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楼花镀金的庸俗锐匣子打开着。落在一只涂上鲜红色寇丹的玉手中。腕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如同伤口,不过不痛不痒,那是个股病。它的主人是朱莉莉小姐。讨厌死了,自稍懂人事以来,就发觉这道疤痕,叫她美丽的玉手扣分,恨得不得了,用个铜子把它盖住。
十七岁的朱莉莉,自小做明星梦,因为自觉天生丽质,又聪明、伶俐,出人头地指日可待。此番随队出发,不知有没有机会扯着龙尾巴往上爬呢?
先装扮一番再说。
正持一支口红,把小嘴“描绘”。
气流令机身一晃,她的口红便一划出界。
“哎哎哎!气死我!毁容啦!”
马上自身畔那化妆芳姐的箱子中,取过一个粉盒子,擦掉口红再补妆。咦,另有发现:
“喂,芳姐,你这口红,‘先施’买的吧?是油质呢,真明亮,又不糊,借用一下。”
一壁涂抹,抿嘴,好几下。把隔着甬道的另一个晕呼呼的女孩推醒。
“暧,好不好看?”
她坐不惯飞机,几乎要呕吐,只没好气地道:“别臭美啦,碍着我睡觉。”
只见她又一睡不起,朱莉莉十分天趣,见摄影师待着望远镜看云海呢,又撩拨他:“老沈、老沈,看我这个角度,左边,七分胜,暧,怎么样?”
性感的小嘴微张着。老沈看也不看,只敷衍地伸出大拇指:
“好!天下第一美人!”
得不到青睐,朱莉莉颓然坐下,乘人不觉,把那口红据为己有,收在皮包中。可惜逃不过这厉害的芳姐。
“还!”她一手想抢回:“上回也是借了不还,公家要用,反倒得开口借了。我才信你不过,你就爱贪小便宜。还我!”
朱莉莉一听,把口红扔下,就势把胸脯一挺,恶人先告状:
“哦?什么都是你的,吓?我身上的蕾丝胸罩是不是你的?”
“去你的!”劳姐不理她。
她有点寂寞了,静不下,又攀到窗口附近,用那坚挺的上身把人挤过一点,看了看,自顾自表示不屑:
“要来这鬼地方拍戏,什么都没得卖,哪比上海登样?暧,乡巴佬的日子怎么过?一点也不‘文明’,连香皂也没有——”
一瞥对面的女孩,正翻着一本《良友》画报,上面刊着女明星阮梦玲和“四七—一”的广告呢。
她灵机一触,跨越一两个座位,跌跌撞撞地趴到椅背,拍一下吴导演的肩,他回过头来,见这吱吱喳喳好似缺堤的“十三点”,跪坐支起半身,一手抢了他手中的烟斗,抽了一口,半呛,强忍道:“导演、导演,我表演一段给你看。”
先是低沉的男声:“为什么女明星们的肌肤是那么的娇嫩?”
然后摆出一副娇俏动人的媚态,模仿着风骚的女明星,捏出嗲得不堪设想的嗓音,腻着:
“因为,她们呀,用的是‘四七—一白玉霜’,我也天天用它!”
“四七—-”,为了妖言软语,还念作“四七么么”呢。
她脱了导演一眼,巴结他:
“表演得怎么样?哎,导演,你没看呢,你……”
吴导演拿回他的烟斗,对这个“十三点”无法可施,只爱理不理,低头看剧本:
“比阮梦玲差远了。人家是‘电影皇后’。”
朱莉莉一听,气炸了,便晃荡招摇到他身前,撇着嘴:
“哼,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我红了,赚钱了,也捧自己当‘电影皇后’,画报举行投票,就买下所有的票,反正我知道黑市门路。嘿!选上了,就穿件丝绒旗袍去领奖:紧身,六道捆边儿,披件狐裘,那股劲儿——要不,我就穿套鲜红色的洋装……”
越说越得意,作张作致的,真是美艳亲王。芳姐听了,便调侃:
“好,真选上了,我给你化皇后娘娘的妆!”
朱莉莉只道人家恭维,飞扑上前搂着她颈脖,要亲一下,以示感激。
“芳姐,你真好2哈哈!我要请你当私人……”
“西安到了!西安到了!”
大家见到陆地,都很兴奋。
导演白她一眼:
“下飞机了,螃蟹吐沫似的,没完没了!”
“哼!”
朱莉莉自恋完毕,也整装排众而出,一马当先,站到机舱的出口。
要下机见人了,努嘴、瞪眼、扬眉、耸鼻子……让脸上的肌肉松弛一下。
然后,挂上一个甜甜蜜蜜的笑容。
门缓缓地被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横亘的布条,上书“欢迎中外艺联电影公司外景摄制队莅临西安”。朱莉莉深深吸一口气,挺身而出,昂然地“率众”下机了——她忽然爱上这个地方。
等得不耐烦的记者们,一见人影,马上拥上来,镁光灯“砰!”地一响,如同小型轰炸。朱莉莉受宠若惊,赶忙踏个丁字步,搔首弄姿,微笑:
“谢谢,谢谢!”
大家始发觉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
天际忽地轰然巨响,一架双座位的小型飞机呼啸而过,连乐队也吃了一惊,演奏中止了。
飞机变了两三个花式才急降,终于潇洒地停定了。
“莉莉,你的梦中情人来了!”
“哎呀!是白云飞呀!”
果然走下一个丰神俊朗、身手矫健的男人。记者们的目标便转移了,镁光都向着他闪。朱莉莉沦为冷宫之后,只目不转睛地,为挺拔、刚健的白先生所吸引,一咬牙,躬身上前,把玉手一伸。
“亲爱的白先生,我是朱莉莉,这回能够跟你一起合作,我、我……”
念到白云飞也许像绅士般吻她的手背,她就心如鹿撞了。
来迎过的都是高层官员,也热情地上前。他们一来,莉莉就再无立足之地了,她满怀焦灼。
白云飞颊上有道长形的笑纹呢,他一笑,她要昏了。但他没有吻她。他把手伸出来,小型飞机上也伸出一只戴上白手套的、纤巧的、女人的手。
风华绝代的阮梦玲,带着梦的迷茫的眼神下机了。看她穿一袭豹皮的重裘,烫了波浪髦发,施了脂粉,特别的白皙、娇媚。眉线勾得细细,眉尖略向下弯,耳垂闪着红宝石的艳光。一亮相,便把场面给罩住了。
她笑也不笑,只丰姿绰约地、由她的男主角牵引着,一如滴他。
朱莉莉看看自己,不过是俗艳的橘红大衣,连指环上的珍珠,也是假的。
自惭形秽,不得已退后了两步。
白云飞领着她,目中无人地上了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导演也上了另一辆汽车。
汽车一辆辆地开走了。
芳姐来唤她:
“莉莉、莉莉,上车呀!”
是一辆硕大的旅游车,她恨透了。
“上来吧。大人物坐小车子,小人物坐大车子。
朱莉莉气鼓鼓地随同外景队伍上车了。问司机:
“现在到哪里去?”
“临渲县呀。”
“远不远?”
“从西安往东五十里就是。”
她嚼咕:
“哼!什么鬼地方!”
车子驶出机场。人人都围拢在铁丝网外看明星。什么人都有。有挽着藤篮子的学生,有农民,有工人,有乞丐……
渐行渐东,所见的人,衣衫开始褴褛,神情开始淡漠,身世开始贫困。离开了闹市,那些隔着玻璃。瞪大好奇的眼睛伸手摩拳、扬着小旗欢迎、讪讪地笑着的“影迷”都退去,也许不过是政府派来的;临时演员,专门讨好日本人用。——他们此番的角色不是侵略者,而是投资者,政府都尊敬他们呀。
谁记得东北的乱或靖?
到目前为止,西安还是平静的。
《情天长恨》在一座破庙前开镜。
几案上备了三牲水酒果品,还有香烛。大型的麦克风前,由吴导演致词。不外是老生常谈:
“……这部哀怨缠绵、动人心弦的巨片,请得文明影帝、热血男儿——白云飞先生,以及爱国影后。天之骄女——阮梦玲小姐,双双领衔主演。档期已经敲定,田中先生也催促我们赶工……”
因剧情需要,大家都穿上了戏衣。
非常有趣,女主角演的是穷家女,荆被布裙;女配角呢,是男主角妹妹的同学,打扮得漂漂亮亮,专门负责狗眼看人低、侮辱穷人的戏分。越是势利、泼辣,越显得对方楚楚可怜,赚人热泪。
朱莉莉一早便穿好一袭大伞裙,打扮得很艳丽,但导演指使她托着一盘子的鸡尾酒来招呼来宾。
她小心地拍起裙脚,生怕弄脏了戏衣。一见那男人,情不自禁,便拎了两杯鸡尾酒趋前献媚:
“白先生!”
她把酒递出去。
“是你。”他一抬眼。
朱莉莉惊喜交集,想跟他碰杯:
“你记得我呀?”
他眼中闪过一丝调侃:“不。”
把两杯酒都接过了。一杯回身递予阮梦玲。莉莉征在原地。阮小姐冷冷瞅她一眼。然而,即使他转身去了,她仍恋着他背影的风华。
“来呀,试试戏!”
一个小工把椅子搬着,尾随着这耍大牌的吴导演,到处走。
导演安排朱莉莉和其他两个女的演同学,三人不过比龙套稍为起眼,站好后不敢造次。
豪门大户的男主角,爱上穷家碧玉,二人在雨中邂逅……
大花洒已在布景板的顶层预备好了,三个道具,一人手持一个。
大家在等待阮梦玲培养好悲情,涌出泪水。
无聊地等,一直等。
终于她向导演示意:可以了。
拍板一响:《情天长恨》,第十场,镜头3。
雨倾盆而下,男女主角相逢道左,二人拥抱。在最感人的关头,三个花洒都集中在他们头上,主角变成落汤鸡。阮梦玲被大水一注,才讲几句对白,已喝了几口,呛住了。
朱莉莉忍不住,笑出来。
阮梦玲瞥到,非常不悦,大呼:
“导演,我才刚进入情况,她就来破坏气氛了。怎么演?我不演了。要不你换人!”
她摆架子,气冲冲地扭腰跑了。
导演连忙过去临时化妆间里头哄:
“梦玲,你先歇歇,别跟小角色一般见识……”
小角色?
她被骂,心有不甘,向着她背影扮个鬼脸,但又不敢发作,生怕真把自己给换掉了。益发憎恨这“情敌”。
朱莉莉咬牙:
“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好,非当上女主角不可!”
导演出来时,她迎上去,有点委屈:
“导演我——”
“得了、得了,别颁着我。”随即吩咐各人:“改拍第二十七场。”
“那我——”
“哪儿凉快哪儿润着吧!”
为了安抚这个大牌,她就要自己暂时消失了,世界多不公平!
她没好气地踱到布景外,颓然坐在一个大木箱上。
这木箱上写着“危险”、“易燃物品”,另一面,画着枪械的图样。朱莉莉浑然不觉。
一个大汉见到了,很紧张:
“喂,站开些!”
她没处出气,便骂:
“道具吧,我没见过么?张牙舞爪的,小角色!”
旁边来了几个人,看来是搬运的,见这标致的小姑娘凶巴巴,便逗她:
“上面写什么?你不识字的?”
“我不识字?”马上在皮包中拎出一支口红,龙飞凤舞地在木箱上签了“朱莉莉”三个字。恐没人知道她名儿。
满意地端详一下,终于她得到一点注意了吧。然后扭身缓缓地走了。
大汉们啼笑皆非。
“快,干活去。今儿晚上老大等着用。别昏头转向。”
“这骚货!”
“话说在前面,我先上的!”
忽有人道:
“老大来了。”
吓得一众赶紧行动,原来是唬他的。
“哈哈哈!”
笑声中,朱莉莉无聊地、不知受了什么驱使,踏进这破庙里头。几成颓垣败瓦的神庙,面貌一片发黯。都不知建于何年何月,且遭了无数战火蹂躏,翻新后又再败坏,连壁画也模糊了。
朱莉莉贪玩,便跪在神前,喃喃祷告。她充满诚意,也非常贪心。
“我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红’,人一红,就有名有利。第二个,我希望遇上很爱很爱我的爱人,很英俊,很浪漫,很……就像白云飞那样。”
提到这名字,马上飞快地在左右一扫视,生怕被人听去了,掩着嘴巴。
“第三个——那是:我再要另外的三个愿望!”
在她这样祷告的时候,左右的确无人,但在身后,早已有一名七八岁、受戒的小和尚,持帚打扫,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好奇地看看朱莉莉,又回头看看右方的大壁国。
她以为秘密无人知晓,咯咯咯地磕了三下头才爬起来。
一爬起来,转身,见一个小黑影,马上尖叫鬼叫的,十分难听。
“哗——你是谁?你听到什么?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喂,我是说着玩儿的,我根本没爱上白云飞。”
“真像!”
她莫名其妙:
“像什么?”
小和尚一指壁画:
“暗”
她过去,奇怪,一认就认到某一个位置了。冥冥中的巧合,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历史渊源了,只一大堆男孩、女孩,伴着一个老头子,又有船儿,又有云彩,又有神仙。
她信手一指。像是像,但:
“这个?去你的!我是‘文明先进’的电影女明星,会那么土气?吓?”
气得拂袖而去。
小和尚忽地合什向壁画膜拜,合罪:
“我不是有意的。”
气氛诡异,但她已看不到了。
到了拍戏现场,不禁精神一振。第二十七场是打斗呢。只见白云飞被两名流氓追杀,他身手勇猛,在她眼中是绝对的英雄。若这英雄来救美,是多么光荣而浪漫呢!
可惜,一壁们着胸在哀恳的美人,却是那造作的阮梦玲呀,哼,她惊惶失措,带着哭音,夸张地念白:
“你们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恶势力!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流氓!你们放过我爱人吧!我求求你们!”
“咳!”
导演大喊。表演中断了,一众愕然。
“再来!”他向着明星,自是不同语气:“不关你俩的事,‘钓鱼竿’进画面了。”
面对低下层,又是另一副嘴脸,权威而严峻:
“大烟末抽足么?不是叫你话筒要离头三尺么,换人、换人!”
第一回搅有声片子,真不好弄。
马上一个小工被换下来,满足导演的威风。但白云飞却有点气恼,发脾气,一下子不见了。大家面面相觑。朱莉莉盯着他背影。
导演气得跑掉。
这场戏也拍不成了。
白云飞转身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
导演未见也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
布景板后面堆放了沙包和杂物。
移开沙包和杂物,赫然是一条地道。
地道下面,大光灯在照射着。
壁上钉了一幅西安的地图,地上放置了水平仪。钻土机、探测器…都是先进的挖掘仪器和工具。
挖掘工程在暗地里进行着。
为什么是这里呢?
地道内所有的人一见白云飞,都恭恭敬敬地招呼。
“老大!”
老大?
连那权威的吴导演,拍戏现场表现得不可一世,至此,也不过是个小角色吧。
——这是一个盗墓集团。
投资者正是田中三人先生。
斯时,日本军国主义分三路进攻中国。东北的是军事,华中是政治,华西是经济。
田中三人以投资者身分,组成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暴队,来到西安。
整个集团的首脑,便是白云飞。
他以一个当红小生、文明影帝的包装,肩此重任,因为没有人会对他起疑。
华西丰都大邑不少,何以是西安呢?西安是十朝古都,十朝的荣华相加,不及一个至今仍是天下最大宝藏的始皇陵。——他们曾花一年半时间来部署筹划。失败过三次。
如今白云飞,便拈起一件东西来审视。那是一支青铜箭铁,三棱形。桌面上还有残破的碎片,不知是啥。他道:
“这样的东西,好算是宝物?”
导演以下颔向一个老人示意:
“你跟我们老大说个端详。”
农民装束的老人便从头说起:
“大伙都明知道始皇陵就在附近,可墓室究有多大,有多少宝贝,谁也说不上来。本子上没记载,也没人流传,还不是靠我们——”
“行了,你就快点人正题吧!”
他身边有个徒儿,代他长话短说:
“师父,我说。侯爷本是干‘湿活’的,不过见剥死人衣服、珠宝,卖不了大钱。今年七月,我们有了点门路,就这往西十多公里。备了土炸药,干‘干活’去。开荒时,弄碎了好多盆盆罐罐,也毁了好些像。不值钱嘛,正想把黄金带走,熔成金条,好卖。谁知——”
白云飞忙问:
“怎么了?”
大家只用心聆听。
老人哀道:
“我那老二就——不知咋的,中招了!”
白云飞再细心一看那箭簇:
“上面有铅毒。”
他向导演点点头。导演便向老人道:
“给你十分之一。也够三代吃喝不尽了。”
老人表现得不急不躁。他们要地点,只要有这个在心中,条件再谈判:
“那差远了。我以为是一半。跟徒儿先回了。”
正转身要走。
白云飞掣枪在手,各送一枪,杀人灭口。
师徒两人,懵懂地送了命。
白云飞冷冷地发号施令。
“车从这里出发,往西走十公里,就在二十公里内划一个圆,于此范围内搜索,主要探测地底含铅成分,还有水银毒气。即晚出发。小型飞机我自己用!”
他起立离去,嫌尸体碍路,踢开。
“只为了点小钱,破坏最宝贵的古物,不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