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了上元,长安城里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气氛,街上多了许多士兵,铁匠铺的买卖比平时兴隆了两三倍,家家都接到了官方的生意,打刀打矛,限期交货。于是流言不胫而走,说皇帝将要大举讨伐呼韩邪。而从许多迹象上看,流言是有根据的,最明显的一项证据是限制住在藁街上的胡人不准出城。而申请出雁门关的关符,也突然觉得很困难了。这一切,可以解释为防止军事部署及行动的泄漏之故。
毛延寿已经能够行动了。他当然也听到了这些流言,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因为这个消息应该早早通知呼韩邪,好让他有所准备。无奈关津太严,想为呼木请一道关符,不但不容易邀准,说不定反会引起石显的怀疑。
当然,去打听打听消息,总是好的。趁这一天入春以来第一个好天,策杖来到相府。等到天晚,石显方从宫中回府,一见毛延寿,十分关切,问长问短,又让他陪着喝酒,显得兴致极好。
“事情很顺利,一切调度,井井有条。预定上已出兵,到那时候,你总该完全好了吧?”
“是!还有一个多月功夫,一定可以复原。”毛延寿略停一下说:“相爷!如今外面的流言很盛,都知道要大举讨伐呼韩邪,这消息难免会传到塞外,似乎不妥。”
“既然是大举讨伐,当然是堂堂之阵,无须隐瞒,不但不必隐瞒,到时候还要发檄文给呼韩邪呢!”
“等他看到檄文,已无法布置了。此刻泄漏消息,让敌人有所防备,在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你这是杞忧了。我告诉你吧,呼韩邪根本就无法防备,天军十二万,由北地、上郡、西河、朔方、五原,分道进兵,定期会师,扫穴犁庭,一举灭了呼韩邪,既为皇上出一时之气恼,又可以保边疆廿年之平安,”石显得意地说:“我有此相业,足以留名青史,也可以心满意足了。”说罢,举爵一饮而尽,毛延寿暗暗吃惊,但表面上,仍旧向石显称贺,同时问道:“这五路兵都归陈汤将军指挥?”
“不!他是先锋。”
“那么,谁挂帅呢?”
“舍我其谁?”石显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毛延寿大感意外,不过他很机警:“相爷,既然是你老人家挂帅,我当然在大帐伺候。”他故意这样说,因为唯有这样说,才是正常的反应。
“不行!你还得跟陈将军在一起!不然,你怎么尽你向导的职责?”
毛延寿不作声,面露怏怏之色,石显少不得还要安慰勉励他一番。
由这天开始,毛延寿便又经常到相府走动,每次去都能见到石显。而且每次都见他意兴豪迈,仿佛年轻了十来岁似地。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发觉石显回府下车时,步履蹒跚,脸上的气色,难看到极点,又似一下子老了十来岁。毛延寿大惑不解。再看从人,如石敢当,亦是脸色阴沉,好像生下来,就没有笑过,这是为什么?
很例外地,这天石显知道毛延寿在,却并未召他晤谈。他亦无从打听,问起来,有的摇摇头,有的答一句:“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答,有嫌他多事的表情。
反而是呼木,因为在大鸿胪署中有熟人,打听到一个很珍秘的消息,据说宫中起了轩然大波:太后知道了调兵遣将,打算大举讨伐呼韩邪,震怒异常。不但严厉地指责了皇帝,而且特召昭君,犹如审问一般,将皇帝所有的计谋,都问了出来。最惨的是石显,不仅仅止于被痛责,差一点相位都不保。
怪不得,这可真是石显平生未有的打击了。“现在呢?”毛延寿问:“还发不发兵?”
“你没有看见?这两天街上的兵已少得多。”
“这么说,是偃旗息鼓,什么都不必谈了?”
“是的。”呼木答说:“你不防去打听打听陈汤!我听说他也受了责备,一气之下自请出镇吴越,已经离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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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毛延寿又问:“那么和亲之事呢?”
“想来是照约履行。大概不久就有明诏。”
听得这些话,毛延寿心里替呼韩邪高兴,但表面上却正好相反,故意三天不到相府,第四天带着一副愁眉苦脸上门,希望能够见着石显。
到得下午,石显回府。一直在大门口闲坐的毛延寿,随众侍立,看到了石显,也让石显看到了他。
“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了。”石显依然郁郁寡欢。
“是的,”毛延寿答应着,意兴萧索地跟在他身后。
“完了!”石显浩然长叹:“几个月的心血,完全白费,落了一场笑柄!”
“唉,真是!”毛延寿装得痛心疾首地说:“太后为什么这样子爱管闲事?”
“不必去谈了,且借酒浇愁。”
陪着石显小饮,慢慢地话又多了,毛延寿终于将憋了好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请问相爷,现在对呼韩邪不讨伐了,总还该有别的处置办法吧?”
“当然,非战即和。”
“怎么和法?”
“和亲啊!”石显反问一句:“还能有别的和法?”
“和亲?相爷是说——”毛延寿不敢再说下去。
“这一趟可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拿宁胡长公主,也就是封过明妃的王昭君,送到塞外,去做呼韩邪单于的阏氏。”
“这,”毛延寿不问不行:“皇上舍得吗?”
“太后所命,又是昭君含泪允承了,皇上不舍也不行。”
“这一下心里总不舒服吧?”
“岂止于不舒服?心里恨极了!”
“恨极了?”毛延寿大为紧张:“恨谁?”
“你想呢?”石显斜着眼看毛延寿。
这一看将毛延寿吓得发抖:“相爷,是恨我?”
“不是恨你,是怨罪魁祸首。”
祸端皆由毛延寿而起。他知道辩亦无益,如今唯有求饶。
于是,他起而复跪,伏地不起。“相爷救命!”说着磕头如捣蒜。
“起来!起来!”石显说道:“你放心。”
听得这一说,毛延寿不由得仰起脸,惊喜地望着石显。
“你一时死不了!为什么呢?既然和亲,就索性大方些。皇上既释了王昭君,又要杀你,呼韩邪知道了,心里当然不是味儿。再说既是办喜事,也不宜行刑。所以你放心好了!”
细想一想!怎能放心?“一时死不了”,总有死的时候。毛延寿可以估量得到,三、五个月以后,皇帝必是命廷尉衙门,随意给他安上一个罪名,绑上法场,甚至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之中。
任凭毛延寿如何哀求解释,石显只是喝着闷酒想心事,直到被他絮聒得烦不过了,方始问出一句话来:“你倒替我想想,我有什么法子救你?”
“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肯救我一条性命,自然有法子。皇上对相爷言听计从,替我求个恩,留着我一条死不足惜的微命,将来终有将功折罪之日。”
“那么,你说,你有何功可建?”
这就不是空言所能搪塞的了。毛延寿细想了一会,欣然说道:“相爷,我看这样,还是回到最初的那个法子上来,另外选一个人,要跟宁胡长公主相貌相像的,我再替她着意修饰一番,可以冒充得过,同时,我也跟着去送亲,在呼韩邪面前硬说是真的王昭君。呼韩邪又从哪里去辨别真伪?”
“这一计听来有理,可惜时不我待。”石显摇摇头:“一时哪里去找跟宁胡长公主相貌相像能冒充得过的人?”
“后宫佳丽三千,我就不相信找不出来。”
“就算找出来了,说话不是归州口音,王家的一切,毫无所知,怎么冒充得了?弄巧成拙,反而大为不妙。算了!算了,你的主意仍不通!”
毛延寿嗒然若丧,半晌开不得口,而石显却说话了。他还有田毛延寿之处,主要的是,要让他亲眼看到上车出长安,远赴塞外的长公主,是货真价实的王昭君。所以其势不能不自我转圆,好让毛延寿有机会去“作证。”
“我在想,你只有一个机会可望求得一线生路。”
“是!是!”毛延寿顿生希望,急忙答说:“请相爷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把你派为送亲的随员,到了塞外,你须在呼韩邪身上格外下功夫,让他对汉朝效忠,有个极其切实的表示。那时候,我就可以有理由替你在皇上面前乞恩了。”
“这,是我为汉家臣子的份所当为。”毛延寿说得冠冕堂皇:“只不知,要让呼韩邪如何表示。”
“这再研究。无非献地进贡之类。”
“遵命!呼韩邪那里有些什么好东西,我到那里一打听就知道,一定说动他进献给皇上。”毛延寿诡秘的一笑:“其实,胡女也有极美。”
石显笑笑不答,毛延寿也就说不下去了。从今天开始,他又上了心事,而石显却闲逸异常。多少天来,这两个身份绝不相配的人,钩心斗角,一直赌心计,或胜或负,相去皆不甚远,惟独到了此一刻,胜负悬殊,成了一面倒的形势了。
当然,这在石显是胜之不武,唯有收服了呼韩邪。保全了明妃,才算是真正的胜利。这一点,石显到此时已有七分把握,他心情闲逸的缘故在此。
对于陈汤的计划,皇帝唯一不能同意的是,怕昭君难耐长途跋涉,最好始终不出长安。可是,这在陈汤的整个计划之中,是个很重要的关键。非有人眼见昭君出长安,不足以取信呼韩邪,出其不意的突袭,即无实现的可能。
思量再思量,只有一个折衷的办法:昭君行至中途折回,也就是只出长安不出塞。皇帝终于同意了,但需要了解细节,因而在石显的安排之下,秘密召见陈汤,有所垂询。
大家都知道,陈汤因为太后震怒,打消了讨伐呼韩邪的计划,灰心泄气之余,自请出镇吴越,已奉旨准许,并已离开长安。其实,这是个障眼法,他本人隐居在终南山中。
皇帝即是在终南山下的离宫中召陈汤,在场的除了石显,别无他人。
“启奏皇上,”他说:“宁胡长公主王昭君,非得呼韩邪所派的迎亲使节,亲眼得见不可。到了雁门关,暗中另行换人,将长公主悄悄送回长安。此事只要部署得周密,必可瞒人耳目。”
“换谁呢?”
“臣以为仍以韩文为宜。”
“韩文身子也很瘦弱。”皇帝想了一下:“那也说不得了。”
“是!臣一路加意保护就是。”
“那么,韩文应该先走?”
“是!”陈汤答说:“臣一奉准,立即护送韩文,先在雁门关埋伏,出关之时,一方面换下长公主,一方面由臣掩蔽身份,混入送亲的行列中,决不会有人知道。”
“毛延寿呢?”皇帝问说:“他岂能不认识你。”
“这一层,臣亦考虑过。”石显答说:“到了那时候,不妨派毛延寿先驱,到呼韩邪那里去联络,约定时地相会。这样遣他远离大队,就一切都不碍了。”
“好!”皇帝深为满意:“一切照办。”
“皇上不以臣不才信任不疑,臣感激莫名,唯当竭忠尽智,上报天恩。”陈汤以恳挚得近乎激动的语气说:“此事成功全靠周密谨慎,一丝不忽。其中细节甚为曲折,臣昧死作不情之请,伏乞皇上俯允。”
“好,你说吧!不过,”皇帝将此二字说得又怒又重,表示这是一个不可让步的限制条件:“凡有计划,再不可惊动太后了。”
为了要使呼韩邪相信,汉朝确已放弃了讨伐的计划,特意让太后做了一次傀儡,由她来提出坚决的反对。而太后自然不知内幕。为了皇帝为一名女子而兴兵戎,真个大大地生了一场气。类此情形,可一而不可再,所以皇帝提出这样严重的警告。
不过,陈汤处之泰然,“臣岂敢再惊动皇太后?臣的不情之陈是,想请皇上准臣与宁胡长公主及掖庭女子韩文见一次面,以便臣将细节彻底说明。”
“这不算不情之请,是应该的。”皇帝还问:“你们应该密谈,不能有不相干的人在旁。是不是?”
“皇上圣明!”
“好,我派周祥给你安排。”
“是,臣待命。”
到得第二天日中,周祥坐了一辆车来,带来一套医士的服饰,请陈汤乔妆改扮,坐上帷车,直驶上林苑,下得车来,陈汤不辨身在何地?但见一片极大的园圃,栽着各种不知名的树木,初春不花,但已发芽。一片隐现的生机,令人鼓舞。
“这是扶荔宫,皇上特赐韩姑娘住在这里。”周祥指着那些树木说:“再过个把月,天气回暖,这里就好看了,奇花异卉,都是外面所看不到的。”
“可惜!”陈汤脱口说了这一声。
“陈将军可惜什么?”
李代桃僵的这一计周祥是知道的,所以陈汤直诉感想:“纵有盛开的奇花异卉,韩姑娘是看不见了。”
“只怕!”周祥起了同感:“只怕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陈汤无言低头,心头恻恻然地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忧郁。
“陈将军!”周祥指着殿旁的小屋说:“你先请这里坐。”
等陈汤进屋坐定,周祥很快地去而复回,招招手,默无一言地,将他引入殿中。
殿内有宫女在迎接,周祥在门槛外说:“逸秋,这是皇上派来为韩姑娘诊视的陈太医。”说着使个眼色。
陈汤这下明白了,以为韩文诊疾为名,始得密谈。而这个叫逸秋的宫女,显然跟周祥一样,得参机密,但在其他宫女、太监面前,自己便是陈太医的身份。
帷幕启处,香风飘送,中人欲醉。陈汤抬眼望去,那位丽人虽非绝色,但清丽脱俗,亦足当美人之称,尤其是那双澄澈的眸子,不动沉静,转时灵活异常,仿佛目光扫处,纤悉无遗。是个极聪明而可信任的女子。
不问可知是韩文,想起自己是太医,在秦朝称为侍医,身份与将军大不相同,因而先伏首致礼,口中喊一声:“韩姑娘!”
“陈太医少礼。”韩文问道:“想来尚未用膳,应该饿了?”
“不要紧,不要紧。”陈汤答说:“多谢关切!”
“且先用膳,”韩文笑道:“皇帝不差饿兵。可是?”
陈汤不知她是否语带双关?只含含糊糊地微笑不答。
“我先告退。”韩文这一次是说了隐语:“要请陈太医诊治的不仅是我,还有长公主与我大姊林采。”
“是了,”陈汤心里明白。
等她退出,随众便有人捧来食案,逸秋斟酒,陈汤拦住了。
“陈太医不是好酒量?”
陈汤的量宏,确是有名的。逸秋知道他的酒量,当然知道他的身分。这证明了自己的猜想不错,因而只暗示地答说:“你知道我今天不宜喝酒。”
“是!”逸秋问道:“回头太医诊疾要预备些什么?”
“漆笔木简,预备开方子用。”
“那是一定会预备的。此外呢?”
“此外?”陈汤想一下说:“想烦你照看,莫放闲杂人等,来惊扰病人。”
等陈汤膳罢,天色已经入暮,偌大离宫,灯火不多,显得异常凄清。陈汤半生戎马,见过许多号哭流离的情景,到过许多荒寒阴冷的地方,却能无动于中,唯独此一刻,恻恻然地有着无可言喻的哀郁。
忽然,帷幕之外,有衣裙窸窣之声,而且听去不止一人,知道三姊妹连翩而至了,便即起身,肃然等待。
“长公主到!”逸秋揭帷轻喊。
陈汤不知该如何自称,只好低声说道:“拜见长公主。”
抬头看时,陈汤顿有目眩神迷之感,只觉得昭君艳光照人,不敢逼众。就这刹那间,他一直存在心底的一种困感,风流云散,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他以前没有见过昭君,所以不能想像,为什么万乘天子会为一个女人颠倒如此?竟而不惜大举兵戎。此刻他明白了,只要设身处地去想一想,他自己也会这样去做。
“长公主、陈将军、大姊,请坐!”
由于韩文的声音,陈汤才发觉还有一陌生的丽人。丰容盛节,稳重沉静,心知即是林
采,便深深低首,作为致礼。
“三妹,”昭君指着席位说:“相去太远交谈不便。我想陈将军是皇上所倚重信任的大将,而且此时此地亦不须避什么嫌疑,不如接席而坐。你看可使得?”
“我跟长公主同感。”
“既如此,”昭君微笑着说:“请陈将军自己动手吧!”
“是!”陈汤将客位的一方锦席,移近主位——主位是居中,林采与韩文一左一右相陪。虽说接席,主客双方仍有五、六尺的距离。
“久闻陈将军英名盖世,今天能识面,亦是一大快事。”昭君从容地寒暄着。
“长公主夸奖了。”陈汤是军人的风格,开门见山地转入正题:“呼韩邪无礼,陈汤受命,加以膺惩,但此行由于种种限制,不能不秘密行事。成败系于彼此的合作是否密切,因而奉旨来向长公主及韩姑娘,陈述此行的一切细节,倘或词不达意,有欠明晰,请长公主及韩姑娘不必客气,尽量询问。”
“是的。这是无须客气的事,不过,我们亦希望陈将军明白,此去我们全在鼎力保护之下,应该怎么做,陈将军不妨视如军令下达,千万不必有所顾忌,免得误了大事。”
“长公主这样子说,陈汤就更有信心了!”
“那再好不过。就请细细说吧。”
先说韩文。而陈汤一开始便觉得碍口。因为照计划,须他先带着韩文悄悄赶到雁门关去埋伏,以便出关之时,暗中与昭君相换。而一男一女,欲求行踪隐秘,旅途方便,莫如扮作夫妇,兄妹同行,有时亦不免不便,譬如住处,兄妹同宿一室,终觉于礼不合,夫妇则不仅同室,同榻亦自不妨。这样处处就都方便了。
但要说与韩文扮作夫妇,这话便觉碍口,所以期期艾艾地,一上来就有受窘的感觉,语言也就越发迟钝。
毕竟还是韩文爽朗,“陈将军的意思是,要拿我当妻子?”她问。
这又太爽朗了,开口大有语病。陈汤急忙顿首答说:“不敢不敢,我是说,为求行动方便隐秘,请韩姑娘权且扮为拙荆。”
“可以。”
有了一个开头,话就好说了。“韩姑娘,我告罪在先。”他说:“夫妇之间,说话行动都很随便,为求逼真,也许我有得罪韩姑娘的地方,请韩姑娘切切记住,不可认真,否则露了马脚,一着错,满盘输。”
“我知道,这不消陈将军嘱咐。”
“不但我如此,要请韩姑娘亦如此,只是我拿韩姑娘当妻子,韩姑娘不拿我当丈夫,还是会有破绽。”
这就难了!韩文未曾出嫁,不知如何侍奉丈夫?虽然“周礼”上说得很详细,但也不是一时学得会的,就算学会了,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又如何做得出妻子的模样?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抬眼去看陈汤。这一看的心情,自然是极微妙的,因而陈汤在她眼中,也就不同了。三十多岁年纪,两道极浓的剑眉,一双炯炯的眸子,鼻直口方,皮肤黑得发亮,不但英武,而且英俊。得婿如此,应该可以心满意足。
怎会有这样的想法?韩文羞惭地在心里自责,脸上颇有些不自在,昭君与林采都发觉了,看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知道她心里的为难,都有不忍之心。
于是昭君说道:“陈将军,我这妹妹,心思最灵敏。到时候她一定知道,怎么样才装得像,这一点请陈将军放心。我想只要陈将军多费心,随处为她掩饰,想来不致会露出破绽。”
陈汤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免强人所难,只好这样答说:“但愿如此!”
他们这样一折冲,将韩文的窘态遮了过去,恢复常态,便又问道:“请问陈将军,出国以后,是坐车还是骑马?”
“先坐车,”昭君代为回答:“一入沙漠,只有骑马。”
“这就要好好想一想了。”韩文说道:“车有车帷,可以不让人识面。在马上,可让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会不会发现换了人呢?”
“韩姑娘顾虑得极是。”陈汤答说:“整个计划,就是这上头不够完美。不过,我仔细想过,只要步骤周密,行动小心,亦自不妨。”
这下面的解说,便与昭君亦有极大的关系了。照陈汤的设计,昭君登车,只须让毛延寿看清楚。中途尽量不露面,但至雁门关时,又须毛延寿再见一次,及至一出了关,可以先遣毛延寿去报告。这样,一入沙漠,马上是否真的昭君?派来迎亲的胡人,并不知道,不难瞒过。
“当然,另外还有遮掩的方法,譬如,塞外多风沙,应该披一件斗篷,这样身材头发,就无法细辨了。”陈汤想了一下又说:“再如能抱一面琵琶,半遮面庞,亦是掩饰之一法。”
“这一来,”韩文笑道:“我可得加紧跟二姊学琵琶了。”
“是的!”陈汤接口:“时间不多了,只有几天的功夫。”
一闻此言,首先是林采泛起浓重的离愁,昭君想到雁门关前一别,自己重回琼楼玉宇般的宫阙,而韩文走向黄沙漠漠,直到天边的穷荒绝塞,相形之下,有如上天入地,于心何忍?更是泫然欲涕了。
反倒是韩文自己比较放得开。她一面想一面说:“二姊的琵琶,人间罕有,一时哪里学得会?再用功也只得两三分,画虎不成反类犬,反露破绽。倒不如藏拙为妙!”
“韩姑娘,这可不大合情理。”陈汤说道:“不唱不弹,只抱着琵琶遮面不累得慌吗?”
“陈将军!”韩文笑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说藏拙,不是不弹不唱,是另创新
声,专工一曲,或者能显一日之长,勉强可以冒充得过去。”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陈汤大为赞赏:“韩姑娘的见识高人一等,佩服之至。”
陈汤为人诚恳,这几句话又非假意的恭维,所以无论声音、表情,都很能感动人。韩文不由得深深地看他一眼,不自觉地流露了情愫。
昭君心中一动,暂且不言,只附和着说:“我与陈将军同感。而于另谱新声,为了机密,不宜请教乐工,只好我来试一试。”
“好啊!”韩文很高兴地说:“出于二姊之手,一定是好的。我想这个曲子,不妨就题为‘出塞曲’。”
“好!”昭君点点头:“我就从这个题目上去构想。”
“如今再谈一件事。”陈汤换了一个话题:“需有个得力的侍女,心思要巧,身体要好,不然不能胜任。”
“是的!”昭君与林采不约而同地应声。
“这一点,我亦早就想过。”韩文说道:“我还私底下问过逸秋、秀春,她们是一样的心思,怕万里风沙,吃不起辛苦,变成一个累赘。”
诚然,这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为了掩护方便,必得从平时所了解信任的侍女中去挑人。但环顾左右,都像秀春、逸秋那样身体纤弱、难耐长途跋涉。
“这便怎么处置?”昭君皱着眉说:“只怕要奏请皇上亲裁了。”
“这大可不必!”林采平静地说:“如果真的没有人,我陪三妹到塞外去走一趟也使得。”
这话令人深感意外,不过细想一想,都觉得这是很可以考虑的一个主意。韩文心直口快,首先就说:“若得大姊作伴,那可是太好了。不过,一则,累大姊吃这趟辛苦,于心不安;第二,名份上头太委屈,亦断断不可!”
“名份上头,倒不是窒碍。”陈汤说道:“民间嫁娶,至亲送亲的亦很多。至于女眷送亲,虽说罕见,却绝非没有先例。”
“既有先例,那就不必再有顾虑。我就算姊姊送亲,将来仍旧跟陈将军回来。”
“大姊,”昭君很冷静地说:“你的身体比我们都好,不过塞外苦寒,风沙漠漠,几百里天人烟,那种凄凉苦况,毕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然则三妹呢?”
“我是凭意志。”韩文答说:“原是准备去吃苦的,一切都会甘之如饴。”
“我亦是准备去吃苦的。”林采很快地接口:“三妹吃苦是报君恩,我吃苦是全私谊。姊妹之情,不能坐视,而况一路作伴,并不寂寞,苦亦苦不到哪里去。”
“回来呢?”韩文说道:“回来可是踽踽凉凉一个人。”
“回来还怕什么?归心如箭,恨不得一脚走到家,什么苦都不在乎了。”
连陈汤在内,大家都笑了。
“既如此,事情就算定局了。”韩文深深俯伏:“大姊如此爱护,感何可言?”
“自家姊妹,哪谈得到这话。不过,”林采向昭君说:“此事还须奏闻皇上。”
“皇上一定答应的。”
“那就是了。”韩文看着陈汤问:“请陈将军再往下说。尤其是快见到呼韩邪时,我们应该作怎么样的准备?”
“这一层,还须见机而作,此时亦难细说。到了那里,我自会随时密陈。”
韩文点点头不再多问。她也知道,军事上的行动,必须保密。陈汤成竹在胸,只是故意不说而已。
“今天要奉告的,就是这些,陈汤告退。”说着便要顿首告辞。
“慢慢!”昭君问道:“陈将军还要赶回终南山?”
“不!明天一早才走。”
“既然如此,不妨再谈谈。”昭君问道:“陈将军府上哪里?”
“我家住河东。”
“河东是好地方!”
出雁门关必经河东,沿途情况,正是此行所必须了解的。
因此,昭君絮絮相询,而陈汤亦不厌其详地作了解释,一直谈到四更天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