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山哥,你来啦!”
菊生还没有跨进门槛,就用充满着感情的声音叫着。王成山正在跟瓤子九拍话,听见了他的叫声赶快扭转头来,亲热地唤他一声,从瓤子九的烟榻上跳了下来。等菊生三步两步跑到床边时,他就用粗糙的、像熊掌一样有力的大手抓紧了菊生的双手,使他紧贴着自己身子,眼睛盯着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是从他的纯朴的脸孔上继续静静地流动着极其喜悦和深厚的笑。菊生喘着气,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他虽然心里也极其高兴,但却不由地暗暗吃惊,因为王成山离开杆子不过一个月带零光景,竟然脸皮黄瘦,眼睛无光,憔悴多了。
“你胖了,”王成山继续望着菊生的泛红的脸颊说:“听说大家待你都很好,是不是?”
“没有人折磨他,”瓤子九抢着说:“他跟着蹚将们天天吃好的,吃饱了不是玩就是睡觉,当然上膘①。”
①“上膘”原是指牲口说的,对孩子说是亲昵口吻。
菊生用鼻孔轻轻地嗯了一声,露着鲜白的牙齿腼腆地微微笑着。瓤子九忽然停住烟钎子,伸出一只脚蹬蹬他,用不怀恶意的大声嚷叫说:
“你妈的×,老子非把你叫回票房不成!老子哪一点得罪了你,你不来给老子拜年?”
“我怎么没有来拜年?”菊生辩护说:“我上午来了一趟,找你找不到,二红叔说你回家了。你怎么说我没有来拜年?”
“你来了我怎么不知不晓?”
“你不在此地怎么知道?”
“老子有千里眼,顺风耳,你能够骗住老子?”
“你不信,你问问二红叔我上午来过没有!”菊生急起来,也提高声音嚷叫。
“老子不问,明儿你早点跑来多磕一个头,不然老子就把你叫回票房。”
瓤子九重新烧烟泡,很快地烧成了安上斗门,随便举着烟枪向周围让一让,用快活的调子吸了起来。王成山在床边坐下去,拉菊生贴近他的腿边站着,说:
“菊生,你知道王三少在哪儿么?”
“我不知道。”菊生回答说。
“他离开这里不久就往南乡去,投顺安浆糊的杆子了。”
“你没有跟他一道?”
“没有,我不愿意跟着他混。”
“那么你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回到家里看一看老娘,借了几个盘缠到南阳去找一家穷亲戚,打算在南阳下力气,以后不胜了。可是住了半个月找不到活,小年下那一天又回到家里。”王成山凄然地笑一下,说:“我以为你已经赎回家了,谁晓得你还在这儿!”
“南阳那么大地方,为啥会找不来活?”
“年光坏,雇人的主户少,找活的人太多。”
“你还回家么?”
“这次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王成山松开了两只手,腾一个位置让菊生坐在身边,然后接着说:“本来打算在家里混过破五以后来,可是今早听到一个坏消息,说是有人想黑我,我只好赶快来了。”他用眼色和下巴尖向墙角一指:“他是跟我一道来的。”
那个跟王成山一道来的人耸耸身子,望着菊生笑了一下。他只有二十岁上下,脸皮蜡黄,有点发淤,眼泡虚肿,白眼球网着红丝。他的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撅尾巴破棉袄;补丁摞补丁,肩头上和肘弯处絮絮缕缕地露着棉花;腿上穿一条青不青、蓝不蓝的单裤子,两只膝盖上补着补丁,有一个补丁上破了个三尖口于,露着肉皮。菊生在这位年轻的庄稼人的脸上和身上打量一下,正要说话,刘老义从外边一路地骂着进来:
“王成山,我的小亲家母,老子天天想你来,你鳖儿子可来了!”
王成山刚刚站起来,刘老义已经冲进屋里,抓着他的肩膀说:
“老子正在掷色子①,一听说你来了,跳起来就往这里跑。怎么,操你娘听说你不再走了,可是真的?”
①掷骰子,河南人通称“掷色子”。常见赌博的一种。
“没有看见狮子么?”王成山急着问。
“狮子刚才又往七少那儿了。快说呀,我的小亲家母!你到底还走不走?”
“不走啦。可是我这次来带的是甩手五指盒,有没有我背的枪?”
“操你妹妹的还没有你背的枪?别说枪,我的小亲家母,你就是要老子的心,老子也情愿拿刀子把它挖出来!”
瓤子九伸出腿往刘老义的屁股上用力踢一脚,骂着说:“妈的×,你说话不能用小点声,想把房坡上的瓦都震掉么?”
刘老义立刻放下王成山,在瓤子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猥亵地斜着眼睛责备说:“怎么,我的小亲家母来到了,你有点吃醋么?老子要问问你,为什么你今早晨回娘家给你爹拜年不告诉我一声儿?”
瓤子九没有办法地拿着烟钎子威胁说:“滚,滚,滚!你不滚老子就用烟钎子扎你鳖儿子!”
刘老义向后退一步,放声大笑,笑声震荡得灯亮儿连连摆动。笑过之后,他在瓤子九的腿上又拧了一把,然后安静地坐在床边。似乎才发现墙角落站着的年轻客人,刘老义咧咧大嘴说:
“坐下嘛,客气啥子?我认识你,你不是在替人家种地吗?”
“地已经早丢啦。”客人恭敬地回答说,不敢坐下。
“喂,快坐下拍一拍……你是不是叫个招财?”
“招财是我哥,我叫个进宝。”
“啊,对啦,你叫个进宝!种地不是怪好嘛,为啥子把地丢了?”
进宝在凳子上坐下去,用毫无怨恨的平静的声调说:“秋天传牛瘟,咱看的那只老键子死啦。后来没有钱再买牛,东家就把地让给别家种啦。”
“招财呢?”
“俺哥?他起初还想央人写地①,卖了一个女孩子和两只山羊把钱凑起来。俺哥说,只要能够写下地,牛总是得买的,买不起大中就先买一只小牛,跟邻居们合用。央人问了几下里,都要的押租很贵。俺哥说,缴了押租就没钱再买牛,算了吧,穷人家活该饿死,地暂时不要种啦。他带着俺嫂子跟三个小孩子上陕佃户向地主租地要写文约,所以叫做“写地”。西啦,听说那儿年光好,能找到活就做活,找不到活就讨饭。俺嫂子就是陕西人,民国初年逃荒下来,卖到俺家,她娘家还有人哩。”
菊生问:“你为啥不跟着他们一道去?”
“俺娘不愿去。俺娘说,咱们开天辟地就住在这儿,一辈辈死人的骨头都是在这儿的地下沤朽的,这儿的黄土也是咱先人的汗水浸出来的。她宁死不情愿离开这儿。俺娘还说,在家乡既然没办法;到陕西生脚踏生地,没根没秧的,也不会有办法;既然迟早要饿死,不如饿死在家里,鬼魂还可以跟俺爷俺伯们团聚。俺娘既然不肯去,俺只好陪着她留在家里;恰巧,俺哥走的时候俺正在害病,缠缠磨磨地病了一个多月,过了腊八才抬起头来。”
刘老义拍一下大腿说:“好,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孝子哩!你既然还有这一点孝心,妥啦,没有枪不要紧,没有枪我刘老义给你想办法!”
刘老义同瓤子九决定叫王成山跟着薛正礼的一股儿,把进宝留在票房里。在瓤子九的房间里又谈了一大会儿,有人来报告消息,说有一起子土客带着两挑子烟土从附近经过,管家的已经派了十几个蹚将出寨拦截。刘老义听到这消息后把步枪往手中一掂,匆匆地跑了出去。王成山急于要见薛正礼,就跟着菊生去了。
“我这次回到杆子上一定得好好儿干下去,”他走到没人的地方站住告诉菊生说,“老母亲等着我拿钱养活呢。”
菊生问:“你大年初一离开家,她不难过么?”
“我临走的时候她哭了。不过她知道有人想黑我,也催着叫我快走。”王成山从怀里摸出来两个红薯面加高粱面蒸的黑窝窝让菊生看一下,说:“你看,她不晓得我是来杆子上的,还塞给我这些干粮!”
“你没有告诉他你要来杆子上再蹚么?”
“是的,我骗她说有人从南阳城里带回来一个口信,活已经找下了,要我去赶快去上工。”
有一个片刻,陶菊生望着王成山的有点儿湿润的眼睛说不出话,嘴角边吃力地挂着空无内容的微笑。后来,他觉得王成山在用眼睛和全部面孔上的表情期待他发表意见,他必须说句话,于是他就随便地问一句:
“进宝的娘也不晓得他要来蹚么?”
“也不晓得。他对他娘说,他是跟我道往南阳找活去的。”
陶菊生避开了王成山的眼睛,没有再说话,继续走起来。王成山在后边默默地跟了一会儿,又叹息了一声说:
“我一定要想法子自己弄根枪。像刘老义们一样背的是自己的枪,多么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