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得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楼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个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致志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的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什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劝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个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