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吃眼睛的女人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关连,我们可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排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资时间不定,即是硕,二十四小时都很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着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定。平日挤在巷子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他操刀斩鹅。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长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姓来向自己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时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骄傲、执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经,几乎溺毙。同行的女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时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大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一定是儿时他的熏陶。想不到三岁稚童的记忆那么深沉。

妈妈也会扯开他。

他当天发誓来讨好:「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

「万一变心了呢?」

「——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阵乱打。妈妈的手总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是我最早记得男女间的事,便是在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醒。但还没完全醒过来。迷糊中……

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边。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像一个屠夫。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低吟:「好疼!怎么还要来——」

又求他:「你轻点。……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浊。狞笑:「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哪按捺得住?刚才没有看真,我——就当提早去探——」

还没说完,妈疼极惨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来出来——」

发生什么事?

后来,阿哦偶尔听见妈妈不知同谁讲电话,压低声线,状至憔悴。多半是外婆:「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说:「我拿他没办法——」

又说:「以后还想生啊……」

又说:「他倒掌掴了自己几下,但又怎么样呢。没有同他说,不说了——」

有点发愁,很快,抖擞精神到店里去。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潮州人家重男轻女。不过他待我,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天随便带我上学放学。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书好。

如果我一直读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酱烘炉猛火的巷子机会就大些了。——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愿做另一个妈妈。尤其是见过外面知识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愿,没有后悔。

因为,爸爸亦非一个好丈夫。

每当妈妈念到他之狂妄、变心,把心思力气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时,她恼之入骨,必须饱餐一顿,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头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疗。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书的成绩中上。

我是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开本事把孩子带大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渐渐,我已经不能适应旧楼的生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然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里。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而客人也赞赏我们的产品。

以前在邻档的九叔,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阿养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还好吃呢。味道一流。阿养竟然拣个大陆妹,是他不识宝!」

妈妈当时正手持一根大胶喉,用水冲洗油腻的桌椅和地面。她浅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来。幸好他丢下一个摊子,否则我们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风。月明也没钱上大学啦!」

她又冷冷地说:「他的东西我一直都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

九叔他们也是夫妻档。九婶更站在女人一边了:「这种男人不回来就算了。你生意做得好,千万不要白白给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这样想。」妈强调:「他不回来找我,我就不离婚,一天都是谢太。——他若要离,一定要找我的。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日子一样的过。」

她的表情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见谢养?不过,一切看来还是“被动”的。

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一点江湖意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间中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拧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妈妈越来越有“男子”气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来越长,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头。

她是会家子,最爱啃鹅头,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了厚实的肉体。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它令它们姿态美妙。这片新店,真是毕生心血。

「妈,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门,目光随着我一直至老远。我回头还看得见她。

她会老土地叮咛:「小心车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转了新工。

这份新工是当女秘书。

这同我念的科目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干的工作。

近半年来经济低迷,市道不好,很多应届的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我有两三年工作经验,成绩也不错,情况不致糟到“饥不择食”。

我是在见过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后来不是了。

当我上班不到一个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我问:「小姐贵姓?」

「杨。」

「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喉覆你?」

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你不知我是谁吗?」

又不耐烦:「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

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驳他房间的大权。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内。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他还吩咐我:「以后毋需对杨小姐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以后不用太罗嗦。」

「是。」

我忍下来。记住了。

我认得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性格。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定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荀。

杨莹是吃素的。

她喜欢简单的食物,受不了油腻。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上去。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她认定今时今日的动物都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人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味浓,不是饮食之道。云云。

「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肉吗?」

「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也许我习惯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时很重要的。」

我说:「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的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我照做了。他强调要白色的百合。

没发应。也没电话来。他打去只是录音。手机又没开启。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明天不再送了。」

我说:「我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他问我?

「星期日约了一些同学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预先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临太平洋,可以钓鱼。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饔、赤鱼饔……等渔产。建议大家钓鱼。——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没加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忽现阴云,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去,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

「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大的鱼拧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但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各位如不嫌远,我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赤海鲜算了。我才不在乎他们。

「老板给我一点面子——」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看,我已出动“诱饵粉”:「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你家开店吗?」

又问:「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势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是呈堂证供。话太满对自己不利。」

「保证你连舌头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动。——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

「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

「别老板前老板后。」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奋斗史。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泪水。

一看,手绢?

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

——“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人家见了黄灯也冲。他停下来。

「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以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不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斜睨他一下?

「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真的,从来没试过……」有点感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搂搂我肩膀。

不要紧,我们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谁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蠔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发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着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的看着他:「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前后那?」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地说:「其实我卖了十多二十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菜厉害呢。白手起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她,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的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圆!」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有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荐。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有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載,像照顾婴儿般处理。——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是: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熬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这是一个难得的“情意结”。

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定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例如“铁达尼号”。奇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兰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下去,活得更好。——着不是牺牲,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

「当然。」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张“平安纸”——」

“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代的都是身后事。今时今日流行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补相识的人,毫无预兆的便失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嘱谁帮你执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

「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己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你爸爸——在——里——头÷1」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只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出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吃着同样的肉。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

「这样就好。」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

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

「猫柳春眠」水子地藏:我儿。

今日你已立为地藏,凡俗间母子相称亦应放弃。

我是忍不住再喊你一声。——此是最后一回。

日后,我会恒念你法号,并诵经供奉不绝。因我儿你已有安身立足之地位,且超然于我!

今日是五月五日端午节。“端午”本是中国人风俗,但我等过端午,既无诗人,亦无龙舟,此日“菖蒲节”、“子供之日”,实为天下男孩而设。你亦有三岁了。

我特地吧菖蒲带到你座前。“菖蒲”花白,谐音“尚武”。我儿,武力非我愿,只求你广庇世间小孩。

何以没有在三月三日的“桃节”`作“雏祭”?——因我认定你是一个儿子。不是女儿。母亲有此直觉。虽我是失败的妈妈。

在我小时候,每年三月三日,你外婆必把“雏人形”搬出庆祝。七段台阶铺上红色毯子,摆放皇帝、皇后、侍女、乐师、左右大臣、门卫……。在小型桃花树下,并有宫廷摆设、轿子、古琴乐器、她让我的“桃节”过得很快乐。节一过完,雏人形皆抹净收藏,好好保管,下一年再搬出。

女孩过桃节,亦是期望日后嫁得好,做个好母亲,世世代代,为小孩应节。

我儿,你竟从未度过最近的节句。

难以补偿。

于本高砂屋、风月堂、风雅庵、北野茶屋……,皆见“柏饼”。除了柏叶包裹之糯米红豆饼外,亦有竹皮包蒸之粽子。几经挑选,终光顾“满愿堂”,作为今日“满愿”之祈福。

柏饼好黏,小心吃,勿哽在喉。小心小心。

此外升在你身边之“鲤帜”,以黑、红、蓝三条鲤鱼形布幡组成。因无风,鲤帜静垂。我儿,此亦儿童福祉。有男孩之家庭,必在院子中或阳台上高升。我或在祭祀后拿回家中,让之迎风飞送,儿你有日鲤跃龙门,列位更高仙班。

我没带来江户时代盔甲人形应节,因法师认为世俗之物,有坏静修。我也不喜暴戾。——虽我杀你,情非得已。

杀你之后,无一夜安眠。

三年以还,当作一梦。

地狱中,枉死城内,有一区,成群小孩,由一吋高至略成人形不等。满面血,一身污渍,啼哭不止,有的且躺于地上打滚、顿足……。

这批枉死儿,不能出世,又无法转世,是以一腔仇恨,神情怨毒。

我儿,你最乖巧,哭声不大,面目看不清楚。我认得,你有目无仁。双手摸索,一众之中至为弱小,向我哀苦:「妈妈妈妈,你为什么困着我?」

咋一梦醒,心如刀割,子宫亦疼彻心脾。肚腹有敲叩声……。

你看不见我。

你认不得我。

——只是你我血脉相通,不容否认。

今日我倾三年来积蓄,为你立像,神位供养于寺庙。把你释放,并作赎罪。

“水子地藏”原属婴灵。法师之言,人一喜一忧,乃因果报应,其指引:“自业自得”,我亦明白。MIZUKO-JIZO,“水子”亦是“稚子”、“童子”。我儿你虽童稚,母亲心意,当可体念。

每个“水子地藏”,均围以前掛,以此垫肩,揩抹口涎。各式各样之前掛,五彩缤纷。我见有素淡简约、有写满经文、有绣上装饰、有缀以花边……。前掛属婴儿常备,一望而知,软弱无能,需要扶持。我为你围上一绣了小猫的前掛,望你喜欢。

供品之中,有玩具、猫人形、风车、可口可乐、纸灯笼、彩带、香烛……。还有生鲜水果。法师明日来为你诵经,你若不明白,亦得耐心细听,终会省悟。

或许你问,何以爸爸不来?

你亦看不见他。

认不得他。

人海茫茫,以你之力,寻找不到。我请你别问别追。

因我亦决定淡忘之。

——难。终得一试。

我将去仙台,作别大阪、神户、京都。仙台在东北。甚远。不宜长途跋涉。你爸爸也不知。

若你不甘,但告诉你,他唤今井勇行。

三年多以前,阴历六月暑气热烈,水泉干枯,滴水皆无,古称“水无月”。天炎、夜短。经数日夕烧,大地水尽,人灼热,避入地底。

幸好一场梅雨,令人涤荡。

我嘘在梅田阪急三番街,认识今井勇行。

高校毕业后,我嘘英语专门学校生。我住在西区北堀江,于纪伊国屋书店当第二班兼职店员。下午五时至九时半。

「纪由子,」我同事透子道:「今日盘点未交接,改在六时上班,空出一个小时,我们去吃东西。」

我,透子,还有惠美,到三番街地下街逛街。时间亦早,不饿。走过衣物、化妆品街道,至轻食区、果子店、咖啡室、巧克力店……。

来到“明石亭”。

我常到此吃明石烧。此间的八爪鱼烧丸子是整个大阪最美味的,才四百三十元。有八个,以红漆木板上,还附一小碗葱花汤。

自玻璃窗透视厨房,可见店员操作过程。

原来来了新人。

他穿白汗衣,无袖,头发中长,单眼皮。

如同其他店员,戴纸帽,踏大双胶水靴。做轻重工夫。

只他一如舞蹈。身心不定,十分享乐。

他先扫上一层油,把面粉蛋浆倾尽于铁盘格子中,打转环绕,然后如散花般,每格放入生姜、葱花、一粒八爪鱼肉。他和一口“宝矿力”,把垂额长发一拨,持铁笔,把一个一个八爪鱼丸子调圆,馅料裹好,烧至微焦黄。

我看了他一阵。

他隔窗向我一举手中饮料。不笑。

其他店员相熟,问:「勇行像不像DANCER?」

我不答。

「来三客跳舞明石烧。」

厨房传来嬉笑。

明石烧上桌。

大家夹一个,吃半口,然后浸泡在葱花汤中……。

我发觉我的明石烧十分胀胖,内心热烈,有物迸出。——我的明石烧,每个,都有两粒八爪鱼肉。似烤焦眼珠子要突围。

我的脸涨红。忙不迭一口吃掉。烫的很。

走的时候,我偷偷看他一眼,他早已站定等我偷看。朝我眨眨眼睛。

我没正视他的眼睛。

只见他的围裙,有招财猫图案。——围裙业很白,同汗衣一样白,也许是我有点目眩的关系。我还听见阪急三番街播送的主题曲。

由岛田歌穗主唱:「小河流过的街道」

PARADISEINTHERIVERCITYまブの泪に川に流しㄟPARADSEINTHERIVERCITY新ㄥ翼をさぁ広げよう

思い出のシルツトかぱんに诘め込んて梦さえみれずに流れてきけど悲しみの途中で闻える爱の歌朝日ガ昇れば泪干くはず今日は今日まで明日かは探しける梦の世界をPARADSEINTHERIVERCITY美しい时间を过るはずきPARADSEINTHERIVERCITY新しい自分を见けるにぁに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过。

我并不知道,一星期后,他来找我。

六号没有收银柜台,主理艺术书、洋书、洋杂志、部分辞书、乐谱、画册。

忽有客人递睐一本「野球周刊」。

我没在意,道:「先生,杂志请到一号收银台。」

他不走:「不是都一样吗?」

我抬头。

见是今井勇行。另换一件簇新白汗衣,有小小懒惰猫图案,在左胸。小猫眯起一双眼。如同主人。

脱去围裙,又走出玻璃城似的厨房,勇行清秀漂亮,原来长得很高。——原来眼睛的尾巴向上飞。

同事岩本正博代答:「——趣味杂志类,在一号。」

书店很大,共分八个专区。我不知他如何“旅游”至此。

他急了:「什么书才可在此付款?」

我淡然一指告示牌。

他把书放柜台一旁:「这本书我暂不要。」

我收好,没关系。目送他离去。——我恨自己不破格。但“纪伊国屋”有纪律。而我只好由他离去。我亦太冷淡。

一直忙至八时十五分。

柜台仍有人龙。匆匆结算。最后一位,递上三本。

我欲照射条码,见这三本,分别是:「艳色浮世绘末篇」

「浮世绘之魅惑」

「春意画册」

他问:「那一本比较好看?请由纪小子姐指教。我不大晓得。」

又是这个顽皮的今井勇行。

他大概倘佯良久,又窥看我名牌。我不答。脸发烧。

他手指打圈,随便挑了一本。皆是男女秘戏,且无遮掩涂黑。我板着脸:「谢谢,四千一百二十元。」

他强调:「为了在六号柜台付款,从买“艺术书”!」

岩本正博过来护我。问是何事?

他只好道:「再见。」

「喂,」我喊住:「不要勉强自己买贵价的画册。」

「知道!」他道:「明白!」

及后三天,无影无踪。

太听话。不买书,人也不来。

正博关心我:「由纪子,你功课忙吗?看来很累。」

又送我一个苹果。我没有吃,搁在背包。它上面有阳光照晒不到的“福”字影。

又过了二天,又过五天。……

某夜,书店九时关店,我们收拾一切,九时半下班。在一出口,见今井勇行。

他忙问:「星期三书店不营业吗?昨夜我来见到关上门。」

「是。每月第三个星期三是定休日。」

「好,」他点头:「我可与同事对调,选星期三定休,跟你配合。」

「为什么?」

「请当我女友,同我交往,好吗?」他不容我考虑:「拜托你了由纪子小姐?」

这个出口,正在“地藏横丁”。供北向地藏尊。我们路过,有人拍手祷告。

高悬并列的的纸灯笼,发出红光。

我们由尽处往前走。此是大阪最短的一条横丁。

回想起来,真是天意茫茫。

冥冥中皆有注定,不可逃避。

勇行领我到他同住室友屋良克也工作处,是元禄回转寿司店。勇行喜不自胜,目的是把我介绍给他朋友知悉。很骄傲:「这是你们提过的,在纪伊国书屋工作的早川由纪子。她是我女友。」

屋良克也有羡慕神情。我亦很骄傲。

勇行特殊口味,能吃,连尽十五蝶。我要了心爱的云丹,及贝割大根,即大根尚未成长,把苗摘下。微辛。

离开阪急东通商店街,到“大东洋”弹子房玩了一阵,又逛了一阵。最后在电车站依依分手。不用他送。我需要时间在回程中想一想。

在十二时半,回家以后,即接到他的问候电话。又谈了约一小时。幸好妈妈已酣睡。

我知我遭殃!

深秋一个星期四。我自课室外望,天上起了鳞云。又似鲭鱼背上的斑点。我正在做着翻译。

四时下课,没到上班时间。勇行来电,他生病看医生。

我想陪他看医生。他力拒无效。

坐电车去。他住十三。——这不是他父母家,因父母各自有另一个家庭。

十三似远,距我处隔了淀川,彼此在两岸。其实又近,坐电车去,过河便是。

在医务所,才知勇行不勇,极怕注射。老在哀求:「医生,可否不注射?你可加重药,或给我苦药。」

「不,重感冒还是一针准见效。」

「真的不愿……。」

不肯就范。

医生训斥:「你做食店,卫生重要,必须痊愈才可上班。」

又望向我:「在女朋友面前要坚强。」

「好!」今井勇行无奈点头。带恐惧:「不要太用力!」

我握紧他的手。送上战场:「不要怕苦,不怕痛,只怕注射。」

又说:「很饿,吃饭送药。」

我们到了一家“卵料理”。餐厅门外是一个大大的蛋头人,店中食物全以鸡蛋为主角。装饰亦是黄跟白。各人开口闭口,均是“他妈”、“他妈”的。卖奄列饭、蛋炒饭、蛋焗饭、半生熟蛋、蛋面、蛋汤、蛋沙津、汉堡牛肉蛋……,还有黄澄澄的蛋冰激凌。

我不许他吃炒饭。他道:「不要紧,蛋没有生命,蛋是素食。」

「但感冒是不能吃油的。」我为他点了汤面:「你回家好好睡一觉。今天和明天都不要找我。」

他连吃两碗,方满足一笑:「由纪子,你知道吗?我大睡之后醒来,单眼皮会变成双眼皮的。你来看吗?」

「我不来,只有妖怪才这样。」

不知如何,我还是坐电车,过淀川,上班去。我的藉口是不愿迟到。

——但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的。

我实在没有这力气……。

我和勇行共渡第一个圣诞。在前一日,我们到鸡波、道顿堀、心斋桥玩。

念高校时,我常与同学来法善寺横丁吃红豆汤。那是有名的“夫妇善哉”。他们的红豆汤,豆子颗粒大,不太甜,而且有块黏黏的糯米糕,每客才五百元,还有一小碟盐昆布。即使在节日,亦无休。

电影还没开场,我们四处闲逛。

「快来看,这里有家侦探社——」

我们上前,只见招牌立在大楼门外:「初恋情人侦探社」

还有“802”号门牌。

那是一家奇特的侦探社呀。

正研究着,一个女孩推门出来。

我几乎认不出她来。

她染了紫红色的头发,还穿了眉环。一身灿烂。

打个照面,她本来没反应。还是我先把她唤住了:「千裕?——田岛千裕?」

也许她早已认得我。比起来,我倒是没什么变化。

「由纪子!」

——时我先把她唤住的。

千裕是我高校同学,当然也来过吃红豆汤。她还没有毕业便退学了。因为有一次警察上来学校,带她回去做证人。继父强奸了她。自此,她不肯再上课。

千裕是女生中相当妩媚的一位。她的妈妈租了五台自动贩卖机,每天来回把饮品、香烟等货物,送去补给。全靠继父有“背景”,没有人欺负。大家没有通音讯。

她生怕同学误会,也很强调:「我与他们没什么。他们寂寞,找个女孩陪着喝咖啡,聊聊天,还吃顿晚饭,唱卡拉OK.他们只想人了解,谈谈话。」

当她出去同男人聊天时,我们忙着考试。——也许,真有点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否则不会那么强调。

「千裕你来光顾他们吗?」

她爽直地一笑:「真不便宜!着手便付料金四万五千元,若成功了,又得付四万元。」

「你一定要把初恋找回来吗?」

「当然,我把姓名、外貌特征和他从前住址都提供了,一星期后侦探社会给我初步报告。——隐藏的初恋只有一个,能用钱给我找回来,我情愿付钱。」

「但我们都没听你说过的。」

「如果当初我知道,还用找吗?」千裕耸耸肩:「失去了才不惜一切要得回。可惜我不清楚他搬到哪儿去。——不过,是我先躲他的。」

她又道:「如果跑到北海道,这交通费是我负责。唉呀。」

「祝你幸运,千裕。」

她给我一张有玫瑰香味的卡片。只有名字和电话。她看着我和勇行:「不必拜托侦探社才是最幸运的!」

她又问:「罔田老师好吗?」

我说:「她还在教高班英语。」

她笑:「什么变化都没有的人,也是最幸运。」

——罔田老师称赞过千裕说英语的能力好。所以后来她可流利的与外国男人“交朋友”。变化的,是说话的内容和对象。似乎有点唏嘘了。

千裕道别后,勇行道:「日后你不用聘侦探社来找我,我也不用找你。我们不会失散。别浪费金钱。」

我说:「哼,你才不是我的初恋!」

「不!」勇行忙装着生气:「这样不公平!你是说谎吗?」

我是说谎。但他亦说谎。

圣诞节人人都玩的很疯狂。我们跳了一整个晚上的舞,还喝了三杯酒。

他教我把食盐洒在手背上,然后仰头一喝,那杯墨西哥龙舌兰还没到达我的胃之前,马上舔盐花,不怕烈。最好还吃一片青柠檬。我照喝了,怎么不烈?这是种仙人掌做得酒,就如带刺。

轮到勇行,他解开我两个钮扣,把食盐洒在我锁骨上,正要抗议,他又取一撮抹在我耳根。他笑:「不要动不要动,盐花全洒进衣服中了。」

他猛地喝酒,飞快的伏在我胸前,舔去锁骨上的盐花,实在很痒,他就势在我耳根上,然后趦趄不去……。

我没有招架之力。

这个晚上,我浑身发痒,发软,像有龙舌兰在舔我。龙的舌头?仙人掌?我分不清楚。因为我连自己也忘掉。

我完全失去知觉,也不愿醒来。——好像到了今天,还没有醒来。

但我到底比他早一点起来,大概我太紧张了,或者我真的想证实一下,究竟他的单眼皮,是否会变成双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