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死于青春

我们沿着淡黄色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迎面而来的大厅富丽堂皇,雕花圆柱排列有序,青铜的反光辉映出宫殿般的古典气派。肖琳像是这里的老主顾,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桌面的白布上洒满阳光。

“这儿专做俄式大菜,所以叫莫斯科餐厅,老北京人都管这儿叫‘老莫’,显着亲切。”

而我却打了个冷战,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凄厉的雨夜。多么巧,也是西餐厅,也是俄式菜。我和毛京在那里生离死别。

“刘敏,你对西餐怎么样?今天主要是为了见毛成放的女儿,所以我就选择这儿了,这儿安静。”

西餐我一向吃不惯,而毛京却很喜欢,那时他不止一次地带我到白禅林餐厅去,那是晴川市最好的一家西餐厅,过去是一个白俄开的贵族俱乐部,字号很老。我们到那儿去也是图安静。我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在那儿——二十年来始终伴随着恶梦的白禅林餐厅。

白烨林餐厅门口,夜雨茫茫。

毛京站在雨棚下不住地看表,心情不安地走来走去。

暴雨持续不止,街头路断人稀。忽然,毛京睁大双眼,他发现小敏从茫茫雨雾中,踉跄而来。

毛京吃惊地喊了一声:“小敏!”

小敏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地扶着雨棚的柱子,胸口剧烈起伏,毛京跑过去抱住她:“小敏,你这是怎么啦,连伞也不打,你怎么啦?”

小敏全身发抖,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纵横一片。毛京掏出手绢给她擦脸,那脸上青紫伤痕赫然可见,毛京的声音颤抖起来。

“这是怎么啦小敏?”

“他们,他们打我,往死里打我。”

“谁,谁打你?”

“我寄,我爸。”

“为什么,就因为你不去文工团吗?”

“咱们俩的事,他们都知道了,今天下午他们拉我上医院,医生告诉他们了。”

“告诉他们什么?”

“我有孩子了,是你的。”

“啊?”

毛京抱住小敏“你有孩子了?你说是我的吗?”他被这消息弄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小敏反而镇定下来:“毛京,你敢做敢当,敢不敢带我走?”

“去哪儿?”

“去东北、去海南,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他们不让我去了。”

“我们自己去,找个山沟沟插队落户当农民去,永远不回来,你敢不敢?”

“我是走资派的儿子。你不后悔?”

“不后悔!”

毛京又紧紧抱住了小敏:“你太好了小敏,我会养活你的,还有孩子,我一定能养活你们,相信我!”

风吹雨斜,空荡荡的雨棚里,只有他们互相温暖着对方的身体,远处似有歌声隐隐飘来:

“……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点菜吗?”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肖琳要了菜单,“你想吃什么?”她问我。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自从动笔写这篇自传式的小说,在字里行间与毛京幽幽重聚之后,对任何珍肴美味我都打木起咀嚼的兴趣。此刻,只有那穿过白色窗缦倾泻进来的正午的阳光,使人异常留恋,甚至使回忆中的彻骨的寒冷也变得遥远。那寒冷给我的余悸太深了。那时代把人变成猛兽!比我大十岁的哥哥从小给过我许多温暖和爱怜,但那时的凶狠使他在我记忆中永远是个猛兽。他当时正想要挤进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而拼命表现正红得发紫,而医生对我的诊断几乎打破了他的梦想,他将失委自见他要维护自,已他莫名其妙地要垮台因而恼羞成怒从而就:.变成了猛兽。我记得在那个雨夜的第二天,不,也许是第三天,街上便出现了反对派的大字报,说XX的妹妹与人通奸和人乱搞是个妓女,而他却企图混进革命的指挥部,实在是对革命联合的极大嘲弄云云。反对派和哥哥那一派的人都把我拉去谈话,不让我回家,希望我说出有利于他们的情况,但是无论哪一派,他们首先都想知道的,是肚子里的那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不说,我只是哭。

我只是知道我才十九岁就已经成为一个不干净不贞节不清白的,人所不齿的女人了。

后来反对派把我弄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们似乎决心从我身上打开攻倒我哥哥的突破口,因为正待组成的全市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事实上成为后来晴川市的政权机关——市革命委员会的前身,所以市里几大派群众组织都玩儿命似的想在这个委员会里占上一个席位。大哥三生有幸,这个仅仅喝过六年墨水却能大喊大则冲锋阵阵.成为刘家祖辈唯一红顶参政的大官了。偏偏这时家门不幸,出了个辱没门风的妹妹,以致授人以柄,几乎要功败垂成了。大哥的谋士们审时度势,在对立面的舆论攻势间歇之际,后发制人,也推出一批大字报,说某某的妹妹是被流氓非礼实属无辜受害,与其父兄名誉毫无干系。此说一出,反对派立即群起攻之,指摘此等解释纯系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欺欺人,不攻自破…指如此类的大字报变本加厉地贴满了晴川!

就在对立面们忙于组织文章,搞得洛阳纸贵的时候,大哥的夜袭队乘虚突击厂反对派的秘密款条,。我被“解放”回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大哥几乎急红了眼,“这肚子里的野种儿是谁的,是谁的?”他知道我要是死不招认这段公案就难以了结。反对派被抢走了人不肯善罢甘休,也酝酿着组织一次不大不小的武装行动作为对等报复,事态大有恶化的危险,就在这时,毛京突然站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傻瓜站出来认头。

我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能如此有种!

毛京说你们别打她了是我干的我爱她!

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骤然间安静下来。大哥不再打我了,红旗派红造派延安派砸三旧派所有的派都住了手也住了口,似乎大家都在刹那间愣住了,都辟不及防地愣住了。紧接着第三天,大哥的红旗公社派带着公安局得意洋洋大张旗鼓地来到“军内一小撮制造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毛京。

人们说,毛京是被五花大绑带走的。

人们说,他父亲在屋里没敢出来,他母亲哭晕在拉走他的吉普车前。

人们说,毛京没哭,他在被推上囚车前的一瞬间,甚至还往围观的人群里认真地望了一眼。

“你在望什么?”

肖琳顺着我的目光回了一下头,“啊,她来了。”

她来了,穿着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短发,短得像男孩子。而那活泼美丽的双眼,圆润高贵的颈项,又如一位新潮天使,翩翩而至。

她比舞台上显得更美。

“嘿,在这儿哪!”

肖琳亭亭玉立,肖琳帮她拉开椅子:“来,坐这儿,路上堵车吧?”

女孩撒娇地皱出苦脸:“哎呀,别提了,我们排练出来晚了,幸亏后来有个认识的出租车送了我一段。”

肖琳假意板脸,严然长辈口气:“出租车司机就爱和漂亮姑娘会辞,你别当是好事。”

女孩歪歪头:“我知道。”她说着向我飞快地膘了一眼,目光随即移开。

“你们现在排练什么节目呢?”肖琳随口问。

“还是给那几个独唱伴舞,没劲儿透了。”

“是那个‘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吗?”

“苏联的老歌子,没劲儿透了。”

直到饮料和冷菜上了桌,才忽然指指我,严肃地放平了声音。

“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会算命的。”

女孩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甚至有点不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像在骡马市看中了一匹牲口那样,冲肖琳点了点头。

“你的情况我一点也没告诉她,”肖琳对她说,“本来我知道的就不多,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没告诉她。我就说我有个小朋友,挺信这玩意,求她给你算算。”

“她算得准吗?”女孩依然玩世不恭地笑着。

“算你生前死后,八九不离十,好多人慕名而来,她还不结算呢。”

肖琳信口胡吹,女孩表情夸张地耸耸肩:“是吗。”她终于认真地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算算我吧,都说我这人命乱,不好算。”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扑克是新买的,硬挺光滑,好洗。但我的手已经生了。在毛家集插队落户的漫长的苦闷中,仿佛只有那摊满炕头的肮脏的纸牌,才给人带来一线命运的幻想。如今手已经生了,扑克牌发出不规则的声响。我的指尖止不住颤抖,这不是在为一个陌生人制造幻想,而是在触动我自己灵魂深处的沉病,它们就要发出苏醒的呻吟。然而我强迫自己声色冷漠:

女孩被这些数字神秘的属性吸引了,收回了脸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好,”我把洗好的牌送至女孩眼前,“你自己摊牌。”

女孩郑重起来,迟迟疑疑地搬了一下牌。

我把搬好的牌收回来,上面抽一张,下面抽一张,是一对的便摆在桌面上,不是的便扔掉,抽了三把,凑足了四对儿,一字排开,是:

对人对三、对八、对四。

“四!”女孩叫起来,“四就是我的未来吗?人呢,八是什么来着?”

“尊者。”

“三呢?”

“现实。”

“J呢?啊,对了,J是男朋友,看来我的命不错,都是好牌。”

“别急,”肖琳提醒说:“这几对牌好坏没有用,关键看你下面自己抽的牌怎么样,你自己抽的牌是解释这几对牌的,这才要看你的手气呢。”

“是吗?”’

剩下的牌搓成了一个均匀的扇面,该女孩自己抽了。肖琳的说明使女孩兴趣倍增,她急不可待地抽出了第一张命运的指示。竟是一张须眉皤然的民摆在了那对J的下面。

是红桃儿

女孩笑起来:“太棒啦!”

肖琳奇怪地瞪起眼睛:“你懂这牌?”

“我喜欢红桃,红桃见难是好牌。”

我看定女孩轻松的表情,把食指按在那一对J上面,冷冷地说:“你正在谈恋爱,你的男朋友被你的容貌倾倒,你们热恋。”

肖琳歪头看那女孩:“对吗?”

女孩犹豫一下,俏皮地点点头:“就算对吧。”

我的手指向下移动,停在那张红桃K上:“你的男朋友是个””””、行内、,,

“衙内?”

肖琳向女孩摆了一下手,“就是高干子弟。刚才不是说了吗,K代表禄,衙内就是食禄阶级的公子。”

“你是说,这红桃K上的老头,是他爸爸?”

未容我回答,肖琳又抢先答话:“只要是你男朋友的尊亲属就行,应该说,这老头就代表他大舅。人家算的还是准的。”

女孩点点头,算是认同。她口服心服地在援成扇面的扑克牌中,抽了第二张。

“方块二。”

方块二依序放在了对三的下面。三代表现实,二代表通达。

女孩顾影自传地耸耸肩,“我这人,最不顺利了。”

肖琳嘻笑道:“你还不顺利?刚刚上了舞蹈学院大专班,现在又要出国了,男朋友也挺有才的,你还不顺利。”

“去法国留学的名单还没最后定呢,好多人都争着去呢。”

肖琳说:“木是定了你吗,你们老师都跟我说了。”

“没——有,”女孩一脸愤愤不平又万般无奈的样子,“还要审查啦,讨论啦什么的。咱们国家真事儿多,出个国也得审查祖宗三代。’

“你爸爸是军队老干部,查什么?”

“查去呗,反正我们家也没别的亲戚朋友。”

“得,”肖琳催我,“接着算。”

女孩抽了第三张牌,又是J,一张梅花J。她惊疑地看着我,笑笑:“啊,我真走运,又出来一位男朋友。”

那滞洒的,华光闪闪的梅花J放在了第三对牌下,那是一对八。

“八,代表你的尊者。”我注意到女孩迷惑的面孔,补充道:“比方说,你的父亲。”

“这梅花J代表我父亲?”女孩好奇地微笑着。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她的浓密如云的黑发;她的红若嫩樱的嘴唇,她仿佛并不是一个活着的真人,而是一个幽灵的象征,她的一切表情此刻都令人有些捉摸不定,但我依然发现了她眉宇间那熟悉的英气Z发现了那对酒窝中忽隐忽现的柔像我发现了她的鼻子,尖尖的,也是那么俏挺……

“你的父亲,”我说:“曾经同你一样青春年少,同你一样纯洁美貌,你的父亲,他漂亮极了。”

“你是说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吗?像这梅花J里的小伙子吗?”

“他年轻,但很不幸。”

“我爸爸年轻时是战争年代,那一代人都很不幸。”

“你父亲是另一种不幸:梅花,很美,黑色,则意味苦难,你父亲代表着一种受难的美。”

“是吗,他现在可是挺有晚福的。哎,还是算算我吧,我以…”

“怎么,你不想了解你的父亲?”

“咳,反正他现在挺好的,反正也不会再吃苦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苦也吃了,福也享了。我们呢,也没受什么苦,也没事什么福,我的未来是个大问号。”

肖琳指指最后那对牌:“下面就该解你的问号了,四,就是未来。”

女孩的手指在搓成扇面的牌上游移着,说不清是迟疑还是谨慎,她一边捻着手指一边心惊胆战地笑着:“五是财,六是寿,七是喜,我要……喜!”她猛然抽出了最后一张牌。

都不是,五财,六寿,七喜……

是太黑桃川

女孩愣了,“A?A代表什么,你刚才没讲。”

“A是好牌,”肖琳说:“无论是打争上游还是打憋七,A都是好牌。”

“是好牌吗?”女孩的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寻找着答案,“代表官,还是代表财?”

“代表灾难!”

女孩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那眼睛在吃惊时依然美丽。你吃惊了吗?你没想到有着你这样美丽眼睛的女孩也会有灾难吗?你多漂亮啊,可为什么对自己的父辈这么漠不关心?也许这就预示了灾难,也许这本身就是灾难!

可这究竟是谁的灾难?你的?你父亲的?还是……我的?

女孩把摊在桌上的牌胡弄弄,她显得没兴趣了:“哼,其实我根本就不信这玩意儿。”这时荣上来了,她好像一下子忘掉了一切,又笑起来,“太棒啦肖阿姨,我最喜欢西餐,西餐的排场hoArt#I‘’

肖琳和女孩的笑声混杂进一阵刀叉的碰撞声里去了。我没有一点食欲,不仅对西餐,而是对一切贸瓷都感到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