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草莽英雄

这天深夜,胡宗宪邀了三个人置酒密谈。这三个人是他的智囊,所参与的机密,是连赵文华都不知道的,更莫论俞大猷和卢镗。

这个三智囊:第一个是胡元规;第二个是罗龙文;第三个是徐文长——此人脾气极怪,高傲、耿介、偏执,但罗龙文有本事能把他收服。这个诀窃说穿了不足为奇,做起来却很难,无非“投其所好”。徐文长爱喝酒,弄好酒他喝;画得极好的画,弄上品的纸笔颜料,供他挥洒;爱骂人,就听他骂。

有一次徐文长喝醉酒骂人,竟骂到罗龙文头上,双眼翻白,一开口便是绍兴村骂:“入得那娘个罗小华!侬来笃弄个休头?”骂罗龙文卑鄙小人,柔媚取容,并且发誓决不受他的利用。最后,敲台拍凳地将罗龙文撵了出去。

第二天酒醒,有人将前晚上的事告诉了他,徐文长倒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一上午只喝着浓茶,坐在那里发怔。等得近午,罗龙文却又笑嘻嘻地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壮汉,肩挑一副担子,前头是50斤一罐的陈年花雕,后头一个大食盒,又卸去长衣,卷袖入厨,亲自用酸笋活鲫鱼做了一碗醒酒的鱼汤给徐文长喝。

徐文长喝了鱼汤,也喝了几杯酒,始终不发一言,酒到一半,起身画了一幅“李郭同舟图”,题赠罗龙文,从此结为祸福相共的至交。

当胡元规与有志的同乡在商议,如何能让徽州人抬得起头来时,罗龙文就主张捧胡宗宪出来剿倭;又出秘计,想物色一个人打入倭寇海盗腹心,却苦于找不到这样一个能当大任的人。偶而跟徐文长谈起,不想倒有了极大的收获。

原来徐文长跟四空交好,知道徐海出家,断指供佛的始末。这样一个与汪直有渊源而又志向才智俱皆不凡的人,岂非正宜于干此大事?

于是由四空的关系,徐文长跟慧远和法号“明山”的徐海见了面。慧远之为高僧,固不仅本人持戒谨严,能以德服人,更在统驭僧众,别具大智慧;而明山则不但不是一心念佛的和尚,根本就不是个和尚。因此,徐文长在杭州虎跑寺住了两天,到第三天,明山就脱却袈裟,头戴方巾,跟着徐文长到松江,跟罗龙文见着面了。

可是,他没有能跟王翠翘见着面——是罗龙文有意的安排,却出于胡宗宪的授意,为的是留下一着可制徐海的棋。这着棋,胡元规、徐文长、罗龙文都认为应该动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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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翘,”罗龙文开门见山地问,“你可愿意跟明山在一起?”乍闻此言,仿佛当顶轰雷,震慄失色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总知道,明山眼前在桐乡?”

“不知道!”王翠翘总算因罗龙文的一问,抓到了应对的头绪,“我倒听人说过,围桐乡的海盗,有个叫徐海。可是,我不相信!”她仰脸上望,双手合掌,似忏悔、似乞求的说:“他不会再干那一行了!”

“他要干那一行,非干那一行不可。”罗龙文的声音既快又急且重,让王翠翘听得字字清楚,而每一个字都像钉锤一样,重重地打在她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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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痛迷茫之余的王翠翘,忽然反弹出清醒的理念,“不会的!罗老爷,你一定弄错了。”她说,“明山也好,徐海也好,如果要回这条老路,他莫非会打听不到我,怎的不先来看我,我投到哪面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晓得我在什么地方?不过,我相信他不会忘掉我!我敢断定,他如果还了俗去当勾结倭人的海盗,一定会来看我,跟我商量进退行止,然而——”

“告诉你实话吧!”罗龙文笑道:“当日不见,正为今日之见留退步。如果徐海在那时候一见了你,我可以断定,不会有今日之事。这些道理不必去说他,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不愿意跟徐海在一起了?”

王翠翘想了一下答说:“我也说实话,能跟徐海在一起,是我的愿望,不过,我先得了解他的一切,不能贸然应承。”

罗龙文得意地笑了,而语声中大有感慨,“翠翘,翠翘!”他说,“你莫辜负了我一起苦心!我是造就徐海成一个英雄。

你本是美人,谁也知道。英雄美人,白首偕老,都要靠我,可也要靠你!翠翘,你先不要骂我,我是有意不告诉你徐海的踪迹,等告诉你了,当然因为其中有些讲不透、说不明的道理。只望你此去,修成正果,有朝一日安安稳稳地磕头谢诰封。”

“磕头谢诰封”是句多动人的话!王翠翘也做过各种美梦,若说锦衣玉食,眼前的境况也就差不多了,或者嫁个知心合意的人,布衣蔬食,同偕到老,也不是不可望之事。唯独朝廷的五花诰封,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而如今罗龙文却说“有朝一日安安稳稳地磕头谢诰封”,她倒真不知道这副诰封怎么才能到得了手?

她想到了。有一种情形,可冀诰封之荣,嫁人作妾生个荣宗耀祖的好儿子,当朝一品,为母请封——然而,这副诰封也得先让嫡母,除非嫡母已经有了诰封,而朝廷又特赐恩命,才能轮得到她。

这是多渺茫的事!王翠翘苦笑着说:“罗老爷,你休拿我开胃吧!我自己知道,没有那个命。”

“怎的没有这个命?翠翘你莫小看了你自己!”罗龙文很起劲地说:“江浙两省百姓的祸福,赵大人、胡大人的前程,还有,我们徽州人的面子,都在你手里。”

这话使得王翠翘越感困惑。凝神寻思,将前前后后的对答回忆了一遍,倏地想通了!

“原来,原来是要我劝徐海来归顺。”

“着啊!就是这话。”

于是王翠翘怔怔地又想:果然能劝得徐海来归,自是一件好事,什么功名富贵都不说,原是一条光明磊落的血性汉子,回头来堂堂正正做人倒不好,却去淌浑水落个洗不清的汉奸臭名声,何苦来哉?

转念到此,自觉为了徐海,办不能不挺身而出。然而她亦须自问,倘或劝不醒徐海,自己便也是淌了浑水,干这一行已经辱没了父母的清白,却又加了个“强盗婆”,是不是太委屈了?

委屈自然是委屈,为了徐海,为了罗龙文相待之厚,必得有承受这份委屈的打算——如何打算呢?她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好走,而这条路不妨说在前面。

“罗老爷,”她敛眉垂手,神色庄重地说,“去,我一定去!成功不成功,可真不敢说。如果不能和徐海双双回来,罗老爷,你须替我洗刷,王翠翘对得起朝廷。”

罗龙文善于鉴貌辨色,一听她这话,便知存着自裁之心。如此义烈,着实可敬,但就怕有了这个念头横亘在胸中,难免操之鲁莽,反倒误了大事,应该先提醒她。

于是他说:“翠翘,你的存心可敬,但决不至于如此!徐海一定会跟你双双归来。”

“为什么呢?罗老爷,为什么你有这个把握?”

“原是当初说好了的——”

“这话就不对了!”王翠翘抢着说,“既是当初说好了的,又何用我这时候再去劝他?”

“问得有理!翠翘,我一说你就明白了。第一,怕他迷失了本性,要你时时刻刻提醒他;第二,他做这件大事,得要个帮手。阿狗是好的,不过总隔着一层。”

“嗯,嗯!”王翠翘释然了。

这两个理由很站得住,王翠翘自觉亦唯有她能对徐海作这样重要的帮助。但是,最重要的话,罗龙文还没有说出来;这话很有关系,在王翠翘没有确实的答复,或者虽有确实的答复,并没有坚决的保证以前,他还不能告诉她,怕的是泄露了机密,会奇坏整个局面。

所谓确实的保证,是要她能保证在任何情况之下,能够不辱所命。这也就是说,只能她影响徐海,不能让徐海影响她——如果徐海迷失了本性,居然弄假成真,助倭叛国的话。

当然,这是无法要求王翠翘立誓罚咒的,而且这样做也没有多大的用处。罗龙文只有从她的态度中去考查,经过刚才的那一番折冲,他发觉她对这件事很认真,也很细心,这便是一种可以信赖的表示,他决定作一次赌博,将有关整个局势成败的一笔大赌注,投在她身上。

“翠翘,”他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你是巾帼中的须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大概只有四五个人知道,是关系重大的一桩机密——”

“罗老爷,”王翠翘抢着说道:“我先要请问你老,这桩机密跟我有没有关系,倘或没有关系,请你不要告诉我。”

“好!”罗龙文对她越有信心了,翘起大拇指称赞:“你懂得不随便参与人家机密的道理,真正难得。不过,你也可以想得到,如果跟你没有关系,我亦不必告诉你。这桩机密,不但跟你有关系,而且有极大的关系,要靠你转告徐海,而且要请你催他动手,才能成功。”

“既然如此,请罗老爷从头细说。”

“我先跟你谈桐乡的局势——”

桐乡的局势,依然紧张,城池不破,一半应归功于徐海的掣肘——当然,他的手法是很细密谨慎的,当相约会攻的计划决定以后,他或者暗中泄露,使得城中有所准备;或者在紧要关头松了一把劲,以致功亏一篑;或者设法在叶麻、陈东进攻的途中暗设障碍。这样二十多天下来,叶麻、陈东觉得恋战无益,打算抽身了。

然而抽身亦颇不易。因为胡宗宪先走了一着狠棋:当连战皆北,敌踪深入,他从石门脱困以后,激励疲惫之师,另调在外围监视的俞大猷、卢镗两军的一部分兵卒,烧毁或者击沉了所有倭寇海盗的船只。同时下令封河,所有东起嘉兴,西到杭州,北自湖州,南迄海宁这方圆两百里的内河,民船一律撤出,不准通行。这一来围桐乡的三股倭寇海盗,行动就不便了。

叶麻、陈东很着急,他们急于想回川沙老巢,但这一次掳掠所得,非常丰富,非有船装载不可。如果由陆路回川沙,除非单身脱走,否则车载背负,行动迟缓,官兵拦一阵、杀一阵,连人都到不了川沙。

于是,胡宗宪派人潜入敌阵,挑拨那“归思”特别浓厚的海盗,作为活动的目标,散播出颇能打动盗心的种种流言。

这种流言是说:胡宗宪因为朝廷特派赵文华征调重兵,南来督师,深为惶恐,怕皇帝因为他剿倭无功,将他下狱治罪,所以急于求和。但他又举棋不定,一则怕自己先提出求和的意思,倭寇海盗开的条件太高,不能接受;再则存着希冀之心,赵文华既然是知好,而且随带重兵前来,如能借他的力量,大大打个胜仗,那么事先求和便是大大的失策。

因此,叶麻、陈东的部下,都在暗中谈论,认为胡宗宪既有此意向,真是脱身的好机会。如今是连叶麻、陈东亦已听到这话,双方接触的机会快成熟了。

“现在穿针引线靠徐海,徐海怎么个做法,又要靠你!”罗龙文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翠翘,你想,你是不是很重要?整个局势的变化,你是个关键。”

这当然是过甚其词,有意抬高王翠翘的话。她细细听完,内心感到异样的兴奋,“罗老爷,”她谦虚着说,“徐海怎么样做法,当然是这里已经替他想好了的,我不过带句话而已。”

“岂止带一句话,其中长期大论的道理,神而明之的做法,都要靠你转达。说错了一句,就会坏了大事。”

“不会!”王翠翘答说:“这点聪明我还有。”

“好!那么,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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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相见,如在梦中,哪怕当年如胶漆似相投,形影难分,此时由于时间的相隔,彼此都觉得有一大段距离阻亘着,仿佛牛郎织女在银河两岸,唯有遥遥凝视而已。

终于是王翠翘先开口:“你变了!阿海!”

“阿海”二字既陌生、又亲切,多少年没有听人用过这个称呼,徐海突然觉得距离缩短了,很快地踏上几步,拉着王翠翘的手问道:“我怎么变了?”

“丑死了!”她皱着眉说,“你看你,穿的什么衣服?”

徐海是穿的一件名为“油疙瘩”的日本式浴袍,长可及膝,露出一双泥腿,自己看看形相亦觉不雅。当即答道:“你不爱看我这件衣服,我马上去换。”

说着,徐海便唤小喽罗打水,就在院子里脱光了,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换上了整套的衣帽鞋袜,打扮成一个秀才模样,方始再来跟王翠翘相见。

“这才是!”她满意了,“自己好好有衣服不穿,去穿得那种鬼样子!”

徐海笑了,“你倒一点没有变!”他说,“说话还是咭咭呱呱,半句不肯饶人的样子,而且也还是那样漂亮。”

“谢谢你,用不着你恭维我!”王翠翘问道:“我问你句话,这几年我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知道,当然知道。”

王翠翘所耿耿于怀的,是徐海还俗“落草”,事先没有跟她见一面,问问她的意见。而在徐海觉得一时不便解释,也不必解释,所以只是笑笑不答,或者有意顾而言他,因此,气氛便显得不大融洽了。

“我们吃饭吧!”徐海陪着笑说,“你老远地来,肚子一定饿了,什么话都等吃了饭再说。”

这可以算是一个暗示,到得晚饭以后,罗帏双携的当儿,有多少话不好说?王翠翘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她不能没有疑虑,因为就在这接谈的片刻,她发觉徐海已有了许多改变了。

第一是骄奢。泡来的一碗六安岕片,尝了一口说味道不正,要换洞庭碧萝春;等唤了碧萝春来,又说水不够烫,香味出不来。这份喝茶的讲究,跟他的身分太不相称。

第二是粗暴。就为了那碗茶的开水不够烫,他横起脚来就踹,把个小厮踹的捂着小腹蹲了下去就站不直了。这都是因为做了强盗的缘故;王翠翘决定要切切实实地拿他矫正过来。

因此,一到桌上,还未坐下,她就摇着头说:“这些东西我都不能吃。”

一桌子的珍肴。即令厨子的手艺差些,材料是好的,徐海不免稍有诧异之感,“怎么不能吃?”他问。

“我吃斋。”

“吃斋!你怎么不早说?我叫他们弄素菜你吃。”徐海说道:“夏天,倒是吃斋好!有最好的口蘑——”

“不!”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我吃白斋。”

“白斋”就是只吃白饭,“那怎么行?”他喊了起来,“看我的面上,你就开了斋吧!”

“罪过!”王翠翘嗔责着,“你怎么好说这种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那总不能吃白斋。”

“你别管我。我吃白斋!”

“好吧!”徐海赌气说道,“你光喝白开水,我也不管。”

话虽如此,却将自己面前用景德镇细瓷碗盛的一碗饭,推到了她面前。王翠翘有些好笑,但并未软化,一面将饭碗推了回去,一面说道:“我不能用这个碗。”

“这又是什么道理?”

“没有别的道理,我只是看见这只碗伤心。”

“伤心?”徐海诧异地,“一只饭碗难道也会惹起你的感触?”

“对了!一点不错。”王翠翘拿起饭碗,指着上面的花样说道:“这是人家做寿的‘寿碗’,青的松树、白的鹤,还有南极老寿星,上面烧得有字,还有人家老夫妇70岁的双寿。现在呢?寿碗在这里,做寿的老夫妇呢?只怕倭刀一挥,双双去见阎王了。阿海,你说,我看见这只寿碗,伤心不伤心。”

徐海勃然变色,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双眼斜睨着,不知他是在忍怒,还是在酝酿怒气?神情显得很可怕。四五个执役的小厮,都紧张地退缩一边,睁大了眼注视着。

见此气势,王翠翘亦不免有些惴惴然。她很机警地不再作任何火上加油的举动,可是也不会显出畏惧的样子,只是镇静地、矜持地,将一碗白饭拨出一半,注满茶汁,很从容地吃完。

等她放下筷子,抬眼看时,徐海已变得比较平静了。他的脸色苍白,双眼倦怠,仿佛很软弱似地,这使得王翠翘不忍之心,油然而生,若非有那些小厮在旁边,她一定会搂住他的头说,“干嘛气得这个样子,逗着你玩的!”

这样的动作和语言,在此时虽不便表现,但用关切表示抚慰的话,却还是可以说的,“怎么啦?”她问,“你怎么不吃饭?”

“我的胃口倒足了!”

等了半天,方有机会发这样一句怨言,王翠翘笑笑不理他,站起身来向一个小厮问道:“你看看我带来的人在哪里?”

她带来一妪一起,正为徐海当作宾客款待,找了几个掳掠来的妇女陪着在吃饭。小厮去探视了一下,叫做阿香的侍女,已经吃完,便带了来听候使唤。

“房间收拾好了?”

“我跟黄妈两个早收拾好了。”阿香回答说,“铺盖没有换。”

“为什么?”

“我看是全新的绣花被,好像人家新房里的东西,那又何必换它?”

“去换!”徐海接口说道:“换你们带来的铺盖。”

阿香愣住了。她不知道徐海是什么意思?一只眼睛从他看到王翠翘,脚步却不曾动。

“不错。”王翠翘有意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去换。”

接着,她也跟着阿香走了,却特意回眸看了徐海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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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什么意思?”徐海神色凛然地问:“你是存心要来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王翠翘先不答他的话,却向后房问道:“阿香!前后房门都关好了没有。”

“都关好了!”徐海抢着说明:“前前后后,没有一个闲人,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这一下,王翠翘长长地舒了口气,神态变得很闲豫了。一面坐向妆台,取下铜镜上的锦袱;一面答说:“你当我发疯了?

跑到强盗窝里来跟你过不去,好惹得你发火,一刀杀了我!”“一刀杀了你?”徐海有着啼笑皆非之感,“亏你怎么想来的!”

“说实话,如果你迷失了本性,我倒情愿你一刀杀了我。”

“这话从何而来?”徐海倏地起身,急急走到王翠翘身旁坐下,扳转她的肩来,定睛注视着。

这神情很可怪,而且炯炯逼视,也令人不安。可是,王翠翘知道,自己决不能有丝毫退缩的表情,否则,说服他的力量就会减弱;因而,同样地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含着一种接受任何挑战的意味。

这样的反应,反使得徐海满意。他需要知道的是,王翠翘是否仍如以前那样对他忠实;也需要知道她够不够坚强得可以跟他共历艰险。而她的眼神给了他正面的答复,他觉得可以开始作没有丝毫保留的谈话了。

“我怎么会搞成今天这种样子,你知道不?”徐海将声音压得极低。

“知道。”王翠翘答说,“不过,是最近才知道。”

“谁告诉你的?”

“你想呢?”

“罗小华。”

“嗯。”王翠翘又说,“我就是不明白,你当初为何不跟我商量这件事?”

“那是因为我对你还不十分了解,以为告诉了你,会让你为我担心——这些,都不必去说它了!我只问你,你何以会觉得我迷失了本性?”

“你自问呢?”

“没有!”

“那就行了。这一点也不必再去说它。我们谈正事。”

说着,王翠翘从高耸的云髻上拔下一支镶翠的金簪,轻轻一转,化成两截。原来那支金簪做成活络机关,镶翠的一端捻开,下半截是个中空的金管,里面藏着一小张极薄的竹纸,王翠翘用针挑了出来,交给徐海自己去看。

字只有芝麻般大,移灯过来,仔细辨认,看出是罗小华的笔迹,上面写的是:“请三日内解围,余由翠转达。”

“3日,3日!”徐海踌躇着说,“3日内怕不行。”

“那就5天。”

“喔,”徐海很注意地问说:“你作得了主?”

“不能作也得作。”王翠翘答说,“我是这么想,人家催你,当然话要说得紧些,如果你3日之内办不成,勉强行事,坏了大局,必不是他们所乐见的事。”

“说得对!明天我就筹划,如果3日之内办不成,总也可以知道哪天办得成。我先通个信去。”

“这样最好。”王翠翘说,“还有许多话,回头再谈。”

这是暗示徐海,不妨在枕上密语。由此却提醒了他,觉得有句话必须先弄清楚,“你那两个怎么样?”他问,“说话要避他们不要?”

“要!”王翠翘答说,“这两个人是靠得住的,不过像这样的大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就是了。我们上床谈去。”说着,便伸手去解她的衣纽。

王翠翘随即按住了他的手,而且也扭着身子挣扎,口中还喊着:“不要,不要!”不过,这些都是故作姿态,只要徐海不理她,她亦不会坚拒。

终于探手入怀了!摘开肚兜上的金扣子,徐海触摸到她滑腻如酥的胸前肌肤,不由得血脉偾张;想到积年相思将倾于一旦,紧张得口干舌燥,喉头竟起痉挛,咽咽有声地干咽着唾沫,就像猫儿发现了一只肥硕的耗子似的。

“你不但是个花和尚,”王翠翘笑着骂他,“还是个色道饿鬼。”

“对了!”徐海涎着脸答道:“昨天中元开地狱门,我就是那里逃出来的。”

说着,拥住她和身一滚,倒在床上,疯狂地吻遍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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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明,擂门如鼓,双双惊醒的徐海和王翠翘,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定神仔细辨认,听出敲的是院子前面的垂花门,并且听出阿香的脚声,是去应门了。

“我昨晚上关照过的,别来打搅。现在看样子是出了急事!”徐海起身下床,“我看看去,你睡着别动,没事我还回来陪你!”

“谁要你陪?我也要起来了。”

等她下床,穿着整齐,徐海还未进屋。直到漱洗即毕,方见他匆匆地走了来,一进门就说:“快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

听得这话,王翠翘与阿香无不诧异,“慢点!”王翠翘问,“走到哪里去?”

有阿香在旁边,徐海迟疑未答,阿香很知趣,随即端了洗残的脸水出屋,于是徐海低声说道:“刚才叶麻子送信来,桐乡城里百姓跟官兵闹了点纠纷,他认为这是民心士气,将要瓦解的迹象,约我今天中午会攻,非把铜乡城奇了不可。”

“啊!”王翠翘失声惊呼,“那可坏了!”

“你别着急!我决定抽他的后腿,已经传令,后队往西撤,我们最好也要快走,赶中午以前撤完。这一来,叶麻子一定着慌,也要撤走。”

“什么?”王翠翘不信似地问:“你是说桐乡就此解围了?”

“一点不错!不过,麻烦马上会来。”徐海脸色变得凝重了,“说不定他今天晚上就会来找我。”

“是兴问罪之师?”

“也很可能。”徐海想了一想,突然面现喜色,“不用他来找我,我先找他。”

说完,匆匆忙忙奔了出去。王翠翘不知道他去作何部署?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中午之前,一定得走。因而将黄妈和阿香都唤了来,动手收拾随身行李箱笼。

不久,徐海去而复回,后面跟着一个人,正是阿狗,“我们往西走,先到石门息脚。”徐海指着阿狗说,“我把你们交给他了!”语声一落,脚步移动,不等王翠翘发问,便又走了。

一出大门,徐海召集手下头目,说知去向,然后带着4名随从,跨马向东,绕过桐乡南城,来到了叶麻、城东的地界,但见喽罗纷纷,整顿云梯,检点钩索,攻城的准备工作,已快部署完成了。

这时叶麻已经得报,徐海急驰而来,心中不免疑惑,攻城在即,不在他自己的地方指挥督战,而亲自来访,必有不能派人传递的话要说。因此,叶麻先自迎了上来,半路中相遇,彼此收一收缰绳,就在马上交谈。

“叶老麻,”徐海开门见山地说,“我的队伍撤走了!”

“为什么?”叶麻惊问。

“我要投过去了。”

叶麻是个草包,又容易动肝火;一听徐海这话,勃然大怒,用宁波话大骂:“西娘个屁!你吃里扒外,抽我的后腿!”

接着便是“划”地声,一马鞭抽了过来。

徐海是早有防备的,马上一伏身,躲过鞭子,趁势右脚卸蹬、滚鞍下马,解下围在腰际的“缅刀”,临风一拦,挺得笔直,指着叶麻笑道:“来,来!你的头发养长了,该剃一剃了!”

这句调侃的话,是有故事的。一次诸酋会饮,酒酣兴豪,各夸武艺,都说徐海、叶麻为优,不分轩轾。叶麻不服气,自以为出类拔萃,无人可敌。于是徐海在大众怂恿之下,与叶麻下场较量。一个用缅刀、一个用倭刀,都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徐海不敢硬拚;而叶麻却不知他心存顾忌,自恃力大势雄,一刀接一刀,毫不容情砍了过去。徐海只得一步一步退让,看看逼到墙角,已无退路,大家无不替他捏一把汗。

正待插身解劝时,忽见徐海一跃而起,刀光如电,往叶麻头上削了去。这下如果削着了,叶麻的性命不保,一个个惊骇得开不出口。等开出口来,却是一脾气

彩声,原来徐海手下极有分寸,只削去了叶麻的一顶新头巾,断发纷飞,头皮却丝毫无损。

叶麻记起这段往事,不免羞惭,锐气也就倒了。于是徐海一笑收刀,走向树下坐着,等叶麻来说话。

“你总有缘故吧?”

“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投过去?叶老麻,今番不比寻常,你莫要成天抱着婆娘睡觉,也不睁开眼看一看。”

“怎么了?”叶麻答说,“眼看桐乡要奇了。活捉了阮鹗,怕胡宗宪不来跟我们讲和?”

“是不是!所以说你不睁开眼睛看一看!”徐海斜睨着他冷笑,“赵文华已经到了,他带了多少兵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我就不必吓你了。且说桐乡,奇不破得了,先不去谈他;你说活捉了阮鹗,胡宗宪就会跟你讲和,这把算盘完全打错。如今是赵文华作主,不是胡宗宪作主;赵文华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他跟阮鹗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救他?”

叶麻不作声,但却在徐海面前箕踞抱膝,双目正视,是准备着好好谈一谈的样子。

见此光景,徐海越发摆出心有成算,充满自信的神态,“说来好笑,朝中竟把我们看成器兵要夺他朱家天下似地;各省出了名的乡兵,差不多都调来了,户部催饷,文书雪片般飞!叶老麻,你倒想,你换了赵文华,肯不肯为了阮鹗一条命,就此罢手?说实话,今天是他亲老子在你手里,他也救不得,几十万兵调了来,原封不动退回去,等于上千万银子的饷,白白摔在汪洋大海里,天下有这么个道理吗?”徐海以手作势,在叶麻项后轻砍了一下,“除非他不要这个吃饭家伙了!”

“照你说,我的打算是落空了!”

“光是落空,也还罢了,只怕还要人财两空。”说到这里,徐海招招手,唤叶麻坐近来,低声说道:“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你道赵文华打的什么主意?他是学的‘黑吃黑’的法子:看准了我们水路没有船,陆路只好光身走,打算将这方圆两百里地,团团围住,困死我们。那时候,我们辛辛苦苦积聚的一点东西,他就吃定了。”

“吃个卵胞!”叶麻跳起身来骂,“娘卖×的赵文华!我一把火烧了他!”

一把火不是烧赵文华,是烧他们掳掠所得的一切财物。徐海理会得他的意思,又看他满脸大麻子,粒粒发红发亮,知道他真气坏了。此时不宜用话激他,和颜悦色地拉拉他的手说:“你坐下来,我还有话。”

“你说!”叶麻余怒未息,“‘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总有一天叫赵文华吃我一刀。”

“你不要气急。一把火烧了他,这一点我也想到过,犯不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投过去,看看风色再打主意是上策;趁赵文华所调的兵还没有到,拚着我们的东西不要,跟官兵买条路走,是中策;照你的办法是下策。”徐海紧接着说:“我决计用上策。”

“不对!”叶麻摇摇头,“照我看,你的上策是中策;中策才是上策。”

“你还没有想通,投过去人财两全,怎么不是上策。”“什么?”叶麻急急问道:“投过去了,我们的东西,还是我们的?”

“当然。否则我为什么要投过去?”

“哪有这样好的事?我不信。”

“那可没有办法了。”徐海站起身来,“只好各走各的路。”

“慢点!”叶麻拉住他的衣服,愣了一会问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好事?总有个道理在内吧!”

“你要这样说,我自然会告诉你其中的道理。你要晓得,赵文华带兵打了胜仗,就显得胡宗宪毫无用处。他为自己的前程、自己的脑袋着想,一定要在赵文华不曾动手之前,先拿事情了结;所以,只要我们肯受招抚,他什么条件都肯答应。”

“你的话倒有点道理。不过,”叶麻诡秘地笑道:“是你自己这样子想出来的吧?”

语中有不信之意,徐海不以为忤,平静而认真地答他一句:“胡总督特为派人来接头的。”

竟是真的已通款曲!叶麻原以为是他一厢情愿想投过去,不道是两厢合意,这就不能不格外重视了!

于是他问:“来接头的是谁?”

“我最信得过的一个人,是我的老相好。”

“是——?”叶麻想起徐海曾提到过,杭州有个名妓,与他情分极深,却一时想不起名字。

“王翠翘。”

“对了——王翠翘。”叶麻开始徘徊踌躇,时而低头,时而仰望;时而喃喃啧啧,一个人鼓捣了好一会,站住脚对徐海说了三个字:“要卜卦。”

“好!卜卦。”徐海毫不迟疑地同意,“一切听卦来断。今天你暂且收兵。”

这是势所必然的,叶麻随即下令:“今天不攻城了!什么时候再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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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善卜卦,是他能够在诸酋之间,隐然成为“盟主”的一个主要原因。

他的卦,好比江湖郎中的“说真方、卖假药”。周易六十四卦,卦象卦辞的解释,出自慧远老法师的真传,确有许多精妙的开示。但是,卦是假的——徐海想哪一卦,就出现哪一卦。

他的卦,是独创一格的金钱卦。六枚定制的镀金铜钱,中无方孔,亦无字迹,正面是从左到右,横连的一画;反面是中断的两小画。先取3枚金钱一掷,倘或全是正面,那么“乾三连”便是乾卦。反过来,自然是“坤六断”的坤卦。再投另3枚金钱,看它的正反、合成一卦——这6枚金钱,是徐海觅巧匠特制的,中灌水银,像假骰子似地,要它出什么就是什么。他玩这假卦,就是为了接受罗小华的敦劝,投倭卧底以后,打算着借这假卦来愚弄叶麻之流。

当然,这不但要掷卦的手法好,还要说得好。徐海本来长于口才,在虎跑寺又冷眼旁观,偷观了知客僧应付各类施主,见机行事,借假卦操纵全面,十九能够得心应手。偶然也有失灵的时候,他很聪明地解释,不是卦不灵,是卦象深奥微妙,他的学力不够,还看不透。因此,叶麻等人始终深信不疑,遇有疑难大事,还是要请他卜卦取决。

卜卦是件很郑重的事。徐海等叶麻、陈东、洪东冈、黄侃,还有王亚六、吴四等一班大头目到齐,宣布了卜卦的原因。然后点烛焚香,礼拜祷祝,行完这套仪式,方始将供在桌上的6枚金钱取在手中,分两次掷在青砖地上。

卦象是五断一连。前3枚是“坤”,后3枚两断一连,是八卦中的第四卦,象征为雷的“震”。

“下震上坤,是个复卦。”徐海异常满意地,“这卦太好了!”

“好在哪里?”

徐海正要回答叶麻的话,陈东抢着问道:“慢来,慢来!我先要弄清楚,什么叫‘复卦’?”

在诸酋之中,徐海唯独对陈东不敢小看,因为他也读过书,曾做过日本萨摩藩主的书记,读过许多日本古籍,肚子里的怪花样很多,有时猝然一问,能使徐海瞠目不知所答。不过,此时的询问,是无论如何难不倒徐海。

“复为修身之卦。”徐海很从容地说:“什么叫复?复就是回头。往而不复,其道必穷——。”

“老徐,”叶麻大声说道:“请你不要掉书袋!”

徐海点点头,用浅俗的比方说:“譬如走路,一直走到头,总有走不通的时候,这就叫‘往而不复,其道必穷。’俗语说的,物极必反,就是复卦的道理。一年四季,冬天完了是春天,就是复!如果冬天不复,一直冷去,五谷不生,一个人不冻死也要饿死了。所以,做人一定要懂复,就是回头!”

“照你说,回头是岸。”陈东问道:“所以我们要投过去?”

这话带着质问和讥嘲的意味,也就等于想否定卦的指示。

徐海为了维护金钱卦的权威性,毫不犹疑地答说:“一点不错!这个复卦当中说得很清楚。你们看,坤卦在物是地、在德是顺、在方位是西南;震卦在物是雷、在德是动、在方位是东。这意思是说,我们要归顺,就要移动,如今胡总督在嘉兴,方位是东面,我们桐乡在嘉兴的西南,卦象中明明白白指出:在西南的我们,要向东面移动去归顺。强盗做得够了,回头去讨一道荣宗耀祖的诰封,有啥不好!”

“说得对!”洪东冈立刻拉着黄侃、王亚六走到徐海身边。

“你看呢?”叶麻向陈东问道:“怎么样?”

陈东一心想回日本,不愿受朝廷招抚,可是卦象如此,不便违反。踌躇了好一会答道:“归顺亦不一定要讨诰封。只要不反就是了!”

“这话很有道理。”叶麻一下子被提醒了,“老徐,我想出一条路,你替我们去说。”

“可以。你倒说说看,是怎么一条路?”

“我们讲和,就算归顺。也不要做他们的官,他们肯派船把我们的东西装回川沙,两下就此算和。”

徐海沉吟了一下答说:“说,我当然可以派人去说,不过胡总督肯不肯答应,我不敢包。”

“没有人要你包。”陈东接口说道:“第一,要1000条船;第二,要半个月之内找齐;第三,这半个月之中,如果官兵想趁火打劫,那就什么都不用谈了。”

徐海笑一笑,很沉着地说:“老陈,顺风气不要扯得太足!俗语说的‘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事情才做得到。”

陈东没有作声,可也没有任何接受劝告的表示。这种深沉莫测的态度,使徐海颇有警惕之心;觉得整个情势虽不乐观,但陈东不可不防,也许需要有一套单独对付他的策略。“我看今天只能谈到这里了!”叶麻作了个结论:“既然卜出来的卦是这么说法,只有大家讲和,现在请老徐替我们去接头,看对方如何回话,再作道理。不过,应该有个期限。而且老徐要有‘肩胛’,倘或我们按兵不动,官军倒来上一记暗算,这又怎么说?”

“这一点请大家放心。”徐海拍胸说道,“我人在这里!如果是我失算,连累了大家,该杀该剐,听僻处置。”

这也不是一个确实的保证。腿长在徐海身上,如果拉着他的人马投了过去,甚或吃里扒外,反过头来打自己人,又如之奈何?不过既然共事,不便过分表示不信任,所以叶麻不再说下去,只有提高警觉,见机行事。

反倒是徐海自己,作了进一步的表示,“谈到期限,我不敢说;不过赵文华的兵快到了,胡宗宪当然也希望这件事要办得快。我看这样。”他很清楚地说:“我派一个人,请各位也派一个妥当可靠的人,一起到嘉兴去谈这件事。各位看,怎么样?”

“这个办法可以!”一直沉默着的陈东,首先附议,“我们就商量一下,看派哪个去?”

其实是陈东想派个亲信去。商量下来,自然照他的意思,所派的这个人名叫江稻生,当时就跟着徐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