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匹马,东出潼关,过了桃林,将入函谷,日已经偏西了。
朱文先投旅舍歇脚,喂饱了马,自己才取出干粮来,略略吃了些。然后在皮壶中灌满了清水,取四十个五殊钱放在进门柜上,牵马出门。
旅舍主人得了信赶了出来,喊住他问道:“客人、客人,此时还到哪里去?”
“往东面去。”
“东面?”旅舍主人十分惊诧,一过函谷。”
“是的。”
“客人走过这条路吗?”
“不多,走过三次。”
“那客人应该知道,函谷道中,一过申时,便绝行旅,此时入谷,危险得很!”
“多谢关爱,今夜有月色,我正是要夜度函谷。”
“我看!”旅舍主人劝道,“还是歇一夜再走吧。不必如此匆促的。”
“我有极紧要的事,夜间清静,正好赶路。”
旅舍主人定睛看了一会,问道:“尊姓?”
朱文见他神色诡异,便不肯说真姓,随意捏造了一个姓:“孔。”
“孔?”旅舍主人紧接着又问:“大名可是石风?”
这下轮到朱文惊异了,心中思量不承认是孔石风,便不必再谈下去。如果冒名,则又诸多不便,好在他的机变极快,略顿一顿,立即很自然地答道:“石风是我族兄,我也正在想觅他。”
“亏得我仔细。”旅舍主人很欣慰地笑着,“孔客人,你请暂留。今早有人留下一封书信,说令兄今天明天就会来取。你不是说要觅他吗?不正好在我这里坐等。”
这倒真是奇巧无比的遭遇,朱文考虑了一会,觉得暂留一夕,与孔石风会个面,确有必要。于是重新回到旅舍歇了下来。
旅客主人姓王,招待得极其殷勤。在彼此的交谈中,朱文方始明了,这家旅舍位于关隘要卡,经常为熟客担负联络的任务,姓王的主人既未见过孔石风,却又肯定他必于今天或明天会来,自然是听留信的熟客所说。看来孔石风与此是熟客,是早有约定,到期在此联络。朱文同时又感到,刘端也曾说过,孔石风在这两天会有消息。把这迹象凑在一起来推断,加强了朱文的信心,一定不至于空等。
但这夜未见孔石风来,第二天等到过午,依旧踪迹奋然,信心不免动摇。正在打算留下几句话,约定归时再见时,只见一辆极华丽的车子到了旅舍门前,车帷启处,下来的正是孔石风。
“石风,石风!”他大喊着迎了上去。
“咦,是你!”孔石风颇为惊异,“你怎的也在此!”
“知道你要来,特为在此等你。”
正在这样寒暄着,忽见旅舍主人走来待客,朱文想起件事,必得作一交代,于是匆匆把孔石风拉到一边,扼要地说了既去复留,以及冒认为他兄弟的缘故,叫他不可在旅舍主人面前,说破真相。
孔石风笑着答应了,提到那送信的人,他说:“此必为周森所遣。我去河东的时节,已计算好杨宽的行程,委托周森暗中照应仓公,约定这一两天在此联络。且等我先看了信再说。”
果然,是周森派人送来的信。但是,带来了很意外、很不幸的消息。
“阿文,”孔石风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有麻烦来了,卫媪在洛阳得了暴疾。”
“啊?”朱文惊得跳了起来,只觉头上嗡嗡作响,满眼金蝇乱飞,结结巴巴地问道:“是何时候?死了么?”
“你先别着急!”孔石风比他自是冷静得多,“放着仓公那么位医国手在,死是死不了的。你看信吧!”
这一说提醒了朱文,一颗心才得稍稍着实,但是心里依旧乱得利害,目光注在孔石风所递过来的书信上,内中说些什么,却看不明白。
“不行!我看不下去。你快说给我听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洛阳东明亭中,卫媪伤跌而致暴疾,如今半身不能动弹!”
“啊呀,这是肝厥,险症!不死亦成残废了。我得马上赶了去看看。”
“去,当然要去的,但也无须说走就走!”
孔石风认为卫媪的病,有仓公在,必能及时急救。倘属不治之症,就朱文赶到,亦是无能为力。而官差呢,当然不可能因卫媪骤得暴疾而稽延行程,好让仓公留下来为卫媪继续诊治。
说到这里,朱文打断他的话,抢着说道:“正是这话,师父一定留缇萦在那里看护卫媪。而缇萦,怎能看护这类重症?”
“话是不错,但你得算一算。洛阳到此,三天的路程,信是两天前所发,算来官差昨天中午可到。他来你往,不说中途交臂失之,就算迎着了,途中不便交谈,又待如何?你不要忘记,此去至韶安,马不得并骑,车不得无轨,途次相遇,何来停骖聚晤的可能?”
听得这一番分析,朱文只是发愣,喃喃自语:“奈何,奈何?”
“阿文!”孔石风又说,“如今像一局出了险着的棋,两处只能救一处!你得冷静下来,好好思量,不然首尾不能相顾,那就全局尽输了!”
“是啊!”朱文反复诵念着:“两处只能救一处,两处只能救一处。”
“当然先救令师这一处。”孔石风替他作了个决定。“你必得等仓公来了见一面。把这里的事交给我,然后再到洛阳去看一看,赶回长安。这样,也许反倒两处都能得救。”
孔石风的策划,兼筹并顾,实为善策。朱文到底是依从了。
这一天自然是剪烛夜话,直到天明。孔石风去了一趟河东”,也是为赴友之难,所谋极其顺手。不想仓公的官司,看来安排妥妥贴贴地,却意外地出现了一个申屠嘉,一局可胜的棋,无端生出一个打不通的节。一片苦心,有付之东流的模样。任侠行义,脱人于厄的快意,自然也要落空,所以大为丧气,情绪比朱文还坏。
“石风,石风。”朱文这下可真的着急了,“你可千万不能泄气!否则我如何撑持得下?”
孔石风长长地叹了口气,咬一咬牙,又吸了口气,强自振作着说:“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半途而废。一切都等明天人到了再说吧!”
曙色隐隐,鸡鸣不已,其时已到了“明天”,朱文和孔石风就在一室之中,分席而卧。睡梦里为哭声所惊醒,起来一问,才知道旅舍中原有个老者,携着一女一儿,要出关投亲戚到得这里,染了重病,医药食宿耗尽了有限的资斧,依然一命呜呼。身后萧条,竟连买棺木的钱都没有。所以他一儿一女,哭得格外凄凉。
这种事让孔石风遇见了,是决不会袖手不管的,匆匆赶到前面,与旅舍主人见了面,独力担承为那老者料理善后的一切费用,另外又送了钱给孤儿孤女,托旅舍主人觅得可靠的人,把他们带出关去投亲。
朱文自顾不暇,无心去过问这些闲事,但一个人守在屋里,思前思后,却又觉得烦闷不堪。只好一遍两遍地去张望,希望早早盼到师父。无奈进关的人倒是络绎不绝,却是终不见有官差经过。
到了正午还无消息,朱文可沉不住气了。午食的时候,他问孔石风:“你看,我该怎么办?”
“除非你不想救你师父了,否则,你只好等,今天、明天、后天……一直等到了为止。”
朱文心里有些生气,孔石风口风一变,莫非拿人作耍。转念想到,彼此是何等样的交情,师父的官司又是何等样的大事?孔石风不能如此一无心肝,拿人作耍。然则这口风的改变,一定有缘故了。
“我另有一个办法,自觉是一条妙计。回头我跟你谈。”
说是“妙计”,朱文如何等得?“快说吧!”他放下了食箸,“何必等到饭后?”
孔石风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你到对面林子里去等我!”
显然的,这条妙计,须极机密。朱文满心兴奋地走到旅舍对面的一片桃林中去等,刚找了块石头坐下,孔石风已经来了。
两人并肩接膝,用低得只有他们俩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交谈。
“我且问你,”孔石说,“让仓公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这条计如何?”
“原来是这个?”朱文爽然若失,“逃亡之计,早已想过,不行!”
“不是逃亡,是说尘世间从此再没有仓公这个人。”
“你这话说得有点玄!”朱文怔怔地望着他,“把我弄糊涂了!”
孔石风的办法聚然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他认为淳于意可以假装死亡,用一具空棺木埋葬来这人耳目。然后易容改装,远走吴越,找一座风景秀丽的名山去隐居起来,安度余年。最后说:“当然最好是缇萦能够嫁给你,有你们小夫妇在他膝下承欢,虽然是隐姓埋名,隔绝人世,却也不致寂寞。”
听他说这些话,朱文几乎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的脸色极严肃,声音极清楚,就是说到缇萦,亦无丝毫戏谑的意味。这样,朱文不能不认真考虑了!
以他所知道的孔石风在江湖上的关系,帮师父逃亡,那是一定办得到的。但是首先一关杨宽如何?
“这还不容易明白吗?两个字:贿买!”孔石风说:“我叫艾全去跟他说,事必可成。”
“何以有此把握?”
“第一,押解人犯,中途致疾而死,与犯人逃亡不同,后等罪重。前者罪轻,监狱中每年要死不少人,甚至有狱吏怕犯人出狱以后报复,故意弄死了报个‘病毙’的,也没有听说谁因此而革职!其次,杨宽的为人,我略为所知,此人言行不符,表面严峻谨慎,其实好色贪财,只要钱给足了数,利害相权,利害轻重,他一定会干!”
杨宽的为人,从在周森家那一夜之后,朱文把他看透了。因此对于孔石风的分析,他无法不同意,再从头到尾,细想一遍,觉得这个骤听颇感离奇的主意,其实倒是平易可行的。
于是,朱文有着一种从未经过的兴奋和憧憬,那是极新的刺激,想到师父脱身缧绁,远走高飞的那一刻,他竟激动得发抖了。
随后他们又商定了细节,选中了离潼关二十里的临津亭动手。因为那里的亭长与孔石风极熟,一切比较方便,而且临津亭就是一个渡头,过河就是三晋之地,孔石风在那里多的是可共患难的朋友,处处都有照应。
“只有一层。”孔石风说:“你必须先跟师父说过,等他同意了,我再跟艾全去说。”
“这——”朱文颇感为难,“我想,不说的好!”
“为什么呢?”
“我师父决不肯做此事,只有我们做了再说。真的木已成舟,师父自然没有话说。”
“不行,万万不行!”孔石风使劲摇着头,“凡是做这种事,成败的关键,往往系于本人。倘或本人不知道或者不合作,无意中露一个小小的破绽,就会败坏全局,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他这样坚持,朱文只得听从。安下心来,静静等着。等到这天申时过后,官差果然到了;一行车队,径到当地亭楼歇下。孔石风和朱文得到消息,立即赶了去看艾全。相见欢然,叙过契阔,孔石风率直要求,让朱文去见他师父,并且能够说几句纯粹属于个人的“私活”。
艾全回答得非常痛快:“那要到我值班的时候,在我的班上,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班是在晚食以后。到了时候,孔石风陪着朱文,携酒相访。艾全放了朱文进去,留下孔石风一起饮酒闲谈。
照例地,淳于意是单住一个关防严密的院落;这夜月色溶溶,师徒俩就在月下相见。朱文发现师父倒是丰腴了些,但眉宇之间特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抑郁和恐惧。这是不难了解的,因为艾全他们一路另眼相看,饮食起居,照料相当周到,所以养得胖了些;而那份抑郁和恐惧,则无疑是卫媪替他带来的。
“想不到出了这么个大乱子!卫媪几乎死在洛阳。”
“我早已知道了,可是肝厥?”,
“咦?”淳于意大为奇怪,“你哪里来的消息?”
“原来是孔石风暗中派了人在照应,得知其事,特意送了信来。这说来话长,等有空再禀告师父;卫媪到底如何了?我专诚在这里等师父见了面,好定行止。”
于是淳于意把卫媪如何因为跌了一跤,骤发肝厥;当时经杨宽特许,放了他出来替卫媪急救,一条命是暂且保住了,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睡在洛阳东明亭中,由缇萦和燕支在照料。
“缇萦照料得了么?”
“正是这话,所以我着急得很。唉!如此不幸,我真不知如何说起了!”
淳于意喟然长叹,仰脸上望,不断顿足;欲叩苍天,苍天无语,那一腔悲愤,让朱文看在眼里,恨不得能由自己来替代。
“师父!”朱文在一种渴求摆脱羁累的冲动之下,把原先想好的,宛转徐诉的语句,一齐抛却,开门见山地谈到来意:“我跟石风,已为你老人家想了一个万全之计,两三天以后,师父,你就可以不再受苦了!”
接下来,朱文把他的计划,低语密陈。淳于意始而惊愕,继而疑问,终于沉默——显然的,他也动心了。
所以动心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缇萦;卫媪朝不保夕,即或能带病延年,也不再能照料缇萦。为了爱女,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拚将一生辛苦,廿年绝学换得个逋客的身分,也就认命了!
但事如不成呢?那后果就坏得不可想象!
于是他问:“你且先说,见着了君侯没有?”
“未曾见着,派了陶侍医代见。”朱文略一思考,为了促成师父的决心,不妨实说:“君侯送给了我八十两银子,一匹好马,答应替师父帮忙;但是说到官司,无能为力。”
这话大出淳于意的意料,眼睁睁只是发愣。
“此外,我也想了个办法,虽有希望,但无绝对把握,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最后的计策。”
“是的,最后之计!”淳于意点点头,“非到最后,不宜此计。”
“现在就是最后了。师父,请早作裁夺。”
淳于意不答,只是负着手在院子中蹀踱,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天长吁,好难委决!
“不行!”淳于意终于断然决然地吐出来这两个字,并且以更重的声音,重复了一次:“不行!”
在寂静的庭院中,这短短的语句,像个砖头砸在朱文的头上。这应该不算意外,朱文早就跟孔石风说过,此事一告诉师父、必成泡影!但眼见泡影的消失,他仍不能不感到打击。为何事事是如此固执呢?由爱生怨,由怨生恨,朱文连话都懒得说了。
“阿文!”淳于意第一次以歉疚的态度跟他说话:“此事在可否之间,只有一线之差。我是怕将来案子发作,罪上加罪,叫你们更难为怀。”
案子如何会发作?这是淳于意经过深远考虑才能推断出来的情况;不论何处,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病人,而他,不会眼见有病痛而无动于衷,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久而久之,仍旧不得不行医济世,同时以他的医道,也一定很容易地为人识破底蕴,然则所谋“隐姓埋名”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而且,我也还有点远大的看法和想法,”淳于意仰望着皎然的月亮,脸上恢复了沉静和自信,“我的医名是必传的;今日遭屈,千秋万世必有人为我洗刷。一旦逃亡,则无罪亦为有罪,其身虽存,其名已灭——当然,这是我为自己打算。阿文,你要原谅我!”
“师父,你怎说这话?”朱文惶恐地不敢接受师父的致歉,“我也只是尽我的心。”
“好!好!我知道你的心了。”淳于意想了一下,又说:“事到如今,我完全听天由命。你不必再管我,明天一早赶紧动身到洛阳,你就在那里照料卫媪。她的病还会有变化,切记‘安静’二字,一个月以后,可以移动,把她送回阳虚。那时我的官司如尚未定夺,你再到京城里来看看。”
他话是这样说,朱文却另有打算,只唯唯地应着;同时告诉师父,在京城里的一切,都托孔石风照料,倘有什么消息,孔石风一定会托艾全来通知联络。又劝师父宽从应变。淳于意频频点头答应。
于是就在月下暂且拜别,等朱文回到艾全守夜的那间屋里,向孔石风说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赶回洛阳。”
从这句话中,孔石风就知道淳于意的意思了,十分沉着地一点头说:“也好。你在洛阳要朋友吗?”
“当然要。”朱文说:“我要一个能容卫媪安心养病的地方,好让我脱身赶来。”
孔石风考虑了一会,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玉块,递给朱文:“你到洛阳万岁街万岁亭紧对面,访一位姓秦的老者,拿这块玉块给他看,他会帮你的忙。”
“多谢!顺利的话,十天以后在长安见。”
接着,朱文又向艾全致意,一方面感谢他这一路上对师父的照应;另一方面又托他在狱中费心。艾全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第二天鸡鸣时分,朱文就骑了那匹黑马,出关到新安打尖、傍晚时分到了洛阳,径投东明亭,问明了卫媪的住处,在最后一所小院落,顾不得卸鞍便提了行囊匆匆赶去。
一进院门就遇见缇萦,四目相视,彼此都陡然一惊。缇萦所惊的是,做梦也未曾想到朱文会寻下来;而朱文则惊于不过半个多月未见,缇萦竟似换了个人,双眼失神,形容憔悴,平日最爱清洁的习惯,也不知哪里去了?只见她首如飞蓬,一套衫裙似乎穿上身就未曾脱下来洗涤过,真个不堪之至。
不必看到病榻上的卫媪,只见了她这副形象,朱文便已心酸。缇萦则不仅心酸,说得一声:“阿文,我好凄凉!”眼泪随即像决了河似的泛滥了。
朱文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拿着系在腰间的一块大手巾,递到她手里,说了句:“这不是哭的时候!让我先去看看阿媪——我在桃林见着了师父,阿媪的病我已经知道了。”
缇萦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有许多话要问,却不知先问哪一句的好;只带着朱文往台阶上走去,一打开门帘,里面的燕支急忙摇手,蹑手蹑脚迎了上来,低声说道:“刚睡觉!”
朱文望着躺在卧席上的卫媪,薄衾里裹着一把瘦骨,一头稀疏凌乱的白发下面,半边脸往上斜吊着,口眼都无法紧闭;眼下仍然微微抽搐——师父的诊断极准确,卫媪的疾病未脱险境,随时会发生变化。
于是朱文退了出来,先问得病的经过和这几天的情形;缇萦受了这一番打击,以及由于连日衣不解带的守视,神昏思乱,幸好还有燕支,能够从头到尾,说个大概。
等她说完,缇萦又断断续续地作了补充。身在客边,一无依靠,又着急卫媪的病,又惦念着老父的官司,说到伤心处,痛哭失声,愿求一死,来承当家门的种种不幸。
“你别这样!”燕支劝慰她说:“朱公子来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越是这样说,缇萦越哭得利害;伤心和委屈,唯有在朱文面前,才能痛痛快快地尽情一泻。
好不容易等她哭停了,朱文把路上早已盘算了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我两面只能顾一面。把阿媪安顿好了,我马上还得赶到京里去。你们俩快快收拾,明天就搬。”
“搬到何处?”燕支问说。
“此刻还不知道,明天一早去找了朋友再说。”
“搬好以后呢?”缇萦怯怯地问道:“阿媪的病怎么办?”
“师父告诉我了,静一个月,略可行动了,回阳虚去。阿媪的病我也许治不好;不过让她拖些日子的本事我还有,等明天搬走,我会告诉你们如何照料看护,安心在这里等我,只要师父的大事安排好了,我立刻就赶回来。”
“我呢?”缇萦又问。
“你?你当然也留在这里!”
缇萦不响,低下头去,又是眼泪纷纷。
燕支知道她这些眼泪从何而来。什么叫患难相扶,什么叫知恩报德?不正就是这些地方要挺身自任吗?于是她庄容说道:“朱公子,我有个计较,不知可用否?明日迁移以后,朱公子尽管伴了缇姑到长安去;阿媪的病,由我来看护。请两位放心,我必尽心照料,专等你们办妥了大事来接我的班。”
这话对朱文来说,是在意料之中,而缇萦却大感意外,喜不自胜,顿时破涕为笑,亲热地喊了声。“燕支姊姊!”随即盈盈下拜:“你这一诺,重如泰山,我感激你一辈子。”
燕支慌忙避席,不敢受礼:“不敢当,不敢当!缇姑千万休如此说。朱公子的大德,我终生莫忘;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应该容我稍表寸心,我反倒要谢谢你。”
“都不必客气。”朱文挥一挥手对燕支说,“大家像一家人一样,出了难题,分力对付。目前亦唯有照你的安排。应如何看护,明天我自有详细交代。”
正说到这里,只听“(口当)”地一声,缇萦随即站起来说:“阿媪醒了,在唤人呢!”
“且慢!”朱文拉住她问,“阿媪可能说话?”
“不能。”缇萦摇摇头,“只能发出一个‘嗯’的声音,意思正反以声音长短为断,短者为正,长者为反。”
“好,我知道了。一切由我来说,你要摆出极高兴的样子,看我的眼色行事。懂我的用意不?”
“我懂。”
于是三个人一起走了回去,缇萦俯伏在卫媪身边,轻轻说道:“阿媪,阿文来了!”
显然的,卫媪虽然半身不遂,无法言语,但知觉依然相当灵敏,一听缇萦的话,眼中顿时显现了异样的光辉,努力侧转了头,要来看朱文,等看到时,眼中涌出豆大的两滴眼泪。
“阿媪!”朱文握着她的手说:“我来了!你放心,诸事大吉!我先替你诊一诊脉。”
诊了脉,看了瞳仁和舌苔,又诊察了麻木的那半身;朱文暗暗心惊,病象大为险恶,就在这两三天内,要有剧变。然而他表面上丝毫不敢有所泄露,只是极力安慰她,说病不要紧,只要能安心静养。接着又造了一篇谎话,说阳虚侯已经跟廷尉有过数度的晤谈,廷尉也知道仓公受屈,只因为齐国是大国,不能不做出慎重其事的样子,作为安抚,其实毫不要紧,只等鞫问完毕,便可无罪释放。
卫媪一面听,一面脸上就现出了喜色。但是她不能有进一步的表示,只“嗯、嗯”地胡乱发声,又打手边叫人的钟,又拉缇萦的手,是什么意思,大家都茫然莫辨。
卫媪有口难言,涨得满脸通红;这是对病人非常不宜的,朱文赶紧摇手让缇萦和燕支静下来,然后低下头去,问道:“阿媪,你要什么?你要谁,就看着谁;慢慢就可以晓得你的意思了!”
卫媪点点头,朝缇萦和燕支这个方向看,但竟不知看的是谁?朱文便叫缇萦先走过去,卫媪眼睛不动,再叫燕支走过去,她的视线跟着转了。
“阿媪!”燕支走来跪在她身边说,“你叫我?”
等燕支俯下身去,卫媪颤巍巍地伸起手来,从她头上拔下一支玉钗;向缇萦和朱文扬着,又向后指一指——那屋角上放着所有的行李。
这下缇萦明白了,“阿媪,”她问:“可是指二姊夫所送的东西?”
“嗯!”是短促的一声,表示弄对了。
于是,缇萦把那个皮囊取了来,交在卫媪手里,她便示意要朱文接了过去。这也正是他此行要办的大事之一;趁这机会,他把移居养病的计划,告诉了卫媪,又说须把缇萦带了到京城去,一等官司有了眉目,立即回来看她。
听着朱文的话,卫媪不断点头,脸上露出极其欣慰的神情;这证明他的一切安排,无不符合她的心意。
等他说完,卫媪伸出手来,拖着缇萦的手。要交到朱文手里。缇萦先不知她要干什么,随她去拖,等到发觉是这么回事,顿时脸泛红晕,很快地把手又缩了回去。卫媪便又来拖,缇萦只是不肯。
朱文当然也明白,却不便作何表示。燕支便又不能不说话:“缇姑!你须顾念病人劳累!”
缇萦心里好为难,不依卫媪,她一件心事未了养不好病;若依她时,实在有些不愿。就这踌躇的时候,燕支为卫媪分劳,硬拖了她的手,塞到朱文手里——朱文自然紧紧握着,但只握了缇萦一个拳头,她始终不肯把手伸开来。
卫媪笑了。嘴眼都是歪的,笑容可真难看;而在朱文依旧是感动的,“阿媪,”他说:“你请放心,我一定尽心照料缇萦,不负你的托付。一切都依她的意思。”
听了这话,卫媪不住摇头,表示大不以为然。然后又看着缇萦,是希望她有句话。是什么话?缇萦心里明白,但死也不肯开口。
幸亏又有个猜透人情的燕支,可作调人;她先向缇萦使个眼色,然后笑着对卫媪说道:“你老人家也是,不想想境姑脸皮子薄;心里千肯万肯,却怎么出得了口?”
卫媪听了这话,便转脸去看缇萦。她心里否认燕支的话,只无论如何不忍叫垂危的老人家失望,所以把头低了下去,同时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卫媪这下可真的放心了,所有的大事都已有交代,恬然地闭上了眼。
“阿媪睡了。”燕支对朱文说:“我跟缇姑一直轮班守夜,你们两位请吧。到下半夜来换我的班。”
缇萦不肯离开,也不说理由,完全是赌气的样子。朱文了解她的心情,守着自己所作的诺言:“一切都依她的意思”,所以管自到隔室去睡下。一觉醒来,天色微明;悄悄起身到卫媪屋中一看,燕支就睡在卫媪身边,缇萦虽是坐着,双眼似睁非睁,身子摇来摇去,其实也在梦中。
于是,他进去把她扶着睡倒,手一碰上身,她忽地惊醒,双眸炯炯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天快亮了,你睡吧!我来看守。”
缇萦未曾答话,卫媪和燕支却都因他的声音而惊醒。既然如此,朱文就先诊视卫媪的病,两指搭在脉上,凝神细察,既惊且喜。
“阿媪的脉,大有起色——这是颇为罕见的现象。”
不但好转,而且好得罕见,缇萦和燕支心中无限安慰,顿觉精神大振。
“是了!”燕支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着向缇萦抿嘴笑了笑。
于是朱文又作了一遍仔细的“望”与“切”,然后排精竭虑地拟了三张药方,交给燕支,一张是常服的,另两张是备用的,遇到如何一种情况,服用哪一张方子,交代得不厌其详,直待燕支心领神会了才罢。
“我原来还怕阿媪连短途也不宜移动,此刻看来,决无妨碍。”朱文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找朋友,觅妥了地方,立刻就搬,你们在家准备吧!”
带了孔石风的玉块,朱文找到万岁街万岁亭——洛阳的建制,一街一亭,目标显著。找到那里一,果然姓秦;秦老者出来答话,看了信物,随即很殷勤地把朱文迎了进去。
彼此见过了礼,朱文直陈来意,要求代觅一处清净的地方,容卫媪养病。又说,侍奉的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同时也表明了,这是件麻烦的事,因为卫媪的病可能会有变化,若或故世,请求代为殡葬,并且把那年轻女子送回长安。
“只就是这些事吗?”秦老者问。
“是的。”朱文顿首答道:“实在是迫不得已,作此不情之请。千祈老丈垂怜成全。”
“小事,小事,你来看。”
说着,他把朱文曲曲折折地领入一处院落,屋瓦三楹,另有厨房井台;靠西一道板门,打开来恰是万岁街一条小巷。
“此处如何?”
“好极了!”朱文感激异常,“请问赁金?”
“你不必管了。我自跟孔老弟算帐。”
江湖上就是如此,朱文也不再多说;唯有不断称谢,拜托照应。告辞回到东明亭,把情形一说,大家都觉得十分高兴;随即结算了宿钱,雇来三辆车子,移居到万岁街。秦老者亲自来照料了一会,又派了一名婢女来帮忙;诸事顺手,半天的工夫便都安顿好了。
朱文便又出门去雇一辆长行的安车。回到万岁亭才对缇萦说道:“明天一早就动身!”
原来心挂两头,日夜惦念着爹爹,真的要动身了,却又似有恋恋不舍之意:“这么匆促!”
“早去早回,大家安心。”
这话恰正说到卫媪和燕支的心里;其实也不算匆促,至少还有半天话别的工夫,这一下午,大家围在卫媪身边谈着别后的一切,彼此都为对方着想,一再叮咛保重,直到深夜方始归寝。
睡得不多一刻,缇萦便就醒了。心事如潮,再不能重寻好梦。一闭上眼,只见朱文的脸悬浮在空中,细细看去,似乎小别再见,开颜已改,多了些风尘忧郁之色,但眉间嘴角,却显得更坚毅、更深沉、更耐人寻味,并且更可信赖了。
想到卫媪那一番无言的深意,她顿觉脸上发热;此时心问口、口问心,到底是不是像燕支所说的,“口中不言,心里千肯万肯”?不是,她自己可以跟自己发誓,决没有什么“千肯万肯”的意思,然而她也无法对自己否认“不肯”。
那么到底该如何呢?她叹口气,自己恨自己优柔寡断,思前想后,每每空费心思,徒然自苦。最使她自己不解的是,她始终想不出朱文有什么不能为自己所容忍的缺点,但总觉得嫁了给他,于心不甘。这是什么道理呢?
也许是因为爹爹的缘故!他曾为爹爹所深恶痛绝,现在对他的想法虽已改变了,但是当初爹爹在她面前批评他的话,却是她永远不能忘记的。只怕要等这些话有一天能淡然置之了,那不甘之心才会消失。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陡然发觉,窗外已露曙色;同时听见有响动的声音,等她起身开门出来,燕支亦正揉着倦眼,朱文则已穿戴整洁在料理行李了。
行李不多,最要紧的是那一囊珍宝,朱文叫缇萦贴身收藏——一路上,这就是她的唯一的任会,此外都归朱文负责。等车子一到,装好了一副寝具,一件箱笼;缇萦泪眼盈盈地辞别了卫媪,又重托了燕支,互道珍重,才依依不舍地上车而去。
朱文依旧骑着他的那匹马,带着小小一个行李卷,在前走着。一路走,一路在想,昨天所告诉卫媪的那套话,纯是为了安慰病人而编出来的;事实真相,一直没有机会跟缇萦说。如果她也把那些假话信以为真,则将来的失望会变成极沉重的打击,应该早早跟她说明白。
于是到了中午打尖的时候,他说:“长安的情形,你怕还不知道……”
“啊,怎么?”缇萦惊惶失措地,把一碗汤泼翻了。
一看她这样子,朱文心往下一沉,要他说出真相来,比什么都难,但要不说却又不可。一时愣在那里,好久作不得声。
话虽没有,那态度已明白显示,决非好兆,缇萦越发着急,不断地催问着:“你说嘛,长安怎么样?”
“你这种一片树叶子掉下来,就像要打破头的样子,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缇萦长长舒了口气,自己告诉自己,必须咬紧牙关,承当一切,便点点头很沉着地说:“你说好了,我不怕!”
事到如此,朱文觉得不妨趁此时机,索性叫她心里有个准备,便狠一狠心说:“世事莫测,什么不幸的结局都可以出现的”
于是朱文把晋谒阳虚侯,大失所望,以及延尉申屠嘉的刚愎偏执;还有刘端在延尉衙门关托的结果,都说了给缇萦听。
事情的不顺手,竟到了这样的地步!除去获得保证,父亲在狱中可以不受苦是一安慰以外,其他都是黑漆一团,看不出些儿光亮。照此说来,过去所费的心血,岂非全部虚掷在无用之地?
缇萦简直傻了!心里不断重复着,只是这么一句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而朱文的难过,也是无可言喻的。他有些懊悔,早知这样,不如不说。这一路去,他要全神贯注在师父的官司上,于今怕不得不分神来安慰缇萦,为自己徒增麻烦,于大事有损无益,看是大大地失策了。
但居然出乎他想象的,缇萦反倒坚强了!痛苦忧伤到极处,逼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阿文!”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深沉了,“你说,爹爹的官司,最坏会落得怎样一个结果?罪不至于死吧!”
“死罪是不会有的。”
“只要没死罪,总有办法好想。”她霍地站了起来,“上车赶路吧!”
这样的态度,反倒把朱文搞得迷糊了。谢了借着打尖的那人家,提了干粮水壶出门。缇萦已在车子里坐好,闭着嘴。扬着脸、皱着眉,倒像是跟什么人生气似的。
他把水壶递给了她,她默默地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依旧转脸望着空中。
“你能这样最好!”朱文低头说,“我的办法差不多想尽了。如果你有甚主意,不妨告诉我。”
“我正在想。”
朱文没有再说话,点点头去解下自己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