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时,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时,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绔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