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四(3)-胭脂扣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只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

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什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回的羊肠小径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人士。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脸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

“你会生气吗?”

“何以这样问?”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