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一(7)-胭脂扣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吧。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了。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如此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户。对户住的是我姐姐与姐夫。单位是四百,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都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姐姐,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子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职业的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中,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水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个鬼干吗?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就别想逃出升天。就是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也不肯放过你。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姐姐,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的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此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姐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