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缇萦

两车一马,一路疾驰,赶到阳虚西南二十里外的望山亭,太阳还未下山。

在车中的缇萦,老远望见亭楼上高耸的华表,一阵阵涌起喜悦,因为马上就可见到父亲了。但偶尔也不免疑虑,怕的父亲不在那里!朱文和他的朋友,与那些狱吏的交情,她是相信得过的。但是,权柄到底在杨宽手里,如果杨宽认为时候尚早,再赶十里或者二十里路,到另外一个“亭”去歇宿,那岂不是扑了个空吗?

因此,华表越近,她越紧张。卫媪有些察觉了,悄悄推了她一把,问道:“你怎么了?一手心的汗!”

“天色还早得很。只怕爹爹他们,中午就到了这里,就这样闲着不再赶路了吗?”

这话问得有理,卫媪也有些疑惑,无法给她什么肯定的答复。

忽然,马蹄声疾,车后一条黑影,往前直窜——朱文突然赶上前去。再一细看,缇萦心中顿觉宽慰,有一骑白马正迎着她们飞驰而来,马上的少年,是朱文的朋友孔石风。

卫媪也看到了,“不错!”她欣慰地说:“官差一定歇在这望山亭!”

缇萦没有作声,她的目光专注在那黑白两匹越来越近的马上。他们两个人都是远远地就扬鞭招呼,然后放慢了马,会合在一起,缓缓向望山亭而去。

心满意足的缇萦,转脸向卫媪说道:“这姓孔的,倒像是个够义气的。”

“嗯。”卫媪点点头,“总算你运气不错!”

“为何说是我的运气不错?”

“没有这姓孔的,只怕一路上,你要见你爹爹一面,也不容易。那些官差的刁难,会把你气得要哭。”

“呃!”缇萦对她的解释很满意,停了一下又问:“姓孔的,是不是一路送我们到长安?”

“那可不知道了。”

“不管怎样,我们该好好谢一谢他。”缇萦突然神色郑重地又问:“阿媪,见了面,我该称他什么?”

卫媪想了想答道:“尊称他‘郎官’好了!”

“‘郎官’是官名吗?”

“也可以说是官名。富贵人家的子弟,捐纳一大笔钱,就可以干‘郎官’这种差使——那是皇帝身边的侍从。”

正这样谈着,突然看见朱文从路旁出现,挥一挥手,车子慢慢停住。然后,缇萦看到孔石风也从容地走了过来,与朱文并肩而立,微微含笑,点一点头,仿佛是在向她和卫媪招呼。

“阿媪,我就在这里替你引见我的朋友。”朱文看看缇萦又说:“师父他们早到了。”

“喔!”卫媪满面春风地说:“阿文,请令友稍等一等,容我们下车见礼。”

于是卫媪和缇萦互相扶持着下车。卫媪随手从车上取了一方草席,刚往地上一放,孔石风已是长揖到地。等他直起腰来,恰好卫媪屈膝下拜,便轻巧巧一把扶住她的双臂,很亲热地谦辞:“老人家!不敢当,不敢当。”

这些倜傥豪爽的贵介公子,多半不喜世俗的虚礼。卫媪意思到了,也就免了此一跪,回身替缇萦引见。

“这是仓公的幼女,小字缇萦……”

“喔,我早知道了。”孔石风抢着笑道:“我听朱文说过——真是孝女,可敬之至。”说着扶一扶腰下长剑,肃然一揖。

缇萦是早就打算好了的,为了他对父亲的恩惠,同时往后还有更多倚仗他的地方,所以此时敛一敛衣袖,就在道旁,盈盈下拜,口中清清朗朗地吐几句话来:“家门不幸,忽遭横祸。穷途末路之中,得蒙郎官援手,想来是家父一生忠厚之报。”

虽是称谢,话却说得极有身份。孔石风不敢小觑她,赶紧一步跳了开去,避却她的大礼,却又不便伸手相扶,只一叠连声地喊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缇萦却不管他怎么说,依然从容不迫地跪拜尽礼,方始起身,俯仰之间,有意无意地看了朱文一眼,然后退到卫媪身旁,长长的睫毛往下一搭,只看着她自己的脚尖。

孔石风看一看朱文的脸,诡秘地一笑。接着转脸对卫媪说道:“阿媪,我就在此告辞了。前途一切,我略有安排,都说与朱文知道了。你请放心吧!”

匆匆一面,乍相识便分手,实嫌突兀了些。卫媪和缇萦都有怏怏之意——虽然他已表明“略有安排”,但若能有个从容细谈的机会,“前途一切”不就更稳当了吗?

因此,卫媪挽留他说:“可能请郎官暂时驻马,容我们好好拜谢领教?”

“这……”孔石风显得极其为难,只能以求援的眼色望着朱文。

“实在是有要紧的约会,为了等阿媪来见一面,已经迟了。好在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

既然朱文也这样说,不便强人所难,卫媪点点头,退后一步,缇萦也微微颔首作别。于是孔石风扬一扬手,拉过白马,纵身一跃,随手加上一鞭,那匹马亮开四蹄,绝坐而驰,眨眨眼,人影就消失在黄沙之中了。

“真难捉摸!”卫媪惘然地摇一摇头,挽着缇萦的手,上车坐定,把朱文喊到前面问道:“今夜我们宿在何处?”

“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早说好了,亭塾还有一间屋,替你留着。”

“那么你呢?”

“我?”朱文愣了一下答道:“我好办,你不用操心吧!我们快走。等安顿好了,你老人家还有一阵忙呢!”

说着,朱文一抖缰绳,领路前行。两辆车紧紧跟着,直到望山亭前。

五里一邮,十里一亭,走遍天下,皆是如此。朝廷设亭的主要用意,虽在稽察奸宄,捕治盗贼,保重地方的安宁,但在善良安分的黎庶百姓看来,亭好像只是为了公私行旅而建立的,因此应运而生,有各种便利行旅的买卖,自然而然汇集成为一个村镇。

望山亭地当交通要道,亭舍的范围不小,但正中的亭楼,向例要保留给过路的官员使用,这一天自然归杨宽独占,狱吏、夫役,还有淳于意,都住在楼下。两翼的平房,称为亭塾。西塾靠北一间空着,那就是朱文预先向亭卒定下的。

官署的亭塾,不比私人经营的旅舍,事事都得自己动手。车辆到门,一直驶入院中,驭者爱惜他的牲口,先忙着卸辕喂马。缇萦和卫媪的行李,就归朱文负责。两份寝具,两只箱笼,外加淳于意的一个药囊,不消片刻,便都由他一个人搬到室内了。

“你看!”卫媪很高兴地对缇萦说:“可是少不得一个阿文?”

缇萦从这天离家之前,无意中听得姊姊们在密议她与朱文的终身以后,就有处处当避嫌疑的一念,横亘在心头。所以这时对卫媪的话,不愿有所表示,但也不愿让人看出她故意不理,这样,就只有装作埋头安顿行李,似乎根本不曾听见的样子了。

一室之内,又不是悄悄低语,哪有听不见的道理?朱文倒没有什么,卫媪却大不自在,但也只好隐忍,转脸搭讪着问朱文:“你不是说,我到了这里,有好一阵子忙。忙什么?”

“喔!”朱文这才想起来,“我马上就回来!”说着,掉头就走,连跑带跳,一下子走得无影无踪。

又遇着一桩没头没脑、叫人纳闷的事,卫媪又好笑,又好气!坐下来想想,带着这两个人,一个事事无心,不受羁勒;一个处处多心,难以捉摸,这样一路长行,朝夕与共,要惹人生多少闲气?这得趁早把话说开。

于是卫媪问道:“阿萦,你刚才没有听见我的话么?”

“什么话?”

“我说,这一路来,亏得有阿文。”卫媪停了一下,正色告诫:“你可好好想一想,此刻大家是共患难,凡事要和衷共济。若有什么委屈,看在你爹爹份上,总要忍耐。再说,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委屈!”

先一段话倒极能打动缇萦的心,不该最后多说了那一句,大惹她的反感,便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卫媪原也没有打算她有什么表示,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徐徐起身,打开箱笼,取出动用杂物,略略归理好了。携着盥具,到井台边去汲水洗脸。

不一会,缇萦也来了。紧接着,朱文也来了——手里提着一方猪肉,一只鸡,另外还有一筐蔬果作料。

“快,快!”朱文一路走,一路嚷着,“我答应了请他们饮酒的,天都快黑了!第一次就失信。以后便不好办事!”

“你倒是请谁呀?”卫媪拿手向亭楼一指:“可是那里的人?”

“还有谁?”朱文一冲冲到面前,举起手里的东西笑道:“卫媪,你看看,好肥的一只鸡!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说你在厨下的好手艺。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费些心思,别让他们笑话我!”

卫媪也笑了。两只手湿淋淋地,不便来接他的东西,便说:“好吧!你交给阿萦。”

“噢!”朱文响亮地答应一声,转过身来,把只鸡递给缇萦,只说了一个字:“喏!”

缇萦不接,甚至也没有正眼看他,平静地说道:“请你放着!”朱文一愣,两只眼骨碌碌地转了半天,好久才自语似的:“咦!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还是怎么的?”

这一说,不但卫媪,连缇萦都不解所谓,抬起头来,把眼睁大了凝视着他。

“阿媪!你听见没有?‘请你放着!’从我出生以来,我是第一次听见缇萦跟我说个‘请’字。”

卫媪心想,这两个人遇在一起,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都有,暗暗叹口气,无从去评断他们的是非,只有赶紧想办法替他们排解。

可是,她还在转念头,那两个人却已在斗目了。

“我说错了吗?”缇萦冷冷地问。

“错倒不错,只太客气了些。”

“客气也不好,那要如何?”

“我不知你要如何?”朱文答道:“只像从前那样就好了。”

“从前又怎么样呢?”

“从前?从前你不是这样子的。”朱文微微冷笑,“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今天从一见面开始,你就没有好脸嘴给我看”

这指责在缇萦是无法反驳的,因为事实确是如此。但是,他应该知道她心里对他的感觉——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体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么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费。这样一想,缇萦有无限的伤心,但马上转念,伤心他也未必知道,纯属多余。大可付之一笑!

于是她真个失笑了,伸出手来接过他手里的鸡,扬脸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着,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卫媪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们马上动手。”

朱文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放下手里的食物,一言不发,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懒洋洋的、从背后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犹未完全消失。缇萦却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态,精神抖擞地动起手来,就着现成的井台,宰鸡洗菜,手脚十分利落。卫媪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原来还想数落她几句,不该那样对待朱文。此时另有意会,便暂且不言。

“卫媪!”缇萦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处烹制啊?你得去想办法。”

“不要紧!”卫媪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墙外,炊烟袅袅,料定那里便是望山亭的公厨,于是指点着说,“我到那里去找人,你料理好了就来!”

老年人细心,卧室箱箱中有贵重物品,关乎主人的生死荣辱,非比等闲。她特为绕过去先锁上了门,然后沿着雨廊,折入后院。果然,沿墙搭着一溜敞篷。内有七八副炉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厨,恰巧还空下一副。

卫媪赶紧找着亭卒,赁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还跟他借了餐具,讲妥了酬金,随即讨个火种,刚生起兴兴旺旺的一炉火,缇萦已经寻得来了。

两个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着如何烹调。作料不齐,时间不够,只好挑简单实惠的方法去做。卫媪指挥,缇萦下手,动作虽快,无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来款客。而朱文却是不断地在催了——他不肯开口,也没有到蓬里来看,只探头探脑地在角门口望着,望了一遍又一遍。缇萦可有些沉不住气了。

“阿媪!行了吧?”说着,她一揭锅盖,只见一团团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看不见锅里是怎么个样子。

“别老揭锅盖,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卫媪大声喝阻。

既然揭开来了,缇萦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锅里,试一试鸡煮烂了没有?原来是看准了的,要是揿那只浮露在汤面以外的鸡腿,不知怎么,手指竟伸到了滚汤里。一痛一惊,赶紧缩手。另一只手上的锅盖往下一掉,带油的滚汤四溅,手背上顿时烫起了泡。

卫媪听得声响有异,随即问道:“阿萦怎么了?”

痛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的缇萦,心里在想,这要一张扬,卫媪一定先忙着检视伤势,查问原由,岂不又耽误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装得没事人似道:“锅盖从手里滑掉了。”说着,又伸出手去把锅盖重新盖严。

卫媪不响,算是掩饰过去了。但缇萦的两只手却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地疼。疼她不怕,只怕不能做事,心里不免着急。这些虫咬火烫,如何处理,她自然懂得。想到父亲药囊有种干草药,只要嚼烂了,敷在伤处,立刻可以消肿止痛,不如悄悄去取了来用。

这样想停当了,她自然不必跟卫媪明说,只含含糊糊道一声:“我去去就来。”随即一溜出了角门,直奔卧室。

到那里一看,她愣住了。房门锁着!

如果要回去向卫媪讨了钥匙再来,不但会揭破底蕴,而且也耽误时光。好好一个主意,算是白费了。

怏怏的缇萦,刚转过身来,蓦地一惊!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后。事出意外,便不暇去细想应付的态度和语言,直觉地大发娇嗔。

“鬼鬼祟祟地,吓人一大跳!”一面说,一面又报以白眼。

朱文没有理她,眼光专注在她的手上,等缇萦发觉,想要缩回却已不及,一把让他捉住了。

自从开年到了及笄的年龄,自觉已非童稚以后,缇萦对男女礼防,便时刻在意,而对朱文——尤其是这天午前从听到姊姊们议论的那一刻开始,更特有警惕。并且那双烫伤了的手,既红且肿,累累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愿让他见到。所以此时又羞又急,使劲地想从朱文掌中,挣脱她自己的手。

“别动!”朱文不耐了,低喝一声,反把她的手拉紧了些,“让我看!”

看就看吧!缇萦在心里说,看完了你不替我想办法消肿止痛,我再骂你!

“怎么烫的?”

“你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朱文答道:“带油的滚汤泼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还问?”缇萦微微把眼一瞪:“废话!”

他被她骂得哑口无言。那是他为人治病弄成的习惯,照例要问一句病是怎么起的——明知也要故问。从无一个病家不愿回答,他自己也从未发觉这是句废话。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说老实话,获益不浅,该当感谢。

转念到此,他脱口说道:“多谢,多谢!”

缇萦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愣了一会,始终不明白他因何道谢?于是皱眉说道:“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我看你是大变了。”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但也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只是翻来翻去看她的手。缇萦忽然醒悟,趁他不防,猛然把手一抽,掉头就走。

“喂,喂!”朱文追了上去,“我还没有替你敷药,你怎么就走了?”

“谢谢!不用你费心了。”缇萦站住了脚,逼视着他答道,“你哪里是打算替我治伤?你只是想……”她顿了一下,大声指责:“你不怀好心!”

这实在冤枉了朱文,而且万想不到她有此误会,一时张口结舌,无法辩白。

“哼!你说替我敷药,就又是一句谎话。你的药呢?”

亏得她有此一问,让他有了一个洗刷的机会,“你看!”他从怀中掏瓶,“这不是!我们在外面东奔西走,这些常用的药,总是经常带着的。”

缇萦不答,终于,徐徐地把手伸了给他。

“且莫忙!得要先找块干净的绢,敷了药好包扎。”

缇萦猛然想起,急急问道:“这一来,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怎么行呢?”

“对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朱文点点头说,“不过不方便只是一两天。倘或不敷药、不包扎,疼痛不说,保不定还会溃烂——将来好了,留下许多创痍,好好一双手弄成鸡爪子似的,丑死了!”

“哼!你专会胡言乱语吓人!”

“那就随便你。”朱文故意装出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手长在你身上,谁也作不了你的主。”

缇萦自然没有不叫他治疗的道理。但是口中却还不肯明说,只问:“绢呢?哪里去找干净绢?”

“只要你愿意治,不怕没有绢来包扎。”

于是朱文拔开瓶塞,倒些药粉在缇萦手掌中。他随带着为了款待狱吏,刚刚沽来的一皮壶白酒,倒上少许,调好了药,极匀净地涂敷在伤处。缇萦渐渐有清凉之感,疼痛大消。朱文的药确比父亲囊中的草药更有效验。

“怎么样?”他问。

“不如爹爹的药好。”她故意这样说。

朱文笑笑不响。但实意中带着不屑与言的味道。缇萦十分机敏,便即追问:“你好像不眼气,是吗?”

他依然不答,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然后掀开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摆。素纱的里子,下面尘污灰黯,上面却还洁净如新,他毫无犹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块下来,再把它割成寸许宽的长条,以极熟练的手法,一会儿就替缇萦把伤处裹好了。

缇萦一高兴,便有开玩笑的心情了,“嗨!”她含着笑,脸一扬说:“我问你,你替我敷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吧!原是师父的方子,只其中有一两味药,颇为珍贵难觅,前两个月算是让我找到了!”

“你说的可是真话?”

“药都敷上了。信不信在你。”

“就是这话罗!”缇萦笑得说不成句:“我只怕你如在临淄那样弄些溃烂的药替我敷上。”

这一下可气坏了朱文!然而拿她也没有办法,只绷着脸,沿雨廊往后院公厨走去。缇萦这时才知道玩笑开得有些过分,赶紧追了上去,无奈朱文高视阔步,眨眨眼就进了后院了。

“阿文!你来得正好。”他一进西北的角门,就听见卫媪在喊,“四样肴馔齐全了,你找人来拿了去。”

“我自己拿。可有食盒?”

“有。”卫媪又问:“看见阿萦没有?”

“她不是把手烫伤了?”

“咦!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

朱文眼尖,已看到了缇萦,用手一指,略带气愤地说:“你问她自己。”

于是缇萦闪身而出,踩着细碎的步子,急急行来,一面高声答应:“我在这里!”

垂暮的天色,只有那裹着素纱的手,最吸引昏花老眼的卫媪注意,“怎的?你的手?”她问。

“不要紧了。”缇萦向朱文献个殷勤,“先顾他,请客要紧!食盒呢,看看干净不干净?”

说着,一只蝴蝶款款而飞似的,轻盈的身影,忽而到东忽而到西——她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只是要装出这样子给朱文看而已。

卫媪最不喜她这样的动作,“别满处乱转!”她抱怨着说,“转得我头都昏了。”

她只好站定了,正挡着朱文的路。他捧着一瓦台的鸡汤走来,只好也站定了。

“你躲远些行不行?”他说,“回头滚烫的油汤泼出来,怕不疼得你鬼叫!”缇萦知道这时候惹不得他,果然乖乖地站远处去了。这回朱文的行动极快,把四样肴馔、一台鸡汤在盒中装好,什么话也不说,提了就走。

卫媪在收拾残局,缇萦无事可做,只茫然地目送着朱文的背影。等他刚走出角门,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紧话赶紧喊道:“嗨,等等,等等!我有话。”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只见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半歪着头,紧闭着嘴,冷眼相看,那脸上的表情,等于在说:你的麻烦真多!

一看这样,缇萦不敢耽搁他的工夫,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去看爹爹。”

朱文也回答得很爽利:“今天不行!”

“为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

“那些人不见得会肯,第一次提要求,一定要有把握才能开口,倘或碰个钉子,以后不好说话。”

他的话无可驳之处。缇萦的脸色顿时就像天色那样阴暗了。

这下,朱文不能不安慰她,“等我慢慢试探,明天大概可以。不过,”他看着她的手说。“看你这样子不宜于让师父看见,免得他反来惦念你。”

“那,我的手,明天好得了好不了呢?”

“明天不要紧了。”

“好!我可跟你说在先,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爹爹。”

“这可保不定……”

“不管!”她蛮不讲理地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你今夜宿在何处?”

“也许不睡。”朱文答道:“大概要跟他们玩几局,玩到半夜,随便打个吨,就该上路了。”

她明白他所说的局是博局,大不以为然:“你越发好了,学会赌钱了!”

“你不懂。”朱文一面提起食盒,一面说:“好了,有话回头再说。”

“你什么时候来?”

这句话的声音轻而柔,却带着无限的关怀与期待。那灵活的双眸,迅地一转,触及他的视线,便又立即避了开去,更使得朱文神魂飘荡,简直就舍不得走了。

“如果你一定来,我就等你。”缇萦又说。

“一定来,一定来。”朱文满口答应,“我想办法尽早抽身。”

“好了。你就去吧!如果爹爹问到我和阿媪,你就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喔,”缇萦忽然问道:“你可能再回来一趟?”

“做甚?”

“我替爹爹把药囊带来了。里面有动用什物,单夹衣物,还有苦茶。你来替爹爹送了去。”

朱文心想,要送药囊给师父,须先征得狱吏的同意,此刻不是时候,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看缇萦的样子,若有异议,必又惹她不满,只好敷衍她一下再作计较了。

于是他说:“我知道这回事了,回头再说。你先回去吧!记住,别吃辛辣的东西,手好得快些。”

缇萦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暮色已浓,只能作罢。等朱文一走,回过身来,只见卧室中已有灯火,知道卫媪已料理妥当,便不必再回公厨了。

“怎又去了这么久?”她一进卧室,卫媪便问。

“跟阿文说话。”

“噢!”卫媪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又说,“吃饭吧!”

吃的是肉汤泡胡饼。彼此都累了,也都饿了,忙着进食,顾不得说话。草草吃毕,依然是卫媪动手收拾餐具。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心里好生不安,便不能看着不动,起身在卫媪背后,虽帮不上忙,总算未曾坐视。

等一切都料理停当,缇萦很亲热地说道:“阿媪,你坐下来我替你捶背。”

“你的手不是伤了?”

“这一只手可以。”她扬一扬右手说。

于是,她一面替她捶背,一面低声絮语着如何受伤,回来取药,遇见朱文。他如何替她敷药包扎,又如何惹恼了他?卫媪听得十分有趣,她自己也谈得非常高兴,说到朱文受气的地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和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伏在卫媪背上,又笑又喘,把孤灯斗室的凄清客舍,弄出一片极其热闹轻快的气氛

“那么刚才呢?你们又说些什么?”

“我要去看爹爹,”缇萦的笑容收敛了,“他说今天不行,要慢慢跟狱吏说。不知道明天可能见得着?”

“呃!”卫媪不再作声。

“阿媪,”缇萦放低了声音说:“狱吏那里,该送他们些钱吧?”

“自然要的。只是——”

“怎么?”

“送钱也得有门路,我碰过一个钉子。明天我跟阿文商量。”

“他,”缇萦低声透露:“今夜会来。”

“噢。”卫媪毫不在意地应了一个字——在缇萦听来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

于是,她心里有些嘀咕了。她怕卫媪心里在笑她,表面上总是口口声声不肯承认跟阿文有何格外的感情,其实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也得好好想一想。

哪知道这是一个办不到的奢望!一浮起朱文的影子,便是没有来由地一阵阵无可捉摸和究诘的兴奋、激动和恐惧,昏昏然如中酒似的。然后又想到姊姊们的计议,立刻意乱如麻,满腹烦恼,百般无奈,既无法克制,又不能驱除,简直是自讨苦吃了。

“阿媪!”她要跟卫媪说话,不管谈什么都好,只要能使她不再去转那些折磨人的念头。

“嗯。”卫媪含含糊糊地应着,随即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是的,该睡了!这一天真是太累了。缇萦自己都已精疲力尽,何况卫媪?而且明天一早要赶路,就此刻便睡,亦无足够可以恢复精力的时间,长此以往,只怕上了年纪的人会支持不住。

一想到此,缇萦心惊,不敢再干扰卫媪,只温柔地说:“阿媪,你坐好了。等我起来,铺张寝具,你早些睡吧!”

“嗯,好!”卫媪吃力地睁开涩重的双眼,坐直了身子——她们原是彼此倚靠着的,要如此,缇萦方能站起来。

打开行李,铺好垫褥。天气渐暖,只用薄衾,卫媪的一条在里面。她一面去衣带,一面指着外面的那条装问道:“你呢?还不睡?”

“我——”缇萦背着灯,无以为答。

“对了!你还要等阿文。”卫媪又说:“他也应该来一趟。记住,问清楚了他,明天什么时候动身?但愿如今天一样,日出了再走,那就从容了。”

“我知道!”缇萦很响亮地答应。有了“问清楚他”这句话,她的心里踏实了,孤灯独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这等候的滋味,却实在难以消受。而卫媪的鼾声和那条薄衾,则又成强烈的诱惑,倦得像周身骨头散了似的缇萦,几次想倒下来先小睡片刻,总是怕头一着枕,睡得太沉,朱文来了,不忍唤醒,错过了今夜聚语细谈的机会,所以一直打起精神支持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气变了,风一阵,雨一阵,吹得灯焰昏昏,越发为寂寥客富增添了几许凄凉;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艰难辛苦的光景,更觉得愁肠百结,欲哭无泪。

而朱文还不来!缇萦一腔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对——天气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着早些来,只苦于脱不得身。这时候在干什么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胜负如何?

这样又算是添了一桩心事。幸好,不多久便听见脚步声响。推开门来,灯光照处,闪烁如毫芒的一片雨丝中,照出了一张紫色的脸,正是朱文。

她把灯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脚下,自己却避光隐在暗头里,朱文看不见他的影子,大声喊道:“缇萦!”

就这一声,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声音轻些!”她低声喝阻,“阿媪睡了!”

“睡了?对了,该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语着,一面双脚一甩,“扑托”把一双革履摔在门外,走进门来,朝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随即闭上,是倦极了的神气。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这副神情,缇萦深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唯有按捺满怀的怨怒,暗暗叹口气,静观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无动静。再这样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于是缇萦觉得不能不开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么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说。

“你不能睡在这里!”

“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起来,起来!”

“别闹!让我好好睡一会。”

看他这惫赖的样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这里了!缇萦大为着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块手巾在水中浸湿了,临空一绞,溅得朱文满脸淋漓的水渍。

朱文微微一惊,拿手抹着脸,一仰身坐了起来,睁眼骂道:“你讲理不讲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缇萦得意地笑了,同时把手巾抛了给他。

朱文不作声,把张脸蒙在冷手巾里面,清凉的快感,终于缓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于是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看天气再说。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后再走。”

“那好,阿媪就惦念着这个。”缇萦忽有疑问:“怎的官差如此从容?倒像游学访友似的,随处流浪?”

“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话还未说出口,缇萦已忍不住反击:“开口‘你不懂’,闭口‘你不懂’!倘若你觉得我不配跟你说话,你就老实说好了,我看你啊,几个月不见,真是变了!”

朱文受了这一顿抢白,唯有发愣。愣了半天,轻轻说道:“我觉得你也变了!变得脾气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来的。”缇萦紧接着又说:“譬如那晚上说了来不来,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墙越户,叫官吏抓了你去当窃盗办,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说,该骂不该骂?”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睁得极大,一脸惊喜交集的神情。

从他的眼神中,缇萦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泄漏了一个秘密——对于朱文的那一份异于寻常的关切,她不仅是在卫媪、父亲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谨慎地把这份关切深藏不露,就是对她自己,她也不愿去多想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痴迷,而结果却总是自己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否认对于朱文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时她也会很冷静地想到,这样的否认,无非自己骗自己。然而她又觉得不能不如此自骗,否则何以坚持终身不嫁,侍奉父亲的志愿?何以实现对父亲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诺言?又何以排遣恋念远人的愁怀?

于今“不理朱文”这个诺言是破碎了。但这个她责任不再,祸起不测,正要仰赖朱文照料,为了父亲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这一点她问心无愧,而且深信必能过得父亲的谅解。但逾此分际,就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彻头彻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缇萦!”朱文显出一种极少有的激动,“你怎不说话,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会这样,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对自己狠下心来,打断了他的话:“事情都已过去。我们只谈以后,谈爹爹的事。明天能让我去看爹爹吗?”

极容易回答的一句话,朱文却半晌无语,脸上的那种莫名的兴奋、感动和喜悦,慢慢地变了,变成疑虑、失望和伤心,那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一双眸子,看来也呆滞无光了。

这些落在缇萦眼里,暗暗心惊。她没有想到看来健壮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蚊的朱文,竟会出现这等软弱可怜的神情;更没有想到自己只略示无情,立刻就可以叫他丧魂落魄如此!这是令人难信的,但确确实实的证据摆在眼前,却又非信不可。这样反复转着念头,一层逼进一层,不知是感激是伤心,是骄傲还是怜惜?一时心潮激荡,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了。

而就在这些电光石火般闪现的杂乱意念中,有一个总算让她抓住了——此行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救父。父亲尚在待罪,生死祸福,渺茫无凭,而自己却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私情上,岂不可惭而耻!

就这一念间,如酷热盛夏中当头落下的一阵暴雨,虽可惊,却可喜;把她所有的烦躁彷徨,一扫而空,知道如何来应付眼前的局面了。

“阿文!”她平静地问道:“我问你,你这趟回来,到底来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而且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了。”

“是的,我记得。你是为了爹爹来的,是不是?”

“不完全是。为了师父,也为了——”朱文抬眼凝视着她说,“你知道的。”

“我知道。”缇萦不自觉把头低了下去,但马上又抬了起来,用很沉着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也是来践半年之约。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们不会在此望山亭,深夜相见。可是这话?”

朱文不能不承认她的话对,点点头答了声:“嗯!”

“既如此,我们该把爹爹的一切,放在前面。”缇萦说到这里停住,坐直身子,静静地看着朱文。

显然,这是在等他表示意见。她这番迂回曲折而表达出来的道理,不能说对朱文没有作用,至少,想到师父的大事,便能暂且忘却缇萦的无情。而且,他到底是个性格豁达而有自信的人,所以颓丧不过一时;但也不会马上恢复开朗的心境,只紧闭着嘴,微皱了眉,用心地思索着。

他在思索一个疑团,何以缇萦会有些冷漠碍近乎绝情的表示?半年不见,她确是变了,但一直到日落上灯分手的那一刻,他还是深有信心,不管缇萦如何地变,都是能够了解,并且容易对付的。而此刻却变得不可捉摸了!如说她早已把他置诸脑后,就不该有今天重逢以后的那些怨忽,更不会有刚才无意透露的一番刻骨深情;既有此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往事,则长夜孤灯,正好细诉,何以又忽然视如云烟,等闲抛却?一俄顷间,变得前后像两个人似的,这太难了解了!

也许,朱文忽然想,她是有意如此!一则是试探,再则是报复——半年的音信全无,不知害她长夜无眠,偷弹了多少热泪?只看她今天一天,不知悻悻然闹了多少别扭,就可想知她的怨气蓄积,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朱文自觉料中了缇萦的心事,便大为坦然了。不过他不敢说破,更不敢有什么“识破底蕴”的得意神情,现于形色。只吸了口气,慢吞吞地说:“我跟那些狱吏暗示过了,你的希望大概可以办到。明天如果下大雨不走,我午前就陪了你去看师父。不过——”

“怎的不说下去?”

“我见过师父了,他老人家却想跟阿媪见面。”

“那么,我跟阿媪一起去,行不行呢?”

“想来没有什么不行。临时看着办。”朱文略停一停又说:“还有,送药囊给师父倒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先得让他们过目。”

“这也要检查吗?”

“要的。据姓吴的告诉我说,师父随身的衣服中,曾经藏着——”朱文突然停住,而且目瞪口呆,倒像是无意间想起有件什么紧要的事失误了似的。

缇萦心中突地一跳,大声问道:“藏着什么?”

“没有什么”

“你别骗我!”缇萦声音越发大了,“老实告诉我!快!”

朱文心里盘算了一下,深悔失言。但觉得话说半句比全说出来更坏,于是这样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那是师父一时想不开,而且以后也决不会有这情形,因为衣服杂物是你检点过的。”

“到底是什么?你别说废话行不行?”缇萦着急地催问。

越是如此,朱文越不肯直说,只这样回答:“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缇萦原来就已想到是毒药,听得这话,等于获得证实。虽已事过境迁,仍不住伤心,转念想到以一位天下知名、救人无数的医国手,药物对他,只能发生相反的效用,更觉感慨无穷,悲愤莫名,那脸色就非常难看了。

这使得朱文益悔失言,不断地用手指敲着自己的头。他只能如此自责,不能对她有何安慰或解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卫媪忽然醒了,翻个身,睁开眼来,叫了声:“阿文!”

“阿媪!”朱文歉意地笑道:”“怎的把你吵醒了?”

“不相干!”卫媪摇摇头说:“我一天也就只能睡这么一会。”

“你老保重身体才好!”

卫媪看了他一眼,要坐起来,却感到吃力。于是朱文和缇萦不约而同地去扶持,一左一右,都极殷勤,卫媪心里高兴,精神就显得更好了。

“对!”她披衣坐好,视线再一次扫过缇萦和朱文,用很清朗的声音说,“我现在没有别的盼望,只盼望让我再多活几年,看着你们都有个好归宿,了掉了这桩心事,死了才能闭眼。”

朱文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不作声。缇萦却冷冷答道:“阿媪,你说就说谁,别扯上我!”这是给卫媪一个钉子碰,但感到难堪的却是朱文。然而依旧无话可说,只希望卫媪能谈些别的,不要再提这话。

卫媪怎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知道刚才缇萦对朱文的态度,所以接着就问缇萦:“我的话说错了吗?”

“错倒不错,只与我无关!”

“我不懂你的话。”

“不懂就算了。”

兴致很好的卫媪一下子把情绪弄坏了。转过脸来,看到朱文尴尬的脸色,心里才有些明白,叹口气说:“我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见了面吵嘴闹别扭。真的见不着面,又茶饭无心,想念不休。何苦?”

这句话把缇萦说得又羞又急,“谁‘茶饭无心,想念不休’了?”她涨红了脸,使劲推着卫媪的身子,“阿媪,你瞎说八道!你冤枉我!”

看她这样子,卫媪倒又消气了,“奇了!”她笑道,“你怎的知道我说的是你?”

这倒等于说她“做贼心虚”,缇萦越发着窘,气得使劲一甩手,把身子背了过去。

卫媪没有理她,慢慢地转脸看着朱文,用一种沉着威严的声音问道:“阿文。你可知道自己的错处?”

朱文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迟疑地反问:“阿媪,你指的是什么事?”

“指你对阿萦。”

“噢!”朱文点点头:“我知道。”

“那么你自己说吧!有哪些错?”

卫媪并无任何眼色表示。可是机警的朱文,却已想到,这是向缇萦有所献露的一个好机会,不可轻轻放过。因此他不即开口,先要在心里把应说的话,应持的态度,”“好好盘算一遍。

“唉!”终于他以一声短促的自叹开始,接着,以充满了歉疚无奈的声音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第一,我不该在临淄惹师父生那么大的气;第二,我不该在那夜失约,害她替我担忧;第三,我不该一去半年,不通音信。虽然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此刻我不必多说。做错了,只有尽量设法补过。阿媪,”他加重了语气说:”请你相信我,慢慢看我,我一定对得起你!”

这最后几句话,明明是对缇萦所发,她自然懂得,却不接口。而且有些着急,怕卫媪贸贸然替她作了不得当的回答——倘或如此,说不得又要拦头一个钉子,碰得卫媪大不高兴了。

还好,卫媪仍是冷冷的口吻,“这些错都算不了什么!你最大的一个错,你知道么?”她指指自己胸口,“心!”

这不但朱文,连缇萦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

“可不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错!看你这发愣的样子!我跟你说明白些吧,你错在不能体谅阿萦的心,阿萦心里的事你去想过没有?”

朱文尚未开口,缇萦重重地喊了声:“阿媪!”这是阻止她的表示——卫媪不理,做个手势叫朱文说话。

而朱文茫然。他心里自然常常想到缇萦。但一鲜半爪的了解,片言只语的体会,说出来不但琐碎,而且也怕缇萦不爱听,所以只好这样回答。“想自然想过,不过想不明白而已。”

“难道阿萦的孝心,你都不明白吗?”卫媪似乎有些生气了,“你如果能体念阿萦的孝心,你就会知道她对你的期望。且不说你受你师父的教养之恩,应该努力上进,就为阿萦,你也该勉强学做个好人,博得你师父的欢心,这才对得起阿萦。为了你在临淄的荒唐,回到阳虚又跟李舒混在一起,甘趋下流。阿萦心里回护着你,表面又不能不听你师父的话,这份左右为难的苦楚,我若不说,你永远不会明白。”

一语未毕,只听“哇”的一声,缇萦到底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是感激涕零。从无一个人能如此说中她的委屈!一份深情,密密封固,不去动它还好。一旦呈露,无法矜持,越是觉得卫媪的话如见肺腑,越觉得朱文对不起自己。想起多少个不眠的深宵,辗转思量,闲愁万叠,都由朱文而起,而朱文竟还不如卫媪能体谅自己的心,看来真是枉抛心力,太不值得了。

于是,越想越伤心的缇萦,翻身伏在卫媪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朱文心中思绪翻腾,他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缇萦的爱意——是如此深厚的爱,简直出乎他的想象,似乎反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觉。

这时的卫媪反倒觉得为难了。无意间挑动了他们的深情,却不知如何收场。她知道他们都需要她的慰藉,但有些话只能私下密语,不便让另一个人听见,能够当着他们说的,不过是些泛泛之词,毫无意味,不如不说。

因此,卫媪只是像哄婴儿般哄着缇萦,终于把她的悲啼劝得止住。发泄了这一场的缇萦,心中舒畅得多了。她伏在卫媪肩头,微微抬眼偷觑,正看到朱文的为灯光映照的脸,他的眼神呆滞,但窘迫愧悔之情,极为明显。这在缇萦是非常陌生的,她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神情。

这神情表示了些什么呢?只如此自问,她的心立刻又软了,霎时间想起朱文的许多好处,觉得他也受了许多委屈,该当获得同情。可是,她有话怎么说得出口?唯有希望卫媪能向他说几句好话,让他也稍得安慰。

而卫媪的全副精神,却仍贯注在她身上,听她哭声已止,十分欣慰,扶着她的手臂笑道:“我看看,可曾哭肿了眼睛?”

她一闪开身子,缇萦与朱文之间,便无遮拦,四目相接,缇萦装作畏光,迅即把脸转了过去。但泪痕羞态,都已落入朱文眼中,心头涌起阵阵无可言喻的怜爱痛惜,恨不得即时能与缇萦单独在一起,并肩低语,把多少天来回肠荡气的情思,尽情一吐。

无奈有卫媪在场,不能如愿。甚至于连想看一看缇萦的脸,都成了奢望——她背着他和卫媪,轻声说道:“阿媪,我要睡了!”

在朱文听来,无异下了逐客令,卫媪也是这样的感觉,便即转脸来问朱文:“你的宿处可曾找好了?”

“与亭卒在一房。”

“好!”卫媪又问:“明天何时动身?”

“这,我跟缇萦说过了。”

朱文是故意这样回答,卫媪也就真的转问缇萦:“阿萦,怎么说啊?”

“回头告诉你。”

这时缇萦才发觉窗外已不闻雨声,一轮皎洁的月亮。起先怕听浙沥的檐滴,这时却又不免失望。雨如不停,官差不走,明天午前就可见着爹爹,而看此刻的天气,日出之后,非走不可。而且睡不到几多时候,又得起身,实在太匆促了些。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地叹口气说:“唉!这天气!”

一说到天气,卫媪和朱文都移目窗外,凝视清辉,一个诧异,一个会意于缇萦的叹息从何而来。

“天气转好了,你怎又叹气?”是卫媪在问。

朱文接口答道:“正因为天气转好了的缘故。”

“这我就不懂了!”卫媪愣了一会,哑然失笑,“看来你跟阿萦都是喜欢猜心思的。我夹在中间,倒像是管了些不相干的闲事。”

这话颇有责备之意,朱文大为不安而缇萦更甚。心里便不免嗔怪朱文,说话吞吞吐吐,自作聪明,以致惹起了卫媪的猜疑。

朱文也自觉无味,徐徐起身,悄悄出室。走到门口,陡然想起,缇萦的伤处,还该换一次药,才能好得快。旋即转念,怕卫媪误解,只当他借故逗留。口中不说,暗中诽笑,何苦如此?但为了怕人笑话,放弃了正经该做的事,却又无此道理,而况这伤势又在缇萦手上!

一路想,一路走,始终委决不下。而身后关门的声音却已出现。就在这一刻,他想得一个主意,倏然转身,疾趋数步,从身上掏出陶制的药瓶,看准双扉将合的空隙,往里一抛,正落在软衾上面。

“临睡之前,再换一次药!”朱文大声叮嘱了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此临去之前,摇曳生姿的一个动作,缇萦倒也能就此丢开——至少这一夜可获平静。现在让朱文这一抛,就像一块石子抛入心湖,顿时激起无数涟漪。捡起药瓶,握在手中,瓶上犹有余温,在缇萦一直暖到心头,看一看,想一想,痴痴地几乎忘却身在何处。

关好了门的卫媪,一回头就看见缇萦的如饮酒薄醉的双眼,始而微感愕然,等定神细看,便觉得十分有趣好笑了。

蓦然醒悟,缇萦看到了卫媪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她最怕的,脸一红,慌乱地把陶瓶塞在衾底。

这一下,卫媪不能不说话了,“不是说让你临睡之前再换一次药吗?”她提醒她说。

缇萦把裹扎了素纱的手一伸:“我这双手不能动,怎么换?”

看她还似乎理直气壮,可真叫卫媪又好笑又好气。于是也把双手一伸:“我的手不是手?”

语声未毕,缇萦已发觉自己的话,是如何地荒唐了。神魂颠倒得这个样子,有九分的羞惭,一分的好笑,但也只有拿一分来掩饰九分,倏然伏身,把脸裹在衾中,格格地笑个不住。

一见她这份娇憨流露,卫媪心里便有无可形容的怡悦,慢慢坐了下来,提起她的左手,解开素纱,敷上新药,重又扎裹好了。右手只伤了一点指头,更不费事。等料理完事,才问了一句:“阿文的药,可有效验?”

这是正正经经的说话,缇萦不必感到忸怩。抬起头来,理一理鬓发,答了一个字:“有!”

“阿文原该学医的。你爹爹几个学生,我看只有他聪明,将来能得你爹爹的真传。”

“鬼聪明!”缇萦不屑地说。

“做人也要有些鬼聪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实、太耿直,无非自己吃亏。”

“你总是帮他的。”

“我没有帮你么?说话好没有良心!”缇萦笑一笑,不作声了。

“阿萦!”卫媪忽然问道:“我倒要问你句话,你心里到底对阿文如何呢?”

“不知道,不知道!”缇萦一听见这话就急了,想都不想,先乱以他语,然后一跃而起,吹灭了灯,单手抽开衣带,卸去外衣,摸索着睡下。

“也好,睡吧!”卫媪自语似的说,“有人睡不着,可别吵醒我,跟我说话。”

缇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是夜深人倦,不想再与卫媪戏谑斗口,定下心来,期望着有酣畅的一觉。无奈月色如银,总觉得不忍合眠。

静静地浴在一片清辉之中,别有一番怡然的情趣,抚摸着扎了素纱的左手,她又想起了朱文,由朱文想到卫媪再把这一整天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断续的、零乱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关注的凝视,一声亲切的呼唤,此时想起,无不耐于咀嚼,终于她自己发现,一行之人,她是个中心。在卫媪和朱文的心目中,她就是个“翁主”,想什么总可以得到什么——如果得不到,那是真的得不到。朱文的花样再多,也不能说要个月亮,就能上天摘了下来。

这样想着,她的内心觉得十分安稳满足,带着一朵不自知的笑容,飞向仙山以外的梦乡。

一觉醒来,竟不辨身在何处?听得隐隐马嘶,才想起是在望山亭。随即看到窗户缝隙中漏进来的阳光,时候真不早!赶紧翻身一摸,哪里有人?

缇萦大惊,高声一喊:“阿媪!”

竟连回音都没有,这可把她吓得心慌意乱,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一推窗户,艳阳逼人。她闭一闭眼再睁开来,恰好看到朱文——他正带着一团笑意在伺应她的眼波。

“阿媪呢?”

“在那里。”朱文手向公厨一指。

“怎么这么迟了!”她看一看日影,随又问道:“如何又停留一天?”

“谁说?师父早就走了。”

“走了?”听他的话,缇萦急得要哭:“怎么回事嘛?我连影儿都摸不着,好像在梦头里。”

“对了,就因为你在梦头里。”

“这时谁跟你开玩笑?快说嘛?”

“别急!我不跟你开玩笑。”朱文停了一下问道:

“可以让我到屋子里来吗?”

“等一等。”缇萦把凌乱的衾枕收拾整齐,置放一边,才开门放朱文进来。

“师父一早就走了。不过你放心,今天你一定可以去见他老人家。”

“在哪里?”

“四十里外的月望亭。”

听他这一说,缇萦才定了心。然而她不解的是:“为何不一起走呢?”

“是为你——”

朱文说了缘故,卫媪黎明起身,看她睡得正酣,想起连日的辛苦,实在不忍唤醒她,于是关了窗户,去打听发车的时刻。与朱文一谈,知道官差今天只走四十里,算来不过半天的路程,既如此,随后动身也还赶得上,不如就让缇萦多睡一会了。

可不是因为她“在梦里头”的缘故?缇萦这才明白他的话,确非玩笑。于是莞然笑道:“谁知道其中有许多周折?”

“但也不宜太迟。你快收拾吧,吃了东西,早早动身,我去看车去。”

说完,他就走了。缇萦不敢怠慢,草草盥洗,匆匆进食。依旧是朱文来帮着装载好了行李,往西赶了下去。

一路急驰,不过正午刚过,就已走了一半路程。整个下午,再走二十里路,时间绰绰有余,因此打尖歇息,相当从容。

朝食太迟,此时都还不甚饥饿。缇萦觉得最需要的是好好洗个澡——驰道上黄尘蔽天,天气又热,汗水沾上尘土,自觉狼狈不堪。好在中午的旅舍,多的是空屋,尽不妨由她汲了水,关起门来,大洗大抹。

这给了卫媪一个好机会,她早就想跟朱文作一番密谈;趁缇萦不在眼前,还等什么?于是顾不得休息,招一招手把正帮着御者在喂料溜马的朱文,找了过来,低声说道:“我跟你谈谈你师父的事。”

“对了,我也有许多话跟阿媪说。”

彼此都觉得有此需要,但也同样的彼此都不知从何说起?要说的、要问的太多了。而此时此地,却又无法从长计议,只能拣要紧的,略略交换意见。

一团纷乱,终于是卫媪捉到了一个头绪:“那孔石风,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他说‘前途略有安排’,是安排了些什么?”

这一来,朱文便能作有条理的叙述了。他告诉卫媪,孔石风的父亲是位达官,兄弟四个,只有行二的孔石风,喜欢结交游侠。因为家教极严,不见容于老父,被逐出庭门。但他极得母亲宠爱,而母亲手中私蓄甚富,有所需索,无不如愿,所以孔石风在市井心目中,依然是贵官公子。廷尉衙门的狱吏,与孔石风亦有结交。这一次朱文在长安得到师父被祸的消息,首先就找他去商议。游侠一向急人之急,视他人的危难与身受无异,所以孔石风自告奋勇,陪朱文东来,他与艾全最熟,无事不可商量,但其余的三个,不过点头之交,全靠艾全拉拢。

“事情不能顺手,就在这里。”朱文接下来又说,“他们六个人分做三番,如果是艾全的班头,什么事都方便;否则,就有些说不上话了。所以要慢慢儿来。”

“你是说,慢慢儿跟他们拉交情?”

“对了,正是这话。孔石风所说的‘略有安排’,也就是指的这个。由此西去长安,一路上都有些好朋友。他先走一步,就是去找那些好朋友帮忙。”

“如何帮法?”

朱文笑笑。停了一下才说:“无非让他们高兴——爱喝酒的,陪他喝酒;爱——”他又笑一笑,不说下去了。

卫媪自然明白,不外酒色二字,亦不必再问。于是她也把曾向狱吏行贿被拒,以及二姊夫有珍宝相赠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那好!”朱文极欣慰地说,“愁的是到了长安还不知道怎么办?既然准备了打点的东西,不比空手说的白话,全看人的高兴。这一下,师父定可安然无事。”

“这六位,可要点缀点缀。”

朱文凝神想了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不必!钱花在他们身上,并无多大用处。”停一停,他又说。“我有个办法,要叫他们自己佩服师父,领师父的情!”

卫媪看他神情诡秘,便笑着骂道:“你又出什么鬼花样?先说给我听听,看看可使得?”

朱文很谨慎地看清了四周无人注意,才凑到卫媪耳边,把他的办法,低声说了一遍,说完,他又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这些鬼花样!”卫媪虽是斥责的口吻,却并未表示反对,只略带不放心地叮嘱:“可不要弄巧成拙噢!”

“怎么会?连这点事我都办不了,还能在外面混吗?”

“对了!”卫媪脸色一沉,“你这半年,到底在混些什么?李舒是个无赖,你也跟他在一起干那些盗古墓、铸私钱,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李舒不是坏人!阿媪,你对他有偏见。”

卫媪不愿与他为李舒而有所争辩,摆一摆手说:“好了,只说你自己!”

朱文略作沉吟,稍有牵强的笑容:“这话说来很长。我没有盗墓,也没有铸私钱。当然,这些事都也见过,只没有我的份儿。”

“那么你干什么呢?”

“做买卖——自然是容易赚钱的买卖。说老实话,联络官吏,贩些私货。”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行侠仗义,帮人脱去灾祸。”

“哼,你打量我不懂吗?”卫媪冷笑一声,诈他一句:“说什么‘帮人脱去灾祸’?必是藏匿亡命,你可知道那是犯法的?”

朱文默然,卫媪的猜测,恰好道着真相,朱文这半年奔走各地,正就是在为那些触犯律法的亡命之徒,做掩护脱逃的工作。不过,那不是为了财物受雇于人,出于义气,也基于良知,在他看,他所加以援手的那些人,正如他师父那样,都是不应该被捕入狱的。

看他毫无愧悔之情,卫媪动了气了,放下脸来警告他说:“我不想来管你,我也管不住你。我是为另一个人着想!你如甘趋下流不肯回头学好。哼,你就趁早收起你心里的那个妄想吧!”

这话叫朱文震动了,喜到极处。那“另一个人”当然指的是缇萦。原来卫媪心中雪亮,早已看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希望,并且已有成全他的打算——以卫媪在师父家的地位,特别是此刻俨然成为一家之主的时候,一言九鼎,极具权威。然而她偏偏有此成见,把行侠仗义,看成作奸犯科,这可是个极大的麻烦!

想一想,且先讨得卫媪的欢心,总是不错的。于是涎脸笑道:“阿媪,你老人家是最疼我的!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你老人家见多识广,也瞒不住你。是不是?”

“少跟我说这些废话!”卫媪若有憾地骂着,“你只说,你改不改?”

朱文想一想,不忍也不敢欺骗她,闪避着笑道:“你老人家要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说假话,只有一句,说真话,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也说不完。”

“好吧!”卫媪点点头,“我一时也不逼你。你好好想定了,再跟我说!”

朱文想不到卫媪起先逼得那么紧,到头来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如释重负之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卫媪一番鞭策的苦心。一时倒觉得真有好好想一想的必要。

就这将要落入沉思之际,陡觉眼前一亮。此刻的缇萦,别具丰神,浮尘一洗,脸上的皮肤,红白相映,艳光四射,恰如朝阳影里,晓露初干的芍药。一头青丝,只不过湿巾抹了抹,便如曾施膏沐一般,又黑又亮,技在身后,发梢直到腰际——这副随便得近乎放纵的神态,朱文就是在家也难得一见,所以这时目不转睛地,几乎有些失魂落魄了!

卫媪也吃了一惊,继而是大为不满的叱责:“咄!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的髻散了!”缇萦抱歉地娇笑着,“想自己挽,怎么也挽不成功。”

“去!进屋去。”

于是缇萦倏然转身,长发飘扬。在朱文眼中,仿佛一片乌云,冉冉飞去,再定睛看时,只见到卫媪的蹒跚背影,然后连卫媪的影子也消失了。

朱文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的感觉,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在离开阳虚的时候,不论是以前随师父出门行医,还是最近半年来各地奔波,夜静更深,想到缇萦是常有的事。但那些想念,总是替他带来有趣的回忆和兴奋的期待,只觉得充实满足,从不知离愁别绪。而此刻不过咫尺之间的隔离,一颗心倒像被谁剜空了似的,惶惶然无所凭依,好不难受,这是什么原因呢?

他想不明白,而且也不能整顿全神去细想,唯一的一个忽来忽去、不时浮现的念头,就是再看一看缇萦。

“我好傻!”他忽然自语。为何不过去看呢?一念省悟,脚下随即移动,直到看见缇萦的影子,方才停住。

索性大大方方走到窗外去看,倒又好了。这样远远站着张望,又惹缇萦不悦,“你看!”她微侧脸,看看卫媪,“总是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卫媪抬眼去看,视线正好与朱文相接。这一下他自己也发觉了,如此窥视,甚不得体,便走到窗前,找了句话说:“快些吧!打了尖好早早赶路。”

卫媪没有开口,缇萦问道:“你就是有这么一句话说?”

“对了!特为来催你们快些。”

“还有别的话没有?”

“没有了。”

“好了,话说过了,你走吧!”

朱文一愣,看着缇萦毫无表情的脸,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媪忍不住好笑。“我看是变了!”她推了推缇萦说:“我说句公道话,你也别太欺负阿文!”

“谁叫他从前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来的?”朱文大声分辩。“你不能随便冤枉我!”

看他那着急的神气,缇萦心中满足而得意,回眸一笑,不再作声。

这是妙花初放的风情。缇萦不再是那青涩瘦小的蓓蕾了!朱文想到卫媪的暗示和警告,顿生无限的还想,但也有些惭愧,觉得自己这样与缇萦大声争辩,不仅显得粗鲁而且也是幼稚可笑的。

这一转念,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便又发作。倚着窗台,毫无忌惮地盯着缇萦看。这一看,可又把缇萦看得怦怦心跳,不知是羞是恼?

冷眼偷觑的卫媪,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对缇萦是如何爱慕?一方面又觉得他这样子未免过于放肆。到后来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决定把他撵走。

“你老在这里耗着干什么?去!去干你的正经事。”

“现在只有一件正经事。”朱文笑嘻嘻地答道:“等你们一起进午食好赶路。”

“不用你等。我们不饿。”

“那我就一个人吃了。”

“你早就该去了。走吧!”

“咦!”朱文做个鬼脸,“阿媪,我不知什么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好,好,我走!”说着,见机而作,慢慢倒退着走了。

等他一走,缇萦高兴地笑道:“阿媪,骂得他好!”

“我也不是骂他。”在缇萦面前,卫媪不肯承认她对朱文有何不满,“阿文也没有什么可骂的。”

“还说没有?”缇萦嘴一撇:“那副样子,简直像无赖。”

“如果真是像无赖的样子,你该好好劝他,别跟他吵!”

“谁跟他吵了?”缇萦心里越发不服,而且有些多心,“他好也罢,坏也罢,与我何干?我何必跟他吵?”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

缇萦抢着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从小’,现在都不小了!”

“喔,”卫媪故意以玩笑的口吻,“我倒差点忘记了,你今年十五,已经长大成人。长大倒是长大了,只不过挽个髻,还要别人帮忙!”

缇萦稚气地笑了。那份剑拔弩张的神情,随之解消。

于是卫媪又平静地说:

“不管怎样,阿文现在是来共患难。你须记得这一点。”

“这一点我当然记得。不过——”

不过什么?卫媪无从想象。只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缇萦依然沉默。她在无意中触及了一个早就存在着的难题,朱文虽说是为报师恩,来共患难。但他的这番情意,在她应该报答。阳虚侯倘能救得老父,她曾表示过,愿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报。对朱文可又如何报答?

“怎么不作声?”卫媪催问着。

她不愿透露心事,也因为这番隐微曲折的心事,一时也无法说得清楚,只摇摇头说:“我心里烦得很!”

卫媪微感诧异。何事心烦?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话外之话。

这原非什么急要之事。暂时丢开亦无不可。但从那一刻起,一直等草草果腹,上车续行,缇萦总是闷闷不乐,这使得卫媪不免忧虑。当然,其中的因由、她是看得出来的,不外乎为了朱文,只不知其祥而已。她深知小儿女的心事,朦胧微妙,难以言传,更摸不透缇萦的脾气,此时问她,必不肯明言,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必须求助于她时,自会细诉。但话虽如此,卫媪却不能沉着等待,缇萦的不乐,带给她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非把它去掉不可。

于是她指点山川道路,想出许多往事遗闻来说。倘是平日的旅途,这正是缇萦求之不得的,而这时却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卫媪说些什么,几乎只字未曾入耳。

幸好,二十里的路程,终于快走到了!远远看见亭楼的华表,缇萦不觉精神一振,她那眼中悒郁呆滞的神色,随即消失了。

卫媪这时才感到心情轻松了些,欠伸着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然后大声喊道:“阿文,阿文!”

朱文行在前面。车走如雷,蹄声杂沓,淹没了卫媪的声音。喊了几声,毫无反应,缇萦看不过去,放开她那条清脆的嗓子,帮着喊道:“阿文!”

听一声,朱文便回马过来了。

“你看!”卫媪笑道:“你一喊他就听见了。”

明明是玩笑,缇萦故意把它当作一句正经话看,这样答道:“你上了年纪,中气不足。”

卫媪知趣,不再多说。等朱文勒马车前,她探车吩咐:“你先走一步,去看看官差到了没有?宿处也得安排——找那公厨旁边的屋子!”

“官差自然到了,宿处我也托艾全代为安排了,可不知道是在何处?倘或公厨旁边无空屋呢?”

“那就挑严密些的地方。”

“知道了。”朱文看了缇萦一眼,一带缰绳,脚跟微叩马腹,疾驰而去。

卫媪觉得指挥如意,十分痛快,忍不住又要夸奖朱文,“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她说,“当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们上京。咬一咬牙,不求人助。如果今天真的只你我两人,只怕寸步难行!”

“你别说了!”缇萦烦躁地答道:“一路来,有阿文有许许多多好处。可不知受了他的好处,将来拿什么还他?”

卫媪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心事在此!听她的话说得极深刻,不可造次回答。于是含蓄地点点头,心里在想,缇萦不过才经历了两天的世路,人情练达,已非昔比,说来实在是件可喜之事。

为了存着这个念头,卫媪便有意要试一试她,到了亭塾下车,只管自己站在一旁,倒要看她如何指挥料理?

一路上下,都是卫媪作主领头,此时不发一言。缇萦不免奇怪,而且有些手足无措。再看卫媪含笑而立,不知其意何居?便即问道:“阿媪,行李卸在何处?”

“任凭你作主!”卫媪的语气中,带着些推托的意味。

缇萦好生不悦,觉得她无缘无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态度,是有意作难。但转念一想。大有领悟,正以凡事必须求人,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处,带来了无法图报的难题。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潇潇洒洒,毫无牵惹,又何致有此刻辗转思量,一无善策的苦闷?

体会到了这一层,缇萦雄心陡起,勇气大增。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载辎重行李的车辆,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于是挺一挺胸,扬一扬眉,面对着那两名卸者——就这一副准备发话的姿态,便已引起了御者的注意,肃然凝视,是待命行动的表示。

“嗨!”她学着男人的粗嗓音一喊,“驶车入院,卸行李。”

说完,她领头先走,希望遇见朱文,问明了留宿的屋子,好安顿行李。因此,一面走,一面用目光搜索。朱文未曾看见,却看见无数好奇的视线,纷纷投来。缇萦知道,必是自己的神态,与一般妇女的柔顺谨饬,大有相悖之处,才会引得大家如此注目。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问的眼光,自然令人难堪,但缇萦想到这就是考验,只要稍有畏缩,自己的锐气马上消折。这依赖他人的心,就再也抛不掉了!

于是,她告诉自己:沉着第一!怀着这一份自我警惕,她走到院中站定,徐徐环顾。说也奇怪,视线扫过,消灭了许多好奇的眼光,有的难为情地转脸他顾;有的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工作;有的不敢正面平视,只好偷觑。缇萦心里十分得意,并且又得了一个领悟,世间事,唯其畏惧才觉得难,只有硬起头皮往前闯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车子已经进院,行李却不知卸向何处?这不是硬闯的事,想一想只有叫卸者自便了。

“你们卸了辕,去蹓马喂料吧!行李让它放在车上再说。”

“天快下雨了!”卫媪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望着日色骤收,乌云已起的天空说:“行李要快卸下来才好。”

缇萦觉得她是在说风凉话。冷冷问道:“卸在何处?”

“自然是卸在屋子里。”卫媪慢条斯理地指着廊下一个正在清理一圈绳索的老者说道:“那位大概是亭卒,你去问问他,阿文替我们订下的宿处在哪里?”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老练,缇萦不能不服气了,驯顺地答应着刚要转身,卫媪又把她喊住。

“慢着!”她问:“你知道称他什么?”

“他不是亭卒吗?”缇萦想一想,问道:“可能称他亭长?”

“一点不错!你该称他亭长。记住,与人打交道,态度要谦和,说话要客气,恭维人总是不错的。”

果然,缇萦领了教,这场交道打得极顺利。不但问清楚了地方,而且亭卒还亲自领着她去看明白,是一座很严密的小院落,离公厨也不远。

于是缇萦喜孜孜地走了来,把经过情形告诉卫媪,指点了院落的地位,接着又说:“阿媪,行李有我照管,你去备办食物。天要变了,快去快回!”

俨然是当家人的口吻,卫媪似乎有啼笑皆非之感;其实她心里是高兴的,笑着骂道:“小鬼头,你也指挥起我来了!”

这一下,缇萦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十分欠妥。内心愧歉,异常不安——但这份歉意,说出来更不得体,所以索性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来反问:“你不是说‘任凭我作主’吗?”

卫媪语塞,但更感安慰,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这一两个月来,遇事鼓励教导,希望缇萦能够自立,现在总算有了确实的经验了。

正在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臂。猝然而发,回头一看,却是缇萦。

“阿媪,别忘了,替爹爹准备些吃食,回头你我一起去看他。”

“嗯,”卫媪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要提醒她:“你莫想得太如意!那六个狱吏之中,倒有五个是阿文说不上话的。你等他慢慢套上了交情再说。”

“不!”缇萦执拗而自信地,“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爹爹。阿文昨天答应了我的。倘或他办不到,我自己跟狱吏去说。”

遇事不可畏难,但亦不可看得太容易。卫媪觉得她过分了。但此时不宜扫她的兴,所以唯唯地应着,带些敷衍的神气,表示她有些话保留着未说。

就这时,朱文匆匆赶来,一见她们,先解释来迟了的原因:“孔石风派人来跟我有话谈。”

然后又向卫媪笑道:“那一计,就在今晚见效!”

缇萦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也不愿问。她决定从此以后,一切要凭自己看、自己做,非必要时少麻烦别人。

“宿处找妥了,是个很好的地方……”

“早已知道。”卫媪指着缇萦说,“是她去打听出来的。”

朱文点点头,不再费词。一眼瞥见满载的车辆,走去一声吆喝,把御者找了来,动手搬卸行李。卫媪自去备办食物。剩下缇萦反因诸事无可插手而感到茫然了。

“缇萦!”是朱文在喊,“你回来看屋子,我要走了!”

走回去一看,朱文正在打开药囊,细细地翻检着。这不能不问一声,“你在找什么?”

“我看一看师父要用的药,可曾带来?”

“怎么?”缇萦惊问:“爹爹病了吗?”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朱文诡秘地一笑,“后半夜师父要出诊。”

这是什么花样?缇萦想问,又怕他再回一句:“你不懂!”岂非又是自讨没趣?所以欲言又止,变成自己跟自己赌气。

等检点完毕,朱文无意中抬头一看,才发觉她的神色,不同寻常,心里寻思,这两天她喜怒难测,跟她说话要小心些。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如说她有不快,必是因为自己所定的“计策”瞒了她的缘故。其实就跟她说了也无所谓,只怕辗转到师父耳朵里,足以坏大事——而此刻正要带她去见师父,这一点需得先跟她仔细说明。

于是他把药囊收好,放在一边。正一正颜色,尽收嬉笑之态,平视着缇萦说道:“你从未涉过江湖,不知道人情的险恶。对付坏人,另有一套办法,师父跟你必都不认为然,但实际上非此不可。这些,你问阿媪,就可以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缇萦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开场白?但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知必有所谓,且听下去再说。所以点一点头,表示接受。

“师父的官司,到了京城,还不知如何?那是将来的事,此刻还无法筹划。你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求路上的安静无事,让师父一路舒舒服服到京城。可是这话?”

“是啊!”缇萦心想,这两天来,就此一刻他说的话才是动听的。

“因此,我想了一个办法,要让那些人佩服而且感激师父。当然,这是个不正当的办法,绝对不能让师父知道。你明白吗?”缇萦自然明白。但她不解地问:“爹爹怎会知道你用了什么不正当的办法呢?”

“就是这话啰!我要告诉了你,你千万不能在师父面前透露。”

这话使得缇萦突生反感,很快地答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不必跟我说。”

又是如此负气的口吻,真好难说话!朱文对她也有反感,忍气说道:“我是跟你商量正事。为来为去为了师父!就算我说话不中听,你也该想想我的本心,容我说完。”

这番责备,缇萦倒是完全能接受的。为了爹爹,说不得只好委屈些,遂即摆出笑脸答道:“好了,是我不对!你说吧!我听着。”

“最好别说你不对、我不对的话,我只希望你跟我合作,能够顺顺利利脱过这一场灾难。到那时候,你怎么跟我闹别扭,都与大局无碍了!”

缇萦默然,只报以略带羞涩的一瞥。他是如此屈己从人,顾全大局的态度。虽得她的言语挑剔,成了无理取闹,不能不内愧,也不能不对他抱歉。

“好了,闲话少说——”朱文把他的计划告诉了她,又说,“我现在就陪你去见师父,把药囊送了去。只是你言语神态间,千万要当心,略有破绽,让师交或者那些人动了疑心,可不是件当耍的事。”

对于他的办法,她是完全同意的。但是,她不能相信自己,想了又想,忽得妙悟,“我今天不跟爹爹见面,不就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吗?”她说。

这话不但朱文大出意外,连缇萦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渴念父亲,无时不想见面,而真的有了这样的机会,居然又肯割舍,真是一大不可解之事。

因此,他疑惑她又是负气的话,定睛看着她问道:一真的?”

“真的。”

缇萦唯恐他不信,重复着强调:“是真的!”她又似乎振振有词地问道:“你不是要我合作吗?”

这是真的合作!而合作的程度,远超过朱文的想象;在太多的快慰之外,反使他有所警惕——无非偶尔有之的情形,不能期望她以后每一件事都能保持如此的态度。也因为有此一转念,才能让他冷静下来,专心一意去考虑下一步的做法。

“好!”他重重地说了一个字,也表示了他已拿定主意,“既然如此,药囊也就不必拿去了。到时候再说。”

“那么,”缇萦问道:“我跟阿媪可要有什么准备?”

“静以观变!”

缇萦把这四个字默诵了一遍,虽一时不解其意,但这句话已紧记在心头了。

“我得走了!”他看一看阴晴不定的天色又说:“你好好替我祷告,今夜千万别下雨!”

等朱文回至亭楼,还未进门,只见远处尘头大起。转眼之间,已看出究竟,两骑怒马,一队轻车,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朱文心中有数,装得不关心似的,一直回到自己的宿处,闭目养神,等待艾全或者别的哪一个狱吏来找他说话。

果然,是艾全自己来了:“嗨!朱老弟,”他高兴地喊道:“快起来!今夜可以大乐一乐了。”

“什么?”朱文望然而起,很兴奋地问。

“周森邀宴。”

周森是齐鲁之间有名的大豪,东至吴楚,西至三辅,声气甚广。“但是他不是在济北吗?”朱文故意这样不解地问。

“他有别墅在这里。”艾全告诉他说,“前两天到这里来办事,听石风说起我们要路过,特为留下来作东道主。”说到这里,他一手虚掩了嘴,放低声音:“曹椽很高兴。老实说,没有石风的面子,他要巴结周森还巴结不上呢!”

“嗯,嗯。”朱文问道:“那么我呢?”

“既是石风的招呼,自然少不了你。”

“你们六位都去吗?”

“那怎么行?留下一个看家,回头派人来换班。”艾全扯着他的手臂说:“走吧!车子等着呢。”

“请稍待!”朱文停了一下说:“艾大哥,你原许了我的,准我师妹缇萦来看我师父。今天时间匆促,看来是不行的了,我得跟我师父。师妹说一声。”

“好吧!你去通知师妹。仓公那里,我替你去说。”

这是个小小的变化——不能见师父,有句要紧话便不能说,朱文心里着急得很。好在他的思路敏捷,立刻想到这句话不妨由艾全转递过去。

“好极了!拜托你跟师父说,他的药囊,还有衣服什物,已经带来了。明天缇萦会替他送去。”

于是两人分头各去。朱文到亭塾与卫媪一番耳语,匆匆赶回,随着杨宽和那些狱吏,分乘四辆华美舒适的蒲轮车,由周森派来的两位俊仆引领,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行了约莫三五里路,一折向西,立刻就望见好大一片庄园,围墙迤逦,花木葱笼,新绿影里掩映着飞檐杰阁。车马沿着碾压得极平坦、打扫得极干净的一条大路,轻快地奔驰着,发出“沙沙”地、匀整而柔爽的韵律,目接耳闻,无不令人心旷神冶。

车到门前,周森已率领着一班宾客在迎候。首先到第一辆车旁接待。宾主通名,互作寒暄,周森固然极意交欢,杨宽也似受宠若惊。站在最后面的朱文,把这些情形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心里十分感激孔石风和周森。

等应酬了杨宽,周森又来向其余的客人尽主人之礼。游侠土豪的身份,可大可小。艾全本可与他平辈相叙,但碍着杨宽,不能不讲体制,因而以很尊敬的态度,把他的同事,一一为周森通名引见。最后到了朱文面前,却不烦艾全介绍了。

“足下想必就是朱文老弟了?”浓眉大眼、厚重过人的周森很亲热地问。

“是!朱文拜见前辈。”他抢上两步,一躬到地。

周森坦然不辞地受了朱文的礼。然后用郑重告诫的语气说道:“老弟,你在我这里,就是半个主人。这几位好朋友,你替我奉陪务必尽兴!”

朱文心知这是周森有意抬举,若作客套,反不得体,便即欣然允诺:“遵前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