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二(8)-胭脂扣

今晚,我们三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但没有。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原来是豆沙馅的。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咽。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门开处,不见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发上唤我。

她来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铃?看来是为了一点礼仪。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只不过第二日。

便也记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记载的龟鸨训练阿姑的规矩。也许倚红楼三家都自小灌输礼仪知识,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束胸的亵衣,像阿楚所说的“五花大绑”。据说除了仪表规矩外,也切忌贪饮贪食,更不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脚。性情反叛顽劣一点的女孩,教而不善,龟鸨用一种“打猫不打人”的手段树立威信。打得一两次便驯服了。

原来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妓女,是把一只小猫放入她的裤裆里,然后束紧裤脚,用鸡毛掸子用力打猫不打人。猫儿痛苦,当下四处乱蹿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哪儿去呀?”

“到处碰碰吧。”

“碰到什么?”

“到了一处地方,音乐声很吵,人山人海,很快乐地跳舞聊天和吃东西。那是一群黑人。”

“黑人?”

“是呀。肤色又黑,嘴唇又厚,说话叽叽呱呱的,一点都听不懂。”

——哦,那个地方是中环皇后像广场,那批“黑人”是宾妹。

“她们是菲律宾来的,全都是佣人。”

“哗,光是佣人就那么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们的工资很低的。”

“工资低也肯做?”

“肯,因为她们的国家穷,所以老远跑来香港煮饭带小孩洗衣服,赚了钱寄回去。”

“她们,没有别的方法可赚钱吗?”

“有,”我顺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时候也唤来过夜。这是她们比较容易的赚钱之道。”

“一叫便肯过夜?”

“是。难道你们不是?”话没说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应该那么直话直说,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为我见如花带着受辱的神色,咬着下唇,思量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好使我对她的观感提升。每个人都有职业尊严。我的脸开始因失言而滚烫起来。

“——我们不是的。”如花说,“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然身为阿姑,却不是人人可以过夜,如果不喜欢,往往他千金散尽,也成不了入幕之宾。”

见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于一点好奇,腼腆地问:

“如果想——那么要——我是说,要经很多重‘手续’吗?”

“当然啦,你以为是二四寨那么低级,可以干尸收殓,即时上床吗?”看,这个骄傲美丽的、曾经有男人肯为她死的红牌阿姑!

你别说,中国人最倔强的精神是“阶级观念”,简直永垂不朽。连塘西阿姑,也有阶级观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转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着长龙等着打炮,五分钟一个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红的看不起半红的;半红的又看不起随便的;那些随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她的本质是中国人的本质,她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她红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挥。见我这样定睛望着她沉思,心底不无得意——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让我告诉你一些‘手续’好不好?”

“好好好。”我一叠连声答应。

于是她教会我叫老举的例行手续,由发花笺至出毛巾、执寨厅、打水围、屈房……以至留宿。多烦琐,就像我等考试:幼稚园入学试、小一派位试、学能测验试、中三淘汰试、会考、大学入学试……我才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