保卫战,决心坚守居庸关前的南口。

就在这样剑拔弩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中,段祺瑞悄然引退,特任政治色彩不太浓厚的外交总长胡维德,署理国务总理。

本来张作霖与吴佩孚相约军队不进北京城,但由于段祺瑞密召唐之道入城,以致奉军、直军、直鲁联军亦都进了城,论实力当然是奉军居首,但北京的局势,却似由吴佩孚在遥控,他派王怀庆带了一道通电稿又见曹锟,要他称病下野,恢复民国十五年十月的摄政内阁。曹锟照办将通电发了出去。

张作霖对吴佩孚相当容忍,主要的原因是,要联吴攻南口,摧毁强敌。因此,王士珍发出电报,要求张作霖、吴佩孚“克日入都”解决中央政府问题。至于北京的治安,由王怀庆负责,虽经奉张同意,但临时治安会又要求李景林“受理总执法事务,并推为本治安会会员”,负责军纪问题。不过这只是维持地方不受“战祸”的临时措施人长治久安的中枢政权问题,迁延未决,一直拖到五月九日,才勉强出现一个结果,由吴佩孚推荐的颜惠庆,组成了摄政内阁,接管大政。

但颜惠庆虽派奉系的郑谦为内务总长,张景惠为陆军总长,而以张作霖始终冷淡,所以郑、张两人均未就职;外交方面的承认问题,各国因为在段执政时期所缔结的条约,是否继续有效,摄政内阁并无表示,所以亦仍在观望之中。中央政府问题,实际上连临时谋求过渡的计划,亦未能实现。

僵局之打开,是五月初张作霖给了吴佩孚一个电报,对于政况法律问题,“悉请我兄主持,放手办去,务于国家民生有益,弟毫无成见。”这是间接同意颜惠庆组阁的表示。

接着,张作霖又电邀吴佩孚北上相晤。几经波折,终于在六月底相会于中南海的怀仁堂,但只密谈了半小时;但会外的一项发展,却颇引人注目,张作霖与吴佩孚作了拜把兄弟,吴佩孚年长两岁,张作霖“吴二哥、吴二哥”叫得非常亲热。此外张宗昌与褚玉璞备了两份门生贴子,送到吴佩孚的行辕;吴佩孚谦逊不受,而以两份兰谱还报,当然,张、褚二人不敢像张作霖那样,管吴佩孚叫“吴二哥”。

张、吴半小时的密谈,主要的是谈如何进攻南口。在名义上是奉、直、晋联合讨赤;因为冯玉祥与俄国共产党联络的形迹已很明显了,不说讨冯,而说讨赤,在士气上更具号召力。

联军的统帅推吴佩孚担任,关内奉军与直鲁联军,悉听指挥。吴佩孚这回没有像二次直奉战争那样在四照堂大点将,将攻南口的重任,交了给田维勤,私下许诺,攻下南口,以察哈尔都统相酬。

吴佩孚这一步棋错了两着,第一错是原为靳云鹗部将的第二十六混成旅旅长田维勤,是个庸材,既不会打仗,亦不会带兵,不但师老无功,且常常传出田军哗变的消息,吴老帅威风扫地,气得在保定暴跳如雷。

第二错是不该以奉军视为禁脔的察哈尔这个地盘,许了给田维勤;因此奉军表面支持,实际上按兵不动。其时湖南的局势亦复不稳,曹锟便派了直系大将彭寿莘去见吴佩孚,劝他放弃南口军事,回湖南去解决唐生智,吴佩孚坚持不肯,咬牙切齿地宣布:南口一日不下,本总司令一日不南下。

相反地国民军的力量,倒反而因求和不得、自力更生而扩大了,改编成七个军,推张之江为总司令,七个军的军长是:鹿钟麟、宋哲元、李鸣钟、郑金声、门致中、石友三、刘郁芬。战略方面亦加以调整,守南口而攻大同,先派飞机至大同散传单,限人民即日出城,否则以一百磅的炸弹轰炸;同时由张之江致函阎锡山,说国民军为自存起见,不得不先取大同,以成犄角之势,事定后即当奉还。

这话在阎锡山如何听得进去?他视山西为“晋国”,自行修建由晋北大同至河东菏州,纵贯南北的同蒲路,轨道较标准尺寸为狭,目的就在拒绝与外省接轨,以期自保。如今看国民军将自察哈尔、绥远入侵,赶紧一面急促奉军、直军进军;一面先发制人,派兵三路,打算由长城出口,攻入绥远、察哈尔。无奈,战斗力是国民军强,六月甘七日攻占大同,李鸣钟、韩复榘随即分三路进攻雁门关。

在保定的吴佩孚。接到山西告急的电报,不能不派兵支援;南口方面的作战任务,不能不交给奉军,但仍旧保持着主帅的名义。

奉军接了主攻南口的任务以后,重新编组、亦分三路,由褚玉璞担任总指挥,张宗昌为前敌总司令,张学良为后方总司令;而就在战事新闻如火如茶之际,忽然传出一条新闻界的大新闻,社会日报社长林白水为张宗昌所杀的消息。

这是张宗昌第二次杀新闻记者。第一次是这年四月间,奉军初入北京时,被杀的是“京报”的老板邵飘萍。

邵飘萍本来亦拿过奉系的钱,张学良对拿钱出来办报办杂志,出手是很大方的;邵飘萍所得奉系的津贴很不少。但到郭松龄倒戈时,他助郭骂张;此后又大捧冯玉祥,所以奉系将领,无不痛恨此人。

及至奉军入京,邵飘萍知道处境危险,避入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奉军中有人必欲得之而甘心,寓所有人监视以外,并已派人跟踪邵飘萍的好朋友,外号“夜壶张三”的张汉举;要他转告邵飘萍,说奉方对他已经谅解,不会采取任何激烈行动,要他尽管放心回家。“夜壶张三”明知这是引蛇出洞的诡计,但在来人威胁利诱之下,终于变相出卖了邵飘萍,将这些话告诉了他。

邵飘萍家有一妻一妾,妻妾不和,大打出手,双方都打电话到六国饭店,向邵飘萍告状,邵飘萍心想奉方既然有话,即不妨回家调停;哪知到家尚未进门,就为奉军的“便衣队”抓走了。

事发以后,邵飘萍的友好及新闻界同业共十三人,联袂去见张学良,为他求情。但以奉军将领无不深恶其人,而张作霖则痛恨共产党,邵飘萍大捧冯玉祥,暗中宣扬共产党,为张作霖所不能容忍,终于被绑赴天桥刑场枪决,主其事的就是张宗昌。

这回林白水步了邵飘萍的后尘,多少亦有自取之咎。林白水是福州人,本名林獬,字少泉,他是个才子,早年声华藉藉,在教育界颇有名望,曾与蔡元培在上海创办“爱国女学校”;两度留日,参加过革命,也办过报,曾佐章士钊编“苏报”。

入民国后,曾经从政,当过众议员,直隶督军公署秘书长、参政院参政、财政部司长等职,民国八年以后,专心办报,在上海办“平和日报”,在北京办“新社会日报”,此时言论侃侃,颇见风骨;副刊题名“生春红”,是一方砚台的名字——清初福建名士黄莘田,在广东作县令,罢官以后,以宦囊所积,购端砚十方归里,人称“十砚先生”;“生春红”居十砚之首,后为林白水所得,颇为珍爱,所以将他的副刊题名“生春红”,别墅就叫“生春红室”,所作金石叙禄的文字,很见重于士林。

“新社会日报”曾因指斥曹锟贿选,被勒令停刊;曹锟被幽,此报当然得以复刊,但林白水改名“社会日报”,去一新字,如斩首级,暗讽北洋政府戕害新闻自由。

林白水的正义感很强烈,看不顺眼的事,指斥不遗余力;但另一方面、操守不无问题,他是鸦片大瘾,嗜食舶来品的高级水果,既蓄妻妾,又好收藏,如果不是接受政客的津贴,每月如何维持他那一笔开销。

他之被杀,是因为与河道督办潘复结怨。潘复字馨航,山东济宁人,前清举人出身,曾经入山西巡抚陆钟琦的幕府;辛亥革命陆钟琦全家遇难,潘复回乡后,与靳云鹏合办鲁丰面粉公司,他们既是小同乡,又曾合办事业,交情很厚;因此,潘复以后在政治上的关系,与靳云鹏非常密切。靳云鹏三次组阁,他都是财政部次长,且曾署理过总长。

潘复的另一项经历在水利方面,因为他曾担任运河疏浚局的副总裁,进而担任全国水利局副总裁,后升总裁。因此,张宗昌的直鲁联军进驻北京后,得以活动到了河道督办这么一个职位。

潘复跟张宗昌的关系是:第一,彼此山东同乡;第二,潘复是有名的赌客,而且嫖赌吃穿,样样精通,张宗昌跟他臭味相投,加以潘复刻意趋奉,自然视之为“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密友了。

林白水是否因为津贴问题,致憾于潘复,人言言殊;但林白水对于潘复的人身攻击,刻薄恶毒,也确是太过分了。他说潘复是“尿”道督办;又以馨航的谐音,说潘复是张宗昌的“肾囊”。为潘复哭诉于张宗昌,于是张宗昌命宪兵司令王琦,在八月六日清晨逮捕林白水,直接车送天桥刑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结果了性命;等林家托人出来疏通,已无从挽救了。

第三个被捕的记者,是世界日报及世界晚报的社长成合我,他也是对奉军及直鲁联军形如土匪的作风大肆抨击的一个人,但成合我的为人,跟邵飘萍、林白水完全不同;他是为发挥新闻自由的力量而办报,从不接受津贴与关说,扬善而不隐恶,该骂则骂,该捧则捧,亦为张宗昌视作眼中钉,欲去之而后快。

幸好他命不该绝,营救他的人,走对了路子;请出两度担任国务总理的孙宝琦来向张宗昌说情。张宗昌其时正在打算推荐孙宝琦组阁,当然会买帐;成舍我在王传那里被“优待”了四天,总算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继成舍我之后,本还应该有人遭殃,只以南口攻防战正打得热闹,张宗昌要到前线督战,暂且歇手。

南口大战,自八月七日,张学良在明十三陵所在地的昌平下令全线总攻开始。奉军先由邹作华的重炮部队发动猛轰;接着出动了中国战场上从未见过的坦克车;东北航空队的飞机,以前只是吓唬后方老百姓的,这一回居然亦飞临南口上空参战。步兵则分三路进攻,总数十万以上;而国民军守南口的郑金声、刘汝明部,只得奉鲁联军的三分之一,众寡不敌,经四昼夜的血战,至八月十四日南口终于易手,国民军往张家口方面撤退,死伤一万余人,但奉鲁联军的伤亡人数,却在两万以上。

可是国民军在张家口亦站不住脚,因为晋军向大同反攻;而奉军骑兵由吴俊升、万福麟率领,先克多伦,再向张家口急进,国民军只有再向平地泉、包头方面撤退。平地泉在五台山以西,晋军当然要全力收复。大战至八月底告一结束。

当国民军自南口撤退时,冯玉祥正在俄国,闻讯兼程返国;他在莫斯科时,由徐谦介绍,加入了容共的国民党,由此揭开了冯玉祥个人历史下半部的第一页。

南口大捷以后,吴佩孚以主帅资格,论功行赏,向代理国务总理杜锡硅,提出一张叙勋名单,张宗昌被授为义威上将军;张学良加上将彻。但两张均表示不受,亦就等于表示不承认吴佩孚的主帅地位。张宗昌则不仅不受,而且发动了倒阁运动。

杜锡珪是吴佩孚所支持的,所以张宗昌倒阁运动的第一步,便是向吴佩孚发出电报,指责杜锡珪毫无领导能力,正式建议由孙宝琦组阁。这是张宗昌第一次干预中央政务,除了表示他的实力已经提升以外,实际上毫无作用;此时唯一能左右政局的是张作霖,但奉系内部,对于是否进关大干,或者闭关自守、经营东北,意见不一,犹待协调,所以张作霖的意向,一时并无明显的表示。

但是,真正的革命势力,在孙总理逝世以后,经过不断的调整,终于茁壮到可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发出北伐统一全国的大号召了。

民国十五年六月五日,在广州的国民政府,特任蒋中正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兼军事委员会主席。七月一日,蒋总司令以军事委员会主席的身分,下达了北伐动员令。全部兵力编为八个军,第一军军长何应钦,这是以黄埔军校,饱受革命洗礼的官生组成的一支部队,为革命军的中坚;第二军军长谭延闿,第六军军长程潜,以及新近投入革命阵营的第八军军长唐生智,是湖南子弟兵;第四军军长李济琛、第五军军长李福林,是广东部队;第七军军长李宗仁,所部几为清一色的广西地方武力;第三军军长朱培德,江西的色彩颇为浓厚。但虽有一百零七团之众,其实亦不过十万人而已。这比当时三大军阀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任何一个人的实力都逊色。但国民革命军有四项长处:第一、带兵官都曾受过新式军事训练;第二、水准比较整齐,指挥及接受命令的能力,趋于一致;第三、士气旺盛;第四、也是最大的一项优点,是纪律严明。

北伐军根据知己知彼的原则,策定了一套极高明的战略,指导原则是利用敌人弱点,自明暗两方面,各个击破;具体的策略在三句口号中显示:“打倒吴佩孚、联络孙传芳、不理张作霖。”联络孙传芳的目的是孤立吴佩孚;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最大目标是打倒曹吴所领导的直系,所以为了师出有名,吴佩孚成为第一个作战目标。孙传芳如能投入革命阵营,当然最好;否则便是第二个革命目标。至于张作霖,原与孙总理有同盟关系,不妨摆到将来再谈。

从来自两广用兵,必出湖南;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亦不例外。攻湖南的主将,正就是由吴佩孚委为“讨贼联军湖南总司令”叶开鑫所逼走的唐生智,以北伐前敌总指挥的名义,率领第四军的陈铭枢、张发奎两师;以及属于他的第八军的李品仙、周斓、何键、夏斗寅各师,分道并进,七月十一日占领了长沙;一个月后,蒋总司令移节湖南,召集军事会议,决定分三路进军湖北。

其时南口之役,已告结束,吴佩孚专程南下,两军对峙于两湖边境的洞庭湖之东,蒋总司令与吴佩孚分别在一南一北的岳州与咸宁督战,争夺的焦点在粤汉线上,介于蒲圻、咸宁之间的汀泅桥,吴佩孚带领一个大刀督战团、一个机枪督战团,亲临火线,命督战团把守八个关口,凡自前线退缩,不论官兵,不是用大刀砍头,便是机枪“点名”,一日之间,杀了九名营、团长,士兵不知其数。这场汀泅桥的攻防战。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结果吴佩孚败退武昌;而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第十二师师长张发奎则一战成名,他的部队博得了一个“铁军”的美称。

这时的北京,可称群龙无首,因而便有人自不量力,也想窃号自娱,这个人便是直隶督军褚玉璞。

褚玉璞是“请帮通字辈”,因而异想天开,要组织一个清帮政府,不在“家门”的,一律不得任职。因而褚玉璞的部下,大起恐慌,铁头觅缝,想拜个“老头子”;当然,要拜就要拜得辈分高,如果拜了“大”字辈,依照“大通悟学”的字派,跟褚玉璞叙师兄弟,那就“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了。

那时全中国的大字辈,不到十个人,大都住在上海;北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当过冯玉祥的参谋长的张树声;还有一个来头就大了,是袁世凯的儿子袁克文。

袁克文,字寒云,行二,他的生母是朝鲜人;袁世凯的长子嫡出,名叫克定。兄弟俩相差十二岁,都肖虎,一个生于光绪四年戊寅;一个生于光绪十六年庚寅。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何况一家?袁克定与袁克文,从小就不和;及至袁世凯想做皇帝,袁克定自然力赞其成,因为袁世凯一登大宝,他便是“东宫太子”。但袁克文却颇不以为然,那时他跟一班名士,诸如易哭庵、罗瘿公等,一共七个人,在南海“流水音”组织了一个诗社,号称“寒庐七子”;颇为袁克定所猜忌,经常秘密派人去打听消息,准备找来一次“文字狱”;原来袁世凯跟他长、次两子的情况,与曹操父子很相像,三国志说曹操对曹植“特见宠爱”;袁世凯对袁克文,亦复如此。袁克定深怕“皇位”为弟所夺,所以防范甚密。

有一回,袁克文带了他的出身青楼的妾“小桃红”去逛颐和园,做了两首题目叫做“分明”的七律,第一首是:“乍着微棉强自胜,古毫荒槛一凭陵,波飞太液心无位,云起魔崖梦欲腾;偶向远林闻怨笛,独临灵室转明灯。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第二首是:“小院西风送晚晴,嚣嚣欢怨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驹隙留身争一瞬,蛋声催梦欲三更,山泉绕屋知清浅,微念沧浪感不平。”

诗成以后,送请易哭庵指点。因为这两首诗,都用的是“十蒸”的韵,而且都是下起”,所以易哭庵将之并成一首,以第一首为主,取了第二首的“项联”,又改了一句。袁克文传示社友后,不道“寒庐七子”中,有人出卖了袁克文,向袁克定检举,说结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是反对帝制的明证。

袁克定自然要去告状,袁世凯也怕他这个儿子名士习气太重,会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来,大煞风景,所以将袁克文安置在北海一处叫“雁翅楼”的地方,同时禁止他与名士往来。

及至袁世凯称帝后,据说有一次袁克文的同母弟、行三的袁克良,曾公开争“储位”。他的理由是,袁克定曾堕马受重伤,左足自膝以下锯去,身被残疾,不宜居“东宫”;袁克文则曾经反对帝制,将来当然亦不希望做“皇帝”,所以“储位”应该轮到他,才名正言顺。

袁世凯知道老大、老三都嫉视老二,将来不论谁继“大位”,在他身后,恐不免像历代的英主那样,有骨肉伦常之祸,因而命人刻了一方“皇二子”的图章,交给袁克文使用,表示他并不反对帝制。

袁克文感于老父的保全,果然在他的藏书及诗稿上,都盖上了这方图章。可是袁克定、袁克良仍视袁克文为眼中钉,袁世凯深怕在他生前便有惨剧发生,因而示意袁克文,不妨出游。袁克文便偕袁世凯大总统时代的秘书,也是“寒庐七子”之一的步章五,一起到了上海。

这步章五是苏州洞庭湖山人,那里有个洞叫“林屋洞”,所以自宋朝以来,出生在那里的文人,别署“林屋山人”的很多,步章五亦是。旅途之中谈起袁克定与袁克良,怕他们将来“继位”以后,对袁克文会下毒手。步章五便献了一个自保之计,加入清帮,利用江湖势力,足以对抗。原来步章五便是清帮中人,而且是“大”字辈。

这个建议,深深打动了袁克文的心,因为他工于度曲,最爱唱昆腔的“千钟绿”,那部传奇写的是明朝建文帝在燕王攻下南京后,削发为僧,流亡酉南的故事;其中有一折名为“惨观”,一共八段,都押阳字韵,俗称“八阳”;此时想到以“皇二子”的身分,不为兄弟收容,竟致流落江湖,与建文帝为叔父逼迫,情事相类,一时感慨,引吭高歌,唱的是“八阳”的第一段:“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这是在津浦铁路的头等包房中,唱得苍凉激越,惊动了整个车厢;因而便有人来叩门。步章五打开房门一看,里外二人不由得都是一声:“咦!”

“这位——,”来客眼看袁克文,手向步章五摇,“你先不要开口,等我来猜一猜,一定是寒云公子!”

“巨眼,巨眼!”步章五向袁克文说:“寒云,我来引见,想必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就是徐峪云、徐朗西。”

“原来是峪云先生!幸会、幸会。”

原来徐朗西亦是昆曲名家,在南方与俞粟庐齐名。但袁克文却不知道徐朗西还有一种身分,他是“清洪两门抱”,在洪门的“山头”就用他的号,名为“峪云山”;清帮则是步章五的“同参弟兄”,也是“大”字辈。

“峪云,你来得真好,正有事要跟你商量。”步章五转脸问道:“寒云,你的主意打定了没有?”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我不能比你晚一辈。”

“我明白,我明白。这正就是我要跟峪云商量的地方。”

原来清帮的辈分,当初是由北京西山的“鹅头禅师”定下二十四个字:“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礼、大通悟学”。袁克文入帮想当大字辈,就必须拜礼字辈为师,但礼字辈已经没有人了。

“那就只有‘过方’了。”

过方原是变通办法,即是由“开山门大弟子”,代师收徒;“开香堂”时,对灵牌“孝祖”。这在“十大帮规”中,名为“引法代跳”,原是禁止的;但入民国后,帮规松弛,逐渐通融,譬如清帮原来不准收女弟子,现在也有了。不过“引法代跳”不便公然废除,所以用原本为去世别称的“过方”二字代替。

过方的辈分,要获得帮中公认,却是件不简单的事;当下由步章五与徐朗西设计,请张树声“代师收徒”。这个与冯玉祥的参谋长同名,亦同为大字辈的张树声,年高德勋,是目前清帮的领袖,外号“天王老子”,如果他肯出面来为袁克文“过方”,清帮中就没有谁敢不承认他是大字辈了。

到了上海,袁克文住在“一品香”,备了一份厚礼,由步章五、徐朗西陪着去拜访张树声;袁克文非常客气,口口声声“张老大哥”。张树声看“皇二子”如此纤尊降贵,自亦不免受宠若惊。谈到“过方”的事,当然也不成问题了。

于是择期在龙华一处荒废的别墅内“开香堂”孝祖。同道来参加,名为“赶香堂”;由于“天王老子”的面子,亦由于“皇二子”的入帮,令人想起乾隆皇帝在金山寺“孝祖”的传说,所以赶香堂的人特别多;开香堂都在后半夜,龙华的居民,一觉醒来,只听得车马喧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打听才知道是开香堂上完大香,袁克文大宴宾客,一直闹到天亮。从此,袁克文成了清帮名人,同时亦正式改用了袁寒云的名字。

袁寒云人帮时,大字辈只剩下二十余人,都跟他拜过把子;其中半数住在上海,门徒遍及各行各业,所以袁寒云所到之处,都有人招呼。“三大亨”中的黄金荣是“空子”,只为孙美瑶临城大劫案,洋人被绑票,其中有一个是法国驻华的高级外交官,上海法租界当局责无旁贷地需要营救;这个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在身为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的黄金荣身上。

黄金荣势力虽大,但只限于法租界,最多及于上海一地;山东临城,力所难及,因而通过清帮的关系,谈判赎票,竟能成功,当“拜山”时,黄金荣冒称大字辈;清帮的规矩“准充不准赖”;既然冒充了,就须冒充到底,他对袁寒云很尊敬,但袁寒云跟他是交不起来,背后提到黄金荣,只称之为“九饼”,因为黄金荣是个大麻子。

“三大亨”之二的张啸林是安徽人樊瑾成的徒弟,属于通字辈;至于杜月笙更是“徒孙”辈了,而且当他崛起时,袁寒云已经北归,长住天津。他亦开过香堂,开山门大弟子叫杨子祥,字度山,在武汉赫赫有名。

袁寒云性好挥霍,袁世凯死后分家所得的遗产,一两年工夫,花得干干净净;在上海便靠卖文、卖字为生,但非到等米下锅那一刻不动笔。动笔是在烟铺上,瘾过足以后,仰面朝天,曲起双腿,叫人持着纸凌空悬在上面,他便持笔在纸下往上写;常写的一副对联是集句,上联是辛稼轩的词:“更能消几番风雨”;下联便是“八阳”第一段的起句:“收拾起大地山河”。

到得民国十三、四年,袁寒云在天津定居,境况更窘;恰好褚玉璞的副官处长,要介绍一批人来拜袁寒云,这是有蛰敬的,袁寒云一口应允,择日开香堂,一共收了二十个徒弟。

这二十个通字辈,一心巴望褚玉璞组织“清帮政府”,但却渺无信息;因为革命军的势力,发展得极快,攻占长沙,进迫武汉,吴佩孚苦撑待变,期待孙传芳能出兵解围,而孙传芳另有打算,自以为拥有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安徽五省,足具问鼎中原的资格,所以在石头城上,按兵不动,坐观成败,所希望的是吴佩孚与革命军两败俱伤,得以坐收渔翁之利,然后跟奉张合作,入主中枢。

在这种情势之下,褚玉璞何能有什么大作为?事实上他连直隶一省的地盘,也快保不住了。原来冯玉祥经由黄膺白的斡旋,正式就任了北方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冯军并已进占了潼关;而南方的国民革命军,不但取得湖北,而且进军江西、福建,势如破竹;孙传芳正陷入苦战。四川的杨森,亦已受任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西南、西北、东南三方面对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四省构成了包围的形势,北洋军阀的处境,到了日暮崦嵫的光景了。

因此,张作霖于十一月初,毅然入关,在天津召集会议,除了张宗昌及奉直鲁三方面的高级军官以外,孙传芳亦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抵达天津会晤张作霖;此来的目的是乞师。他表示一切听候张作霖作主,已将江苏、浙江、安徽三省地盘,交给了卢香亭、陈仪、陈调元,自己愿率所部,听候张作霖差遣,哪怕打到只剩一兵一卒,亦不会跟革命军妥协。

天津会议后,张作霖电召杨宇霆入关决定了对革命军采取防御态势,而在天津、徐州、郑州各驻重兵,构成一个铁三角,巩固北方为主的战略。在这个战略之下,津浦线的保卫战显得格外重要,决定由直鲁联军作先锋,张学良与韩麟春随后率军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