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毕竟不会全是软骨虫。
金白雄只知道"东亚操觚者大会"的会期是3天,开会在何处,议程是什么?一无所知。好在他的目的,不是来开会,亦就不去探问了。
到了开会那天,一早便有汽车将他们送到会场;是新建的一座"民众大会堂",规模不小,门前一片广场,左右两枝大旗杆。金雄白在汽车中遥遥望去,只见旗杆上东面日本旗,西面"满洲旗",独独没有青天白日旗,不由得诧异,便向同车的"代表团团长郭秀峰说:"国际性的会议,应该有我们的国旗啊!"
郭秀峰不即回答;停了一下才说:"也许挂在别处。"
为了他这句话,金雄白下车先不进会场;在外面绕行了一圈,始终未发现青天白日期。及至回到会场,郭秀峰已被邀入"主席室",金雄白便在"中国代表团休息室"落座;正有大会的职员在分发油印文件,翻开来一看,第一案的案由叫做"皇军感谢法案";原文是日文,但后有中文译文。
由于这个案由触目惊心,金雄白看译文时,一字不肯放过;只见上面写的是"自从'满洲事变'、'支那事变',以其'大东亚圣战'以来,我帝国英勇皇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造成赫赫战果。对此为'建设大东亚新秩序'而牺牲之皇军死难英灵,大会代表,允其致其衷诚之崇敬。应以大会名义,电日本帝国政府,表示深切感谢之意。"下面具名是日本、"中国"、"满洲"3国代表团。
金雄白心里有说不出难过,转眼看同行的"代表",脸上却都木然毫无表情。金雄白便走到代表华中的"副团长"赵慕儒身旁,指一指提案,问他有何意见?赵慕儒只是报以苦笑。
于是他又走到另一个代表华北的副团长管翼贤那里,悄悄问道:"这个提案,事先有没有征求我们同意?我看,极不妥当。"
管翼贤在北平办小报出身,早在北洋政府时代,就为日本人所收买,他的相貌长得有些像本庄繁;身体里面流的血液,亦几乎忘了是中国人的,此时将眼一瞪,虽未开口,已大有怪他多事之意。
金雄白再向其他团员去征询意见,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金雄白的性情是,越是孤立无援,越要露一手给大家看看;几个同伴的血管中的热度,似乎都集中到他身上了,当大会职员来招待代表入场时,他抢先一步,堵住了门口。
"各位代表:在两个问题未获得解决以前,请先慢一点进场。"
此言一出,相顾愕然;那职员犹未发觉事态的严重,躬身说道:"请问是哪两个问题?事务方面,招待不周,请原谅。"
金雄白没有理他,管自己说道:"第一,当我们离开国境以后,国旗是我们唯一的标识,诸位看到了没有?会场前面,飘扬的是日本旗与'满洲旗',而没有中国旗。所以,在青天白日旗未升起以前,我们不应当贸然出席。"
那职员一楞,随即陪笑说道:"一时疏忽,一时疏忽。"
"如果是一时疏忽,应该立刻纠正。"金雄白接着又说:"第二,议程中的第一个提案,是什么'皇军感谢法案',我们与日本是友邦,因此,我们只称为日军,而不知道叫做什么'皇军'。我们已经退让到承认'九一八'称为'东北事变'或'北大营事变',但决不能称为'满洲事变';'七七'或可以说是'中日事变',但是含有极端侮辱性,如其所称的'支那事变',我们断然不能容忍。再次,假如我们要向战死的日军表示感谢,那岂不是说,我们为国殉难的千万军民,都是该死的?我们将何以对此千万军民于九泉之下?在上述两项问题未能获得满意解决之前,我们就不应该出席。如其有人因畏惧而屈服,我虽然无拳无勇,但假如能再给我回去的话,我要昭告国人,让国人来起而制裁。"
此时的"中国代表团团员",一个个面色恐惧而沉重,没有人反对,没有人附和,但也没有一个人移动脚步,真如泥塑木雕一般。
这时来了个一团和平的职员,陪笑说道:"开会的时间已到,贵代表有什么意见,尽可在开会时提出来;现在,日本关东军总司令,'满洲国'总理,以及其他高级官员,都在主席台上等着。请先开会,有什么话,留着慢慢再商量;如其有什么不到之处,决不是大会的过失,是我们办事人员的疏忽。"
说着,便动手来拉。金雄白从容而坚定地挣脱了;同时摇摇头作了无言的拒绝。
在1分钟如一世纪般长的僵持中,大约5分钟以后,另外来了个一脸精悍傲慢之气的瘦长中年人。推一推金丝边眼镜,向金雄白说:"贵代表所认为不满意的问题有两个:没有悬挂中华民国国旗,确是我们的疏忽。筹备工作非常繁重,忙中有错,在所不免;事已如此,目前无法补救,只有请你原谅。"
"没有参加国的国旗,决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
那人不管金雄白的辩驳,管自己又抢着说:"至于提案的赞成或反对,应该到会场上去发言,并且最后取决于大多数的同意。这里,只是代表休息室,不是讨论议案的地方;贵代表有意见,应该留到会场中去发表。"
"我不是在讨论议案的实质内容。"金雄白抗声说道:"我代表中国的代表团否认曾经提出这样一个议案。不是我们提出的议案,硬指为共同提出,我们不能随便受别人的支配。"
"哼!"那人轻蔑地冷笑着,"那你们的团长为什么不说呢?"
"我有权利表示我们的意见,我也有资格与我们的人交换一下我们的意见,不怕别人干涉;也不容许别人干涉。"
"那,"来的这个家伙,有些恼羞成怒了,厉声问道:"那你预备怎么样呢?"
"事情很简单。"金雄白仍用坚定沉着的语气答说:"升起我们的国旗、撤消不是我们所提的提案,我们去开会。否则,不论后果怎样,我个人愿意负起一切责任。"
这就像战国时代蔺相如与赵、秦大国办交涉那样,起着豁出去一条性命,不惜决裂了。而况对手方面,又非当年赵、秦大国之比,自然哑口无言。
这时主席台上的日、"满"要员,已等得不耐烦,脸色都很难看。于是来了一批日、"满"军警,将中国"代表团"团团围住。其中有个日本宪兵说得极流利的中国话,指着金雄白的鼻子说:"你要明白,这里是'满洲国'的'首都',不容任何人在此胡闹!"
这一说,又激发了金雄白的愤怒,而且也觉得整个交涉的强硬态度,表现在这个对手方面,才是最恰当的。因此,胸一挺,大声提出质问。
"你竟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你们所请来的宾客!"他大声吼道:"满洲本来是中国的领土,今天,我们已反主为宾,而且做了贺客;我欢迎你做出你想做的事,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满洲国'在怎样处理一个国际性的会议;怎样蛮横地对付来参加会议的代表;以及'满洲国'境内是怎样不讲道理的地方!老实告诉你,我是不怕才来的;如仅凭你的恐吓,你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显然的,那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宪兵,也为他的气吞山河的声势所慑住了。门口已围着好些本地人,大部分都流露出由于关切而为他耽心的眼光。金雄白的心情,却由激动而转变为奇怪的平静,他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若能轰轰烈烈地就此殒身,岂不是可以洗刷了长久以来,清夜扪心,不能无惭于衾影的恶名?
而就在此时,情势急转直下了!门口出现了一个类似大会秘书长这样的人物,他很有礼貌地说:"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补救的办法?请问贵代表的条件是——?"
"升起我们的国旗,撤消事实未经我们同意的提案。"金雄白矜持地答说。
"立刻要制一面旗,事实上已无法办到;把日本旗与'满洲国'旗也卸下来,你以为怎么样呢?"
金雄白没有想到会获得这样的让步;当然应该觉得满意,但也觉得措词应该表现风度,最要紧的是自己既不愿他人干预,那么话中就必须尽量避免干预他人的意味。
于是他说:"我不作此要求,但也不反对你们自己的决定。"
"对于感谢法案,改为日本代表单独提出,而由日本代表单独电日本政府表示,你以为怎么样呢?"
"我不想干涉别人的单独行动。"
"这样说,你是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做。"那人说完,投过来一个感谢的眼色。
这个眼色所予金雄白的印象非常强烈。他最初的反应是疑惑,何以有此表示?但细想一想,不难明白;此人正与敖占春一样,良心未死,他本不愿列名感谢法案,但却无力反对;现在由于金雄白提出强烈纠正,恰好也撤消了他们的列名。
日本国旗与"满洲国"旗终于都降落了,这是"满洲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金雄白顿时成了特殊人物,知道这件事的人,无不投以异样的眼光。到得这天夜里,在他刚要上床时,突然有人来访;不肯提名道姓,只说他是"本地的同业。"
既是同业,不妨延见;那人一开口就说:"今天你做得太痛快了,但是,你会连累到东北同胞!"
金雄白大为诧异,"一身做事一身当!"他问:"为什么会连累别人,我倒很想请教请教其中的道理。"
"从前也有过像你这样的人,在'满洲国的首都''胡闹',但第二天在路上,不明不白地被暗杀了。"
这话自是入耳惊心,因为是非常可能的事。但金雄白对来人有些反感,以为他是大言恫吓,所以回答的态度,相当傲慢。
"我已经说过,一身做事一身当。性命是我自己的,就算送在东北,又何致于连累了东北同胞?"
"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件案子的结果?"
那人的神态很奇怪,一时竟看不出他的心是冷是热;不过金雄白到底经得事多,听他的口气,这件案子的发展,大有文章,便即改容相谢。
"是,是!请坐。请坐了细细谈。"说着,他递了支烟过去。
"谢谢,我不抽。"那人仍旧站着说:"那件案子,治安当局办得异常认真,当时封锁现场,大加搜索;因案及案,缇骑四出,抓了几十个嫌疑犯,而且很快地就地枪决了。"
金雄白大惊,急急问道:“是几十个嫌疑犯,一体枪决吗?"
"是的,一个都不漏。"
"又何致于如此!几十个人替一个人偿命,这样的法律也太严厉了。而且,总也有主从之分吧?"
"你知道主犯是谁?从犯又是谁?"
"不知道。"
"主犯从犯,哼,根本不在那几十个人之内——。"
"这,"金雄白失声说道:"是枉杀无辜!"
"也不能说'无辜',反日就是他们的罪名。他们是一石两鸟之计,一方面派人暗杀了'胡闹'的人;另一方面借此在捉反日份子,一体枪决,表面上好像堵塞了他人怀疑的口实,暗中正好屠杀反满反日的热血青年。"
"好毒的手法!"金雄白开始感到事态严重了。
"你也知道了!"那人低声说道:"我就是特为来向你提出警告的;这几天,你的行动最好当心一点儿。"
"是,是!"金雄白紧握着他的手:"非常感谢你的忠告,请问贵姓?"
那人摇摇头答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必问姓名了。"说完,挣脱了手,掉头就走。
金雄白想送出门外,那人做个手势拦住了他;然后将门启开一条缝,向左右看清了没有人、才一闪身而去。
由于来客这紧张的动作,越发增添了金雄白的神秘恐怖感;一个人坐了下来,静静地考虑了一会,觉得这件事只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就是敖占春。
敖占春也住在第一旅馆,一个电话就将他找来了;关上门低声密谈,说知原委,请教如何应付?
"这件事,就那位神秘客不说,我也想提醒你注意。不过,'新京'到底是'首善之地',他们不会傻到在这里动手,留一个话柄。"
"你的意思是,只要在长春就不要紧?"金雄白这样问说。
"也不是说在这里就不要紧;只是比在其他地方安全得多。"敖占春又说:"会议以后要分批参观佳木斯、抚顺、大连;你当然应该辞谢。"
"当然。"金雄白又问:"你呢?是不是也要随团出发。"
"不!我的任务是陪你们出关,再陪你们进关。"
"对了!"金雄白被提醒了,"你是监视我们来的;但也应该是来保护我们的。既然有此警告,我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了。"
"我当然要保护你。不过,在方法上要研究一下。"敖占春想了一下说:"你当然不能一个人先回去,那样太危险了;可是你待在长春无所事事,他们天天派了人来,名为奉陪,实则监视,不也是很乏味的一件事。"
"是啊,那一来正是困处愁城了!要想办法,打发这几天的日子。"
敖占春沉吟了好久说道:"这样,首先我采取一个行动,跟他们交涉,说你这样子'胡闹',难免有人看你不顺眼,要不利于你。倘或有什么不幸事件发生,会影响'中满邦交'。所以要请求特别保护。"
"这个办法不错。不过,那一来,置于保护之下,也就是置于监视之下了。"
"所以罗!"敖占春接着又说:"我有第二步行动,我陪你到哈尔滨去玩一趟。哈尔滨的警方,我熟人很多,不会出乱子。"
"那太好了!"金雄白很兴奋地说:"我久已向往哈尔滨的异地风光了。"
刚说到这里,有人来敲门,金雄白亲自去接应,开门一看,是"代表"之一的国民新闻社长黄敬斋。
"敖先生也在这里,好极了!我正有事要拜托敖先生。"黄敬斋问道:"能不能请敖先生代为联络一下,抚顺、大连那些地方公式化的参观,我实在没有兴趣;能不能不去?"
"你不去怎么办?"金雄白问:"一个人待在长春?"
"有何不可?一个人在长春,找个本地朋友做向导,吃吃馆子,逛逛窑子,也很逍遥自在啊。"
"我看这样,"敖占春说:"你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你们到哪里?"
"暂时不宣布,反正不是抚顺、大连。"
"好,有你们作伴更好了。"
于是等"大会"终了,其他"代表"搭车南下;只有金雄白与黄敬斋,由敖占春陪着,沿南满路北上,到了150英里以外的哈尔滨。
哈尔滨原是松花江西岸的一个村落,自从为俄国所租借后,方成都市。整个哈尔滨分为4个部分:旧市区、新市区、埠头区、傅家甸——这一部分纯粹是中国式的市尘,在俄国人的势力范围之外。哈尔滨的旅馆,大部分在傅家甸;金雄白一行,就住在傅家甸的天有客栈,是一家老式但很宽敞干净的旅馆。
略略安顿好了,敖占春拨了个电话给他朋友,是埠头区的警察首长,名叫刘子川。不一会,一辆汽车开到,刘子川拜访来了。
刘子川是很豪爽好客的人,与两个陌生朋友,一见如故;很亲切地谈了一会,便向敖占春率直问道:"怎么玩法?""这要问他们两位。"敖占春向金、黄二人说道:"没有关系,子川是自己人。"
虽说自己人,到底还是初交:片刻邂垢,相偕冶游,即令脱略形迹,心理上总不免拘谨,亦就不足以言放浪形骸之乐。因此金雄白答说:"改一天吧!"
"改什么?"刘子川说:"两位从南边不远万里而来,况且也待不了几天,光阴不可虚耗。"
"清谈也很好。"
"这样吧,敖占春说:"咱们先吃饭,饭后看兴致如何再说。两位看,这样好不好?"
"很好,很好。"黄敬斋说:"我倒很想见识见识帝俄的贵族。"
"你在上海见识得还不够?"金雄白笑道:"当年的公主,如今都是鸠盘荼了!想来哈尔滨也一样。"
"不然,"刘子川接口说道:"当年的公主虽成了夜叉;公主的女儿、孙女儿,也是金枝玉叶,其中有很不错的。敬斋兄有兴,我们就研究一下,是直接去吃罗宋大菜呢;还是先在别处吃了饭,再去找妞?"
"在上海住过的人,提起罗宋大菜都很倒胃口。另外找地方吧。"
"有真正的好俄国菜,不光是一道汤、面包管饱的罗宋大菜——。"
"我知道,我知道!"黄敬斋抢着刘子川的话说:"真正宫廷式的罗宋大菜,可又太丰富了;我们的胃口都有限,糟蹋了。"
敖占春明白,那种宫廷式的大菜,花费甚大;黄敬斋不愿主人太破费;且先征询金雄白的意见,再作道理。
金雄白也懂黄敬斋的本意,觉得这也是作客之道;便即答说:"我很想尝尝松花江的白鱼。"
"那就只有上福致楼了。"敖占春说:"他家的白鱼做得最好。"
"好,就是福致楼。"刘子川举手肃客,"请!”
"慢一点。"敖占春忽然想起,"我先跟子川说句话。"
于是相偕到了走廊上,敖占春将金雄白在长春"闯祸的情形,约略说知;刘子川肃然起敬,拍胸脯担保,绝无问题。
"我先打个电话,"他说:"再关照这里的掌柜,格外小心。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不但吃了松花江的白鱼;一鱼两吃,头尾红烧、中段清蒸,还吃了两样异味,一样叫做乌鸡,形似乌鸦而稍大,产自兴安岭的原始森林,用笋片炒菜下酒,鲜美无比。
再有一样叫飞龙,也是兴安岭的特产;看样子是山鸡的变种,但比山鸡可口,又嫩又香,而且大补。金雄白与黄敬斋,都是初尝异味,吃得痛快淋漓,通身舒泰。
"从前吴铁老说过,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大。我要说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美,东北之奇。"金雄白说:"光是口腹之嗜,就让人怀念不止了。"
"东北多的是珍禽异兽,乌鸡、飞龙是珍禽。"黄敬斋问说:"不知道有什么异兽?倒很想看看。"
"有种憨大憨——。"
"什么?"黄敬斋侧耳问道:"叫什么?"
敖占春便用自来水笔,就在桌布上写了"憨大憨"3字说道:"顾名思义,可以想见那种傻呼呼的样子。又有人把憨字写成'罕'字,这也通,是很希罕的东西;只怕不容易看到。"
"怎么不容易?"刘子川接口,"动物园就有。不过今晚是看不到了。"
"喔,"黄敬斋大为兴奋,"明天一起床,就先要去看一看这憨大憨。"
"其实不看也罢,丑得很,牛首,驼背、驴尾、马蹄;其笨无比——别的鸟兽,一闻异声,赶紧就逃;只有这憨大憨会楞在那儿好半天,才会想到情形不妙,掉头溜走。"
"照此说来,不就是姜子牙的坐骑'四不像'吗?"金雄白恍然有悟。
"对了!就是'四不像'。"
"真有'四不象'?"黄敬斋觉得不可思议,"是怎么来的呢?"
"大概是野兽杂交出来的怪物。"
"如说是杂交的怪物,当然是牛、马、驴子、骆驼四种动物杂交的结果。"金雄白笑道:"可名之为'四转子'。"
"妙!"黄敬斋说:"'二转子'聪明漂亮的居多;'四转子'何以既丑且笨?这道理就不懂了。"
"黄兄,"刘子川笑着说:"我看你把'四转子'丢开;今儿晚上,我带你去找'二转子'好不好?"
"好啊,太好了!"
哈尔滨的"二转子"很多,但可共春宵的,却只有两处地方才有,一处是酒吧;一处是日本开设的洋式茶店。主随客便,刘子川请金、黄二人选择;黄敬斋愿意到洋式茶店。这是敖占春的建议,他说酒吧的情调,不如洋式茶店。
出了饭馆,安步当车,走不多远,看到一块灯牌,映出"哈风"二字;门口有一具方形日式纸灯笼,白底黑字:"纯吃茶"。刘子川便站住了脚。
"就这里吧!怎么样?"
客人都没有意见,刘子川便带头进门;揭开厚厚的门帘,只见轻音乐声中,人影幢幢;金雄白不由得停住脚,想要等眼睛能适应幽黯的光线,再往前走,免得碰撞,
"请,请!"是很恭敬的日本话;接着有一支温柔的手来牵引他。
这时金雄白的双眼已能清晰地辨物了。这家洋式茶店,门面甚狭却很深,穿过一连串卡式火车座,到得最后,经过帐台,豁然开朗,座位也比较舒服,是半圆形的长沙发,可以坐6个人;挤拢了,上10个也容纳得下。
"刘大爷,好久没有来了。"来招呼的是个中年妇人;只听她一口纯粹的东北口音,不看她的面貌,不会想到是白俄。"玛利,今天陪关内的朋友来玩,你可别让我丢面子。"
"怎么会?"玛利答说:"我们从来不敢怠慢客人;又是刘大爷的贵宾,更不敢了。"
接着,玛利一一请教"贵姓";刘子川介绍完了问:"你找哪几个人来坐?"
原来这洋式茶店有女侍伴坐,论时计酬;玛利便是这些女侍的头脑,都叫她"妈妈";说穿了便是鸨儿。
当下玛利说了几个"花名",刘子川关照"都叫来看"。于是一下子来了6个,其中倒有5个"二转子",不过不全是中俄混血儿。当然,即令是"日俄冲突"的"战果",也会说中国话;金雄白挑的那个荣子就是。她生得小巧玲珑,皮肤白;眼睛极大,头发极黑,鼻子既不高、也不大,只觉得在那双大眼与菱形的嘴之间,联系得恰到好处。是个不可方物的混血美人。
"金先生,"荣子照例寒暄:"贵处是?"
金雄白心想,说江苏青浦,她未必知道;而且在"满洲国"问籍贯,在他看来有特殊意义,所以特意答说:"我是中国人。"
"喔,"荣子接口说道:"我也是中国人;四分之一的中国人。"
"怎么叫四分之一?"金雄白想一想说:“想来是你的祖父、祖母;或者外祖父、祖母有一位是中国人。是吗?"
"是的,我奶奶是中国人;现在说,是'满洲国'人。"
金雄白本想说:"满洲国"人也是中国人。但这里不是官式场合,辩之无益;而可能多言贾祸,为刘子川、敖占春增加麻烦。所以改口问说:"还有四分之三呢?"原来荣子的家庭,有复杂的国际背景,除了祖母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以外,还有一个俄国籍的外祖父与一个朝鲜籍的外祖母。
听她说明身世,金雄白说道:"这不就是'四转子'吗?"
刘子川、敖占春、黄敬斋无不大笑;笑停了,黄敬斋说道:"这也可以说是'大东亚共荣圈'的结晶。"
这个譬喻,谑而近虐,刘子川、敖占春为了客人的安全,不敢再笑;荣子与她的女伴们莫名片妙,争着询问发笑的原因。刘子川便说了"四转子"这个名词的来历;接着又说"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俊。"
亏得有这句话,才不致于唐突美人;至于"大东亚共荣圈的结晶"那句话,不必解释,也都能默喻其意。金雄白怕荣子让人这么肆意调笑,心里会不高兴,便紧握着她的手,作为抚慰;荣子会心不远,报以一笑。笑时露出两排整洁莹白的牙,十分妩媚,金雄白不免心中一动。
这时玛利亲自送了茶来,一把大银壶中,倒出来的是浓得发黑的红茶;以俄国茶砖用文火熬煮,既苦且涩,无法下咽,所以要加上大量的糖,再浇上极浓的羊奶,犹如蒙疆的奶茶,只是不加盐而已。
籍隶江南的金雄白和黄敬斋,喝惯了龙井、碧螺春等等清茶,如何消受得了这样的异味?因此一个个蹙眉摇头,浅尝即止。
"吃不惯不是?"刘子川虽是山东人,到东北却是"九一八"以后的事;所以他也有过同样的经验,"一到喝惯了,自秋至春,简直不可一日无此君。"
"我相信也是如此。苦寒之地,非这样的饮料,不足以祛除阴湿。不过,"金雄白无可奈何状,"今天可是敬谢不敏了。"
"那么喝酒吧!"
"这里,"敖占春问:"也行吗?"
本来是不行的,茶店是茶店,酒吧是酒吧;行规彼此尊重,不容侵犯。但偶而破例,说起来只是主人敬客,亦无不可。
于是玛利去拿了酒来,很纯的伏特加;还有一大盘鱼子酱。金雄白识得行情,这一下要花刘子川好些钱,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
"喝得来吗?"荣子一面倒酒;一面很体贴地向金雄白说:"如果觉得酒太凶,我替你去拿啤酒。"
"对了,我也只能喝啤酒。"黄敬斋接口,"这伏特加太凶了,而且有股怪味。"
最后那句话,大可不说;金雄白心想,刘子川很难得地在这里要了伏特加,客人不但不欣赏,而且还有不中听的话,做主人的岂不窝囊。
这样一想,便改了主意,"我喝伏加特。"他说:"在上海要喝这么地道的伏特加,吃这么新鲜的鱼子酱,根本就不可能。"
他的话弥补了黄敬斋的失言;刘子川很高兴地举杯说道:"请、请!"说罢"咕嘟"一声,一小杯酒已经下咽。
主人干了,客人不能不干;但这杯酒下去,心里在说:五脏庙要造反了。
那杯酒入喉,火辣辣的一条线,直下丹田;金雄白也尝过不少烈酒,不管贵州茅台、泸州大曲、洋河高粱,以及北方烧锅头,都不及伏特加来得凶。
"好家伙,"他说:"真是领教了。"
话犹未完,一个名叫伊娃的中俄混血儿,却又来敬他的酒了。金雄白不甘示弱,又"领教"了一次"好家伙"。
"吃点东西,压一压酒。"荣子将一小块上面布满了黑鱼子酱的面包,送到金雄白的口中;随又问说:"金先生,你以前到哈尔滨来过没有?"
"不但哈尔滨没有来过;到东北也是第一次。"金雄白问:"你呢?到南边去过没有?"
"没有。往南,最远只到过奉天。"
"你想不想到上海去玩玩?"
一听这话,荣子的双眼顿时发亮,眸子像两枚黑宝石似地,闪出动人的光芒;但当她的感受还没有完全吸收时,她那双眼睛突然转为抑郁,摇摇头说:"不!"
金雄白大惑不解,不知她何以有此变化莫测的表情;好奇心起,颇有探索原因的兴趣。转念又想,萍水相逢,又在客边,而且多少带着避难的性质,亦就多少是在亡命途中,何必多事?于是,那份好奇心很快地消失了。
但是酒精却在他的血液中开始了作用;因此,对荣子这个"人"的兴趣,却更增加了。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刘子川,察颜观色,一定会作安排,让远客尽欢。转念到此,不由得抬眼去看东道主人。
巧得很,刘子川也正在注意他;视线相接时,他微笑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问他对荣子是否满意;一种问他有没有进一步的打算?金雄白认为前一种解释比较妥当;便揽着荣子答说:"很好!"
事实上,这也就等于兼作了后一种解释;刘子川点点头,站起身来,在另一张空沙发上坐下,接着,招招手找了玛利去谈话。
显然的,金雄白的估量,完全正确。等刘子川回到原处,玛利随即向荣子作个手势;她告个罪,离座而去,更可以证明是在作"安排"。
"敬斋兄,"刘子川问道:"你怎么样?"
"我喝啤酒。"黄敬斋举着大酒杯说:"我倒觉得还是我们自己的怡和啤酒好。杂七杂八的日本啤酒、俄国啤酒都没有意思。"
何谓"杂七杂八"?而且喝的是日本太阳牌啤酒;并无俄国啤酒,又怎么知道"没有意思"?
"上海。"
"喔,"刘子川紧接着问:"你对青岛啤酒有没有兴趣?"
"青岛啤酒,号称用崂山泉水做的,风味不同;倒很想试试。"
"行!我请你喝青岛啤酒。"
金雄白与敖占春听他们借酒论色,不由得相视而笑:"敬斋",金雄白开玩笑地说:"青岛啤酒是德国质量的配方,不也是杂七杂八的吗?"
"那不同、那不同!不管怎么样,总是国货。"
"真是,喝酒不忘爱国。不过,吃饭的时候,你好像对非国货比较有兴致。"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闻名不如见面。"
"别往下说了!"敖占春插进来说:"你这样批评国货,影响了雄白兄的兴致。"
"不会,不会!"金雄白笑道:“我是向来不为浮议所动的。"
"对了!我是浮议。"黄敬斋干了啤酒;伊娃还要替他添一平时,他摇摇手说:"不要了,回头我还要喝青岛啤酒。"
"青岛啤酒也有;我给你换。"
经她这一说,宾主4人都笑了;伊娃自是莫名片妙,睁大双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始终不明究竟。
"酒不要了!"刘子川抚慰似地,拍拍伊娃的肩说:"他们两位,今天刚到,要早点休息;我们要走了。请你告诉玛利,拿帐单来。"
玛利送来帐单,刘子川签了字;另外拿出一卷钞票,略略检点了一下,全数塞到了玛利手里。
"没有多少时间,不用这么多。"
"多下的送你。"刘子川站起身来,又问一句:"你记得地方吧?"
"记得。"
于是一群女侍簇拥着送客出门;独独不见荣子,金雄白不免纳闷。在行人道上走了一段路,有人一伸手将他拉住;是敖占春。
"雄白兄,"敖占春说:"旅馆要换了,换到埠头区来,这里是老刘的势力范围,安全绝对可以负责。"
金雄白自然同意,而且道了谢意,他说:"子川兄很好客,我的脾气,亦是如此。今天叨扰他很多,亟思有以报答,你问他,有没有意思南游,一切都是我招待。"
"我看他除非有机会;专程去作你的客人,恐怕不可能。不过,我将来或许有别的事请你帮忙。"
金雄白心里在想,这几年由于他跟周佛海的关系,来向他求援的人极多,来意不外乎通财、求职、谋官与其命,当然是因为做地下工作为日本宪兵或者"76号"所捕,来请他帮忙;遇到这种情形,他是无有不尽力的。
刘子川请他帮忙,当然不会是通财或求职,也不见得是谋官;至于拼命,此刻还谈不上,是不是他想到上海去搞什么情报,要他代为掩护?果然如此,倒要设法探一探口气,是替谁作情报?如果是日本人或者俄国人,成了为虎作伥,这个忙就无从帮起了。
刚要开口探问,突然想到敖占春的朋友,何能为虎作伥?这样一想,话就不一样了。"占春兄,"他说:"我跟子川兄虽然一见如故,究竟还不能深知;只要你占春兄说一句:这个忙一定要帮我就一定帮。"
敖占春没有作声,只紧握住他的手,重重摇撼了两下,表示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时已到了埠头区最热闹的"克塔伊司塔耶街";在邮政总局附近有一家黑海饭店,门口已有刘子川属下的人在等,坐电梯上7楼,开了两间窗口朝北,可以眺望松花江的套房。等坐定下来,刘子川开始打电话。
他说的是俄语,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所云:敖占春却听得懂,笑着对黄敬斋说:"他替你在找青岛啤酒。"
果然,刘子川放下电话说:"找是找到了。不过,啤酒宜于痛饮,不知道敬斋兄吃得消,吃不消?"
"此话怎讲?"
"高头大马,久战不起。"
"那是特大号的皮装。"金雄白笑道:"你们只看敬斋兄的肚子好了,喝啤酒他有兼人之量,没有问题。"
"那好。"
话刚完,门上剥啄声响,敖占春摇摇手,同时期身去开门。这自然是格外谨慎门户之意;因此,金雄白便也转眼去望。
非常意外的,门外竟是荣子。这一下金雄白才明白,原来在茶店中就已说妥;如今是直接来报到了。
"欢迎、欢迎。"金雄白起身相迎。
荣子换了一身正在南方流行的时装,中式夹袄西装裤;这天风大,所以用一块大彩巾,包头连披肩,手也掖在彩巾中,只露出一张脸。
等她解开彩巾,金雄白方知荣子真是美人。茶店中灯光黯淡,有些"二转子"一身黄毛,可以遮掩得过去,但像荣子那样却是委屈了;只有在这璀璨明灯之下,看她肤白如雪,头发既黑又亮,像一漆黑缎子;袅娜腰肢以及脸上小巧纤细的轮廓与线条,亦只有在亮处才看得分明。
"雄白就有这个本事。"黄敬斋不胜羡慕地说:"随便什么地方,他总是第一眼就能把最好的挑出来。"
金雄白非常得意,满面含笑地向荣子说:"你听黄先生的话没有?"
荣子点点头,转眼向黄敬斋抛过去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然后随着金雄白一起坐下。
门上又剥啄作响了;黄敬斋精神一振,金雄白笑道:"青岛啤酒来了。"
仍旧是敖占春去开的门,门外却是侍者,"哪一位是黄先生?"他说:"请到间壁723号。"
"怎么?"刘子川问道:"是王小姐来了?"
"是的。"
"为什么不领到这里来?"
"王小姐听说人多,不肯来。"
"这可新鲜——。"
一句话未完,金雄白抢着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不必勉强;敬斋移樽就教吧。"接下来又笑道:"看来'在山泉水清',只怕还是人家人?"
"人家人倒是人家人;不过也'清'不到哪里去。不管啦,敬斋兄你喝'酒'去吧。"
黄敬斋笑容满面,过意不去地问道:"你们两位呢?""你不必管我们。"敖占春说:"你尽管去享受你的。明天也不必起得太早;10点钟我来看你。"
"怎么?你不住在这里?"
"对了!我到子川兄那里去,联床夜话。"
"好,好!明儿见,明儿见。"
等黄敬斋一走,刘子川与敖占春也相偕告辞;金雄白却兴犹未央,"伏特加,刚才喝下去难受,这会儿酒倒醒了。"他说:"有没有兴致再喝两杯?"
"兴致是有;不过会扰了你的兴致。"刘子川说:"明天再陪你吧。"
"如此良宵,应该是你跟荣子浅斟低酌的时候,何必让我们在这里讨厌。"敖占春拿起电话,"我替你要酒。你爱喝什么?这家饭店很大,一般叫得出名字的酒都有。"
"要瓶白兰地吧!"
于是敖占春替他要了一瓶拿玻仑白兰地,一个随厨房去配的什锦冷盘。接着便与刘子川一起走了。
"你姓什么?"
"我——。"荣子说了一个日本姓;是日本话,金雄白听不懂。
这无关紧要,金雄白也不再问;只说"看你才18岁,是不是?"
"不!我二十岁。"
"家里有什么人?"
"妈妈。"荣子答说,"还有弟弟妹妹。"
"你父亲呢?"
荣子摇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时金雄白才发觉,自己找了个很不适宜的话题,她的父亲是日本人,而她又堕落风尘,可以想像得到,家庭境况,一定不佳;说不定还有很悲惨的身世。萍水姻缘,不该触及这容易令人不欢的话题。
"金先生,"荣子反过来问:"你是上海人?"
"上海附近。"
"有多远?"
"很近。"
"就像这里到长春那么近?"
"没有,没有。"金雄白答说:"江苏的整个面积很小;火车只要十几分钟,就通过了一个县分。不比关外,地大物博人稀。"
"喔,"荣子点点头问:"金先生结婚了吧?"紧接着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多笨,会问出这句话来,当然已经结婚。"
"是的。我孩子都很高了。"
"几位?"
"三个。"
说到这里,只听有人敲门;侍者送来了白兰地和下酒的冷盘,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了无意义的谈话。荣子替他倒了酒;自己也斟了少许,举杯说道:"金先生,我有个要求。"
"好!你说吧!如果可能,我一定答应。"
"我希望你跟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实的。"
"这不止是要求了,是怀疑我没有跟你说真话。是吗?"
"不、不!金先生,我的话说得不适当,以致让你误会。我很抱歉。"荣子又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跟我说的话,哪些是随口敷衍的话,哪些是实在的。"
"这就很难说了。随口敷衍是免不了的,譬如说:"你问我这酒好不好?照我在上海喝的酒来说,不好;可是在这里,我就得说:好,好!"
"我很佩服金先生,肯说老实话。"荣子停了一下说:"我想请问金先生一句话,希望你不是敷衍我。"
"当然!你说,我一定很诚恳地回答你。"
"你问我要不要进关玩一趟,有这话吗?"
正谈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金雄白拿起话筒接应,传来的却是黄敬斋的声音:"上床了没有?"
"没有。"
"在楼下咖啡座上见个面,如何?"
金雄白心想,何事要避人而谈?但此时需要避人而谈,自非小事;当却答说:"好吧!我马上来。"
于是向荣子说了缘故,随即下楼;黄敬斋已在咖啡座上冷僻的一角坐等。
"你知道不知道那王小姐,长得什么样子?"
金雄白一楞;但对这种话题,自感兴趣,便即答说:"不说是高头大马?"
"非也。生得修短合度,而且也很稳重。"
"恭喜,恭喜!"金雄白笑道:"那不是更理想吗?"
黄敬斋不理他这句话;管自己又问:"你知道不知道,那王小姐为什么不肯到你房间里来?"
"我不知道。"
"其实你是知道的。你刚才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又说'在山泉水清',只怕还是人家人,这话一点都不错。"
"那么错在哪里呢?你说的情形,跟刘子川所安排,完全不同。"
"问题就在这里。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同,而且神情也不像风尘中人,就问她说:'刘大爷说你身材长得高大,我一点都不觉得,那是怎么回事。'她说:'那是她的小姑。'我更觉得奇怪,于是问了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据说——"
据说她的小姑,真正的"王小姐",本来是个吧娘,现在已经不干这营生了。刘子川不知道怎么想到她,派人去找,为王小姐一口拒绝,而刘子川手下的人说:"刘大爷的面子,你们非给他圆上不可"。但王小姐执意不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由她的嫂子代为应此征召。
"这就奇怪了!"金雄白问说:"这也是能强人所难的吗?而且,为什么对刘子川这样服从?莫非有别的缘故在内?"
"对了!"黄敬斋低声说道:"我跟你要研究的,正是这一点。看样子,刘子川有个情报组织,找人来陪我,是一种'工作';她之来,是因为出于组织上的命令,既然小姑支持不允,就只好她做嫂子的牺牲了。"
"那,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呢?"
"如果是我个人的事,我自有我的应付之道;不过,像这样的情况,我们休戚相关,不能不先跟你商量。"
金雄白想了一下说:"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尊重对方的意见。她愿去则去,愿留则留;不过她虽留了下来,要你自己守得住。"
"我当然不必勉强她,天下女人多得很,何必非占有她不可?不过,同床异梦,味道缺缺;我想打发她走,你看怎么样?"
"这最好也要看她的意思,如果她很乐意,当然无可话说,倘或面有难色,你的好意就变成害她了。"金雄白又加了一句:"我认为你的怀疑很有道理,这事的处理总以慎重为宜。"
黄敬斋对他的话,是充分理解的;如果半夜遣走王小姐,刘子川一定会追问原故,可能会疑心她慢客,或者泄露了行藏。前者是扫了刘子川的面子;后者问题更加严重。这样想着,便决定了态度。
"好吧!"他一面起身,一面说道:"今天我就好比'借干铺。'"
"只要人家愿意,湿铺也不妨。"
黄敬斋苦笑着转身而去;金雄白正在帐单上签字,不道黄敬斋去而复回,神神秘秘地问道:"不要'卯金刀'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做工作吧?"
"不会的。"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说:“我们是敖占春的朋友,绝不会。"
"总是小心点的好。"
这句话,倒让金雄白听进去了;所以回到自己房间,绝口不提此事,不过心里当然丢不开,尤其是刘子川的身分煞费猜疑。因为如此,双手捧着只倒了少许白兰地的卵形大玻璃杯,不断晃荡,很容易地让人看出来,他心中有事。
一瞥之间,看到荣子在擦拭他面前的酒渍,方始警觉,自己冷落了荣子,便即歉然笑道:"对不起!我想一件事想出神了,以致忘记有你在这里,真是荒唐。"
"金先生,太客气了。"荣子微笑着问:"你的心事想好了没有?"
"不是什么丢不开的心事。想明白了就行了。"
"那好!我怕我说话会扰乱你的心思。"
"不会,不会。"金雄白喝一口酒,取了一小块烧鹿脯,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双眼自然盯在荣子脸上。
"金先生这趟出关是来观光?"
"名义上是开会,实际上是观光。"
"你觉得关外怎么样?"
金雄白心想,这句话如果是无甚意义的闲谈,大致是这样问:你觉得关外好不好?或者问他观光了哪些地方?如今笼通问到"怎么样",涵盖面很广;而且看她眼中是一种讨论问题的神色,就更不愿率尔作答了。
当然,要闪避,或者探索这句话的真意是不难的,"你说哪方面怎么样?"他反问一句。
"我是说我们这里老百姓的情形。"荣子问道:"金先生,不知道你是不是明了?"
金雄白突然冲动,几乎脱口要说:"我到这里来,就是要看看老百姓的情形。"但伴随这个冲动同时浮起的,却是高度警觉。因而很沉着地先喝一口酒;酒杯的口径很大,罩住了半个脸,也就遮掩了他的表情;方便的还不止于此,更可以从酒杯边缘射出探测的视线,看她是何表情?
她的表情也显得很深沉;而过于沉静的眼神,看上去总像带着些忧郁,这也就更突出了她的娴雅的气质。金雄白在风尘中阅人甚多;竟也不免怦怦心动;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黄敬斋的戏谑之词:"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漂亮。"
一念未毕,蓦地里想到,她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这句话,正确的解释是什么?如果是指中国人,她不应用"我们"二字;因为她应该算作日本人。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要求澄清这个疑问,而且措词相当坦率,"你有双重国籍,是日本人,也是'满洲国'人;如果你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是指你们的双重国籍的同胞,那么,"他说:"依我看,境况还不错。"
"不!金先生,"荣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我不是日本人。或者说,本来可以算日本人,现在早就不是了。"
"这话似乎很费解。"
"我说明白了,金先生就知道了。我的父亲是中日混血儿,是日本人;可是,在生下我不久,就遗弃了我的母亲;同时因为并非合法的婚姻,所以我不能取得日本的国籍。"她突然昂起脸来,"就能取得,我也不要!"
这是感情自然的流露,金雄白了解她因为她父亲的薄幸而恨日本人的道理;便用抚慰的语气说道:"很抱歉!我不该问到你的身世,触动了你心里的隐痛。"
"不!我反倒觉得心里好过些。”荣子又说:"在我母亲最困难的时候,有一位好心的中国人,无条件地帮助我母亲;后来我母亲就嫁给了他,跟着我继父,做了中国人。"
"啊,"金雄白说:"我很高兴你能成为中国人。"
荣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可是,成了'满洲国'的中国人很苦。"她说:"金先生也许还不知道。"
"不能说不知道。不过并不深知。"他怕荣子没有听懂,特地又加了一句:"就是知道得不多。"
由此开始,话题逐渐趋向轻松,在荣子是觉得有义务制造比较"罗曼蒂克"的气氛;而金雄白却是逃避现实,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谈东北的"民生痛苦",可能会牵引出让他难于应付的局面。
于是在收音机所播"朔拿大"的轻快旋律中,依依低语,直到彼此都觉得情绪成熟了,才去相拥入梦。梦回时,曙色已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溜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