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草莽英雄

官宦家的规矩,阿狗懂得不少,春红口中的“二爷”,便是县官的听差。到得头门上,先向人私下打听,有个三十多岁,人长得很体面的,才是立早章“章二爷”,名叫章文,是伺候“签押房”的听差。

春红找对人了!他心里在想,是签押房伺候县官看公事的听差,牛道存当然要卖帐。听春红的口气,二姨太一定很得宠,听差都得卖帐。既然如此,不可糟蹋了这个人情,百闻不如目睹,索性求他带自己到班房去看一看王九妈。

“小老弟,这可不大方便!”章文踌躇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说:“是二姨太交代下来的,我不能不替你想办法。这样吧,你只好躲在窗子外头看一看。”

阿狗欣然应诺,跟着章文进了头门,往西一转,入眼有一座门禁森严院落,内中三明两暗五间“班房”。捕快有事办事,无事休息,都在这里,捕获人犯,侦讯问供,暂时羁押,也在这里,王九妈与王翠翘,亦不例外。

那五间班房,坐西向东,侦讯犯人,是在最靠北的一间,阿狗被章文带到西窗之下,从窗槅缝隙中向里窥望,恰好他想见的人对面——王九妈白发飞蓬,眼泡浮肿,脸上的厚粉掉了好几块,皮肉白的白,黄的黄,形如鬼魅。比较起来,王翠翘倒不显得狼狈。在块草荐上,扭着腰一手撑地,半跪半坐,另外一只手不断地撂着披散的长发,竟有些意态悠闲的样子。

除她俩以外,阿狗叫得出名字的只有两个人,牛道存和周二。牛道存右脚踏在长凳上,右手肘弯撑膝,掌心支颐,偏着头说道:“阿九,我们认得几年了?”

“亏你问得出来!”王九妈吵架似地答道:“牛头,现在叫我‘阿九’的,还剩几个人?你倒想想看?四十年的老交情,你在我身上‘装榫头’,你的良心啊良心!”

“吃到我这碗饭,早就没良心了!你晓得老交情,再好都没有,我就是想讲交情,方始好好问你。‘光棍眼里不搀沙子’,你说得一清二楚,我马上叫顶小轿送你回去。”

“我哪里有啥不清楚的?”

“那么,我再问你。周四官是不是徐海?”

“我只晓得他姓徐,哪个晓得他是徐海、徐山?”

“既然晓得他姓徐,为啥帮他冒充周四官?”

“啊呀,我的牛头大爷!”王九妈双手一拍,身子随之前倾,一副遇见无可理喻的人而情急的神气,“我不晓得说过多少遍了!‘吃人一碗,受人使唤’,我们干的是啥行当,花钱的大爷来了,要打要骂,都随他高兴,何况是交代这么一件事?牛头,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有的是瞒着父母来的,有的躲债避仇来的;有的是怕落个嫖院的名声,私下来的——为啥叫‘单嫖双赌’?就为的是怕人晓得。嫖客易名改姓是常事,问一问倒是多事了!”

“你这张嘴啊!”牛道存恨恨地骂道,“阴司里如果有十九层地狱,那一层就是替你预备的。”

mpanel(1);

王九妈笑了,“牛头,”先深深望了他一眼,“我到底到头来还有个住的地方,只怕你‘回老家’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为啥呀,干娘!”王翠翘嗲声嗲气地,一听而知是在帮腔,“县大老爷好比阎罗大王,牛大爷就好比阎罗大王身边的判官,一本生死簿都在他手里!这样子威风的人物,说是到了阴司里没有地方住?这是啥道理,我就不懂了!”

“你不懂啊?”王九妈转脸问王翠翘,眉掀目张,乱作手势,将那三姑六婆夸张的神态做绝了。

王翠翘当然再附和着:“是啊!不懂。”

“我一说你就懂了。”王九妈一本正经地,“地狱添了一层也只有十九层,第二十层还没有动工造呢!”

此言一出,除了王九妈自己,无不掩口而笑。连牛道存都笑了,只不过是苦笑。

“阿九,尽管你骂我该下第二十层地狱,我还是想帮你的忙。不过你不领情,我可没法子了!只提醒你一句话:徐海是朝廷要办的叛逆,你窝藏叛逆,该当何罪?回头到堂上,听县大老爷告诉你好了。这会,你去歇息,我叫人买点心你吃。吃饱了多想想,想通了告诉我,我还是帮你的忙。”

说完,牛道存向周二使了个眼色,掉身出室。周二便喊人将王九妈带了出去,王翠翘也起身跟着走,却被拦住了。

“你不要走!我有两句话问你。”

王翠翘叹口气,又坐了下来,懒洋洋地说了两个字:“问吧!”

周二先不开口,等王九妈走远了,方始发问:“王翠翘,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

“我何尝犯罪?”

王翠翘高声争辩,还待再往下说时,周二双手乱摇,作出让步的神态,“我不跟你争。”他说,“吃官司你也许是第一趟,可总听人谈过吃官司吧?说你是强盗,就拿你当强盗审,说你是反叛,就拿你当反叛审。你的麻烦就在这里!”

“什么麻烦?莫非还要动刑?”

“你道不会?我念两条大明律你听:‘内外问刑衙门,一应问死罪,并窃盗抢夺重犯,须用严刑拷讯。其余只用鞭朴常刑。’‘妇人怀孕犯罪应拷决者,皆待产后一百日拷决。’你可有小徐海在肚子里?”说着,周二一双色眼,便盯着王翠翘的小腹看。

那双淫邪的眼,实在可恶!王翠翘的火气,一下子直冲脑门,瞪眼骂道:“有你爹在我肚子里!”

周二勃然变色,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欲待一掌劈去时,忽又转为狞笑:“骂得好,骂得痛快!今天晚上也有你痛快的时候。”他的神情又一变,变得平心静气了,“王翠翘,我告诉你一个规矩,如果不信,你去问王九妈。鞭朴是藤条抽背脊,拷打是大板子打屁股——剥了下衣打屁股,女人的下衣,谁都嫌忌讳,不愿去碰,除非是自己的男人。所以动手的人,得陪你睡一晚当你的男人,才能解得了晦气。”

这一说将王翠翘听得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谁想出来的这种促狭规矩?”

“从洪武皇帝手里,就有这个规矩,王翠翘,我知道,你卖嘴不卖身,受刑不在乎,就不愿守这个规矩。对不对?”

“是啊!周头,”王翠翘亦颇假以词色了,“公门里面好修行!你老行行好吧!”

“求人不如求己!只要你说了实话,我跟牛头,包你无事。”

王翠翘沉吟不答,脸上是莫测高深的神气。在窗外的阿狗,开始紧张了。

“王翠翘,你何苦?我给你想想真划不来!”周二不容她多思索,一句紧一句地攻到她心里,“徐海如果真待你好,你替他顶罪,也还值得。他好什么?闯了祸,死人不管,溜之大吉,这种人‘没种’!你鼎鼎大名的红姑娘,害在这样一个不成名堂的人手里,传出去当笑话讲,你王翠翘三个字也一文不值了。”

这几句挑拨的话很厉害,尤其是最后一句。王翠翘本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加以久历风尘,对如何叫做“有面子”,另有一种讲究,容忍看成懦弱,霸道视为坚强。像徐海这样一身作事一身不敢当,不象个男子汉,确乎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转念到此,心里倒有些活动了,脸上也就有了变化。阿狗看在眼里,大为着急,恨不得奇窗而入,提醒王翠翘:不要上周二的当,徐海那里是“没种”?昨天晚上不是我拦住,他早就来自首了。

“王翠翘!”只听周二又开口了,“我劝你的是好话!你想想,我跟你无冤无仇,为啥要骗你?说句老实话,在你身上能做好事乐得做,做了只有便宜,不会吃亏。你如果不相信,我找个保人给你。”

“这倒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怪事。”王翠翘笑道:“我是犯人,你是捕头,捕头向犯人交保,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

“不相信,我做给你看!”周二蹲下去,面对面地向她说道:“你的客人,都是有面子的人物,随便你挑一位,我去请了来,让这位保人跟你说:你说了实话,包你无事。你看怎么样?”

“这倒也是个办法,等我想一想。”

“好!你想。”

完了!阿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在打算,只要王翠翘说请某人来,自己就得赶快滑脚,趁早赶到六和塔去报信,好叫徐海逃走。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情形有了变化——王翠翘想通了,“这倒也是个办法”那句话,是大大的失言,等于承认知道徐海的底细。而事实上,徐海不知逃在何处?一天抓不到,自己就一天脱不得身,此事不妥!

但话已出口,“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倒要好好想个挽回的办法。好在周二不催,从容思量,有了计较。

“噢!周二爷,”她装得很突然地,“我没弄清楚,你要我说什么实话?”

“咦!不是徐海的来龙去脉吗?”

“这就不对了!”王翠翘用爽然若失的声音说:“我根本不晓得啥徐海?只晓得周四官。”

一听变卦,周二的脸都气白了,“王翠翘!”他切齿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敢跟我放刁,看我不收拾你个死去活来。”说完,扬手一掌,王翠翘脸上立刻出现了五条红印子。

“你尽管打!不遭你们打,还叫吃官司吗?”

王翠翘的声音,自然有些负气的味道,但大体是平静沉着的。阿狗耳闻目睹,越有信心。

用不着再看了!他心里想着,现成摆着一条路子,不赶紧去走,还等什么?于是盘算了一会,回身出了班房,去找章文。

“章二爷,我干娘跟王翠翘都是冤枉的!”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干娘家的人,叫我来拜托章二爷,怎么想个法子救一救?情愿送二十两金子做谢礼。”

章文颇为困惑。他经手说合官司,亦颇有几件,却从未跟小孩子打交道,莫非真是儿戏?

阿狗知道他不肯相信,便非拿证据出来不可了!当下说道:“我还有好多话,这里人多,不便说。章二爷,你看哪里清静?”

真象煞有介事了。章文好奇心起,抱着姑妄听之的想法,指着门楼答说:“喏,楼上!没有人。”

阿狗跟着他走向门楼,走到一半,托辞小解,在厕所里从徐海给他的那条腰带中,取出一片金叶子,折小了捏在手里。加快脚步,赶上了章文。

“章二爷,你看!”在门楼上,阿狗摊开了手掌。

章文自然识货,那片折小了的金叶子,上手便知不假,掂一掂分量,一两有馀,二两不足。

“小老弟,我真不懂,这种事情怎么叫你来办?”

“有个缘故,我干娘家的人,在外头跑跑的都认识,不方便,叫我来,比较不惹眼。”

章文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你年纪小,人倒很老到!”他想了一会又说,“事情,我可以办,不过要姨太有句话交代下来。”

“好!一定有话交代下来。”

“还有句话,这样的官司,二十两金子是不够的。金子的时价,只有十三换;二十两金子,不过二百六十两银子。起码也要加个倍。”

“只要我干娘能出来,再加一个倍也情愿。喏,章二爷,”阿狗指着他手心中的金子说,“这个送你。成不成都不要你还;我也决不会露半句口风的。”

章文大为惊奇。“真看你不出,说话落门落槛,好像老吃老做似地。好了,小老弟,我交你这个朋友。”章文将金子揣入怀中,“事情要快!我马上替你去托人;不过,话说在先,没有二姨太的交代,事情决不会成功。”

阿狗听他这话,知道事情有了一半把握;下了门楼,又高兴、又得意地,飞奔瓦子巷去找王九妈的侄子。

王九妈的侄子是个魡鮦、行八,所以有两个外号,一个叫“王魡鮦”,一个叫“王八”。当了面,阿狗叫他“王八哥”;这天自觉参与王家的大事,关系不同了,所以拿个王字取消,只叫他“八哥”。

“八哥!我找到一条路子,可以救王九妈出来。不过,至少要500两银子;我有一半,还缺一半,你怎么说?”

“去你娘的!”王魡鮦顺手一掌,打在阿狗后脑勺上,“人家心里烦都烦煞了!你还来寻啥穷开心?”

“哪个要跟你寻开心!”阿狗不高兴地说,“寻开心不会去寻她们?”

王九妈家原是寻欢作乐之地,“她们”所指何人?不言可知,所以阿狗的话实在很厉害;将王魡鮦堵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了。

“阿狗!我的阿狗大爷,”他退后两步斜睨着,“你说500两银子,你已经有一半了;啊?你不去撒泡尿照一照!只怕卖掉你家祖宗牌位都凑不足2两银子!”

阿狗勃然大怒,“王八,贼�鮦!”他一面奇口大骂,一面解下腰带,顺手甩了去!这一下如果打着了他,非受重伤不可;因为带子有金叶作胎,便似一条软钢鞭,打在身上,必伤筋骨,成为难治的内伤。

幸好王�鮦躲得快。他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一见阿狗竟是拚命的样子,赶紧陪笑说道:“兄弟,兄弟,何必?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哪个跟你玩儿?眼看你家要家奇人亡,王九妈没有儿子,就该你披麻戴孝,有啥好玩儿?”阿狗将那条带子狠狠往他面前一摔,“你张开王八绿豆眼仔细看看,值不值二三百两银子?”

王魡鮦拾到手里,便觉异样;扯开线缝一看,金光灿烂,闪眼生花,顿时舌跷不下,“小兄弟,”他压低了声音问:“你哪里来的金子?”

“你不要管!我是受人之托去救王九妈,路子打好了,就差一半银子。你有就有,没有也说一句,不要耽我阿狗大爷的功夫。”

“兄弟,你不要气急。怎么回事,倒说说清楚看。”

“没功夫说了。”阿狗发过脾气,态度也缓和了,“要不跟我一起去办事?一路走,一路谈。”

“好,好!”王魡鮦说,“铜钱银子,我们九妈自己管。你如果一定要,等我跟姑娘们去凑。”

阿狗心想,这一来事情就不隐秘了。转念又想,只要谈好了,先付一半;其余的等王九妈一放出来,不会不付。于是他说:“你身上可有零碎银子?”

“有几两。”

“那这样,我们分开来去办事。我到花铺里去采鲜花;你去买送礼用的胭脂花粉,要顶上等的货色。买好了到县衙门西门西面的夹弄里等我!”阿狗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要多问!这会没有功夫跟你细说。”

王魡鮦喏喏连声地走了。阿狗亦就赶到花铺,备好一篮鲜花;重又折回约定之处,王魡鮦亦正好将脂粉买到。

于是,阿狗关照王魡鮦在县衙前照墙边上等候,自己便去敲小厨房的门,说是替二姨太送花来,要找春红接头。

见了面,阿狗笑嘻嘻地叫声:“阿姊!”随即将一包脂粉递了过去。

春红不肯接,指着问道:“这是啥?”

“你拆开来看,就知道了。包你欢喜。”

春红拿起纸包闻一闻就明白了,“我买不起!”她将纸包递了回来。

“是我送你的。”阿狗立即又补充,“也不是我送,是我干娘家送你的。”

“我不要!”春红矫情地说,“谁稀罕她家的东西。”

阿狗有些伤脑筋。不过他的头脑很清楚,思路也很敏捷,看出春红扭扭捏捏,有些“越扶越醉”的味道。对付的办法,只有拿话激她。

“我晓得了!你不肯收人家一点小小的意思,是怕在二姨太面前说不动话,帮不了忙,惹上麻烦。”

“哼!”春红大不服气;拿那包脂粉往怀中一收,“你倒试试看,看我在二姨太面前能说得动话不!”

“你上当了!”阿狗拍手笑着,“原是想逼你说这么一句话。如果不知道你在二姨太面前说一不二,人家也犯不着那么劳心。阿姊,”他正色笑道:“闲话少说。章二爷那里我已经托好了,他也答应了,找人去想办法,救我干娘。不过章二爷说,得要二姨太交代一句话。阿姊,帮忙帮到底,我干娘的性命,现在都看你了,只要你点一点头,命就保住了。”

“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话我一定去说。是怎么一句话?”

“就请二姨太交代章二爷:王九妈的官司,能帮忙,尽力帮忙!”

“就这么一句话?那容易!”春红指着他的花问:“是让二姨太来挑的?”

“是的,孝敬二姨太。”

“好!我马上替你去办。”

阿狗宽心大放,奔到照墙下寻着王魡鮦;说知经过,仍旧要他等在那里,听候招呼。然后,转身进衙门去找章文。章文也在找他,两人见了面同到僻处接头。一朝生、两朝热;阿狗觉得既已联手做事,便不该再骗他,坦率直陈,自己不是二姨太的什么亲戚,只是托人转求而已。

“我不管你求哪个,只要二姨太交代下来就行了。”

“一定有交代。”阿狗问道:“章二爷,王家的亲人在外头,你要不要见一见面?”

“不必!我只凭你就可以了。”章文慢吞吞地说道:“事情是可以做的,不过担子太重!挑得下来挑不下来,不去说它;起码先要想一想,犯不犯得着去挑?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阿狗心想,说这话无非想多要几文。便点点头说:“请章二爷吩咐。既然章二爷看得起我,这副担子我就挑了。”

这两句针锋相对的话,颇为漂亮;章文大为欣赏,便老实告诉他说:“事情有八分把握,总共800两银子;看你老弟做事很在行,我不‘戴帽子’。”

“多承你的情。”阿狗答道:“800两银子一句话,不过款子要等王九妈放出来了,才能够付足。因为钱柜银箱的钥匙,都在王九妈身上。章二爷,你请放心;王九妈几百两银子买条命,求之不得,决不会图赖。再说,她想赖,你也不怕,是不是?”

话说得很透彻,章文不再饶舌;只伸一个小指,要跟对方勾一勾,便算定局。可是阿狗到此地步,却必须有所顾虑,这个手指不是轻易好勾的;只要一勾,马上就得先付20两金子,倘或章文全是空话行骗,如之奈何?

然而事到如今,好比推车上山,仰望将到顶峰;想象中峰顶自是一脾气阳之地,但也可能是极狭窄的断崖绝壁,一到巅峰,反是死路。而不论如何,不拚命往上推进这一步,则决无生路可言。这样一想,便毫不迟疑地伸出小指去,彼此重重一勾。

在这刹那间,阿狗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倘或受了章文的骗,当然要想法翻本,而翻本要本钱,所以应该留下一些——即或不多,用来笼络春红,走二姨太的门路,总也够了。

“章二爷,请借一把戥子给我。”阿狗说道:“你说金子的市价是十二、三换,就算12两5钱好了,两不吃亏。我先送16两金子,折成银子200两。下馀600两,等王九妈一出来就补。你看好不好?”

“好啊!”章文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你的算盘很精,不过精得‘上路’。我服你!”

于是章文借来一把戥子,仍旧借门楼上做了交易。约定第二天早晨,至迟不过正午再见面;章文表示到那时候必有好音,甚至王九妈和王翠翘已经回瓦子巷了。

“牛大爷,王师爷有请。”

王师爷是县官请来的幕友——县衙门的幕友可多可少;必不可少而且地位最高的,只有两个:钱谷、刑名。王师爷是“刑名师爷”,可算刑房书办的“顶头上司”,经常有公事接头,无足为奇。

令人奇怪的是,王师爷有所召唤,一向派他自己的小跟班喜儿来通知,而此刻说“王师爷有请”的,却是章文。其故安在?

因为存着疑问,也就存着戒心;到了王师爷那里,先不开口,静候问话。

“王九妈她们可曾招认了什么?”

“还没有。”牛道存答说:“不过,我有把握,她一定会招。”

“我晓得!你一定有办法能叫她招。不过,照我看,招不招都差不多。”

一听这话,牛道存便觉不服,“怎么呢?”他问,“倒要请师爷讲个道理给书办听。”

“你坐!坐了谈。”

等牛道存坐定,王师爷并不开口,只不断低着头抽水烟,“噗录录,噗录录”地,让牛道存听得心烦。

好久,王师爷方抬起脸来;脸上的神色很沉重,“道存,”

他说,“堂上的印把子捏着你的手里了!”

牛道存吓一跳,“师爷,”他有些急了,“这话我当不起!传到大老爷耳朵里,还有我的日子过?”

“我是就事论事。道存,你这件事开头做得很对;不过走到了这一步,你错不得一点!不然,不但大老爷的前程会坏在你手里;于你自己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牛道存听得毛骨悚然。他自命也够得上是足智多谋的称誉,可是料事往往就会比王师爷差一步;有时候办案出了差错,想尽法子,无可补救,而王师爷却常有意想不到的绝着,能够化险为夷。所以此刻听得他的论断,心里七上八下,愕在那里,作声不得。

“我倒请问你,你可有抓住徐海的把握?”

“回师爷的话,老实说,没有!”

“那么,”王师爷问:“上头可肯放过徐海?”

“我想,不会。”

“我想也不会,既然不会,就要下令,克期逮捕徐海归案。你不是‘自扳石头自压脚?’”

“话——”

“话不是这么说是不是?”王师爷抢着说道,“不错,办案总要一步一步来,走到哪里算哪里,你一上来就走错了一步。”

“师爷,”牛道存立即反驳,“你刚才不是说,我开头做得对吗?”

“这是我的客气话。我请问,你怎么知道,王九妈屋里藏徐海?”

“是,是眼线报来的。”

“那么,你信不信呢?”

“当然相信。”

“既然相信,为啥不禀明堂上,发‘火签’,调‘快班’,把瓦子巷前后堵死,把王九妈家团团围住?瓮中捉鳖,手到擒来,那才是你的大功一件!”

这一番指责,把牛道存说得哑口无言。他的苦衷,就是不能说奇消息的来源;如果据实而陈,则县官问一句:既有此事,何不早早禀报?公事是大家的公事;你一个人捏住那封信,是不是见风使舵,卖放罪犯?这一下,更无辞以对了。

“哟——”牛道存深深吸了口气,不能不求教了,“王师爷,你老看这件案该怎么办?”

“没有第二个办法,只有把王九妈跟王翠翘悄悄放掉。”王师爷又说,“还要办得快,趁风声不太大,赶快放!不然巡抚衙门来一提人,就麻烦了。”

“放掉?”牛道存实在于心不甘,怎么样也答应不下。

“对!放掉。”王师爷向旁边看了一眼,“章文,请你外面坐!”

“是!”章文没有走远;出了屋子,背贴着墙壁,侧耳细听。

“牛头啊牛头,你戆得不转弯!王师爷又是一副语气,“亏你还是老公事,这点都看不透;小鱼不去,大鱼怎么来?”

“啊!”牛道存恍然大悟。王九妈被捕,徐海自然不敢再来;放了王九妈,尤其是王翠翘,徐海就会私下来探访。自己只要秘密安下“暗桩”,守株待兔,迟早捉住一条“大鱼”。

想是想通了,但还有一层顾虑,“师爷,”牛道存说,“放她们容易,就怕大老爷要问。”

“有我!”王师爷答得非常爽脆。

“那就是了!我照师爷的意思办。”说完,牛道存打了一躬,便待退下。

“且慢!道存你等一等!”

王师爷起身离座,亲自打开箱子,将章文交来的一包金叶子,原封不动地递了给牛道存;“是二姨太的来头。皇帝不差饿兵,先有这包东西交来。放了人还有,总数是800两。”王师爷说,“你跟二姨太太拿大份,章文拿小份。我不要!”

这种过节上,牛道存极有分寸,“师爷说哪里话来?”他连金子都不肯接,“自然是我当差。”

“你不要跟我客气了,不然,事情就办不下去了!”

“既然师爷这么说,我绝不能拿大份;请师爷分派。”

“你手下弟兄多,当然拿大份。”王师爷点点头说,“我自有道理。”

他将章文喊了进来,当面交代;通知王九妈家来领人,随即收银。拿300两给牛道存,其余交进来再说。

论功行赏,阿狗被王九妈奉作上客,一院的姑娘都来奉承。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平时提一篮花串门子,要看颜色陪笑,才能作成一笔小小的交易;如今高高上坐,再也看不到白眼,再也听不到呵斥,一个个含笑敬酒,改了称呼,亲热的叫“兄弟”;客气的叫“小爷”。

王翠翘便是用亲热的称呼。“兄弟,”她问,“你的金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是存在每一个人心中的疑问,连王魡鮦私底下一再地问都问不出来,阿狗当然不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说实话,笑笑答道:“赌场里赢来的!”

“鬼!”王翠翘嗔道:“你骗哪个——”

还待再骂,却突然缩住了口;因为阿狗已递过眼色来了。王翠翘会意,他是肯告诉她的,只是不能在此时此地。

因此,到得饭罢,她也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然后回到自己屋内,半开着门坐等。不一会,阿狗果然悄悄到了。

“兄弟,”王翠翘满脸堆欢地笑道,“真看你不出,小小年纪,能了我们这桩大大的官司。九妈跟你说过没有?”

“说啥?”

“说要给你讨老婆。”王翠翘笑道,“你不是喜欢小莲么?我替你作媒,好不好?”

小莲是王翠翘的侍儿,有她作媒,事必可成;但阿狗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娶妻的一天,所以无法答复王翠翘的话,只摇摇头说:“还早,还早!现在还谈不到。”

“这倒也是实话。成家立业是一回事,而且你年纪也还轻,先寻个好行当是正经。卖花卖得出什么名堂?”

这几句话将阿狗说得愣住了。他是孤儿,从知人事以来,便在市井中厮混,浑浑噩噩地,不识忧愁,亦不知什么叫“前途”?如今听王翠翘一说,方始“开窍”;心想:“话不错啊!莫非一辈子卖花?”然后什么是“好行当”?哪里去寻?越想越多,也越想越烦了。

王翠翘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句话,会在他心中引起如许涟漪!见他不语,只道他懒得谈这些事,便正好转入正题。

“兄弟,你告诉我,你是哪里来的金子?”

“你想呢!还有哪个?”阿狗毫不思索地答说,“自然是徐二爷。”

这个回答,不算太意外;而王翠翘仍有惊喜交集之感,“他,他现在在哪里?”她问。

这下阿狗不肯随便接口了——就这一日之间,他长了许多见识,懂了许多世故;细想了一下答说:“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我是为你好。徐二爷的地方,告诉了你,对你没有好处。”

“谁说的!”王翠翘的态度很坚决,“我一定要晓得。”

“不行!”阿狗也拿定了主意,“等我问了徐二爷再说。”

“也可以。好兄弟,”王翠翘央求着,“辛苦你现在就去走一趟!”

“城门都关了。”

“这样说,他是在城外?”

“嗯。”

“要出哪个城门?”

阿狗突然警觉,王翠翘这样一句套一句问下去,到最后底蕴尽露,还是会知道徐海的行藏,因而乱摇着手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行了!明天我一早出城,等问了他,回来告诉你。”

这一夜,阿狗就住在王九妈家;与王魡鮦对榻而眠。第二天赶到六和塔,徘徊瞻顾,心里懊恼,忘记照约定带只卖花篮子来,只怕跟徐海联络不上,岂非白跑一趟?

心里正在七上八下,不是滋味的时候,听得背后有人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回身一看,大吃一惊,揉揉眼定眼细看,不由得失声喊道:“徐——”

“二爷”两字,不曾出口;双手合十的徐海,抢着说道:“小僧法号‘明山’。”

阿狗没有说话。看着徐海剃得头皮发青的光头,觉得又滑稽、又凄凉、又不能信以为真,尽眨着眼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过来!到塔上去谈。”明山和尚突然问道:“你一路来,可曾留意;是不是有人在跟踪?”

这一问将阿狗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样样想到,毕竟还有疏忽之处;倘若牛道存派人在暗中跟踪,这时候不已就泄露了徐海的踪迹?

“不要急!你细细想一想。”

就徐海不说,阿狗也要凝神细想;将行程从头回意到底,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不过,“钉的人在背后,背后是不长眼睛的。”他无可奈何地说,“究竟怎么样,实在不敢说。”

明山和尚目闪如电,很快地环视周围,点点头说:“大概不要紧了。不过为防万一起见,我不能进塔了。这里来吧!”

他引阿狗进入一片茂密的竹林,两人席地而坐;视线从竹竿之间望出去,任何人的足迹都瞒不过两双眼睛。阿狗便细谈一切,神情之间,得意非凡;明山和尚亦听得十分起劲。谈到有趣好笑的地方,两个人捶背拍肩,笑得前仰后合,滚作一团。

“我讲过了。徐二爷,喔,”阿狗赶紧改口,“和尚该你讲了!”

“讲啥?”明山和尚摸着光头,叹口气说:“老婆还没有讨,就做了和尚——”

“喔,”阿狗抢着说道:“有句话我先告诉你;免得回头忘记。王翠翘要来看你,我不肯把你的地方告诉她,只说要问你。和尚,你怎么个意思,我好回报她。”

“不要她来!第一,做了和尚,四大皆空,她来了,叫人看见不像话。第二,只怕有人会跟她。”

“好!我告诉她。”阿狗问道:“你真的做和尚了?”

“现在还谈不到真假,看做和尚的滋味怎么样?事急无奈,我的亲戚——就是四空法师,逼着要我做,只好先做了再说。”

“做和尚也不是随便好做的,要报官府。报了没有?”

“怎么好报,一报正好自投罗网。”

“那,”阿狗问道:“不会查么?查到冒充的,怎么办?”

“冒充得过。”明山说道:“我有僧纲司发的度牒。”

僧纲司就专管和尚、尼姑的衙门。僧尼削发,应该请领一张度牒,有了度牒,才可以云游天下,到处“挂单”。四空所以坚持徐海以遁入空门为避祸之计,就因为事有凑巧,一个月之前,无意中得了一张度牒,恰好移花接木,供徐海使用。

“我是顶名的。原来这个和尚就叫明山,在山西出的家;嫌做和尚太苦想还俗。三个多月前到天目山去趣参,路过六和塔,跟四空法师一见投机,住了好多天。谈起还俗,四空法师倒赞成;他说信佛不在表面,也不在吃素念经。明山一听这话,当时就把袈裟脱了下来,度牒也不要了。想不到现在救了我的急。”

“这是你命中有救。不过,”阿狗指着他的头说,“你没有香疤,不像和尚。”

“现在冒充没有受戒的小沙弥,今天晚上就要吃苦头了!”

“四空法师替你烧香疤?”

“是的。”明山和尚答说,“过两天就看不到我了。六和塔游客太多,我想换个地方去挂单。”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阿狗问道,“有没有话,要我带去?”

“你对王九妈说,这一次我连累她,是我欠了她的情。将来一定有补报她的时候。”

“这话我一定说到。”阿狗等了一会,见明山别无他话,便提醒他说:“还有一位呢?总也有几句话吧?”

这是指王翠翘。明山和尚叹口气说:“唉!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你只说,我劝她早早嫁人。”

阿狗点点头,不作声,掉转身子走了。

“慢,慢!”明山和尚赶了过来,“明天你也不必再来了。这件事一路下来,都很顺利,最后要格外小心,防着明天再来,有人会跟踪。阿狗,现在你等于我的亲人,等我安顿好了,自会想法子通知你。请你放心!”

明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在塔中了望的小沙弥眼中;等阿狗一走,他随即下塔,于是四空也都知道了。

将明山找了来;四空问道:“报信的人已经来过,怎么说?”

“菩萨保佑,”明山单掌当胸,垂眼答道:“逢凶化吉,躲过灾难了。”

“既然如此,你的心事已了;我送你去个地方去修心养性。”

“五叔慈悲。”明山问道,“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所在?”

“喏,由此一直往北,”四空遥遥指着,“有座大悲山;当年有位有道行的老和尚,法号性空,在那里结茅。别的苦都好捱,唯独没有水吃,逼得他存身不住,思量着迁地为居;哪知念头一动,只见两头老虎跑过,随即地涌甘泉——”

“五叔说的是虎跑泉。”明山问道,“可是要我到虎跑寺去挂单?”

“不错!虎跑寺的方丈,慧远老和尚,是我师叔,待我最好;看我的份上,他一定会照应你。你只莫替他惹祸就是。”

“不敢!”明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句话,不知可能请问五叔?”

“你说。”

“将来我可能像真明山那样,拿度牒送还给五叔!”

“孽畜、孽畜!”四空感叹着说,“不曾真的出家,倒先动了还俗的念头。也罢,你且先见了慧老再说。”

于是,就在这天日落闭塔之后,四空在佛前用香艾为明山烧炙,权当受戒。又将养了几天,明山头顶上的炙痕,结疤脱落,成了光溜溜6个香洞;在外表上,是足足冒充得过一个和尚了。

在四空,却真的希望明山能够从此遁入空门,安安稳稳,了此一生。因为他深知明山的性情,若无佛门的规矩约束,不羁如无缰野马,必有一天遭遇杀身之祸。为此在到虎跑寺之前,苦口气心地劝了一夜;到得虎跑寺,又向慧空秘密陈述,重重拜托,务必管制明山,宁严勿宽。

慧远老和尚只是点头不语。等四空一走,他将明山唤入方丈室问话;第一句是告诫:“佛子不打诳语!”接着便问他在俗家的情形。

到此地步,明山虽未死心塌地,至少已有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打算,愿守佛门戒律,所以听得慧远的警告,随即答声:“弟子不敢!”将个人身世经历,据实细诉,毫无隐饰。

“佛门清净之地,而你的是非特多;换了别人,一定不敢收留。不过,我不同。”慧远突然问道:“明山,你出了家可还会杀人?”

“不会。”

“若是有强徒要杀我,你非杀了强徒,救不得我。那时,你便如何?”

这一问,就要想一想了。想的是老和尚何以有此一问?细细思量,莫测高深;只有就事论事,该怎么便怎么。

“莫说是师父,便是不相干的人,我也得杀强徒救他。”

“善哉,善哉!本性不昧,我放心了!”

放的是什么心?明山无从想象,只觉得这位老和尚与众不同,得好好应付。

“不过,”慧远又说,“我还要问你句话,倭人横行,杀人如麻;你倒怎的能看得下去,而且还帮着人家杀人?”

这一问将明山问得面红气促,汗流浃背。想起在汪直手下当喽罗时,不止一次跟着倭寇,呼啸杀掠;不由得连连抚胸,俯首无语。

“真正本性不昧!”慧远是欢喜而感叹的声音,“你且自在些!本寺戒律,不是为你而设;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莫太惊世骇俗就是了。”

自我震动的明山,不暇深思,退了出来,一个人在后山溪涧深处,抱头沉思;好久,才能将心境平静下来——由于他作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方能从心底拔去使他不安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