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夏至深秋,浙江、江苏仍旧大受倭寇的威胁。官军东追西赶,互有胜负。到了8月里,官军添了一支生力军——两员参将李逢时、许国,由山东招募了6000“民枪手”回浙江,在嘉定附近,与倭寇遭遇,李逢时挥兵进击,打了一个胜仗。
李逢时采取行动之先,并没有跟许国商议。许国既妒且恨,急于分功,因而亦单独行动,领兵突袭,也打了一个胜仗。可是乘胜追击,却中了倭寇的埋伏,山东的“民枪手”,对地形还不如倭寇熟悉,一战而溃,逃生无路,牺牲了上千人之多。
结果,许国中伏大败。不但损失了一两千人,而且也伤害了张经的威望,浙江由士绅到细民,都觉得他不如王忬。张经当然亦有他的看法。倭寇及海盗善于流窜,官军则有重重命令束缚;处处防区限制,纵使闻命即行,毫无延误,已落在敌人后面。到头来疲于奔命,虽强亦弱;这是很不聪明的办法。
因此,他与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人计议,决定了以静制动,逐步收束,诸道并进,包围聚歼的方略。当然,执行这个方略,需要大量的劲卒,因而上奏,请求加派狼土兵,克期报到,听候调遣。
奏疏到京,先到通政司,这个衙门消息最灵通,因为总司天下章奏出纳,各省军务吏事,凡须诗旨裁决的,通政司的官员,必须最先得知。
有个管摘录案由的小吏,是工部侍郎赵文华的耳目,每天都要见他一面,报告各省大小事故。赵文华听说张经有此一奏,突生灵感,认为自己打开困境的机会到了。
原来赵文华最近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差一点为严嵩所逐——他是浙江慈溪人,而年轻时却在京师国子监读书,国子监的长官名为“祭酒”,当时的祭酒,正是严嵩,很赏识赵文华的才干。因此,结下了日后狼狈为奸的因由。
嘉靖八年,赵文华中了进士,授职刑部主事。干到第五年上逢到考绩的年分,京官的考绩,名为“京察”,6年一次,逢巳与亥的年分举行。赵文华所得的考语是“浮躁”,降官山东东坡州同知。做了五六年,很搜括了一些银子,宦囊既丰,派人上京活动。平时严嵩已经入阁拜相,正要帮手,而且又受了一笔重礼,便将赵调为京官,赵文华亦刻意奉承严嵩、严世蕃父子,拜在严嵩的欧阳夫人膝下,列为义子。
由于严嵩的大力提拔,赵文华很快地当到了通政使,成为严嵩的耳目,内外臣工有弹劾严嵩的章奏,他总是一面搁压,一面通知严嵩,须作弥缝之计。为此,严嵩亦很宠爱这个干儿子,保荐他升任工部侍郎。
到了这一步,赵文华认为羽毛已经丰满,应该自己创一番局面了。于是秘密定下进行的步骤,第一步是上结至知,用重金访求。买到一张药酒的方子,如法炮制,献于皇帝。他在奏章中说:这种酒叫“百花酒”,他的老师严嵩,年逾七十而精神矍铄,就是服了百花酒所得的效验。
在西苑修道乞长生的皇帝,很欣赏百花酒。想到严嵩因为饮此酒而老寿,想跟他印证经验,便写了一张手谕,说明缘由,附着赵文华的原奏,派个小太监去问严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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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大惊!根本不知什么叫百花酒?从未服过,不明它的效用,如何回奏?
万般天奈,唯有据实奏复,说是“臣生气不近药饵。犬马之寿,诚不知何以然?”皇帝看答复如此,也就丢开在一边了。
严嵩却是越想越自危。因为他深知皇帝的性情,小心眼特多,如果修道之余,考查臣下,以为严嵩既有这样延年益寿的好药酒,不孝敬皇上而独自享用,这算是哪一门子忠臣?如是一怒之下,随便借个缘由,加以谴责,自己连怎么得罪了皇帝都不知道,岂不可怕?
于此可见,赵文华故意撒这个谎,是有意陷害。忘恩负义,阴险卑鄙到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便派人将赵文华唤到内阁,要问个明白。
“赵文华!”严嵩连名带姓地喊。
赵文华一听这语气,便知不妙;“普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地应声:“文华在!”
“你献了什么东西给皇上?”
“没有。”赵文华只有硬赖了。
“这是什么?”严嵩将他的原奏,从袖中掏了出来,“你是什么意思?我那里服过什么‘百花酒’?你瞎造谣言,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你还要脑袋不要?”
赵文华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磕头认错。严嵩不理,只管自己大骂,他的中气很足,越骂越起劲,以致惊动了同在内阁的徐阶、李本,说好说歹打圆场,才将严嵩的怒气,稍稍压了下去。
此时的赵文华已经气不可抑,徐阶动了恻隐之心,便劝严嵩:“相爷,叫他走吧!”
严嵩点点头,转脸向赵文华喝一声:“滚!”
谁知赵文华却还赖着不肯走,哀声叫道:“干爹——”
一语未终,为严嵩暴声打断,“谁是你干爹?”他向值堂的小吏吩咐:“把他拉出去!以后不准他来。”
赵文华不敢再放赖,委委屈屈地出了内阁,狼狈而回。自知这一靠山靠不住,则群起而攻,将有家奇人亡之祸。彷徨终夜,决定走内线去求情。
于是,通过严世蕃的关系,见到了欧阳夫人,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痛悔乞怜。欧阳夫人终于也心软了,答应替他设法转圜。
严嵩是住在西苑的,一个月才回府一趟。到了那一天,照例举行家宴,老夫妇俩并排上坐,由矮胖而瞎一只眼睛的严世蕃领头敬酒。照平时的情况,其次就该轮着赵文华上前,而这天自然不见踪影了。
于是,欧阳夫人便故意问道:“今天阖家团聚,怎么独独文华不来?”
“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严嵩骂道:“他怎么敢来?”
“咦!”欧阳夫人又故作惊讶状道:“你又骂了他?”
“岂止骂他,我要杀了他,这个畜生,枭獍不如!”
接着,便细道缘由,严世藩在旁心想,倒要看欧阳夫人如何解“老相公”的怒气。
“老相公,”欧阳夫人道“何苦生这么大的气?老相公当年在钤山善养浩然之气,没有想到你竟只是说说而已!”
“凡事看得破,独独这件事让我忿气难消。”
“文华不过一句话的错,就被你骂得狗血喷头,又不准他进府团聚。我看,”欧阳夫人停了又说道:“比这再大的气,你也曾受过。”
这是指他受夏言的气,严嵩当首辅的时候,架子很大。有一次严嵩设席宴请大臣,投递请客的书启,竟漏掉了夏言,严嵩发觉了,便在门外婆上红毡条,派人催请,夏言见他至诚如此,等严嵩三请四催,直至上灯方到。入席不久即离座,原轿回府。不久赵文华联络锦衣卫陆柄攻倒夏言,赵文华功不可没。
“那样的气,如今是否不记得了?”欧阳夫人言道。于是严嵩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了。
善观丈夫气色的欧阳夫人,随即重重咳嗽一声。这是一个暗号,赵文华早就贿赂了严府的下人,许他藏匿在廊下僻处,听得欧阳夫人的招呼,随即闪身出现,入厅便跪,一跪便哭。
“算了,老相公!”欧阳夫人又劝,“儿女总有犯错的时候,要打要骂都不妨,总不能撵出去。文华若是受了人的欺侮,也丢你的脸。”
严嵩无奈,只好崩着脸说一声:“起来!”
赵文华听得这两个字,如逢皇恩大赦,站起身来,换了一副神态,“干爹长,干爹短”地陪不是,又自己打自己的脸骂“该死。”严嵩纵有余怒,亦不能不假以词色。
话虽如此,恩遇大不如前。赵文华非常清楚,他们这义父义子是势利的结合,能做件事既可有助于巩固严嵩的君宠,又能有助于相府库藏的增加,那样才能尽释前嫌,格外得宠。
这件事,眼前就能做了!千载良机,万不可失。当夜便跟严世蕃商议停当,次日一早,奏上一本。
这一本是为了倭患猖獗,建议七事。第一件便投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之所好,建议遣派官员到江阴、常熟之间,望海遥祭海神;其次是命地方官遇有暴露的尸骨,必须掩埋,以期泽及枯骨,而得阴助。
第三件是增募水军;第四件是,苏州、松江、镇江一带的民田规定,一夫拥有百亩以上者,加重田赋,并预征官田赋税3年。
第五件,征募富家尽力输财,报效国家,等倭患平后,论功行赏;第六件,遣派重臣督师;最后一件,予通番旧党以及海盗、盐枭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有改过悔罪,并愿效力的确实证明,不妨先予以适当的名义,责成其人侦察贼情,甚至投贼“卧底”作策反的内应。
这道奏疏,关乎运务,当然发交兵部审议,奏复取旨。明朝的兵部尚书,有个特别的称呼,叫做“本兵”,既可以调兵遣将,亦可以视师督阵,集军政、军令大权一身,是六部中与吏部尚书同为关系紧要的重臣。因此选用兵部尚书的资格较严,膺选的当然也应该是第一流的人才。
可是聂豹其实没有什么长处。他的官运亨通是因为占了两个便宜:首辅严嵩的同乡、次辅徐阶的老师。有此两位阁老照应,加以凡有捷报,他都归美于皇帝的修玄,能获上天佑护,所以一直顺顺利利。
久而久之,皇帝却看出来了,此人是碌碌庸才。尤其当此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局势相当严重之际,聂豹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他不免失望。最糟的是,他还不能采纳人家的办法——赵文华所陈的七事,自然有可采之处;而聂豹认为都是空话,一无可取。
复奏送到西苑,皇帝震怒,降旨诘责:聂豹慌了手脚,自我转圜,认为五事可采,其中“苏松常镇民田,一夫过百亩者重课其赋,且预征官田税三年”,势必得罪在籍的乡绅豪强,“遣重臣督师”则怕张经心里不高兴。所以聂豹仍旧不能同意。
皇帝的看法恰好相反,征重赋是为了筹饷,足食足兵,方能师出有功。而遣重臣可以表示皇帝重视东南军务,激励将士用命。聂豹对这两件事,竟看不出它的重要,实在太差劲了,一怒之下,撤换了兵部尚书。
赵文华所奏的7件事,当然全都采纳;而且接受严嵩的建议,即派赵文华祭告海神,事毕在浙江督师。
在江阴望海遥祭,祷祝了海神,赵文华兴匆匆地到了杭州;船一靠岸,便不高兴,“接官亭”外并无总督的仪仗,显见得张经并未来迎接。
来接的是李天宠,颜色也是淡淡的,他说,总督因为有紧要公务,不能来接。接着递上张经的一分请柬,是第二天下午,为赵文华设宴接风。
赵文华大为恼火,到了公馆,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心里只是在想,如何想个法子,摆布张经,出口恶气,也立个下马威。
就这当儿,门官递进来一个手本,说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来拜。手本上附有履历,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做过山东益都、浙江余姚的知县,不久以前由宣化、大同巡按御史,调到浙江。
“我哪有功夫见他!”赵文华将手本往桌上一丢。
不见就得退回手本。当门官将要退出时,赵文华忽然心中一动,立刻发觉自己错了。在这遭受冷落的时候,难得有人来求见,不管他的来意如何,这分仿佛雪中送炭的情分总是可感的。何况,自己要摆布张经,便得先打听张经的情形,此人之来,岂非天假其便?
“慢着!”他急急喊道,“把手本给我,请胡巡按书房相见。”
一请到书房,全副公服的胡宗宪,要行下属见长官的“堂参”大礼,却为赵文华坚决地辞谢了,他的理由是,第一,彼此并无统属的关系;第二,他穿着便衣,又在书房,不宜行堂参之礼。其实,这都不是理由,他所以这样做,是要表示优遇胡宗宪,拿他当朋友而非部属看待。
胡宗宪当然也明白。他的目的,就是希望得到这样的待遇,才可以作进一步的深谈——他跟赵文华的境遇略相仿佛,亦是受了张经的冷落。在没有部督、巡抚的省分,巡按御史威风凛凛,无所不管。有了总督与巡抚,他们兼着右都御史与右金都御史的衔头,不但接管了他的一部分职权,而且对他还可以直接指挥。为此,胡宗宪深感委屈,想借赵文华的力量,争回失去的权力。倘或不能,至少也得设法通过赵文华的关系,让张经能够采纳他对防倭的主张。
他的主张是剿抚兼施。而张经专主攻剿,因而不理他的建议。至于赵文华,所奏七事的最后一件,与他的主张相合,相信必能谈得投机。当然,深谈之前,必先灌灌米汤。
“大人的奏疏,我已经从邸抄中拜读了。真正经天纬地的宏猷!宗宪回环诵读,越读越心折,实在不能不拜服。”
这一盏米汤稠得化不开,赵文华喜孜孜地问道:“原来你已经读过我的原奏。”
“是!”胡宗宪朗朗然地,将赵文华的奏疏背了一遍——也亏得他有那分强记的功夫,居然只字不误。
“老弟,老弟!”赵文华顿生知遇之感,激动地打断他的声音,“你不必再背了!我知道,我知道。且请更衣,我们好好谈一谈。”
胡宗宪没有带便衣,赵文华便教人将自己新装一件大红紵丝薄棉袍取了来,为他更换官服。同时吩咐厨房多备宵夜的食物,竟似要作长夜之饮的光景。
“老弟台,”赵文华毫不掩饰他对张经的不满,“皇上命我到浙江来督师,你想想我是什么身分!”他称张经的别号说:“张廷彝竟这等慢待我,真不知他其心何居?”
“是!”胡宗宪答说,“我亦替大人不起。只有请大人忍耐,看在他是老前辈的分上,担待一二。”
“他要摆老前辈的架子,我偏不卖他的帐!”赵文华紧接着说,“我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老弟,你跟我说一说,张廷彝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莫测高深!”胡宗宪作个无可奈何之状,“但见督部席不暇暖,今天阅兵,明天看防务,仅仪道途,也够辛劳的了。”
语含讥刺,赵文华心想,看来他对张经亦颇不满,不妨跟他共心腹。转念又想,世途险忁,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张经意存猜忌,特地派他来侦伺动静,甚至“卧底”,亦未可知,自己不可冒失。
这样一想,口头便谨慎了,“张廷彝就是架子大些。”他说,“论才长是不错的,经略两广,干得有声有色,很得士官的信服。朝廷征西南狼土兵而以张廷彝主持全局,因事择人,是很高明的一着。”
胡宗宪愕然,何以口风一变?细想一想,恍然大悟,赵文华是心存疑忌,有意试探。这也难怪,彼此初见,没有交浅而言深的道理。
不过,双方地位不同,只许他出语试探,不许自己试探他。而且亦不必亟亟于表见,只要殷勤相待,诚意自见,就会一天比一天来得信任。
于是他只谈谈风土人情,看赵文华有些意兴阑珊了,便即问道:“大人行馆寂寞,不知如何消遣长夜?”
“有什么好消遣的?无非一个人吃闷酒。”赵文华忽然问道,“可有什么驱睡魔的奇书怪书?”
何谓奇书怪书?胡宗宪不甚明白,不过想来总是些有费脑筋而可以奇闷的闲书,因而答说:“近日坊间就出了几部稗官说部,情节新奇,文笔甚细,略可一观。”
“呃,是灵怪,还是胭粉?”
这一说,无异明白表示,喜爱这两种稗官说部。胡宗宪答道:“有灵怪,也有胭粉;有新刻印的,也有钞本。”
“还有钞本?”赵文华兴致来了,“我在京里,这些东西也看得不少,却从未见过钞本。想来必是罕见的好书,叫什么名字?”
“叫《西游记》。却不是前朝丘处机所作;各回事异,这部《西游记》说的是大唐高僧玄奘,西天取经、历尽诸般灾难,如何化险为夷的故事。”
“这是灵怪!老弟可有这个钞本?”
“我可以借得到,只是其中有些关碍,不敢进献。”
“怕什么?”赵文华问,“是何关碍?”
“借古喻今,不免讽刺时事。”
“那也不要紧!”赵文华越发心热,“我倒正要看看,讽刺些什么?”
“看不得,看不得!”胡宗宪故意摇着手说,“其中的忌讳极大;大人不看也罢!”
“怎的?”赵文华转为怀疑,“莫非颠倒黑白,说严阁怎么来着?”
“倒不是!是影射皇上在西苑修道。”
“喔,”赵文华更要打听了,“修道又如何?”
“中间有一段,说唐僧师徒到了一个国度,名为车迟国;那里的国王,专门宠道灭僧。”
“啊,啊!倒有点像。”赵文华问,“后来呢?”
听得这一说,赵文华越发要看。胡宗宪亦格外巴结,一回到家,便亲自在书房中检起了《西游记》的钞本,另外取了些新刻的《肉蒲团》、《灯草和尚》、《贪欢报》之类的禁书,用块锦袱包好,命一名得力家人,专送赵文华行馆。不具函札,亦无一字题识,因为《西游记》讥刺皇帝,非同小可,所以不留任何笔迹,防备可能发生的后患。
到得第二天一早,赵文华着人来请,说是即刻请到行馆相见,有要紧事商谈。胡宗宪不敢怠慢,依然衣冠谒见,赵文华这一次更亲热了,是在卧室接见。
这就太亵慢了!胡宗宪虽无不快,却不能考虑官常。公服见大官于私室,置朝廷的名气章服于何地?倘或言官参劾,至轻的罪名,也是革职。是不是值得,不能不估量一下。
但事实上已不容他踌躇,因为赵文华已从卧室中迎了出来,“汝贞!”他像对待熟朋友似地,唤着胡宗宪的别号,很高兴地说,“你送来的书,我都看了。‘车迟国’那一段,真是妙得很!此外,《灯草和尚》匪夷所思,也好!你请进来坐,我有件事奉托。”
“是!”胡宗宪无奈,只有跟了进去。
“这些胭粉传奇,市面上多不多?”
“大概不少吧!”
“请你尽量搜集,以新为贵。”赵文华说,“再要请你找几名好书手,等我挑它几部好的,重新抄过。”
“是!”胡宗宪问道,“大人是要送京里的朋友?”
赵文华不即回答,显然是在思量,需要不需要承认?胡宗宪本是随口一问,见此光景,意会到自己这句话问对了,因而很注意地凝视着。
“我不瞒你!”赵文华终于承认了,“东楼很好此道,我是替他搜罗。”
东楼是严世蕃的别号。胡宗宪心中一动,以此因缘,交结权贵,说起来是太卑鄙了些;但是,权贵果然如此交结,又何必放着捷径不走?事到如今,无须畏首畏尾!反正只要上了路,自己有自己的趋向,功罪千秋,后世自有定评,不争在这一时。
这一转念之间,主意完全打定,从容说道:“大人的吩咐,我自然尽心遵办。不过大人与严公子是昆季,在我,素无渊源,不敢冒昧。请大人在严公子面前,不必提起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将先擒之,必先纵之”的手法,怕自己“差使”干得太巴结了,赵文华会生疑忌之心,怕他越次结交,特意表明心迹,好安他的心。
“汝贞,”赵文华拍拍他的肩说,“慢慢来!东楼亦是很爱朋友的人,像老弟台这样通情达理讲义气,他亦一定另眼相看。慢慢来,慢慢来,都包在我身上就是。”
相见才第二面,而赵文华有此表示,可算推心置腹的了。
胡宗宪深感安慰。不过,表面不能不矜持,只庄容颔首,表示感谢。
辞出行馆,在归途中回想昨晚至此刻与赵文华两次交往的情形,胡宗宪不辨自己心中是何感觉?用这样卑琐的投赠,订立交谊,当然是一件可耻的事。而原以为赵文华骄态自大,难以亲近,却不想如此轻易地结成深交,自也不免欣慰。他心里在想,不论如何,情势已经变化过了,自己委屈于张经、李天宠之前,日子可能不会太久。一旦振翅,如何高飞?从此刻开始,就得好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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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总督衙门格外热闹,轿马纷纷,冠盖云集,来赴张经所设的盛宴。宴会是专为赵文华所设,满城文武,奉邀作陪,还传了最有名的一个戏班子,在筵前伺候。
赵文华见此排场,心中略略脾气了些。可是,张经的礼数虽隆重,神态却很冷漠,只淡淡地敷衍着,既不问赵文华到浙江来的使命,亦不谈他自己如何部署军务。貌合神离地寒暄了几句,向左右使个眼色,便有人来启禀:“席面已整治完备,请贵人入席。”
筵席设在花厅中,一共9桌。居中一席,赵文华首座,张经和李天宠相陪。廊下教坊,咪哩吗啦,吹打了一阵;张经和李天宠应着乐声,依次敬酒。然后有个青袍工,跪在红氍毹上,高捧一个戏折,请赵文华点戏。
将戏折子接到手里,赵文华不看先问:“是南曲还是北曲?”
“是北曲。”
“既是北曲,”赵文华看了张经一眼,“就演唱《中山狼》吧!”
怎么点了这出杂剧?满堂陪客,无不诧异。当然,张经不能无疑,更不能无憾。
于是座客中便有了声音极低的交谈。谈的是《中山狼》——有这样一个寓言:战国之时,赵简子大猎山中,猎到一头狼。随从中有位东郭先生,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为狼请命。到后来,这头被救的狼,反而咬死了东郭先生。因此世人以《中山狼》譬作恩将仇报的不义之人。杂剧《中山狼》出诸一位大名家的手笔,写此一剧,并非偶然,亦有一段本事在内。
这位大名家姓康名海字对山,陕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博学能文名满天下。正德初年,大珰刘瑾当权;颇想延致康海于门下。康海怎肯依附太监?任凭刘瑾如何卑词厚币,他只是落落寡合。
同时又有位大名家李梦阳,宇献吉,才思雄伟,以复古自命;平日论文,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他亦是弘治的进士,在做江西提学副使时,得罪了刘瑾,被捕下狱。想来想去,自己的一条命只有康海能救,便托狱卒递出一张纸条,送给康海,上面只有11个字:“对山救我!唯对山有能救我!”
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康海自负高才,平时不肯向李梦阳低头,所以彼此并不和睦。但李梦阳那句“唯对山有能救我”,却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这是顶极高明的“高帽子”,一下子激发了康海责无旁贷的侠义之气。
当然,李梦阳那句话中,已明白表示,他的生死操在刘瑾手中;而刘瑾又唯康海之命是从。康海自己亦有此把握,所以毫不迟疑备车直奔刘瑾的私邸。
刘瑾几次去拜访康海,他都预先避去。此时听说康海来回拜,大喜过望,开正门迎接,备酒款待,奉诸上座。等刘瑾说了无数仰慕的话,康海开口了。
“从前唐玄宗信任高力士,宠冠群臣;而高力士竟为李太白脱靴。刘公公,你办得到吗?”
高力士亦是太监,拿他相比,刘瑾觉得也比得过,当即毫不在乎地答道:“怎么办不到!康先生,你就是李太白,我马上来服侍。”说着,真的要离席。
“不见得!”康海摇摇手:“李梦阳高于李太白,刘公公你不肯救他一救,为什么倒肯替李太白脱靴?”
刘瑾明白了他的来意,随即答说:“这是朝廷的事。既然康先生吩咐,等我来想办法。”
康海知道事情成功了,欣然称谢,与刘瑾饮了一夜的酒,方始别去。到家不久,李梦阳来拜——刘瑾已经将他释放了。
这是正德三年的事。两年以后,刘瑾事败,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纷纷上奏弹劾,刘瑾骄恣不法的罪名,共有三十余条,结果凌迟处死,亲属15人,尽皆论斩。此外刘瑾的党羽,或者死刑,或者充军,或者革职。
康海亦牵连在内,以致革职。他之与刘瑾交往,是因为救李梦阳的缘故,事出无奈,照常理而论,李梦阳理当挺身而出,为他洗刷,即使不能免罪,清誉可以无损。谁知李梦阳竟袖手不问,因而康海才有《中山狼》之作。
康海写中山狼是为了骂李梦阳,然则赵文华点这出杂剧,可又是骂谁呢?许多人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想求得解答,而唯一能够意会的,只有一个胡宗宪。
有些人知道,张经能膺此重任,赵文华在其中多少有促成之功。但就职未几,还没有什么作为,自然也就谈不到忘义或者报恩,赵文华怎能骂他是中山狼?
甚至在张经自己也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想法。因此,在一度错愕不快之后,随即泰然了。
在他的自觉是泰然,而在赵文华看,却是傲岸与冷淡,便愈觉得这出中山狼是点对了。于是口中有酒,眼中有戏,而心中有事,默默地打算着,一定得好好参他一本,才能消得下心头的一口闷气。
杂剧照例是四节,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完毕,接下来就该放赏了。
到得曲终酒阑,宾主都已有倦意,当然也就不会再谈什么公事。不过张经在送客时,却有一句话,约赵文华次日上午到总督衙门会面“谈谈。”
只不过“谈谈”吗?赵文华暗中冷笑。第二天有意鸣锣喝道,盛陈仪仗十二面,高脚衔牌,第一面“特遣祷祀东海”;第二面是“奉旨督察军务”,成对并行,位居前列,十分煊赫。
到得总督衙门,张经在花厅接待;因为谈的是军务,为了保护机密,不但花厅四周,警卫森严;而且得以参预的人都经过慎重选择,除了李天宠以外,就只有胡宗宪与恰好到杭州述职的苏松总兵俞大猷。另有一个指挥佥事,名叫王询,为张经掌管军报簿书,东南沿海备倭的情势,便由他作讲解。
王询的口才很好,办事亦很周到,特别装了一幅地图,按图讲解,使得赵文华容易了解,倭寇一共两万人,盘踞在黄浦江以东,北起川沙、南到柘林这方圆百里,三面临水的滨海之区。官军防守,即恃由北而南,折而往西,会合类江的黄浦江为天然防线。江面北阔南狭,所以防务亦以南面为重。
守这道防线的是三员大将。第一个即是在座的俞大猷,驻扎拓林以西的海口金山卫;第二个是游击邹继芳,扼守黄浦江西折之处的闵港;第三个是浙西参将汤克宽,把守位在金山卫之西的乍浦,看紧全浙的门户。浙东沿海各地,则由卢镗负责分守。
“官军的力量太薄,像俞将军所属的只不过300人——”
“什么?”赵文华打断王询的话说,“只有300人?”
王询看他惊诧的表情,深悔失言,只是他的机变极快,“此是指劲卒而言,所谓劲卒,是指打不散的士兵而言,以一当十,三百足抵三千。此外防守、巡逻、筑城开路,以至火夫杂兵还多得很。”
“那就是了。不然,吃空冒饷,十不得一,就太骇人听闻了!”
张经、李天宠和俞大猷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赵文华却是睥睨而言,得意在心,觉得到了杭州的这两天,唯有此刻的感觉,才稍为痛快些。
“浙江土著,疲软文弱,见贼先惧,打不得硬仗,唯有征调两广狼土兵听用。”
接着,王询翻开另一张地图,指出征调的狼土兵,来自湖广、广西两省。在湖广的是湘西永顺、保靖两土司的红苗;在广西的是瑶壮,分别征自江水、右江一带的南丹、东阑、那地、田州,以及归顺、恩恩两府。此外还有广东莞蛮蜑杂的一支土兵,善用长牌砍刀,亦经飞檄征调。
听罢讲解,赵文华问道:“许多狼土兵,早经降旨征召,不知到了几支?”
“如今只到得一支,驻扎苏州,是田州的土兵。”
“既有兵到,何不开战?”
“早得很,早得很!”张经接口答说。
张经认为实力未充,不宜轻举;必得等所征的狼土兵完全到齐,部署停当,然后诸道并进,一举成功,才是上上之策。
他的想法当然很有道理,只是说话时两眼上望,旁若无人。那种傲慢的态度,使得赵文华大起反感。不过一时无奈其何,便只好先忍着一口气。
就在以后那几天,广西、湖广的狼土兵陆续开到,屯聚在苏浙交界之处,城里城外,到处是奇装异服,面目黧黑的苗瑶生番。那一带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在狼土兵看来,真是到了花花世界,这些兵的纪律本来不好,难免骚扰,加以言语不通,易生误会,因而当地百姓闭门罢市,人心惶惶。张经得报,怕外患未消,内乱又生,星夜赶到嘉兴坐镇,亲自处理一切军民纠纷。
赵文华是等张经走了以后,方始从胡宗宪口中,得知其事,“太平有此理了!”他大为恼怒,“起码也得告诉我一声。这样子目中无人,我非参他不可!”
“大人歇怒!”胡宗宪提醒他说,“大人奉旨督察军务,亦何妨去看看狼土兵;让他们知道,大大亦是有权可以指挥的。”
“对极!”赵文华大为高兴,“我们一起走,要走在张廷彝前面,他到嘉兴,我们到松江。”
“是!不过,”胡宗宪迟疑着说,“松江是应天府管辖,浙江巡按,去了似乎不便。”
“怕什么?有我!昨天我给东楼寄书的信中,已经提到过你,相爷也会知道你的名字,一切都会包涵。不过,我先得办一件大事。”赵文华考虑了一下,作了决定:“这几天都是宜于出行的黄道吉日,我们准定后天走。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我那件大事也可以办好了。”
他的那件大事,是亲自动笔,草拟奏疏。他认为张经对他的态度,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眼前尚且如此,倘或狼土兵到齐,打了一个胜仗,更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决定动手拔掉这个眼中钉。
当然,一本参经不动。不过凡事要讲究步骤,第一本不妨简单些,主要的是留个伏笔。然后抓住把柄,狠狠打他,前后呼应就更有力量了。
动笔的时间并不多,构思却花了一夜,反复思考,终于想妥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说法。张经有才具,不能不承认,如说他一无是处,岂非就是指皇帝没有知人之明?不过,他到任以来,没有出过一次阵,也是事实。有才具而不肯打仗,其故何在?赵文华替他找到一个说法,当然不是如张经自己所说的,等待各路援兵到齐,大举进剿,以策万全;赵文华的说法是,张经是福建人,福建通倭的势豪甚多,所以张经虽才足以办贼,但为了怕他的同乡势豪与他为仇,有意按兵不动。
拜发了奏疏,赵文华随即启程到前方督师。胡宗宪虽然被制于张经与李天宠,不能过问军事,但地方政务,仍然由他监督;能监督便能指挥,下令钱塘县封了十来只大号官船,供赵文华乘坐。船头上衔牌罗列,旗帜飘扬,十分烜赫,运河中正当春水大涨,驶行极为顺利。
船到嘉兴,张经已接到报告,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他知道赵文华此来,胡乱插手,擅作主张,对于统一指挥,必然形成掣肘。可是赵文华究竟是奉了旨“督察沿海军务”的,纵然轻视,只能躲避,不能挡驾。那就唯有找胡宗宪来理论了。
因此,他派了一个差官到赵文华的船上,一面投贴问候;一面传召胡宗宪到行馆问话。胡宗宪知道此行不会有好嘴脸,但无可诿避,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你跑了来做什么?”张经一见面就沉下脸来责备,“我在嘉兴,巡抚在桐乡,省城里没有人,全靠你多照应,怎么擅离职守?太不顾大局了!”
这“擅离职守”4字,岂是轻易可以当得的?胡宗宪当即答道:“大人,这里亦是我职守之地。”
“有我在!”
“是。”胡宗宪针锋相对地答说:“大人该来,我亦该来。”
“你来干什么?”张经又回到原来的责问上。
“我来按临。”胡宗宪背着《会典》上所规定的职司:‘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得专考察举劾,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张经喝道:“莫非你是来监察我的?”
“岂敢!”胡宗宪答说,“大人主持防倭的军务,客师云集,经理很难,我是来替大人分劳的。倘有军民不和,发生纠纷,奸人造谣,离间军心;或者流氓地地痞,借端起事,大人如果专为这些麻烦困扰,何能默运戎机,必操胜算?”
听得这番话,张经脾气了,反而埋怨他说:“既然如此,你何不早说?”
“也要容得我有开口的机会。”
这意思是说,张经盛气凌人,不容他人解释。想想自己也有些错,张经便不再往下辩诘,只说:“你要来,就一个人来,何必把赵某人也带来?”
“大人这话,我不敢任受。赵侍郎奉旨督察军务,拿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我怎么能不睬他?”胡宗宪又说,“何况,我远非大人可比,大人秩位既隆,科名亦尊,是老前辈,我在赵侍郎面前是后辈。”
“也罢,这且不去说他。我倒请问你,他此行的目的何在?”“是想看看狼土兵的士气。”胡宗宪又说,“也想看看沿海的防务。”
张经沉吟了好一会说:“好吧!让他看。请你代我问他,他要先看哪里,次看哪里,我叫人替他安排。”
“他跟我说过,想看看俞志辅的队伍。”
俞志辅就是俞大猷。他的部队装备好、给养足,平时操练亦勤,总是显得士饱马腾的模样,是不怕赵文华看的,可惜人数太少,军容不够壮观。
但从另一方面看,却正可显出这支军队的长处。原来狼土兵已经分拨停当,田州土兵派归俞大猷指挥,已由苏州开到松江、金山一带;土兵杂乱无章,相形之下,益觉官兵整齐威武,很有个看头。因此,张经欣然同意,特派中军陪着赵文华去视察;胡宗宪当然照旧同行。
金山卫在海边,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小渔村分布在烽台战垒之间,自然不堪供贵官歇马;赵文华的行馆是设在松江南门外的太素道院。
俞大猷已经接到张经的通知,特地由70里外的金山卫赶来参见。他是儒将,仪态温和,谈吐文雅,分析敌我强弱,地形险要,井井有条;赵文华颇有好感。约定第二天一早,由俞大猷派兵护送,到海边实地考查防务。
到得二更时分,赵文华与胡宗宪刚刚酒足饭饱,喝着酝茶在消食时,中军来报:俞大猷派了专差来通知,有几千倭寇海盗,在黄昏时分打算冲过金山卫,往平湖、嘉兴一带去骚扰。如今虽经击退,但怕敌人卷土重来;地方既不起靖,请赵文华改期再去视察。
“这消息太突如起来了!”赵文华看着胡宗宪说,一脸不信颇为真实的表情。
胡宗宪不愿像他那样存着成见,但亦不敢肯定俞大猷决不会借故拒绝赵文华去看防务,想了一下,提个建议:“大人何不当面问一问来人?”
“不错!”赵文华点点头吩咐:“唤俞将军的人来!”
俞大猷所派的这个专差,是他帐下的亲信小校。为人诚朴,不会巧语虚饰,他告诉赵文华说:来犯之敌,大概在3000人左右;俞大猷接得警报,曾亲自登上烽烟台瞭望,然后派游击白泫,会同田州土兵迎击,稍有斩获。敌人不敢深入,官军亦未穷追。
说得有头有尾,不像虚假,赵文华开始相信,确有其事;但有好些疑问,急待澄清,首先想知道的是,田州土兵的战斗力,到底如何?
“土兵不怕倭寇,倭寇倒有些怕土兵。土兵用的是矛子,又会飞矛伤人;倭刀再快,还是敌不过。”
“喔,”赵文华紧接着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呢?”
“这,就不知道了。”
“我再问你,是田州土兵自己不追呢?还是谁不叫他们追?”
“是总兵官下的命令,敲锣收兵。”
“原来如此!”赵文华觉得收获甚多,无须再问,很满意地说:“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回头我还有话问你。”
从赵文华到浙江以后,军中都知道,朝中来的贵官,气焰极盛,架子极大。因此,这小校听他这样温语慰抚,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喏喏连声地退了下去待命。
等总督衙门的中军一走,赵文华便悄悄问胡宗宪:“你看如何?”
“田州兵先声夺人,又不知倭寇是怎么回事,懵懵懂懂,反而无所畏忌。这就是所谓‘新钢初发’,锐气可用。”胡宗宪又说,“至于兵器,‘一寸长,一寸强’;能使飞矛,更可以及远制先。无怪乎倭寇海盗,一战即退。”
“诚然!诚然!老弟的看法,我完全同意。我在想,田州兵初到,自然急于立功,故意压着不让他们露一手,会倒了锐气。俞志辅枉称儒将,连《左传》都没有读过。”
胡宗宪心知他所指的《左传》是这几句话:“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俞大猷岂能不知?自己得要为他辩白。
“大人错怪了俞志辅!他当然是奉有命令,务取慎重,所以不追。”
“说得是!”赵文华突然变得兴奋了,“汝贞,我有个主意跟你商量。‘强弩之末,不可以穿鲁缟’,田州的兵来了好些日子了,师老则无用;也还怕他们待久了,听人渲染倭寇海盗如何慓悍,一起怯敌之心,更是完完大吉。如今趁他们今天小胜未餍所欲,磨拳擦掌,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的盛气当儿,我下道命令,让他们去打一仗,你看使得使不得?”
听这一问,胡宗宪感到事态严重,“大人,”他说:“此事非同小可!得要从长计议。”
“是啊!我也觉得我这个主意,关系甚重;所以要请你替我策划一下。”
“大人这么说,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想,首先要考虑大人的利害得失;未计利,先计害,倘或田州土兵不奉命令,岂不有损大人的威望?”
“这一层,”赵文华踌躇着说,“我当还没有想到。汝贞,你不必去想别的,你只替我想一想,怎么样才能让田州兵听我的命令?而且要乐于奉命!”
“这怕有些难!”胡宗宪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我想,无非恩结威服;能让田州兵怀恩畏威,就会乐于效命。大人应该先犒师——”
“这我也想到了。就有一层难处,仓卒之间,哪里去找几万银子?”
“不须银子,银子于田州兵亦无多大用处,只用牛酒就可。这件事,我替大人来办。”
“好极!”赵文华问:“还有呢?”
“还有,就要大人降尊纡贵,拿田州兵的首领敷衍好了,则如臂使指,自然灵活如意。”
“不错,不错!你说,我该怎么敷衍?”
于是胡宗宪秘密献计;他说一句,赵文华应一声,百依百顺,笑容始终没有消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