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朱友仁从赵忠那里回来,一看刘二当门而坐,丧着脸,不言不语,不觉大为诧异。
“你这是干什么?谁欠得你多,还得你少似地!”
“老大,”刘二这半天的回想,已觉事有蹊跷,怯怯的问道:“你可曾派过一个姓陈的传话?”
“没有啊!传什么话?”
刘二不答,管自己又问:“那天在太白楼一起吃蟹喝酒,说是王翠翘的弟弟那个姓李的,是不是在赵总管那里有差使?”
“你说什么梦话?姓李的倒是遇见了,他说王翠翘要来看我,有话面谈。”
“他没有提王翠翘。老大,我再问你,赵大人可是亲笔下条子,说要把吴四杀掉?”
这件事他听赵忠说过,点点头答道:“这倒是有的。不过——”
刘二无心听他的转语,脸上愁容一扫,如释重负似地说:“那还好!吴四已经被抓走了。”
朱友仁大惊失色,“你怎么说?”他抓住刘二的膀子问:“吴四被抓走了?谁来抓的?”
“就是那姓李的。他带着赵大人亲笔下的条子。”
“什么?赵大人的条子,怎么会到了他手里?”
“这件事,”刘二吃力地说:“‘六月里冻死一支老绵羊’,说来话长了!”
等他结结巴巴说完,朱友仁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跳脚大骂:“你看你干的好事!无用的东西,会上人家这样的当!现在人呢?”
“那还不带走了!是带到总督衙门。”
朱友仁一言不发,掉头就走;直奔赵忠寓所,细陈经过。“坏了!”赵忠顿足长叹,“晚了一步!我没有想到你如此无用,连藏个人都藏不住。”
受了责备的朱友仁,不敢辩解,只说:“总管,刀下留人,也许还来得及!”
这句话提醒了赵忠,立即吩咐准备快马,带着朱友仁和随从,一阵风似的卷到总督衙门,也不下马,一直闯进辕门,勒住缰绳,不及下马,便立即喊道:“有紧急公事见胡总督。”
卫士都认识赵忠,知道他是赵文华面前的红人,气焰极盛,所以不敢怠慢,即时为他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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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花厅,只见总督正在审问吴四,厅内除了阿狗以外,其余的侍从,都被摒拒在外。见此光景,不敢冒昧,只在窗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进来!”胡宗宪发现以后,大声吩咐。
听完报告,他便待起身接见,阿狗不便拦阻,只说了一句:“紧急公事,莫非是京里来的圣旨?”
这下,胡宗宪被提醒了,“赵总管可曾提到,是圣旨还是什么?”他问。
“只说是紧急公事。”
若是圣旨,当然要说明白,不是圣旨,再紧急也可以暂时搁一搁。就这时候,只见阿狗向吴四呶一呶嘴,胡宗宪越发明白赵忠的来意了。
“好!”胡宗宪吩咐,“请总管在二堂中坐,我马上就来!”
接着,胡宗宪将阿狗唤到一边,商量应付之道;阿狗是早就想好了的,随即答道:“很明显的,赵忠是来要人;当然也有赵大人手谕,拒绝了要得罪人,犯不着,只有速速作个了断!”
胡宗宪心想,人头落地,赵忠无可奈何,而又不至于得罪赵文华,此计甚妙!随即喊一声:“多来几个人!”
一来来了六个卫士,胡宗宪下令:立斩吴四!同时吩咐,就在花厅外的马槽中处决,等着复命。
一听这话,吴四吓得瘫痪在地,不必上绑,倒省了好多事,卫士们横拖直拽,弄到马槽里,一刀斩迄。从受令到复命,胡宗宪的一杯茶还没有喝完。
赵忠却已等得不耐烦了,在二堂上不住打转;一见胡宗宪出现,立刻迎了上去,一面行礼,一面说道:“跟大人回话,有件紧急公文,请大人过目。”
胡宗宪接过来一看,是赵文华所统辖的一个营的呈文,说派出一名谍探吴四,立功甚伟,请予叙奖。
“原来吴四有这么一个身分,我倒不知道。”胡宗宪问,“如今怎么样呢?”
“敝上让我来跟大人说,要把吴四带回去,还有件以军法从事的手谕,亦要收回。”
“收回手谕,当然遵办。要人就不知道怎样了。”胡宗宪说,“你恐怕来晚了一步。”
“请大人明示。”
接着便喊人来问吴四的下落,回答是:“已经奉命正法了!”
“这可是无法挽救的事了!请你上复大人,说我已恪遵手谕,奉行完毕。”
面色如死的赵忠,好半天才能出声:“大大,事已如此,无话可说。那道手谕,大人答应过的,请让我带回去。”
胡宗宪心想,看赵忠的脸色,大有愤恨之意,说不定会出花样报复。为防万一,赵文华的亲笔要留着做个证据;但亦不便公然拒绝,只连声答说:“好,好!不过吴四既已正法,还要出告示以昭儆戒。那道手谕要引叙在本示之内,等我关照他们办好了公文,马上就可以将那道手谕奉缴。”
这一下,赵忠气上加气,脸色越发难看;霍地起身,草草一揖,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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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料到,吴四的被杀,会被认为是一件异常严重的事。
赵文华、赵忠主仆,也是越细想,越觉得吴四的被杀,是一个极危险的信号。因为,吴四的生死,已成了赵文华的威望能否保持的一种考验。
从这一次镇兵南来,赵文华很成功地在东南军民的心目中,建立了一个印象:他,上马治军,下马管民;是有绝对的权威,高高在总督之上。由于有此权威,他才能假冒战功,苛扣军饷,就地搜括,假军需紧急的名义,征税、征粮、征伕子、征车船,为他将从朝廷、百姓,以及倭寇、海盗中巧取豪夺来的金银财宝,源源北运。除了自己发横财以外,还要进贡皇帝,献媚严家父子,并且分润那些操守不佳的,包括御史、给事中在内的京官。这样才可以在稳住禄位之余,进一步猎取高官厚爵。
如今,却由于胡宗宪的计谋,很巧妙地打击了他的威望。虽然整饬军纪,以及吴四伏诛,都在布告中引用了他的指示;但明眼人一望而知,这是胡宗宪的主张,不过奉他的名义以行而已。这也就是说,他已不能不屈从胡宗宪的主张;胡宗宪的实际权力,已凌驾而上了。
权威的建立很难,要摧毁却很容易。尤其是赵文华和赵忠都知道,他们主仆在东南的苛征暴敛,使得老百姓恨之切骨。军营中因为他种种苛扣,而且赏罚不明,亦早有不满的风声。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巩固权力,方能镇压得住;权威一堕,岂仅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予取予求,甚至会引起兵变民乱,连性命都不保。
当然,也还有情绪上的郁结。赵忠则更对阿狗恨入切骨;他自觉足智多谋,无人可及,谁知竟为一个“乳臭小儿”玩弄于股掌之上,真有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感。
因此,赵忠极力怂恿主人与胡宗宪为难,当然也要拔去阿狗这支眼中钉。他想了许多花样,有些是可以告诉赵文华的,有些是需要临事才提出的,而有些则是他可以做了再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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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狗全然无此警觉。除掉吴四,是他一件深感得意的事,渴盼着能与人分享这份快慰。这样,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翠翘。
第二天,起个大早去探望,王翠翘刚做完早课,听说阿狗来了,自然高兴。但想到了出了家尘缘已断,怕心云老师太不准她会见,所以踌躇着不敢去陈告,以致于阿狗等了又等,竟有些不耐烦了。
幸好,王翠翘颇得人缘,便有人代她去央求,出乎意外地,心云师太与平常心肠极软的老太太无异,连声说道:“让他们相会,让他们相会!”而且吩咐,豁免了王翠翘这天的功课,又关照香积厨,留“李施主”在庵内吃斋。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翠翘既喜“兄弟”来会,又欣慰于心云的慈祥,所以容光焕发,一脸的喜气。加以虽落了发,却戴着僧帽,一件清绢面、白绣里的长袍,裁剪得十分合身,纤纤双手,持一串奇南音的佛珠,别具一种飘逸出尘的丰神,将阿狗看得呆住了。
“傻瓜,”王翠翘还是未出家以前,对阿狗特有的那种亲昵口吻,“莫非不认识我?”
“是有点不太认识!”阿狗稚气地说,“庵里吃素,会这样红光满面,实在奇怪。”
“有什么奇怪?境由心造;心静了,自然觉得处处安乐,气色就好了。”
“你倒在这里享清福了!我跟二爷,可是九死一生,差点不能跟你再见面!”
“怎么?”王翠翘急急说道,“兄弟,你细细讲给我听。”
“事情太多,不知道从何讲起?从你落发的那天,我一出这座庵就遇见怪事。以后一连串想不到的遭遇。这不多的几天,我真象过了几十年一样。”
“喔!”王翠翘不知道怎么说了,只用催促的眼色望着他。
“先说一个人,素芳死了!”
“她死了!”王翠翘大惊,“怎么死的?”
“为救我跟二爷!这件事说来话太长,也太惨!”阿狗换了个话题,“我再说一个人,吴四也死了!”
“那又是怎么回事?”
“长话短说,从打听到他躲藏的地方,一直到齐他露面,完全是我一手包办。这件事做得太痛快!”
看他笑容满面的样子,王翠翘不由得双手合什,喃喃说道:“罪过,罪过!兄弟,你杀了人应该忏悔宿业,不可这样子残忍。冤冤相报,世世不了!”
满怀得意的阿狗,本以为王翠翘亦会拊掌称快;谁知换来的是这样的反应,就象被泼了盆冰水似地,大为扫兴。不过在她面前,他一直顽惯了的,所以毫不考虑地反唇相讥:“照这样说,你该去替他念一卷‘倒头经’”!”
“不要瞎说!哪有比丘尼替男施主去念‘倒头经’的。”
看她微有不悦,阿狗不敢再说下去了,沉默了一会,王翠翘开口了。
“素芳怎么死的呢?”
这件事措词更要谨慎了,想了一下,他说,“翠翘姊——”
刚唤得一声,便为王翠翘打断:“兄弟,你叫我的法名‘悟真’,莫用俗家的称呼。”
阿狗又碰了个钉子,心里不免气闷,念头一转,又觉好笑,自觉真是所谓“现世报”,忍住笑说:“我不好用俗家的称呼叫你,你又怎么用俗家的称呼叫我‘兄弟’?”
王翠翘也笑了,笑停了说:“叫你的小名不雅,‘李爷’什么的,又显得生分了。看来只有叫兄弟最好。”她忽然叹口气:“唉!原来割断俗缘,也真不容易!”
“你也知道俗缘不容易割断!”阿狗略有警觉,“翠翘姊,你看素芳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很难说了!素芳不是寻常妇女,有须眉气,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
“女人怎么样呢?”
“兄弟,”王翠翘摇摇头,“我是出家人,不便谈那些事。”
“这又奇了!”阿狗故意激她,“有什么不能说的?人都死了,莫非你还说她不好?”
“不是,不是!兄弟,我决没有那个心。”王翠翘中了激将之计,不由得说了实话,“我平时看她对明山很有意思。男女相悦,与生俱来,我说她‘女人到底是女人’,也就是指此而言。”
“那,”阿狗故意这样半真半假地说:“你倒不吃醋?”
“我吃什么醋?当时我就有意思替他们撮合,只是顾虑她性子恐怕太刚。女人总以温柔为主,所以搁了下来。不想从此再不能见面,也就不必再提我的心愿了!”
原来王翠翘竟有这样的心愿,倒是阿狗所想不到的;既然如此,就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即时有些激动地说:“翠翘姊,你说她性子刚,不知道她还烈;刚烈之外,还有侠义之心,真正是了不起的人!”
接着便谈素芳如何为情所驱,要求徐海,而又不肯辜负罗龙文对她家的恩德,竟舍身以两全。而谈素芳,又必得谈到他与徐海被围捕,以及罗龙文态度的转变,事情复杂,枝节繁多,一直谈到中午,方始告一段落。
王翠翘一直是带着泪光,静静倾听,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态,就足以说明她对素芳是如何关怀与感动。可是听完以后,她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匆匆起身而去。
这样的态度。颇令人不解,阿狗觉得无趣,不免自问,自己应该不应该谈这件事?
不多一会,王翠翘去而复回,后面跟着个老佛婆,一个人端一个托盘。阿狗一望之下,随即省悟,自己误会了她的态度,她是怕他饿了,急着去替他张罗午饭。
四样素菜一缶白饭之外,还有一把瓷酒壶,这就很出人意料了!
“怎么?”阿狗问道,“你们这里不禁酒?”
“酒是五荤之一,本来应该禁的。不过,心云老师太的想法不同;酒也有酒的好处,出家人未见得不能尝。款待施主,只要是不会乱性的,也可以供酒。”王翠翘说:“酒是自己采果子酿的,不烈,很香,这是心云老师太自己享用的,我替你要了一壶来,你慢慢喝!”
由这段话可以想见,心云老师太对他颇为看重。阿狗笑道:“这倒让我受宠若惊了!原来心云老师太的戒律,另有一套。”
“她是以德服人,大家守规矩,不在乎戒律严峻,只是不忍拂她老人家的意而已。”
阿狗心想,能让王翠翘佩服的人不多,对这心云老师太,真想见一见,看她如何以德服人?不过,不便冒昧请求,怕王翠翘做不到,会感到为难。
“翠翘姐,你应该饿了。”
“我吃不下。”
“为什么?”阿狗问道,“莫非——”
“是的。”王翠翘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素芳的遭遇,我听了很难过。我不及她!”
这最后一句话,使得阿狗不能再狼吞虎咽了。“翠翘姊,”
他说,“我从来没有见你服过输。”
“实在是我输了!”她很快又改口,“不!我不该这么说!我没有跟她赌什么。我应该敬重她、感激她!”
“对了!”阿狗很快地接口,“她救了二爷。”
“还有你。”王翠翘说,“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都是她救的命,我怎么能不感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有个最好的办法。翠翘姊,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为什么不说。难道你说错了,我还怪你?”
“我倒不以为自己是错了,只怕翠翘姊明知道不对,仍旧不愿意听我的劝。”
“你要劝我什么?”
“把头发留起来还俗,或者先还俗,再留头发。”阿狗停了一下说:“翠翘姊,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王翠翘歉然地答说:“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那就不必再说了。”阿狗拿眼望着窗外,“你对素芳的感激,也是多余的。”
刚谈到这里,只见窗外有急匆匆的人影,两人不由得都中止了谈话,定睛细看,进来的是悟能。
“李施主,总督衙门派了人来,说是胡总督立等你回去。”
“喔,”阿狗为防其中有诈,起身向王翠翘说:“我先看看去!”
走出大殿一看,果然是胡宗宪贴身的卫士:“总督等李爷,急如星火!”他说,“快请回去吧!”
竟不容阿狗向王翠翘作别,那卫士便硬劝着将他弄走了。王翠翘不免怏怏,因为还未细问徐海的近况。不过她料定阿狗第二天还会再来,只好勉强打起精神,从经卷中去排遣寂寞情怀;期待着阿狗再来时,首先要谈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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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总督衙门,直接被引到胡宗宪的“签押房”。非常意外地,发现罗龙文也在;再有一个,面目黧黑,满脸风尘,觉得十分面善,细看一看,方始想起,是陈可。
“原来陈秀才回来了!”他既惊且喜地说:“恭喜,恭喜,一路顺风。”
“多谢!”陈可起身与阿狗对揖,“总算未辱总督所命!”
照此说来,陈东是就擒了!阿狗便向胡宗宪长揖道贺:“恭喜大人,大功告成了。”
“还不能这么说。前途多艰,全靠大家协力。你坐下来,也听听陈秀才此行的成就。”
陈可的叙述,已近尾声。不过他前面所说过的话,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悉如预期”。第一批遣返的倭人,自乍浦出海以后,陈东便大肆煽动;好在陈可与辛五郎都很深沉。一到九州,正当陈东兴高采烈地与旧识纷纷周旋时,陈可已由辛五郎的安排,悄悄会见了萨摩藩主岛津,呈上胡宗宪的亲笔信函,说明陈可是他的全权密使,有许多有关彼此利益的大事,皆由陈可面述。
他的口才很好,首先表明修好的诚意;其次指出中国决心要消除倭人带来的一切纷扰;接着又引述许多例证,说倭人是受了汉奸的利用,为虎作伥,所失者大,所得者小。如愿修好,胡宗宪将奏请朝廷,重开勘合船,恢复互市。交易所入,远比拿性命换来的劫掠之物多得多。
可是最能打动岛津的是,陈可以岛津本身的安危,提出忠告。他对东瀛之岛的情势有很深刻的了解,自“应仁之乱”以后,“将军”的威令不行;“室町幕府”的实权,落于“管领”之手,而管领又为其“家臣”所抑制,以下苛上之风极盛。纪纲沦丧,豪强兼并;群雄并起,唯力是视。关东固然四分五裂,关西及其他地方,亦是变乱相寻。
陈可劝岛津,且不说相模的北条氏、越后的上杉氏、甲斐的武田氏、骏河的今川氏、三河的松平氏、尾张的织田氏、美浓的斋藤氏,以及伊势、近江等地的强藩,虎视眈眈;即以九州而论,有少贰、大友、菌池、伊东诸家,都在俟机而动。萨摩藩属下的壮丁,每年坐着挂有“八幡大菩萨”旗帜的大船,远征中国东南沿海,去多归少,好些小岛成了寡妇岛。长此以往,何能守国?少贰、大友诸氏,可以兵不血刃并吞了萨摩。
“主要的因为这一番话,岛律才乐于化干戈为玉帛。”陈可很得意地说:“原以为陈东跟岛津有特殊渊源,得要大费唇舌,才能让他勉强答应要求。谁知经此一来,毫不费力地把陈东弄到手,实在是托大人的福!”
“哪里,哪里!”胡宗宪谦虚地嘉慰,“你远涉风波之险,因应得宜,才能建此大功。此外小华的策画、李同的协力,都是功不可没。事定叙奖,我一定要格外力保。”紧接着他又问:“你见到汪直没有?”
“设法见了一面。他在五岛列岛,有存身不住之势,加以岛津改了主意,与我和睦相处,汪直就不再是欢迎的人物。此时是招抚的良机,他本人亦颇有受抚的意思。不过,此人多疑,不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既存此意,一定可以劝得他回来。”罗龙文矍然而起,“倘有必要,我倒不辞此一行。”
“不!罗师爷,你去未见得能取得他的信任。”
“那么,谁呢?总有个能使他信任的人吧?”
“是的!有一个。”陈可答说:“徐海!”
听他说出这个名字,胡宗宪与阿狗都是既觉意外,又感欣喜,胡宗宪脱口说了一句:“太好了!”
“还有件事,”陈可又说:“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老母、妻子、儿女,都好好地住在浙东。”胡宗宪看着罗龙文说:“小华,这倒是要请你辛苦一趟了。”
“请吩咐!”
“想请你去看看汪家眷属。”胡宗宪问,“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汪直相信他一家大小平安无恙。”
“那容易!”罗龙文说,“汪直五十岁始得子,连生两子,都十五六岁了,带出来一个替他送去。他家是怎么个情形,让他儿子自己告诉他。”
“好!这办法好。事不宜迟,小华,你就略事摒挡,准备启程吧!”
“是。”
“足下旅途劳顿,请先好好休息。”胡宗宪对陈可说,“今天晚上薄具杯盘,聊为洗尘,请赏光!”
“不敢当。多谢大人!”陈可起身告退。
“本来我找你回来,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如今却要抓你的差了!”
“我知道。要我去接徐海来。”阿狗答说,“请大人先把要告诉我的消息告诉我。”
“有人要不利于你,你非躲在我这里,不能免祸,所以我赶紧派人把你找了回来。”
不言可知,这要不利于他的人,若非赵文华即是赵忠。阿狗恭恭敬敬地答:“多谢大人庇护。”
“如今你要去接徐海,又非我派人护送不可。这倒还不急;我们先商量商量,看这件事要不要上闻?”
这就是说,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赵文华?如果仅仅是报告备案,自无不可。难办的是除非瞒着他;若是跟他一说,在体制上就仿佛请批准其事,那一来麻烦就多了!
“我们先研究,告诉了他,他可能会有哪些话说?”
“这要从汪直谈起。”罗龙文说,“华公好大喜功,恐未必以招抚为然。”
“不招抚怎么办?他还能到五岛列岛去把汪直抓回来不成?”
“不!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可能会改招抚为诱捕。”
“那怎么行?”胡宗宪说:“杀降不祥,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而且,”阿狗接口,“徐海亦决不肯做这样造孽的事。”
“徐海?”罗龙文大摇其头,“我看就是徐海自己肯,他亦不见得肯。华公多疑,一定以为这是纵虎归山的一计,是总督找个藉口放徐海逃走。”
胡宗宪深深点头,考虑了一会说:“照你们俩的话,是不告诉他的好?”
罗龙文与阿狗都不作声,因为这又是徐海得以出头的好机会,如果放弃了,又觉得可惜。当然,此一感觉在阿狗更甚于罗龙文。
“回总督的话,”阿狗回忆前情,不免又有些激动,“徐海的遭遇,三翻四复,处处委屈,真有点心灰意懒了。如今的徐海,已不是从前那样的生龙活虎;作个譬方,好象一支‘煨灶猫’。倘或没有啥好鼓励他的,只怕他去了也没有用!”
“是,是!”胡宗宪的态度和措词,都很谦诚;足以看出他内心的不安,“恢宏志士之气是最要紧的!这一点我很惭愧,做得不够。如果你们有什么我做得到的办法,尽请指教,我一定照办。”
“办法总有的。”罗龙文徐徐说道:“我看,此事宜缓!请总督通盘想一想看,华公不就到了应该班师的时候了吗?”
想一想果然。陈东就逮,倭人全部遣返,军务告一结束,以后就是抚辑地方,恢复元气的善后事宜了。奉旨督师的赵文华,没有不还朝复命而仍逗留在东南的道理。
“等华公一走,东南全局,统由总督主持;那时掣肘无人,事事容易,奉请以徐海出海,说汪直来归。不劳师、不糜饷,而能消此隐患,朝廷颇有不准之理?”徐海亦就可以建功出头了!”
看得远,想得深,毕竟还推罗龙文。胡宗宪大为欣快,“好了,极大难题,得小华一言而解。”他向阿狗说,“大致就这么办吧!明天我就派人到桐乡。晚上请你来陪陈可。”
这是暗示人可以暂且告退了。阿狗知道胡宗宪跟罗龙文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话要谈,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果然,他的料想不错,胡宗宪要向罗龙文一倾肺腑:“小华!”他说,“很多人在我面前提到你:说你非复如前了。”
“总督,你信不信呢?”
“我不信。或者这么说,我不愿相信。”
说到头来,还是不信,罗龙文平静地答说:“也难怪总督,可是,我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为了取信于人,我不能不有所表现,我这凄苦心,倘或总督不谅,就不会有人谅解了。”
“我当然会谅解,不过,也要让我知道你的苦心才行。”
“是!我早就想奉陈了,苦于不得起便。我的苦心决不能形诸褚墨,唯有面陈。”罗龙文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常在想,总督才大如海,胜天水百倍,何必受他的制。而且,我看天水迟早必败,总督如倚此人为奥援,则冰山一倒,万事皆休。所以我有个打算,藉天水为梯阶,作东楼的上客,既以报答知己,亦以一展抱负。”
所谓“报答知己”,即是为胡宗宪越过赵文华而直接搭上严家父子的关系。胡宗宪当然感激,拍拍罗龙文的背说:“好!就这一句话我全懂了。我们不必再多说。”
罗龙文点点头,与胡宗宪四目相视,取得了至深的默契。“小华,我们另外商量一件事,你看,怎么才能把天水早早撵走?你看,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何日班师还朝?如何?”
“不宜如此!天水量窄多疑,必生误会;万一负气不走,可就搞成无法弥补的僵局了。”
“然则计将安出?”
罗龙文想了一会说:“总督不必管了,这件事交给我。不过,我要在粮台那里支五千两银子。”
“够吗?”
“不够再说。”
“好!”胡宗宪随即提笔写了一张条子,核桃大的字,只有四个:“提银五千。”下面署了一个“贞”字。
“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罗龙文起身说道:“这两天我的形迹要疏远些。若非至急之事,请总督不必派人来找我。”
为了要跟赵文华把关系拉紧,当然在表面上要远离胡宗宪,这是不消说得的。
“你请吧!心照不宣。”
揣起胡宗宪那张提银的皮条,罗龙文坐车专访胡元规。多时不见,少不得叙一番契阔;寒暄既罢,罗龙文问道:“可有好砚?”
胡元规的当铺,好砚甚多,但要好到如何程度,须得先问一问。
“你是自用,还是送人?”
罗龙文是此道的大行家,一听这话就懂得他的意思,如果是自用,只求砚好价廉,得其实惠;倘是送人,则不但要好砚,而且要名砚,价值可就不菲了。
他是要送人,不过受者附庸风雅,并不精于鉴赏,这就在“好”与“名”之间,又有斟酌,“我要名砚!”他说,“名气越大越好!”
胡元规微笑不语,走出客厅,找人来嘱咐了几句。不久有人捧来一个包裹,打开来一看,共是三方砚台,外面都是蜀锦棉套。胡元规注视了一下,先取最下面一块,递给罗龙文。
解开棉套,揭开红木砚盒,里面是一方色如猪肝,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端砚,罗龙文拿起来一看,背面刻着八个字,是行书:“持坚守白,不磷不碯。”再看边款,一面刻的是正楷:“枋得家藏岳忠武墨迹,与铭字相若;此盖忠武故物也。枋得记。”
看到这里,罗龙文不由得失声惊呼:“好家伙,这可名贵了!等我再看看。”
先看背面那八字之铭,谢枋得以藏岳飞的墨迹,证明那八字出于岳飞的手笔;从而又断定这方砚台是岳飞的故物。岳飞的遗墨,罗龙文亦见过许多,细玩笔意,觉得谢枋得的考证不错。再细察石质,的确出于端州旧坑,是宋以前所制成的砚台。
“你再看另一面,还有文信国的铭。”
另一面刻的是草书:“岳忠武端州石研,向为君直同年所藏。咸淳九年十二月十有三日,寄赠天祥铭之曰:‘研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
“君直”是谢枋得的号,他与文天祥既是同乡,又是同榜,所以称同年。由此一记一铭,这方好砚的来历就很明白了,先是谢枋得所珍藏,在南宋理宗咸淳九年岁暮,寄赠文天祥;而文天祥殉国之志,早在南宋亡国之前七年,就见于此二十一字的砚铭了。
“名砚,名砚!难得这两位大忠臣合在一起,真正稀世奇珍!”
“再看这一方!跟忠武的遗物相配,确是珠联璧合。”
这一方砚台,盒盖上题着名称,叫做“文信国绿蝉腹砚”。长宽约只三寸,顶端石色发绿;中间受墨之处,微微凹进;而砚背隆起,仿佛蝉腹。这是得名的由来。
砚上当然有铭,刻的是:“艾山攀髯之明年,叠山流寓临安,得遗砚焉。忆当日与文山象戏,亦‘玉莺金鼎’一局,石君同在座右。铭曰:‘洮河石,碧于血!千年不死苌宏石。’”下面署款是“阜羽”二字。
叠山亦就是谢枋得的别号。这方蝉腹砚是他于文天祥殉国的第二年,在杭州所获。著《西台恸哭记》的谢臬羽,曾参文天祥的幕府,当年“象戏”时,曾亲见此“石君”——蝉腹砚在棋秤之侧。这方砚台之为文信国的遗物,来历分明,更无可疑。
“今天眼福不浅。最难能可贵的是,渊源相联,天然成对。我再看看这一方。”
另一方长方紫砚,亦是岳飞的遗物,长期寸,宽五寸,高三寸;上方有个圆“眼”,石色发红,利用这个天然的物征,琢成旭日的形状。背面琢空一道槽,约有一支手指的大小。
“论砚的本身,这一方比那两方差得多了!”罗龙文指着那道槽说。
胡元规亦是鉴古的巨眼,懂得他的意思。原来砚石讲究齐整无疵,有“眼”就是毛病。正面的那个眼,可以因材雕饰,藉以补救。背面的瑕疵,必是连补救亦难措手,所以索性琢去了它,但好好的砚台,无缘无故凿一道槽,亦就不成名堂了。
“砚以人重!”胡元规说,“你再细看看。”
罗龙文看砚台正面,左右片刻着两行小篆:右面四字“丹心贯日”;左面五字“汤阴鹏举志。”砚侧另有一行题记,楷书浅刻:“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
看完,罗龙文笑了,轻轻将砚放下,踌躇无语。
“如何?”胡元规问。
“怎么说呢?”罗龙文指着片刻那两行篆字说:“这种款式很少见。刻在正面,入眼即知,是唯恐人不知为岳少保的故物;而脾气又不题名,只题‘鹏举’却又怕人家不知道这‘鹏举’就是岳少保的别字,特意点明他的籍贯。如此藏头露尾,可真是用心良苦!”
胡元规抚掌大笑,“痛快,痛快!”他说,“好一番诛心之论。”说着,将那方作伪的砚台,移向一边。
“这两方名砚,可真教我为难了!”罗龙文想了一下,将移去的砚台又移回,“这三方之中,请代替我挑两方。”
胡元规不明白他的用意,愕然相问:“为什么要我挑?一真一伪,配不到一起。”
“一真已经辱砚,两方皆真,教我怎么对得起两位大忠臣?”
胡元规蓦地想起,权臣家奴,多喜附庸风雅,赵忠在这一阵子很收买了一些砚台。罗龙文物色这些名砚,大概亦是作馈赠赵忠之用。忠臣手泽,落于此辈之手,诚然是一大厄运!胡元规与罗龙文深有同感。
“我知道了,你是送谁的礼。”他很快地代为作了一个选择,“拿这方‘西贝货’配真忠武砚,相形对照,奇绽毕露,不如配文信国的蝉腹砚为宜。”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又觉得份量轻了些。”
“那也容易,加重份量,以多取胜就是。”
于是,胡元规又找来两方砚。一方是李清照的遗物,背面有诗:“片石幽兰共语谁?输磨盾笔是男儿。梦回也弄生花管,肯蘸轻烟只扫眉。”署款:“萧西清子题。”
另一方砚台的形态甚奇,是八角形。砚背刻四个字:“心太平庵”,那是陆放翁的别号,可知亦是方宋砚。
“这就很够了!”罗龙文说道:“我是为公事送礼,用不着我掏腰包来帮开价,不必客气!”
“算两千银子吧!”
“一句话。再请你给我找一串念珠。”
胡元规想了一下说:“有一串。东西很名贵,也很新奇,价钱亦不贵。不过,规规矩矩念佛的人,嫌它不庄重,你要不要看看?”
一看之下,正中下怀,是一串五色宝石联缀而成的念珠,确如胡元规所说,新奇名贵,但欠庄重。
不庄重不要紧,受者本就是个欠庄重的人!”罗龙文将胡宗宪那张提银的条子交了出去。
“请你派人去领,扣掉你的价款,余下的存在你典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