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胡宗宪取下头上的便帽,放在桌上,“我凭着一顶乌纱不要,绝不会照赵某人的意思对待你!”
胡宗宪穿的是便衣,卸下来的是便帽;如果穿着官服,卸下来的便是乌纱帽。“掼纱帽”表示辞官不干,为徐海的生死,能这样表明祸福相共的态度,也算难得了。
徐海心里很满意。不过他觉得无须说感动的话,更无须感谢。此时此地,只谈个人的穷通安危,气度就显得小了。他想了想说:“明山早年出家,虽然六根未净,生死关头却还勘得奇,我知道大人也不是贪恋福贵的人,这些都不必去说它。大人为国为民,明山亦想为在家的乡党宗族做点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不必顾虑明山的生死。”
因为他自称明山,胡宗宪便也改口叫他的法号,“好明山!”他翘一翘大拇指,“真是菩萨心肠,英雄气概。实不相瞒,我富贵之念虽淡,千秋的名心很重;我一生的事业,在消弭倭患,如今不过刚刚开始。就算一切顺利,连陈东都能就擒,也还有汪直之流,尚等翦灭。所以,我的行事,比别人要看得远些。明山,你如果同意我的看法,愿意帮我,你就得委屈一时。”
“只要于事有益,委屈不妨!”
“好极了!多谢,多谢。”
胡宗宪要起身行礼,忘记了身在船上,站起的势子猛了些,船身晃动,立脚不住,便等倒下,却让徐海一伸手,轻轻扶住。
“真个多谢!”胡宗宪笑着坐下,转脸说道:“元规,你信上语焉不详,何谓李代桃僵之计?”
“是这样的——”
经胡元规详细说明以后,胡宗宪欣然同意,“赵某人的意思,还想献俘。我跟他说,当今皇上,不比先皇好武;在西苑潜修,已经二十年不见大臣,未见得愿意御午门受礼。倘或碰个软钉子,反倒不好。”他紧接着又说:“赵某人对我的话,未置可否,看起来意思是活动了;我再吓他一吓,大概可让他同意,秘密处决,事情就好办了。至于明山远遁庐山,大可不必,两浙多名山,不愁没有容身之地。等赵某人一走,我自有妥善安排,此时暂且不谈。眼前的第一大事是撤兵,我虽已下令,各路人马都守原地待命。赵某人也勉强同意了。但如桐乡的局势,没有个明确的结果,不但夜长梦多,也怕赵某人邀功心切,忍耐不得,那时候就难挽回了!不知明山何以教我?”
“是的!明山跟大人的看法一样。”徐海看一看胡元规方又说道:“只不知大人可有胆子?”
胡宗宪问道:“有胆如何,无胆又如何?”
“无胆另筹他策,有胆就请大人亲到桐乡,就地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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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是一法——”
“不!”胡宗宪的话没有完,胡元规提出反对,“不必这么做!倘有差跌,关系不浅。明山师,请你再考虑。”
“我考虑过了。”徐海答说:“用兵原无万全之策,我只能保胡大人九成安全;要冒一成的险。”
“桐乡的情况还不明了,你何能有九成把握?”
“今天夜里就有确实消息。如果情况不好,我不会劝胡大人去。要去,也是我陪了去。”
“话虽如此——”
刚说得这一句,只见胡宗宪急急摇手,而他自己的神态很奇怪,望着空中攒眉苦思。显然的,他是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这件事很重要,而又必须及时想明白,否则就会想不周全。因此徐海与胡元规都屏声息气,不敢有丝毫响动。免得搅乱他的思路。
好久,好久,胡宗宪舒了口气,脸上的紧张神色,消失无余,微笑着说:“这件事暂且不谈吧!我们且乐一乐!”
胡宗宪为了避人耳目,不用大号官船;但舴艋小艇又不够用,所以一共来了三只,一只是坐船;一只随从所乘;还有一只是伙食船。带的食物不多,但有一篓极好的螃蟹。另外还有八盆名种菊花——胡宗宪的所谓“乐一乐”,便是在这荒村野岸,做个持螯赏菊,对月持杯的小小雅兴。
“船舱太小,局促不过。”徐海说道:“不如搬到冯异将军庙去吃。”
建议虽好,无奈不够严密。胡元规认为小心为妙,而胡宗宪却一口答应了。这在他就是冒险,冒着为人识奇行藏的险。但为了不愿扫徐海的兴,他觉得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话虽如此,他仍旧作了必要的部署:派人守在冯异将军庙四周,不让闲人接近。然后趁着朦胧暮色,悄悄舍舟登岸。庙中殿前空庭,已打扫洁净,安上活腿的桌子,三人各据一面;另一面用些大石、木桩权当花盆架,高低错落地置着八盆花。
“这一盆,”胡宗宪亲自持着“气死风”的羊角灯,照着花说:“费了我三年的功夫,才能培养成功。”
徐海低头细看,才知那盆菊花微带墨绿色,是罕见的异种。形状亦很奇妙,花大如拳,却有一条长瓣下垂,瓣尖微卷,格外粗厚,以至于坠得花朵倾欹,随风摇曳,别有一种凌空飞舞之势。
“这盆花,得有个好名字配它才好。”
“明山,你何不赐以佳名?”
“不敢!方外人无此风流。”
“想来早就有了佳名了!”胡元规看着胡宗宪说。
“是的。叫做‘堕楼人’。”
这是用的绿珠堕楼的典故。“好!”胡元规大赞,“既贴切,又新奇。看这嫣然而下的光景,仿佛真有裙幅飞动的模样。真是好名字!”
“名字虽好,可惜了!”徐海接口说道:“‘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灰不成灰?’三年辛苦,培养出一个‘堕楼人’!”
这是将堕楼的绿珠,与白乐天诗讽燕子楼关盼盼的故事缠夹在一起了。但徐海虽弄错了典故,而弦外之音,含有牢骚,却是很明显的。胡元规因而微感不安,偷眼去看胡宗宪,却是神色泰然,歧视着徐海,正要开口答话。
“且莫将古喻今!”他一开口便说到徐海心里,‘只就事论事,‘红灰成灰’,未见得是‘堕楼人’的不幸。古往今来多少豪门侍姬,玉笔珠音,颠倒宾客;到头来三尺桐棺,一抔黄土,谁知道垄中白骨,姓甚名谁?绿珠如果不是堕楼,何能留名千古?明山,你亦名心未净,如何见不到此?”
徐海语塞,只好微笑不语;胡宗宪亦就一笑而罢,坐下来剥蟹持杯,只是谈风月、说笑话。一直吃到月至中天方罢。收拾残肴,下人捧来消食的云南普洱茶,主宾三人刚喝得一杯,只听隐隐马蹄声起,由远而近,蹄铁敲在青石板塘路上,声音十分清脆,也十分清楚,只有两匹马。
将到庙门便慢了,终于静止,随后便看到有个小伙子被领了进来,正是跟阿狗到桐乡去了一转归来的连春。
“信呢?”胡元规问。
“没有信。”连春答说:“李大爷只叫我带几句话回来,学着说一遍。”
“怎么叫‘学着说一遍’?”
“那几句话什么意思,谁也不懂!李大爷只教我照学,一个字不许错。他说:‘那里的人,都在下棋赌钱,只有一个姓陈的,找倭人在喝酒。不过倭人不会喝醉,姓陈的说不定会发酒疯,不过也不要紧!’”连春略停一下又说:“就是这么几句。一个字都不错!”
胡元规与胡宗宪面面相觑,都有不知所云之感;而徐海却欣然微笑,很满意地说:“辛苦你了!歇歇去吧。快去,迟了你就只剩下吃蟹脚的份儿了。”
胡元规见此光景,知道无须再问,使个眼色说道:“下去吧!”
“都下去!”胡宗宪紧接着说。声音很高,显得相当尊严。
他的随从知道,这是很严密的关防,便都散开,站得远远地保持警戒。徐海便移一移椅子,解释连春所“学”说的那几句话。
“必是仓猝之间,没有纸笔,无法写信,又不便明说,怕万一泄露,所以阿狗说了几句隐语。意思是很清楚了。‘下棋赌钱’,表示平静无事;‘喝酒’表示蠢蠢欲动——”
“慢点!”胡完规插嘴问道:“这是不是你们约好了的隐语?”
“虽未约好,也等于约好。”
徐海将他教阿狗观人于微的法子,约略说了一遍,两胡方始了然。
“我懂了!让我试着来诠释一番。”胡宗宪说:“阿狗要想告诉你的话是,陈东的手下,准备勾结未曾遣返的倭人蠢动;而倭人未见得肯听从。是这样吗?”
“是的。”徐海答说,“倭人的头目叫冈本,与阿狗在公私方面都有交往;阿狗新娶的妻子又是倭女,无论打探消息,解释说服,都比别人来得方便。”
“原来阿狗成家了,又娶了倭女。”胡元规很感兴趣地说,“这我倒还不知道。事定以后,该给他贺一贺才好。”
胡宗宪没有理他这些闲话,持着一杯茶,且行且啜,绕着空庭散步。这是反常的悠闲神态,徐海倒不急着谈正事了,很注意地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久,胡宗宪踱到他俩面前,平静地说:“事情很巧,机缘凑泊,刚好助成我的计划。不过要看明山肯不肯再挑这副千斤重担?”
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说得谁也无法接口,徐海只能这样说:“千斤担只要我挑得动,我自然挑。”
“只要你肯挑,就会挑得动。危险不是没有,但诚如你自己所说的,用兵无万全之策。明山,”胡宗宪用很负责的语气说:“我细细想过,你有七成把握,要冒三成险。”
“大人,”徐海率直地问了:“到底是怎么一件事?”
“我要你劝诱汪直来降!”
此言一出,徐海与胡元规都大感意外。因为不知胡宗宪的计划如何,所以还无法作何表示,唯有用眼色催促他说下去。
“这件事不能缓,可也不能急:得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去做,旁人看起来才不会露奇绽。第一步,”胡宗宪说,“要找个适当的时机,让阿狗把他的口气一变——”
目前阿狗是帮着官方讲话,口气一变,就是指责官方不守约定。等将这与官方敌对的态度,明显地表示出来,方可以进行第二步,实际与官方为敌的行动。
“这个行动,就是劫狱!”胡宗宪说:“最巧的是,阿狗跟冈本交好;不妨与冈本商量,派出倭人接应,把明山从平湖救出去,上了海船,扬帆东去。”
说到这里,徐海完全明白了,又是一条将计就计,似真实伪的苦肉计。作用亦依然是去卧底。这样做法,当然是为了要取信于倭人与汪直,但如有丝毫奇绽,为人识奇机关,徐海的性命就必不能保了。
“计倒是一条好计,用意极深,不易猜到。不过,三爷,”
胡元规说:“现在大家差不多都已知道,明山是做海盗,是有意同流合污去卧底,不会疑心他又在玩花样?”
“当然!当然会疑心。不过,我们能做得跟真有其事一样,嫌疑自然能够解释清楚。”
谈到这里,徐海发觉有件大事,亦就是他要跟胡宗宪见面的主要目的,说动总督亲自出马去结束桐乡的局势,尚无结论。这件大事没有着落,什么都谈不上,因而他打断正在谈的话题,先将他的疑问提出来,要求胡宗宪解答。
“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我相信阿狗很能干,他不会看走眼的,既然局势并无大碍,我决定去一趟。”
胡宗宪的态度很从容,而语气很坚定。这使得徐海深为感动,因为仅其他的一番分析与阿狗的简单报告,便作了这样一个“身入虎穴”的重大决定,真个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值得为他大卖力气。
“那么,”胡元规插嘴问道:“明山呢?是不是保了三爷去?”
“现在当然不行了!明山的行藏一露,我刚才所谈的奇计,全部落空!”
自以为是奇计,而且是颇为得意的神情,这使得徐海又增加了几分信心,不过,口头还不愿作肯定的表示。他觉得顶要紧的是胡宗宪的安全,自己不在他身边,还真有些不放心;倘或胡宗宪遭遇意外,整个局势就糟不可言了。
“大人,”他率直地说,“只怕阿狗保护不了大人——”
“不要紧!”胡宗宪抢着说:“我也不要阿狗保护,阿狗另有重要任务。到桐乡,我当然不是单枪骑马,有一番部署。内有罗小华,外有接应的官军;我左右有一批能够‘空手入白刃’的护卫,寻常三、五十个人,近不得我的身。还有,最让我放心的是,你跟洪东冈的部下可以保护我,我还怕什么?”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徐海一颗揪紧了的心,倒为之一宽。不过,阿狗另有何种任务,却不能不问个明白。
“他的任务吗?”胡宗宪笑笑答说,“就是到平湖去救你。”
徐海默然,因为一搭腔,便等于作了承诺。兹事体大,个人生死之外,更要顾到于国有利,于民有益。
“如何?明山!”胡宗宪在催促了。
“大人,”徐海不肯草率从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好!你尽管想。”胡宗宪很有把握地说,“想到头来,你一定赞成我的办法。你慢慢想吧!”
说着,他向胡元规微使一个眼色,起身踱了开去,胡元规亦就很自然地跟了过去。这在表面上看,是为了避免打搅徐海,好让他静静思考;其实,胡宗宪是避开徐海,有话要跟胡元规说。
“元规,你问问那个小厮看,能不能到桐乡把阿狗找了来。”
“三爷,”胡元规问:“找阿狗来干什么?”
“我要告诉他,是怎么个做法。”
“是,是救徐海出平湖?”
“对!出平湖,上海船,扬帆东去。”
“三爷,这不大好吧?”胡元规很吃力地说,“明山还没有答应下来。”
“他一定会答应的。等他答应了再动手,时间白耽误了可惜!”
“如果他不答应呢?”
“那就作为罢论,我不勉强他。这样的大事,必得出于自愿,不然决不能奏功。”
有此保证,胡元规认为不妨照他的意思做,点点头说:“那么,我去唤连春来,请三爹当面跟他交代。”
“慢!我先问你件事,王翠翘在什么地方?”
“不是说,由阿狗送到石门暂住去了吗?”
“让阿狗把她接回来。元规,你能不能设法找一处隐秘的地方安置她。”
“那当然找得到。不过,我不知道应该找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附近一带找。”胡宗宪说,“让她跟明山见见面。”
“如果明山答应下来了,三爹,王翠翘是不是也跟着他一起去呢?”
“不行!那一来就露马脚了。”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接来的好。柔情壮志不能兼顾,反让明山下不了决断。”
“不然!王翠翘不是那种‘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人!”
胡元规凝神将王翠翘的性情与平日的言行细想了一下,同意了胡宗宪的看法;且还有进一步的计议:“王翠翘虽在风尘,其志不小;果然明山有封侯之分,她会鼓励他。”
“功成之后,封侯只怕不行,至少能让她风风光光做一名官太太。这话你等她来了,不妨隐隐约约的透露给她。”
“我知道了!”胡元规说,“有些话怕连春说不清楚,我还是去写封信的好!”
“也好。信写得隐藏些,能会意就行。也不必署名。”
“是!我懂。”
于是胡元规先回船上去挑灯作书。胡宗宪还留在冯异将军庙,唤随从持着灯笼四处照着闲逛,显得极其悠闲。
徐海却在攒眉苦思,前前后后都想到了,总觉得此举过于离奇;汪直不是好相与的人,只要有一处漏洞为他捉住,事情就很麻烦了。
“想妥当了没有?”
这突如起来的一声,让徐海吓一跳,定睛看时,是胡宗宪在他身边,更无别人。
“还没有!”徐海答说,“跟大人说实话,这件事怕瞒不过汪直。”
“让他识奇了机关又如何?我想,以你跟他的交情,他不至于下毒手吧?”
“那还不至于。”
“既然汪直不至于害你,你还顾虑什么?”
徐海听得这话,竟被塞住了口。但越是如此,他越得要将成败利钝,辨个清楚。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如果不明不白地将一条命葬送在异乡,实在死不瞑目;再说,如果劳而无功,又何必多此一行?
于是,他定定神答说:“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第一、汪直虽不致要我的命,但可能有人会逼他拿我交出去;第二、我去是要策动汪直来归,倘或到了那里,‘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能有何作为?”
“不然!”胡宗宪很快地答说:“第一、我知道汪直在那里很有办法,只要他肯庇护你,自然有话推托,或者将你藏了起来;第二、只要你是在汪直身边,以你们的交情,以你的手腕、辩才,迟早能够把他说动。我有耐心等,一年两年不妨。”
话说到头了!徐海心想,此事已无须争辩,只看自己的意愿,肯不肯只是一句话。当然,自己如果肯照计而行,便还有许多话说,譬如关于王翠翘的安排之类。
这便使他又想起一个人来了,“大人,”他说,“我得先跟阿狗商量。”
胡宗宪笑了,笑停了说:“我已经在安排了。明天早晨你们就可以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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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胡宗宪悄悄移往陆家别墅——别墅中有一间地窖,挖得极大、极深,用意是防倭寇来侵时,可以暂躲。所以地窖的设计,颇费功夫,主要的是通风口极其巧妙,利用一口古老的枯井流通空气。只要备足干粮、清水,七八个人可以在里面住上三五天,不至于有气闷之感。
为了严密隐藏行踪,胡宗宪便以这间地窖为下榻之处。阿狗一到,亦在地窖中相会;不过,他不愿私下商谈,特地将徐海约了来,当然还有胡元规,一起开诚布公地会议。
“国家的安危,东南的祸福,就决定在这间土室中,操诸于我们四个人的手里。”胡宗宪面容严肃地说:“我们四个人,谁也不许藏私,谁也不许坚持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后付诸公断,如何?”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段开场白。首先阿狗便很兴奋,因为体认到自己是一个非凡重要的人物;徐海则感于他的诚意,态度亦就不自觉地有了改变;胡元规则是冷静地从利害得失上去考虑,特别注意到“言无不尽,付诸公断’这句话。
环视一周,看大家都是同意的神情,胡宗宪便向阿狗说道:“你先谈!桐乡是怎么个情形?”
阿狗想一想答道:“桐乡的情形,可以分三部份来说:第一、地方上由罗师爷出布告安民,有我们的人跟洪东冈的部下,合力维持,大致还算平静;第二、倭人因为我跟冈本有约定,他们置身事外,不涉是非,只等遣送,也不会有麻烦。”
“慢、慢!”胡宗宪问:“你不是说,陈东的部下,在煽动倭人吗?”
“是的!陈东的部下想煽动倭人,一路抢,一路窜,先回川沙老巢再说。冈本只跟他们敷衍,等我一到,听我的劝,决不会听他们的话。”
“那好!你再说第三部份。”
“第三、叶麻他们的部下,自然有点着慌,不过‘蛇无头而不行’,人心已经散了。他们的希望是能够多分一点东西,各奔前程。麻烦的是陈东手下的那批人,很不安分;倘或不赶紧处置,只怕要出乱子。”
“兄弟,”徐海问道:“吴四跟小尤放了没有?”
“没有放,放不得!一放,什么花样都拆穿了。”
“那么,陈东部下,现在是谁在为头?陈东的堂兄弟?”
徐海猜对了。陈东部下,目前由他的一个堂弟陈浩掌握大权。此人以前被抑于吴四,与小尤亦不相睦,所以虽知张怀等人散布的流言,说吴四、小尤吃里扒外的话不确,但并无追查吴四、小尤行踪的行动。这一点对胡宗宪处置桐乡的局势是非常有利的,所以他特别感到欣慰。
“太好了!”他说,“我还得问你句话,你这趟回去以后怎么说?”
“我说我见到胡总督了,胡总督很帮忙;不过他跟赵某人的意见不同,正在交涉。至于被软禁的几位头儿,都好好地在那里,不久定可以释放。”
“这是缓兵之计,很好。”胡宗宪一个一个看过来,视线最后落在徐海脸上,“我看桐乡这方面,只要我去一趟就行了。我想这样做:一到先拿陈浩开刀,杀鸡骇猴;愿意遣散的,从优发给川资;不愿遣散的,收编为士兵,交给你部下得力的人带。你看如何?”
“做得到当然最好。”
“你们看做得到,做不到?”胡宗宪问徐海与胡元规。
“愿意遣散的,大人打算发多少川资?”
胡宗宪想了一下说:“每人二十两。”
“每人二十两!大概有三千人,只要六万银子就打发了,恐怕没有那么便宜。”
想想也是。一个月要糜费二、三十万银子的饷,旷日持久,拖上三、五个月不算回事,那就是一百多万;如今想用六万银子了结这场灾祸,似乎看得太容易了。
“好吧!”他慨然说道:“每人五十两。”
“那还差不多!”胡元规说,“总还要争一争,而且也应该分个等级。照我看,平均每人七十两,至少要有二十万银子,才可以了结得了。”
“二十万现银,一时也不易筹措,元规,”胡宗宪问:“你能不能替我弄一半?”
胡元规凝神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我各处去借,凑得到十万银子。”
“好!你在五天以内备妥,我随时要提。这件事归我自己去部署,现在谈另一件大事。”
另一件大事就是徐海的假作被救,东渡去策动汪直来归。胡宗宪为了表示尊重徐海的意思,愿意暂避,让他跟阿狗私下商量。但徐海的态度已经改变,认为无此必要,因而仍旧由胡宗宪主持会议,细细说明了他的构想。
这在阿狗听来,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一时无法评断,此计是否可行?可是这出重头戏,必得他来扮演,所以非先听他的意见不可,他不开口,大家就都无话可说了。
茫然的阿狗,好久才能从历乱的思维中,找到一个头绪,他问徐海:“二爷,你看这件事值得不值得做?”
徐海考虑了一下,答说:“值得做。”
此言一出,胡宗宪如释重负,但阿狗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使得胡宗宪竟有些穷于应付。不过,反复质疑辨难,亦就等于商量好了一切细节。到得黄昏,一切计划皆已停当,阿狗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便赶回桐乡,连夜部署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