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特达之知 下-清官册

在汤斌,由于江苏天下膏腴之区,尚有饿殍,内心的感触极深,自奉也更加刻苦,经常采巡抚衙门后国的野蔬供膳,由市上所买的莱,每天必有的一味是豆腐,因此得了个看似谐谑,而实为尊敬的外号,叫做“豆腐汤”。又拿他的施政予人的感受,编成一句口号,叫做“黄莲、半夏、人参汤”,意思是莅任之初,雷厉风行,百姓这也不便,那也不便,生活好像黄莲般苦;以后苦得好些了,味道像半夏。而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最后才感觉到,这一点点苦味,是“人参汤”的味道?入口为大补之剂。

汤斌自己的生活,在衣食无缺的小康之家看来,苦得像黄莲一样,夏天,从典当铺里买旧夏布帐子来用;冬天,汤夫人坐轿出门,西北风起处,有旧棉絮从轿帘里吹散出来——苏州人一提到此眼圈就会发红。

他有四个儿子,小的两个带在任上,亲自课读;老大、老二留在睢州,侍奉祖母,下帷读书。有一次汤斌看家用帐,写着“买鸡一只”,便即查问,老仆回报:“是大少爷来了,叫买的!”

汤斌大怒,把他的大儿子汤溥唤来,罚跪庭中,这样教训他说:“自从我到苏州,从不曾买过鸡!你以为苏州的鸡,像家乡那样便宜吗?你想吃鸡,回河南去!世上哪有读书人不能咬得菜根而可以做大事的!你马上回去,好好读书!”

他的大儿子已经三十四岁,幼承庭训,极其孝顺,听得这一顿责备,愧悔不已,涕泣请罪,而汤斌到底把他撵回去了。

一过重阳,汤斌的生日快到了;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这年五十九岁,苏州人做生日,讲究“做九不做十”,所以汤斌的五十九岁生日,便等于花甲之庆。

地方士绅集议,汤巡抚待民如此,老百姓必须有所表示,表示江苏人不是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人,所以他的五十九岁生日,必得替他“做一做”。

然而替汤斌做寿甚难,送寿礼不但不会收,说不定还要惹他生气;开筵唱戏,更不可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送一篇寿序,汤斌不能不收,而且也正好在这篇寿序中,表达三吴父老的敬爱之忧。

这是篇大文章,而天然有个第一等的大手笔在那里——归院尧峰山的汪苕文,他单名琬,学者称“尧峰先生”,自称钝翁,苏州人。汪尧峰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初授户部主事,升员外,升到部郎中。这类所谓“部曹”是政务推行的中坚人物,有才具最易显露;汪尧峰虽然文名甚盛,却不是书呆子,在户部尽心钩稽,积弊尽出;在刑部以六经诠释律例,是当时响当当的红司员。

到了顺治末年,江南发生“奏销案”,株连甚广,欠一文钱粮的,都会被革掉功名。汪家亦有旧欠,因而汪尧峰降官为京师北城“兵马司指挥”,这是个不文不武的管街坊地面的小官,真所谓“风尘俗吏”,在王公大臣眼里,就跟巨家大族看地保差不多;汪尧峰把这个官,做得有声有色,当时亲贵重臣的家人,许多是横行不法,鱼肉小民的豪奴,汪尧峰却能不顾情面,不畏势力,不遇到便罢,遇到了当街一顿板子,外加七斤二两重的一面枷,要悔过了才放。

过了两年,由兵马司指挥再升户部主事;这一次复入,更是锐意任事,最有名的一案,是裁减吴三桂的军饷,替国库省下了极可观的一笔经费。

由户部主事外放,汪尧峰当上了一个很不错的差使,到江宁西新关去征税;税差有陋规,汪尧峰看看宦囊所积,可以养老了,便起了急流勇退之心,辞官回苏州,在尧峰山中筑了一座“皆山阁”,闭门著书。康熙十八年应征就试博学弘词,授职翰林院编修,编纂明史,跟汤斌成为同年、同事,他们的交情就是这样来的。

汪尧峰在史馆只有两个月,因为性情偏急,落落寡合,便告了病仍旧回到尧峰山;那时他的古文,几乎可称为海内独步,名公巨卿的寿序、墓志铭,都要来请教他,否则不足为荣。他跟汤斌的交情极深,就是大家不请他,他也要自告奋勇;所以接到委托,一诺无辞,精心结构,写成一篇洋洋洒洒两千余言的寿序,再请名家工楷写在八条朱笺上;字是用泥金所写,精工装裱,外加红木雕花框,装潢得讲究无比。

到了十月中旬,汤斌的生日将到,地方士绅雇了一班吹鼓手,将这八幅寿屏,抬到巡抚衙门。这件事,期前做得极为秘密,汤斌事先毫无所闻,一听说地方士绅来送寿屏,大为不悦,不但不收,连见都不肯见。

“这是尧峰先生的手笔,汤大人岂可辜负人家的一番心血?”

这话也对,汤斌便派人把寿屏上的序文抄了下来:原件仍然“壁谢”!

这好像有点不近人情,令人难堪;但以知之有素,谅解他绝不是出于矫情,所以这种难堪,就好像人参汤中的一丝苦味那样,事后体会,格外有味。

到了年终,接到吏部的公文,奉旨“行取”州县官,以备言路之选。“行取”的意思等于征史,也就是说,选拔州县官去当御史;品极同为七品,但职权地位大不相同,以明朝的规制,巡按御史,代天巡方,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州县官须以属下的礼节参见。由明人清,虽废除了巡按御史的制度,但言官的身分清高,远非县令所可同日而语。

因此,州县官行取为御史,限制甚严,第一要合资格,须两榜进士出身;第二要才德俱优;第三要任内不欠钱粮,没有未破的盗案。前两点操之在己。最后一点,在江苏这样“赋重役繁,甲于天下”的地方,就很难了。

汤斌认为这是好官吃亏的规定,决定据理力争;因而他亲自起草奏疏,保荐刘滋才和郭琇。他说:做州县官,都知道皇帝的“知人之明,出自天授”,做臣于的,只要洁己爱民,一定能够升迁,所以操守廉洁,政绩可以表扬的,颇不乏人。但细考他的钱粮征收成数,则无论如何不能完清,因为“势处其难,智勇才力无所用”。如果一定要拘于成规,以合格的官员报送,那就只有拣小县分,事情少,赋税轻,容易藏拙,也容易见功的人来敷衍塞责。这样的人,辜负了行取的美意良法,而且其人的才具,亦绝不能邀得皇帝赏识。这一来,岂不是有滥举的责任?

如果真知其人而不保荐,则是“蔽贤”,罪过与“滥举”相等。因此,汤斌说他与总督王新命,细心考查,决定保荐刘滋才与郭琇;他说郭琇禀性恬淡,颇有风骨,对百姓的抚慰启迪,勤劳不倦,吴江的百姓对他的称颂,众口如一。任内亦没有未破的盗案,但钱粮只有康熙二十二、二十三两年全完。历年的钱粮不能全完;而郭琇虽未能追完旧欠,至少已有任内的两年全完,与历任官员比较,可见得不是他的才具不行——汤斌希望能表达出这样一层意思,如果都像郭琇这样的县令,那么,根本就不会有积欠的钱粮了。

这道奏疏一上,刘滋才和郭琇都奉旨补为监察御史;去任之日,百姓自然攀留不舍,彼此有一场眼泪好流。

到了京师报到,郭琇因为身居言路,职责所关,所以经常考察吏治民生。遇见的人多了,才发觉朝中的派系,相斗甚烈,或者是政见不合,或者是讲学问的路数不同,形成门户之见,而说到头来,其实不脱争权夺利四个字。

朝中的派系,最初是索额图和明珠两大派;以后又有徐乾学、高士奇、王鸿绪、李光地等派,用战国连横、合纵的手法,今天联甲倒乙、明天又联乙倒丙,搞得暗潮汹涌,纠纷迭起。熊赐履的罢黜,照徐乾学的说法,就是由于索额图的陷害。然而熊赐履的“嚼签字”,确是假道学的行为,所以连与索额图为敌的明珠,亦不以为然。

当然,所有的争权夺利的冲突中,以明珠和索额图两派的争斗为主。明珠的受知于皇帝,是由于力赞撤藩,但他的手段,也确比粗豪疏略的索额图高明得多;素以轻财好义,礼贤下士知名,听说郭琇是汤斌特荐而行取的御史,便托人来致意。但是,这个人恰是郭琇所看不起,而且深恶痛绝的余国柱,自然就更不会理他了。

不久,又有一个人来拜访郭琇,这个人也是皇帝所宠信的,以理学出名的迈赫人物,他是郭琇的同年李光地,字晋卿,福建安溪人。康熙九年点了庶吉士,学得一口满洲话,也会满洲文,三年教习期满,“散馆、留馆”,授职为翰林院编修,请假回籍省亲。

第二年也就是康熙十三年,三藩乱起,耿精忠在福州起事。响应吴三桂。李光地跟他的同年,家住福州,同时国籍省亲的陈梦雷合作投机,做了一次“买卖”。这个计划是如此:一方面陈梦雷在福州投降了耿精忠;一方面由他与李光地联名,用蜡丸呈上密奏,建议大兵进取的方略,密奏中这样说:

窃闻大兵南来,皆于贼兵多处,尽为鏖战,而不知出奇以捣其虚,此计之失也!

臣度:仙霞连浙江;彬关连江西;漳、潮连广东,此三方者,本地守土之兵,自足以控制之。其汀州一路,宜因贼防之疏,选精兵万人,或五六千人,作为入广之兵;道经赣州,逆转而入汀州,为程七、八日耳。二贼闻急趋救,非月余不至,则大军入闽久矣。贼方悉兵外拒,内地府、州、县,尽致空虚,大军果从汀州小路,横贯其腹,则三路之师,不战自溃。仍忍小路崎岖,更须使乡兵在大军之前,步兵又在马兵之前,庶几万全。

这篇奏疏,看来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是纸上谈兵,而且间关万里,到达御前,亦已归于无用。然而这些都不关重要;重要的是,要让皇帝知道他们的“忠贞”。李光地和陈梦雷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耿精忠成功,则有陈在,可以为李援引,同作新贵;如果耿精忠失败,则有蜡丸书在,李光地可以为陈梦雷出面说话,说他是假意投降,埋伏在耿精忠那里作内应的。这样,依然得膺上赏。

这左右逢源的一计,到头来李光地“如意”,而陈梦雷大倒其楣。毛病是在李光地出卖了患难朋友。

蜡丸书归李光地制作,一小块纸片上,写满了蝇头小楷,用蜡丸封固,由李光地的叔叔,护送一个名叫夏泽的亲信家人,出江西北上;走了一年才到京师。蜡丸密奏上达御前,皇帝降谕:“编修李光地不肯从逆,避人山中。具疏遣人前来,密陈地方机宜,具见矢志忠贞,深为可嘉!下兵部录其疏,令领兵大臣知之。”

为什么只有李光地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李光地根本没有把陈梦雷的名字写上去;照他的想法,如果耿精忠成功,陈梦雷就根本不会知道,密疏只是李光地独上,因为这是无法查考的。倘或耿精忠失败,则不但独显忠贞,更为难得;而且那时陈梦雷被捕,攀扯上自己,有口难辩,或许会变得弄巧成拙。这样写了自己打算,决定出卖朋友。

靖南王耿精忠响应吴三桂起事,是在康熙十三年三月,巡抚刘秉政,事先已经暗通款曲;顾虑的是总督范承漠——他是宋朝范文正公的后裔,清朝开国名臣范文程的儿子,耿精忠怕他不从,托词请他到王府议事。范承漠坦然应约,一到就被耿精忠的卫士,以白刃相向,胁迫投降,范承漠挺身大骂,誓死不从。他在福建颇有政声,耿精忠怕杀了他会失民心,只好拘禁起来,派了三十二名卫士,轮班看守,同时派刘秉政劝他多次,范承漠始终不降,于是惹恼了耿精忠,一面拘捕范氏家属,一面占据福州,起兵造反,发兵三路,分起邵武、福宁、建宁、汀州等地。

等整个福建落入耿精忠手中,他又分三路出兵北伐,东路取浙东沿海,西路取江西广信、饶州;中路出仙霞岭的浙江金华、衢州等地。

朝廷得报,亦分四路出师平乱。奉命大将军康亲王杰书与宁海将军贝子喇塔,由浙江人福建,兵到衢州,大破耿精忠手下大将曾养性所部,进围温州。又大破耿精忠的另一大将马九玉所部,乘机收复江山、常山。

中路如此,东路则为浙江总督李之芳力阻;西路又为清军所取,耿精忠的部将白显忠乞降。曾养性一看大势已去,亦在温州投降清军。

这年十月,康亲王杰书领兵到了福州。三藩之乱,犹有西藩未平,所以令以招降耿精忠,许以免死。耿精忠便率“文武官员”出城投降,奉旨恢复靖南王爵位,仍驻福州。可是范承漠却为耿精忠事先杀掉了。

省城虽已克复,外县还未平服,往泉州一路的清将是个都统,名叫拉哈达,从福州出发以前,奉命寻访李光地;那时的清军,每平一地,就要屠城,在安溪怕误杀了李光地,下令禁止屠城。人城以后。沿路高喊,请李光地出见。结果,李光地到漳州见着了拉哈达,他懂满话,拉哈达几乎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谈得极其投机;为他在杰书那里说了许多好话,专折人奏,升为侍读学士。

这时的陈梦雷,虽以耿精忠免死,伪官亦都暂不置问而免于下狱,但内心极其不安,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光地身上。两人在省城相见,李光地表示:“你报国之事非一,我要—一人奏。你等我奏闻以后再进京好了。”陈梦雷听了他的话,安心等待;及至京中旨到,只嘉奖李光地“矢志为国,颠沛不渝”,升官褒奖,陈梦雷才知道蜡丸书上,没有他的名字,这一惊一气,自然非同小可。

于是康熙十六年秋天,陈梦雷与李光地相约一同赴京。哪知李光地人还在福州,突然接到家书,说他的父亲死了。丁忧回籍守制,京里自然去不成了。陈梦雷在家越想越不安,第二年三月里,一个人进京;一打听说是他曾做过耿精忠的“学士”,将来必会查办。陈梦雷想上疏辨白,吏部不肯替他代奏。只好写了禀呈,派家人口福建,照规矩由地方官一层一层转呈。

正当他在京师坐卧不安之际,丁忧在籍的李光地却是大为得意,因为他又建立了新的军功。原来有一支李光地称为“山贼”,而实与郑经有联络的部队,由蔡寅率领,自同安北上,进攻安溪。李光地招募乡勇,死守危城;设法断了蔡寅的粮道,始得解围。这是李光地第一次所立的军功。

第二次的军功,对清军来说,更为可观。当时退守厦门的郑经,遣刘国轩进攻泉州,水陆并进,连战皆捷,海澄、漳平、同安、惠安等县,都为刘国轩所占领,断了龙溪以东的江东桥及有名的万安桥,南北隔绝,泉州发发可危。

于是,李光地派人向在漳州的拉哈达告急。清军赴援,却逢九龙江江水大涨,无法渡过;又靠李光地以熟于地形及熟习满洲话的两个长处,引导清军,由漳平与安溪之间的深山小道,曲曲抵达前方。李家在安溪是大族,备了牛酒劳军;李光地的叔叔李日(火呈),又为拉哈达作先锋、打前站,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深为得力。

此外,李光地又遣派他的两个弟弟,率领一千乡兵,渡过安溪以北的白鸽岭,自永春引导巡抚吴兴祥的军队南下。两路夹攻,海澄解围,刘国轩在闽南竟存身不住。

拉哈达当然要奏报李光地的功劳,朝廷特予优叙,升官翰林学士;李氏一门的亲属子弟,都由康亲王杰书“便宜行事”,给了许多“委札”,做起官来。

此时陈梦雷所遣的家人,已经到了福州;但巡抚吴兴祥领兵驻在泉州,所以陈梦雷的父亲,备了一个禀呈,派人到泉州去投递,请求巡抚备咨文到京,为陈梦雷洗刷。李光地知道了这件事,便设法留住了陈家的家人,不让他向吴兴作投呈;做下人的,不明主人家的恩怨,听李光地言词恳切,说一定会为主人设法解救,自是信之不疑,一直在泉州听候消息,三个月过去,毫无动静,而陈梦雷在京师,度日如年,空等了六个月。

在这时局势又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吴三桂的女婿胡国柱,投降了清军,消息传来冲州,正值中秋,凭轩赏月的吴三桂,一看众叛亲离,连女婿都已背叛,气得大叫一声:“大势去矣!”气噎仆地,一命鸣呼。

虽然吴三桂的孙子吴世播,为马宝等人拥立“嗣位”,改元“洪化”,但谁都知道,三藩之乱,至此已不足为患,因而在福建的康亲王杰书上奏,要杀耿精忠。

皇帝下了一通密谕:“今广西、湖南、四川俱定,贼党引领冀归正者,不止千百;骤诛精忠,或致寒心,直令自请来京,庶事皆宁帖。”这是想骗耿精忠进京,他不肯上当。迁延到康熙十九年,皇帝正式下诏,召耿精忠觐见,这下才不能不惴惴就道。

耿精忠一到京,他的两个胞弟,早受了朝廷笼络的耿昭忠、耿聚忠,合疏参劾耿精忠,说他“背恩为乱,违母周氏训,胁迫以死”;这未免诬控,耿精忠的母亲,不赞成长于谋反,愤郁绝食而死是有的,却不至于被“胁迫以死”。反正此时的耿精忠,已人樊笼,身不由己,受了冤枉亦无法分辨,结果自是一命不保。而从逆的伪官,亦就纷纷被捕下狱;陈梦雷确是做过耿精忠的官,所以被判死刑。

其中有一个就是徐乾学,他跟李光地最不和,原因甚多,首先是门户不同,徐乾学是明珠一党,而李光地独为索额图所看重;其次是轻视,看不起李光地的假道学;还有一点,就是嫉妒他在皇帝面前得宠。当然,也可能有些抱不平的“正义感”。

为了陈梦雷,徐乾学不知是抱不平,还是有意跟李光地为难,要他上奏为陈梦雷辩白。

“我已经面奏皇上了。”李光地这样答复他。

“谁曾见来?”徐乾学根率直地说。

李光地实在不曾面奏过,所以对徐乾学这样不客气的话,只得忍气吞声,不作辩解。

“你们是同乡,又是共患难的。其中的原委,亦只有你才明白,你不替他上奏,难道看着陈则震死!”徐乾学说——则震是陈梦雷的号。

“我不是不肯上奏,只因为无济于事。”

“你不管它有济、无济,只要上一个奏折,为朋友的心就尽到了。”

“是这样子吗?”

“是的。”

这一下李光地无可推托了,但他自己不肯写奏折,恐怕叙到当日之事,前言不符后语,为徐乾学抓住把柄,所以这样答道:“我拟奏稿,恐怕不能尽心,你替我代拟一个。”

徐乾学答应了。拟好一看,大致无碍,李光地为了留下将来可以不承认出于己意的退步,一字不易,照缮呈上。

荣枯之间,相对映照有如天堂、地狱的,就是李光地与陈梦雷。此时一个在狱中含冤受屈,命已不保,一个却是金马玉堂,平步青云——李光地到京,已授职为内阁学士。庶吉士散馆,能够留馆授职为编修或检讨,已是令人艳羡的事,因为清秘之职,升迁特快;然而也快不过李光地,他授职即请假,待在家里升官,七年工夫,由编修一跃为二品大员,做的是最重文采的翰林官,却以军功超擢,这都是空前绝后的异遇。

然而李光地的功名虽得意,声誉却不甚高明,因为陈梦雷几次呼冤,已经江谒老师同年,虽不便说出合作投机的行为,对蜡丸书应有他的名字,以及李光地如何请他的叔父李日(火呈)到福州探听虚实,以定行止的情形,说得凿凿有据。李光地不够朋友的名气,在他的同年中,已经无人不知。

结果,陈梦雷免死,改为充军奉天,但李光地却不肯承认是他的力量。同时,他有心排挤陈梦雷,亦是彰明较着的事实。陈梦雷虽得活命,一口怨气仍难咽下,在狱中写下一篇与李光地的《绝交书》,其中有段话说:

年兄家居安溪,在六百里之外,万山之中,地接上游,举族北奔,非有关津之阻;徜徉泉石,未有征檄之来,顾乃翻然、勃然忘廉耻之防,徇贪冒之见,轻身杖策,其心殆不可问。

这是因为耿精忠在康熙十三年三月起事,而李光地在端午之前还到已经沦陷的福州去过。

如果李光地真的是效忠清朝,则耿精忠在福州起事,闽南还安然无恙,大可出江西北上。洁身自保,而起初请他叔父到福州探听消息;继于端午节前,亲入虎穴,此一行有何理由,目的何在?陈梦雷所指的“其心殆不可问”,真诚诛心之论。

这篇《绝交书》由于徐乾学的协助,广为传播,使得李光地的“卖友”之名,喧传入口。这一来,他在京里,立足不住,不能不“避风头”;在康熙二十一年,以奉母回籍为名,请假回到福建。一住住到康熙二十五年,才又进京,当了翰林院掌院学士。

这是个异常清高尊贵的职司,向来非德高望重的翰苑前辈,不足以领袖群伦。李光地的资望、人品、学问,都谈不到此;所以大家都看不起他,特别是徐乾学,处处与他作对。如今因为郭琇同为同年,他来探望的用意,一则是拉拢交情;再则是看不惯徐乾学和高士奇的行径,有意揭发,希望郭琇能够以御史的身分,上奏严劾。

“‘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淡人’这两句话,我也听见过。”郭琇问道:“我就不明白,高淡人有何神通?能这样子得皇上的信任!”

“这话说来就长了。要从他的出身谈起——。”

淡人是高士奇的别号,一字江村。他跟陆陇其同乡,籍隶浙江平湖,但又自称杭州人。

他的出身不高,而志向甚高,在康熙初年,自己挑了一担行李,到京城里去找机会。天子脚下,万人如海,要找机会,真如大海捞针;兼以“长安居,大不易”,结果流落在报国寺,卖字糊口。

有个人叫祖泽深,是明朝的总兵,大渡河之役,投降了清太宗的祖大寿的儿子,偶然逛报国寺,看高士奇写得一笔好字;不由得想起一件事——索额图门下一个得势有权的家人,要用一个读书人,替他料理文字,顺便教他的儿子读书。有点骨气的读书人,岂肯做奴仆的门客?所以祖泽深虽“受人之托”,却一直不能“忠人之事”,这时看到高士奇这般憔悴沦落,认为不妨试探一下。

高士奇心想,“宰相家人七品官”,做这个西席也可以;而且索额图是椒房贵戚,声势煊赫,也许就此得能搭上了线,青云直上,因而欣然许诺。

索额图不好亲近文士,与明珠门下,大异其趣。因此,有一天要写封要紧的信,竟一时无人可找;高士奇的东主,索额图的奴才,便把他荐了上去。这一下便升了级,成为索额图的门客,相府里上上下下都称他“高相公”。

“高相公”善于做低服小,机巧灵活;索额图便把他举荐到御前,做南书房翰林,成了天子的文学侍从之臣。

皇帝虽然崇信理学,也懂得西洋的天算之学,但文采方面,不过尔尔;却好高士奇也是半瓶醋,跟皇帝谈起来,程度深浅相似,趣味亦相仿佛,所以十分投机,加上他那一笔好字,着实可爱,便颇受信任。

高士奇事君,得个“小”字诀,皇帝只要找他,他一定在;皇帝问到什么,他一定能够回答——高士奇不是什么博学高才,他另有诀窍,每天一早进宫,先找在御前当差的小太监来问,皇帝昨天看了些什么书,说了些什么话,讲一件便送金豆一粒,多讲多送,往往一袋子金豆,到晚上倾囊而出。因为如此,皇帝有所垂询,他早有准备;同时皇帝的喜怒好恶,他亦无不了解,曲曲应付,自然合拍,成了皇帝左右少不得的一个侍从。

他在南书房的职司是缮写密谕,加上他从小太监那里所得到的有关皇帝的起居动向,因此他是最了解皇帝意旨的人,这就成了高士奇招权纳贿的凭借。祸福之间,往往决定于消息的灵通与否,高士奇在这方面独擅胜场,所以他用“门路独真”的话作招摇——这话不假,走别人的门路,力量达不达得到御前,大成疑问,亦无可究诘,只有高士奇,随时可以找到跟皇帝进言的机会;当然他是用旁敲侧击,迂回婉转的方式,使皇帝在不知不觉中听了他的话。

高士奇是很得意了,家赀巨万,在老家置了千顷良田;杭州西溪盖了一座很大的别墅。皇帝不论巡幸何处,都要带着他走,既富且贵,尊荣无比,但有两件事美中不足。一件是高士奇虽蒙特赐“同博学弘词试”而成为翰林,人值南书房,而肚子里“火烛小心”,翰林任缮写之事,岂不等于乡试会试阁中的“誊录生”?为此他发愤要著书,一本叫做《左传纪事本末》,是东抄西袭,杂凑成书的东西,一本叫做《天禄识余》,是因为他能看到深藏禁中,为外间所难寓目的秘笈,想卖弄炫耀一番,结果弄得笑话百出,前人已经发明考证过的,他自以为独得之秘,沾沾自喜。

此外,又花钱请人做了几本书,都是关于《左传》的,因而他便以专治《左传》,自鸣得意。深于世故的,不过暗中冷笑;年少气盛,而又才大如海像朱彝尊这样的人,就免不了要说话了。

朱彝尊自己史馆外放江南副主考,回京复命不久,即在翰林院供职;当时鸿博四布衣,李因笃不受职而归,便成了三布衣,翰林院中凡有重要文字,都归三布衣起草,名重一时,不兔遭忌。以后朱彝尊奉旨人值南书房,与高士奇成为同事,相形之下,好的愈显得好,不行的愈显得不行,高士奇便把他看成了眼中钉。

朱彝尊当然也看不起他,做了两首“咏史”的七绝,作为讽刺:

汉皇将将屈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

海角文章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

第一首借韩信的特受知遇,比作高士奇的得宠,倒还没有什么。第二首把他比作北齐的祖珽,便使得高士奇恨之切骨了,因为史家评祖珽:“珽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

史传说祖珽“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纳,丰于财产”,与高士奇颇为相像;最贴切的是,祖珽有本著作,叫做《修文殿御览》,是由一本名为“遍略”的书,剽窃而来,与高士奇的托人著书,约略相似,巧不可言。

尽管有人说:以祖、高相提并论,对祖珽来说是委屈的。而高士奇依然切齿于朱彝尊,据李光地告诉郭琇,高士奇曾经跟他说:“像这样的人,岂独不可接近天子,连翰林都做不得!”

李光地如此回答他:“像这样的人不能做翰林,还有什么人可做?朱彝尊还算是老成人。”

高士奇一听这话,大为生气,将一只手炉扔在地上,大声说道:“什么老成人!还说他老成?我断不饶他。”

于是,不久便有翰林院掌院学士牛钮参劾朱彝尊的案子发生。

这当然也要怪他自己失于检点。朱彝尊那时正在写一部叫做《瀛洲道古录》的书,因为四方所进的秘籍甚多,在他的那部书中,需要引证其中的资料,所以私自带了一个书手王纶,冒充听差,在内廷抄录那些秘籍。牛钮受了高士奇的指使,参劾他泄漏机密,交部议处,降官一级,高士奇总算出了一口气。

另一件使高士奇难堪的事,是索额图对他的态度。索额图的性格,本就出名的粗暴;又以为高士奇是自己一手提拔,所以对他更不客气。一二品大臣与高士奇称兄道弟,甚至递门生帖子的不知多少;而索额图依旧当他门下厮养,见了面,让高士奇跪着说话,从不给他一个座位。索家的家人,亦仍用旧时的称呼,叫他“高相公!”

这就是平时无事的情形,如果高士奇做了什么令索额图不满的事,索额图会把他喊了来,在院子里罚跪,不管有没有人在,拍桌大骂,一点不留余地,因此,高士奇亦颇忘旧思,打算着推倒索额图。

由此一念,他便改换了方向,本来与明珠落落寡合,一下子变得很接近。索额图与明珠是势不两立的政敌,看高士奇倒向对方,背叛自己,怒不可遏,派人把他找了来问话。

时方盛暑,索额图光着上半身坐在竹榻上,高士奇刚刚磕头请安,还来不及说话,索额国已经发作,这一顿骂,声震屋瓦,厚及高士奇的父母妻子。而被骂的人不敢回嘴,唯有连连磕头。

“有个姓曹的总兵,竟因此引疾而归—一。”

“这——,”郭琇诧异,打断李光地的说话:“何故?”

“曹总兵进京述职,正在拜访索相,适逢其会地目睹其事。他心里在想:高士奇这等不堪的情状,落入自己眼中,事后一定会迁怒于人,不如躲避,免得受他陷害,所以引疾而归。”

“原来如此。”郭琇问道:“照此说来,高江村已成了明珠一党了?”

“不然。”李光地答道,“高谈人已经自成一党,不过与明珠相互为呼应接引而已。”

郭琇微吃一惊:“如此不学无术的小人,居然亦自成一党?”

“不学有之,说他无术,”李光地摇着头说,“华野,你小觑了此人。”

“喔,有党必有党羽,是些什么人?”

“第一死党是王鸿绪——。”

李光地把高士奇的一党,王鸿绪和他的胞兄、与汤斌同为博学弘词出身的王瑞龄,以及浙江“海宁陈家”的陈元龙叔侄等人的底细,和盘托出。郭琇都仔细记着,打算找机会先拿高士奇开刀。

存了这个心思,郭琇便要多打听一下,“我还要请教,”他问,“高淡人是用什么法子敛财?”

“这就要靠他那班党羽,四处招摇,将高淡人说得在皇上面前,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哄吓诈骗,无所不至。”李光地停了一下,又问:“华野,‘平安钱’这个名目,你听见过没有?”

“听见过,那不是明相定下的规矩吗?”

“高淡人、徐健庵无不如此;都是巨门如市,馈遗不绝。此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外官不能不割一块心头肉,买得‘平安’二字。”

“照这样看起来,潜庵先生在江苏,只怕难保其位了!”

“着!”李光地大点其头:“潜庵先生的文章道德,并时无两;只是结怨亦甚深,想来你总有所闻。”

“不就是为了狮子大开口,要几十万银子,没有理他吗?”

“这是其一,还多得很。最近苏州有人来,谈起一件新闻:潜庵先生做得极正当,然而又结怨了小人——。”

李光地所谈的“新闻”,是关于明珠的一个家人的。明珠驭下甚严而恩威并用,他的办法是,广置田产,交家奴分管,每年赏赐极厚,足可以过中人以上的生活;同时严禁干预外事,由个名为“主家长”的总管,综理家政,管辖奴仆。“主家长”办事的地方,形如公堂;如果奴仆有不法情事,可以“立毙杖下”,即令被逐,亦没有人敢收留录用,因为都怕明珠的势力。

只是明相国家的豪奴,在京是这样,出京又不同了;每到一处都为地方官奉为上宾。这一次到了苏州,知道汤斌不好惹而销声匿迹,不敢招摇,但仍有许多人上门拜访,想套交情,走门路。汤斌知道了这回事,颇为不满。

他在想,下令禁止,不会有效,反倒替此人长了身价,越显得他有多重要似地。不如找了他来,“以礼相待”,提醒大家,要尊重自己的身分。

于是他派了一个戈什哈去看那名豪仆,话说得很客气:“汤大人有请!”

听是巡抚请,不足为奇;听是汤巡抚请,这面子非同小可,那人受宠若惊,赶紧诺诺连声,跟着戈什哈到了巡抚衙门。

一到才知不妙,汤斌大开辕门等着。

这是很显然的,汤巡抚就算看主人的面,特加优遇,也不至大开辕门欢迎。因此心里嘀嘀咕咕,十分不安;而且外官权重,巡抚衙门的气派,跟相府又自不同,亲兵站队,威风凛凛,越发惴惴然,以为有什么劣迹在汤巡抚手里,此刻要拿他开刀。

哪知到了汤斌面前,他是这样发话:“我与你家主人同朝为官,你到了我这里,看你主人的情面,当然要接待你。”

“是!多谢汤大人。”

“门房呢?”汤斌问说。

“小人在!”门房闪出来向上叩头。

“这是明相国的家人,你不妨做主人,带他去好好款待。”

这样的款待,免了也罢。明珠的豪仆又羞又气,还不能不叩谢汤巡抚的思典;心里却恨得不得了,以为汤斌有意羞辱他;回京以后,向明珠哭诉,加校添叶,说得汤斌是借此羞厚明珠。

“是了!”郭琇听完这段故事,这样对李光地说:“我会请汤公在意。他圣眷正隆,谅此辈亦无奈其何!”

等李光地一告辞,郭琇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尽言责,如骨鲠在喉,因而当夜就提笔拟奏稿:

皇上宵旰焦劳,励精图治,用人行政,皆出睿裁,未尝纤毫假手于人,乃有植党营私,招摇撞骗,如原任少詹事高士奇,左都御史王鹤紧等,表里为奸,恣肆于光天化日之下,罪有可诛,罄竹难书,试约略陈之。

高士奇出身微贱,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资格,擢用翰林,令入南书房供奉,不过令其考订文章,原未假之与闻政事。为士奇者,即当竭力奉公,以报君恩于万一;计不出此而日思结纳连附大臣,揽事招摇,以图分肥。凡内外大小臣工,无不知有士奇之名。夫办事南书房者,前后岂止二人,而他人之声名,总未审闻,何士奇一人办事,而声赫奕,乃至如此?是其罪可诛者一也。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结王鸿绪为死党,科里何楷为义兄弟,翰林陈元龙为叔侄,鸿绪胞兄瑞龄为子女姻亲,俱寄以心腹,在外招揽,凡督抚藩皋、道府厅县,以及在内大小卿员,皆王鸿绪、何楷等为人居停哄骗,而囗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属党援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钱”。是士奇之奸贪坏法,全无顾忌,其罪之可诛者二也。

光棍俞子卿在京纵横有年,惟恐事发,潜遁直隶天津、山东等地方,有虎坊桥瓦屋六十余间,值八千金,馈送士奇,求托照拂。此外顺治门斜街并各处房屋,总令心腹出名置买,何楷代为收租,士奇之亲家陈元师、伙计陈李芳,开张维号,寄顿各处购银资本,约至四十余万,又于本乡平湖县置田千顷,大兴土木,整修花园;杭州西澳,广置国宅,苏松淮扬等处,王鸿绪与之合伙生理,又不下百余万。

这样,就不能不发生一个疑问:“以觅馆糊口之穷儒,而今息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当然,“非侵国帑,即削民膏。”成为“国之囊、民之贼”,不诛何待?

高士奇最后一款罪名,是郭琇在江南访闻确实的,早就愤愤不平,此时越发激动,秉笔直书:

圣驾南巡时,上谕严戒债进,违者定以军法从事。惟士奇与鸿绪愍不畏死,于淮扬等处,鸿绪招揽府厅各官,约馈万金,潜送士奇,淮扬若此,他处又不知如何索诈?是士奇之欺君灭法,背公行私,其罪之可诛者四也。

更可骇者,王鸿绪、陈元龙鼎甲出身,亦俨然士林之翘楚者,竟不顾清议,为人作垄断,不以为耻,且依媚大臣,无所不至;即以人之不屑为者,亦甘心为之而不为辱。苟图富贵,伤败名教,岂不玷朝班而羞当世士哉!

总之,高士奇、王鸿绪、陈元龙等,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域其形,畏势者既观望而不敢言,趋奉者更拥戴而不肯言。区若不言,有负圣思,臣罪滋大,故不避嫌怨,仰祈皇上立赐罢谴,明正典刑。

这个折子一上,皇帝颇为动容,但他实在少不得高士奇,所以踌躇再三,才传旨召见高士奇与王鸿绪。

“有人参了你一本,说你种种招权纳贿,你自己说吧!”

听语气缓和,高士奇的胆使大了;要赖是赖不掉的,便这样答道:“外省督抚,以臣蒙皇上天恩,召侍左右,所以平日多有馈赠,此是敬皇上的一片心,臣亦只感戴天恩。圣明在上,威福皆不旁落,凡有黜陟进退,臣何能参预一字?在那些人,诚为无益;在巨则寸丝粒粟,皆自天恩中来。”

“你是强词夺理!”皇帝说道,“你们要弄些钱,为子孙之计,我都可以容忍,只是不能伤天害理,做害老百姓的事。你们的操守、才具,我都了解。这一次我不计较,以后看你们自己吧!”

这是皇帝驾驭汉人的手段。三藩乱平,正需休养生息;皇帝为了民生,日夜孜孜,只要有人能实心办事,情愿在支治上容忍——当然不是不讲求吏治,但重在鼓励,不重在惩罚,这是为了求得京师到地方政局的安定,不得不委曲求全。

当然,郭琇的忠诚正直,他是极其欣赏的;这道奏折虽不曾发生怎样的作用,而郭琇本人却已简在帝心,特遣侍卫赏赐绸缎笔墨等物;同时传谕,郭琇忠贞谅直,益期勤慎,无负厚望。

等了几天没有消息的郭琇,正感沮丧之际,得到这样的温谕,顿觉精神一振。他知道皇帝并不护短,亦有清明的是非之心;而目前不能纳谏,置高士奇、王鸿绪等人于法,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建言无罪,在皇帝的这番恩赐中,已显示得明明白白。自己只求心安,遇到应抨击的人,无须顾忌。

因为皇帝是这样处处以民生为重,所以只要真能为地方除弊兴利的官员,虽有过失,无不曲有。特别是在河工方面,当河道总督靳辅,五年工成,而复有萧家渡决口时,廷议不外两派主张,一派要革靳辅的职,另行派人接替;一派是责令靳辅赔修。而皇帝对此两派主张,都不采纳——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所作的决定。

第一,靳辅革了职,却也卸了责;后任以为一切都是前任的过失,出了毛病可以不负责任;因而该防的不防,该堵的不堵。推翻靳辅的成法,另起炉灶,说不定要前功尽弃。

其次,靳辅的廉洁,皇帝是知道的,要他赔修,他不敢不遵,悉索敝赋,借贷告帮,绝不会筹足应需的经费,于是因陋就简,反而坏事。

为了这两重顾虑,皇帝只下旨:靳辅革职留任,戴罪效力,勒限修复;应需经费,仍由国库拨给。这样体恤臣下,靳辅当然要加倍出力,终于堵塞了萧家渡决口,使黄河直下故道,完成了他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计划。

然而下海口之处,不作根本之图,则黄患始终存在,靳辅与陈潢亲自视察以后计议,陈潢主用古代的“沟恤法”,在高邮、宝应等七州县,筑高过海潮,堤外为水淹没的土地,干涸成田,放领给百姓耕种,一方面使贫民得有屯垦就业,以谋衣食的机会;一方面可从屯田上收取租息,作为治河的经费。

照陈潢的计划,共需四百九十万两银子,但只需先拨一半,另外一半即以涸出的田亩,放领得价来拨补。

靳辅的奏折一上,交下廷议,都以为应准许他的建议。但皇帝仍是以百姓的生计为优先考虑,下了这样一道上谕:

靳辅奏请治下河之法,在筑堤束水以注海,其工费将涸出田亩取价偿还等语,九卿会议进行。朕思田亩洞出,便当与民垦种纳粮,若取佃价偿还,恐致累民。九卿等特不敢自为主张,故议准行耳。当详议具奏。

因为皇帝有此德意,便有人起了私心——江苏的绅权最重,在籍的大员,成为劣绅者,颇不乏人;京朝大员在家乡的子弟,亦常多横行不法,下河两岸有涸出的田亩,常为此辈所侵占,如照靳辅的奏议,领回缴价,自然不愿,难得皇帝有此意思,乐得把靳辅的计划反对掉。

正好安徽按察使,奉旨襄理河工的于成龙,也是反对靳辅的。他的反对,不含私意,而是出于见解的不同,靳辅认为近海口等地,形如釜底、开了海口,海水必将倒灌;于成龙认为海口应该开辟深广,以泄洪流,所以反对靳辅的,便力赞于成龙,拿他作为对抗靳辅的挡箭牌。

这两个人都为皇帝所信任,却各执一说,无从调和,因而限期命靳辅与于成龙进京,作御前辩论,看看到底哪个的道理对?

靳、于到京,先由大学士传旨询问,九卿会议,亦分成两派,大致没有切身利害关系的,赞成靳辅,否则就站在于成龙那面。

皇帝对这件事毫无成见,既然相持不下,唯有听诸公断,所以特召大学士王照,当面指示:“自宋朝以来,黄河下游,不闻有什么灾害,自明末隆庆年间,河道淤塞,方始有漫溢的情事,康熙七年桃源县堤防演决,宝应、高邮等七州县才成巨灾。此事古来无征,到底是筑堤,还是溶口,我看靳辅和于成龙说得都有道理,我的宗旨是,总要以百姓无害有益才好。你可以问问这七州县的现任京官,他们是本地人,所见必确。不过,绝不能因为自己有产业在那里,徇私说假话;假话也只能骗一时,日久真相必出,我自然知道。你叫他们务必直言无隐。”

王熙领旨,分别知会有关的京官;于是由翰林院侍读乔莱,召集同乡,商议的结果,决定支持于成龙。

乡绅的意见如此,百姓又如何呢?前者有产业,后者是无恒产的平民,所以皇帝对乔莱他们的意见,亦未必全信,特派工部尚书萨穆哈、内阁学士穆称额,驰驱到江苏。会同江苏巡抚汤斌及其他地方官,实地调查民意,限期二十天内回奏。

另一方面,皇帝又特地临御乾清门,召靳辅及于成龙,开御前辩论。两个人都带乡黄河下游的详图,彼此责难,靳辅认为海口一浚深,由于高邮等处,地势低洼,一定会造成海水倒灌的现象;于成龙则说筑堤一丈五尺,束水一丈,堤防比人家的屋檐还高,万一溃决,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只是静静听他们辩驳,等告一段落时,他问:“淮安扬州这些地方,地势本来很低,就算尽力疏导,能不能把有积水的地方都涸出来,成为可耕之田?”

“不能!”靳辅回答。

“不能!”于成龙也这样回答。

“既然不能,无非减杀水势,便与百姓有益了!”皇帝又说:“疏导下河,原非必不可省的工程,我的意思,总要于百姓有益。于成龙的办法,费用较省,能够减得几分水势,我的本意就算达到了。但不知要多少经费?”

“经费难以预估。但浚深故道,不是另开新河,费用亦不会过巨。”

“那好,等萨穆哈回来,看他怎么说?如果百姓都赞成港深海口,那就照于成龙所议兴工。”

萨穆哈是康熙二十五年二月初回京的,他的奏报,大出皇帝意外,说当地老百姓,都说排溶海口,毫无用处。

“为什么呢?”

“因为地势低于海面,溶得再深,水也出不去。”

这话也不错,俗语道得好:“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本来就在低处,更往哪里去流?皇帝便召大学士明珠、王熙,询问于成龙的意见如何?

“于成龙说:要开浚海口,得先修治串场河,费用约需一百余万。臣等公议,果有益处,如费至千万,亦所不惜。如今以一百余万银子,费在未必可以成功的工程上,是为失策。倒不如留着这些钱,将来办赈济的好。”

听了明珠的回奏,皇帝又觉诧异,因为于成龙的话也不同了,以前说不须多少钱,现在又说要一百多万。

这其中自然有内幕,只是皇帝再也想不到,萨穆哈是受人指使,说的不是实话。

萨穆哈跟明珠一样,在撤藩一事上,立过大功;当吴三桂试探朝廷,故意奏请撤藩,皇帝将计就计,准如所请,派萨穆哈以户部员外的身分,到贵州办理撤藩所需的舟车粮袜。

一到贵阳,吴三桂已经决意谋反。贵州提督李本深与吴三桂是一党,代他致书贵州巡抚曹申吉,相约一同起事;不想这封密函,为云贵总督甘文(火昆)所截住,打开来一看,密谋尽露,甘文(火昆)便告诉萨穆哈,叫他回京告变。

走到跟湖南交界的镇远地方,吴三桂已经起兵,镇远守将得到他的檄文,拒绝供给萨穆哈的驿马。于是他私自找了一匹马,悄悄往东走;到了湖南辰州,才算跟驿站联络上,十一昼夜赶到京城,在兵部衙门下了马,人已累得无法支持,只抱住柱子喘大气,几乎昏厥。

就因为这一番告变的汗马功劳,三年工夫他由员外升到侍郎;当然,这也由于明珠的提携。因此,这一次他奉派到江苏会同汤斌勘问民情回京;到宫门递折请安以后,随即先去见明珠。

这天下极大的春雪,明珠正约僚友在后园玩赏,其中自然有余国柱。明珠跟萨穆哈会面谈话,少不得也有他在座。

“‘豆腐汤’怎么说?”明珠问。

“他说:应该疏溶海口。”

“为什么呢?”明珠讶然,“靳紫坦的法子是一劳求逸之计,很不错啊!”

“就因为屯田的缘故。”萨穆哈说:“凡是加重百姓负担的事,他都不赞成。这是老汤亲口跟我说的。”

明珠和余国柱面面相觑,有片刻默然——明珠支持靳辅,并不是因为靳辅的计划,让他佩服;而是靳辅的计划,在他们大有油水可捞。

首先是筑堤束水,动用的公款将达五百万,先拨一半亦须两百五十万,“部费”先扣两成,就有五十万。

其次,河堤两旁涸出的土地放领,明珠准备派出专人去办,其中的“浮收”,大有可观。现在由于汤斌支持于成龙,大好构想,将成画饼。

“你看,怎么办?”

“自然不能说实话。”余国柱便教了萨穆哈一套话,让他面奏皇帝。

“光是这样也不行,于振甲那里也得下一番工夫。”

“这也容易。不必跟他商量,反正他就要回去;相爷就把他的工款多报些好了——这是对不出来的事。”

明珠想了想,点头同意他的办法。

“倒是‘豆腐汤’!有他在江苏,什么事都不能办。而且还得防其他省分学他的样!”

这句话把明珠说动心了,光是汤斌不肯送红包,还不要紧;大家都学他的样,不卖京里的帐,那是件令人无法容忍的事。

但是,“他圣眷正隆,动他不了,又如之奈何?”明珠又说,“我找徐健庵来商量商量看,也许他有妙计,亦未可知。”、

就这当儿,一肚子坏主意的余国柱,想到了“绝妙”的一着棋,兴奋得失去常度,乱摇着手,急促地说:“慢来,慢来,还不到用得着徐健庵的时候。”

“怎么?”明珠一看他这神态,便猜到他心里,“你定有奇计?”

“虽非奇计,至少也是上策。我看不如——。”

他低低地与明珠耳语了一番,才说得两句,就听明珠抚掌称善:“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妙!妙!”

于是两个人促膝密谈,直到算无遗策,方始罢手。第二天上朝,等皇帝御门听政已毕,单独召见明珠,面议最机密的国政时,他找个空隙说道:“皇太子今年十三岁,以前朝的成例,应出阁讲学,伏乞皇上将简高才硕德的醇儒,以为辅导,天下幸甚。”

皇太子名叫允礻乃,生于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是仁孝皇后所出;生下允礻乃几个时辰,因难产而崩。皇帝伉俪情深,所以不久就将这嫡出的皇二子立为东宫,皇太子生得相貌英武,颖悟非凡,深得皇帝钟爱;此时听得明珠的陈奏,觉得确是宗社大计,不可轻忽,便连连点头,表示嘉许。

“论学问,徐乾学自是好的,但品德不甚好,你觉得他怎么样?”

徐乾学曾教过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的书,明珠当然不能说他不好,但亦绝不能说他好,否则所谋就不成功,因而不置可否,直接拿另一个人来比较。

“若论学问优良,品德醇美,徐乾学自然不及汤斌。”

“你这是公论。”皇帝坠入明珠的谷中而不自知,“正跟我的意思一样。”

“奴才忝窃相位,荐贤有职。皇上如以为汤斌可以,何不内召大用?”

“嗯。”皇帝答道,“我想用他为礼部尚书,管理詹事府。你拟一道旨意来看。”

“是!”

“还有于成龙。”皇帝又说:“海口暂时停开,等看今年的水势再说。于成龙在安徽的政绩很不坏,我想升做直隶巡抚。”

这一下,下河的治理,完全可以听信靳辅的主张,在明珠当然求之不得,便恭恭敬敬地答了句:“皇上圣明。”

于是先后发布了两道上谕,擢升于成龙为直隶巡抚,另外一道关于汤斌的是这么说:

谕吏部:江苏巡抚汤斌,在讲筵时,素行勤慎,朕所稔知。及简任巡抚以来,洁己率属,实心任事,允宜拔擢大用,风示有位。特授为礼部尚书、管詹事府事。

这道上谕一发,徐乾学首先就觉得诧异,同时也觉得很不安。高士奇肚子里的货色,他不怕;看见李光地,已视为劲敌;于今再来一个汤斌,真正招架不住,相形见细了。

因此,他去谒见明珠。恰好又有余国柱在座,三个人谈起这件事,明珠都推在皇帝身上,说是他自己挑中的,并没有什么人保荐。

徐乾学也是有名的老奸巨猾,听明珠的口风,知道其中必有文章,汤斌能够调离江苏,他家子弟在昆山又可以遇事出头,恢复以前的势力,这自是一件好事;但调到京里来,于己大为不利,釜底抽薪的办法,是教他失去圣眷;今后不妨从这上面着手,想他一条借刀杀人之计。

心里把主意打定了,表面却不动声色,反说上许多汤斌真道学令人可敬的话;同时又隐隐讽刺了李光地一顿。就这样把话题阐扯了开去,一点痕迹都不露。

上谕到苏州是三月二十,开头就说:“自古帝王谕教太子,必简和平简恪之臣,统领官僚,专资赞导”,接着便提出汤斌的名字——读到这里,心头一懔,立刻便觉得双肩沉重得无法负荷。

消息很快地传了出去,“汤大人高升”,没有人不替他高兴;但不是高升为总督,而是到京里去当尚书,苏州人真个“如丧考妣”,又痛又急,双泪交流;整个苏州城像沸了的油锅,街谈巷议,都在谈汤斌调升的事。

汤斌走了,哪里再有这样一位好官?刚刚过了两年好日子,若是调个像余国柱那样的人来,如何得了?当初金圣叹哭庙,说是抗逆朝廷;如今要把朝廷特简的好官,留在苏州,这总不犯法吧!于是乡绅们纷纷集会,商量如何“攀辕”?

“皇帝真正是好皇帝,只要晓得百姓舍不得汤大人,一定会俯顺民意,收回成命。就怕下情无从上达;能达到御前,时机也已经晚了。”第一个人说。

“这是三吴百姓,祸福所关的大事。朝廷派来的官,刮地皮的,我们不能撵他,那是以下犯上;遇到好的,总也要让我们说句话。”第二个人说,“如今是非常之变,应有非常之举,才能感格天心,震动朝廷。”

“这话说得不错。”第三个人附和,“留是一定留得住的,只怕我们决心不够。”

“怎么样表示决心?”第四个人说,“汤大人在潼关、在江西,老百姓也是不放他,结果只好夜里溜掉。所以要表示决心,先要表示给汤大人看,让他老人家心里有数,江苏老百姓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也许他自己就会上折请求留任。”

“这话对!”有个小伙子跳起来说:“我们罢市!”

“罢市?这——”老年持重的,不以为然,“这不太好吧!”

“不是好不好,要问对不对?”那个小伙子又说,“只有这样子才留得住汤大人。在我,汤大人如果真的走了,我的生意也不想做了,罢市的意思在此。”

这个道理说不通,但大家都觉得事出非常,应有激烈的反应,这一点无论如何不错。罢市就罢市,为了汤斌,少做两天生意也无所谓。

汤斌听得这消息,大为不安,特地邀约士绅到巡抚衙门劝导。无奈这不是三数乡绅可以改变得了大家的意志的;因而一方面舌敝唇焦,苦劝放行;一方面声泪俱下,苦苦挽留。

除了静悄悄罢市三天以后,苏州百姓又聚集辕门,号哭挽留;同时在通衢要道,设下几匦,预备筹集路资,派人上京叩阍,要求汤斌留任。看看事态严重,汤斌不能不出告示了。

含泪和墨,杨斌在无限激动中,写下这样一张告示:

本都院抚吴三载,一饮一食,无非百姓脂膏;而地方刑名、钱谷、簿书鞅掌,昼夜拮据,未尝暇逸,心虽无窃,力实有限。

今蒙圣恩优擢,辅导东宫,职任重大,本当闻命就道,因钦件部案,限满当结;稍稍料理,即星夜北上。尔百姓念本都院爱民有心;本都院救民无术。罢市挽留数日,聚集院署,哀号之声,至不忍闻。

本都院与尔百姓,一体相关,实忍因本都院之行,遂使尔等士废读书、农废耒耜、商度贸易?本都院为之寝食不安。本都院于地方利弊,民生疾苦,知之颇真,入朝之后,或至尊顾问;或因事敷陈;或九卿会议,当尽力凿凿言之。

念况圣主眷财赋重地,以简公忠清惠,才德兼全大臣,十倍于本都院者,来抚兹土。尔百姓何用多虑?

本都院平日告诫尔百姓之言,历历俱在;即朔望率尔百姓,叩拜龙亭,讲解乡约,亦欲使尔育姓知君臣大义,朝廷恩德;自今以后,领尔百姓,孝亲敬长,教子训孙,忠信勤俭,公平谦让。事要忍耐,勿得安兴词讼;心要慈和,勿得轻起斗争。勿赌博、勿淫佚、勿听邪诞师王之说复兴淫祠。早完国课,共享天和,此本都院倦倦望于尔百姓者。

本都院身在京华,此心丸当往来于此地。本都院见尔百姓,如此情状,既愧平日救民之道未尽;又不忍遽然而去;但君命不敢留,辅导东宫之任,亦不敢辞。惟尔士归书舍,农归田畴,商归市肆,使本都院之心稍安,无复纷纷扰乱可也!

最后两句话,情见乎词,几乎懊恼得不耐烦!于是有那比较理智的,认为这样坚留不放,有害汤斌。因为“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如果迁延不克,小则误了程限,有罚薪之类的处分;大则会引起朝廷的误会,以为汤斌有意恋栈,故意发动百姓,搞出这套花样。而且也有知道朝中妒忌汤斌的甚多;如果趁此机会,暗进谗言,那就真的“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因此,汤斌才得略略安心,昼夜赶办有期限的案件,将钱粮簿册,弄得清清楚楚,连同钦颁关防,王命旗牌,委派苏州府的同知,以及当初送关防来的那个抚标中军的武官李虎,专程送到总督王新命那里,接着束装起程。

行李中最珍贵的一样东西,是一部苏州官书局刻印的《二十四史》,装了八个书箱,因此要征八匹骡子来负载。而汤斌已经非常不安,说为了他自己的行李,累及地方。

临行之日,苏州百姓,塞道遮留,号哭不止。古往今来,从江淹的《别赋》到说不尽的恨别的诗篇,何曾道得尽此一别的哀痛悲伤,万般难舍?汤斌倒还可以支持,在轿子里的汤夫人却哭得双目尽肿,恨不得下轿说一声:“我留在这里不走了!”

就在汤斌离任的第二天,士绅集议,那一笔自设在通行大道的钱匦中,随缘乐助而得的,预备派人上京叩阍作旅费用的款子,如今用不着了,却又无从去退还原主,该当如何处置?

“替汤大人造一座生祠!”有人这样大声说。

此议一出群情响应,于是在胥门外临运河的行要之区,觅得一方空地;地主听说是要建造汤公祠,自愿捐献,不收地价。见贤思齐,苏州城里最大的一家土木作,亦自愿亏本承建;木商和砖瓦行亦纷纷半卖半捐,提供建材。汤斌尚未到京,他的生祠,已经动工在兴建了。

“今年康熙二十五年丙寅,”有个八十多岁的老者,策杖来观施工,问同行的一个少年说:“六十年前丙寅是哪一年?”

那少年扳着手指算了一会答道:“六十年前的丙寅,应该是前明熹宗天启六年。”

“不错。那年也替人建过一座生祠,正好六十年,巧得很!”

“有这回事?我倒不知道。”

“你年纪轻,自然不知道,”老者拈须沉吟,六十年的往事兜上心来,抚今追昔,感慨无限,“那年苏州城里也出了大事,只是事情完全不同;魏忠贤毒遍天下,东林君子,惨死狱中,东厂番子矫诏到苏州来捉吏部主事周顺昌,引起公愤,百姓不期而集的,总在一万人以上,杀了几名番子——。”

“喔,”那少年抢着说道:“这一说我明白了,虎邱的‘五人之墓’,就是为了这一案,被捕殉难的。我还记得那五义民的名字是:颜佩韦、马杰、杨念如、沈扬、周文元。”

“一点不错!”老者欣然,“足见公道自在人心,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那‘五人之墓’,原来就是一座生祠,是魏忠贤的生祠,题名叫做‘普惠’,是巡抚毛一鹭拍魏忠贤的马屁,搞出来的花样,祠当中供一座魏忠贤的像,用沉香木所雕,眼目口鼻手足,都是活动的;肚子里塞满金银珠宝;头上还开一个洞,可以插四时香花。讲究得很。”

少年大笑,“讲究是讲究,也很滑稽。”他笑停了又问:“以后呢?”

“以后,”老者答道,“天启六年九月建的普惠祠,第二年八月,熹宗驾崩,客、魏垮台,普惠祠当然拆掉,原址就作为五义民的墓地。奸邪得势于一时,败起来快得很!五人之墓,至今香火不绝;如今的汤公祠,在汤公生前,是祷祝他长生的生词,将来殁而为神,自然照样享受香火,俎豆千秋,永世不休。一个人不要争一时,要争千秋,汤公就是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