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月月:对不起
海岩,这两天我有事没有回家,害你白跑了两次。
海岩:没关系,我刚置了一个BP机,以后你要不回家,就呼我一下,就算是给我省点车马费吧。
吕月月:真抱歉,我这两天确实有事回不来。真抱歉。
海岩:月月,你现在除了晚上去夜总会,白天是不是还另打一份工啊,这几天好像是越来越瘦的样子,我倒是怕你太辛苦了身体受不了。
吕月月:你别担心,我没打工,只是这几天忙别的事没能回来。我们接着谈吧。我又忘了上次谈到哪里了。
海岩:上次谈到潘小伟约你一起吃晚饭,不过在你谈以前我还有一个上次谈到的小细节想问问。那天薛宇被酒店的干部罚了那么多钱,后来你们处里给他报销了吗?
吕月月:后来给报了,不过后来大家也拿这事取笑他。你想想,他是兴冲冲地接受这个“化装潜伏”的任务去亚洲的,结果弄了这么一肚子委屈,情绪特受打击。那天我和潘小伟在香港酒廊分手以后,潘小伟回房间叫服务员把他的西服给烫一烫,是薛宇进房取的西服,西服烫好后,也是薛宇给送回客房的。因为饭店保卫部交代楼层领班,凡是904房间客人要服务,一般都得安排薛宇去。薛宇送衣服回去的时候,潘小伟跟他说因为身上没有钱,所以很抱歉不能付给他小费了。其实潘小伟并无恶意,在香港和国外住酒店,服务员进房服务照规矩都要付小费的,如果不付则是很不体面的事,所以潘小伟就向薛宇解释了一下。但薛手自尊心强得不行,他以为潘小伟是故意侮辱他,戏弄他,有点恼火,他放下衣服说了句“用不着!”一转身就走了。这句饱含轻蔑的“用不着!”好像把“旧恨新仇”全都给放进去了。
海岩:这是后来薛宇跟你说的吧?
吕月月:不是,这件事是后来潘小伟跟我说的。薛手当时的心情则是我猜的,我最了解薛宇。
海岩:年轻气盛。不过看得出来潘小伟还是很重视这顿晚饭,还专门烫了衣服。
吕月月:那天晚上我也特地赶回地安门换了身衣服。我妈说衣服你不是刚换过吗,怎么又换?我说晚上要出去和人一起吃饭。我妈问谁请你呀,是小薛吗?我说不是,是公事。那时候我真没什么好衣服,就那么几件,都是很随便的衣服,根本没有那种晚上正式场合能穿得出去的。挑来挑去挑了我唯一的那件米色的料子裤子,配一件白绸的衬衣,外面加一件海蓝色的西服领的外衣。裤子很久没穿了,有语,我妈匆匆忙忙到邻家借了个电熨斗帮我简单烫了烫。我问妈我的小皮包在哪儿,我妈间吃饭带包干什么,我说女同志出去都得带个小包的,否则两手空空木成样子。我妈说你的包就没带回来过,转身又去邻家借,借来一个绿色的要多俗有多俗的皮包。我犹豫再三,权衡再四,觉得再俗也比空着手强,于是就拿上了。
我是晚上七点以前赶到亚洲大酒店的,潘小伟正在房间里等我,瘦瘦高高的身子穿着那套刚刚烫过的笔挺又特别合体的西服,使他显得特别“绅士”,那深色的西服给他的那张“娃娃脸”上添了几分贵族气。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哇!吕小姐你真是漂亮极了。”
海岩:月月,尽管你确实漂亮,但要是听到别人说你漂亮,是不是仍然很高兴,还是听惯了无所谓?
吕月月:夸你漂亮你还能不高兴!
海岩:所以男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发现,夸赞女士的容貌,是无往不胜的。
吕月月:男人对女人,总是高瞻远瞩的。女人也总是被男人玩在股掌之中。潘小伟别看刚从学校毕业,可人小鬼大,对女人已经巧于辞令。我进屋后对他说,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说,你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快乐。我说正相反,我给你带来了物质上的快乐。我把他的钱包给了他,他笑笑,说金钱不是好东西。
然后,我们就商量晚上吃什么。潘小伟显然对这家酒店的餐厅已经探得很熟。中餐厅、韩餐厅、火锅餐厅和咖啡厅,说起来如数家珍。他说这里的餐厅据说都不算太好。晚上如果是陆一位小姐吃饭应该找一个环境幽雅的去处,一般是西餐厅最直。于是他提议去吃西餐。他说他已经向亚洲大酒店的前台问询处咨询了北京最好的西餐厅,问询处的一位先生向他推荐了王府饭店的意大利餐厅。潘小伟说以他个人的成见,意大利菜比较普及但算不上高雅。他问我去过王府饭店的意大利餐厅没有,我说没去过,他说正好也有钱包了,那我们不妨去王府一试。
我说:“别太麻烦了吧,我看我们就在这里随便吃点什么就算了。”
他说:“那可木行,这是我们的头一顿饭,我们得留一个最好的记忆。”
我坚持:“我看我们最好不要出去。”
他不快地说:“我是不是被软禁了?”
他完全像小孩儿一样,情绪马上低落下来,转身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两手一摊,说:“由你决定。”
我权衡半天,最后一想,总归我的任务是让这孩子高兴,于是我让了步。
“那好,如果要出去吃饭的话,咱们可得说好了,出去以后一切听我的,论年龄我也是你大姐呢,行吗?”
潘小伟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
“OK!”
于是他高高兴兴地陪我下楼,在九楼电梯厅,薛宇见他兴冲冲的样子,疑惑地看我,我知道薛宇心里想说什么,但我装没看见。
我们下楼出了大门,我的那辆红色的桑塔纳不巧被一辆神气的卡迪拉克轿车堵在车位上出不来了。我问看车的老大爷卡迪拉克的司机上哪去了,怎么把我的车堵上了,我有急事。老大爷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呀,我这一转脸的工夫他就给停这儿了,我又不能进大楼满处找去。
我摸着车钥匙干着急。潘小伟说没问题,我们叫TAXI好了。他一招手,一辆的士靠上来。这时我看见本来一直在门口监视我们的外线侦察员急步向我们过来。外线开始大概没想到我们会离开酒店,看我在车场那儿转悠不知我想干什么。当他们看到潘小伟叫了一辆出租车,并且招呼我一道上车时,才明白我们是要走,于是赶紧跑过来看这辆出租车的车牌号,我本想悄悄给外线使个眼色,又想我一使眼色他们准又去告状说我不懂规矩拿眼睛瞟“稍儿”,于是我全当没看见他们,一头钻进汽车,跟司机说了句:
“王府饭店。”
外线侦察员见我们走了,一个电话打到我们队里,李向华接的电话。他听完外线的报告,马上打电话到“亚洲”找薛宇,问他知道不知道我和潘小伟上哪儿去了。薛宇说下楼了,但不知上哪儿。李向华感觉问题严重,马上布置人根据外线侦察员提供的车牌号去查那辆出租车的单位,然后自己跑去找伍立昌。
“你知道吗,月月带着潘小伟乘一辆出租车离开亚洲大酒店不知去向了。”
伍队长乍听李队长这么一说,也有点惊,“离开饭店了?会不会是到外面吃饭去了?”
“难道亚洲大酒店就找不着饭吃了?”李队长气愤愤地说,“你看她今天替潘小伟要钱包时的那个口气。哼,出去吃饭也应该请示一下呀。我今天说她两句她还木高兴了。照我看,以后咱们队里宁可从警校招点中专生,也别要这种大学生了,脾气大本事小,说木得碰不得。”
伍队长说:“得了得了,他们到哪儿去了赶快查出来。万一那小子玩什么花活,月月一个人对付不了。”
海岩:你们后来是到王府去了吗,没出什么事吧?
吕月月:没出事,我们在九点半以前,一直在王府饭店一层的“罗马餐厅”吃饭。那儿确实是一间极幽雅的西餐厅。给人一种很陈旧的华丽感。服务员都是男的,穿着黑色的夜礼服或者围着样式很传统的围裙。桌子上点着白色的蜡烛,整个儿餐厅只有三两桌客人,很安静。
海岩:你吃得惯意大利菜吗?
吕月月:在这以前,我只在前门旁边的人人大酒楼的快餐厅里吃过意大利面条,我还从来没在这么贵族气的餐厅里坐下来点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点菜。餐厅的经理是一位金头发的老外,他把酒单送到我的面前,我倒览着那些陌生的酒名和标在后面的贵得不可思议的价格。我对潘小伟说我不会喝酒,潘小伟说你来一杯葡萄酒吧就算陪我。我点头说行。于是他替我叫了一杯我也记不住名字的意大利红酒。一位服务员在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上冰水,我说对不起我不要这个。服务员看出我什么也不懂就略带轻蔑地提醒说:“小姐,这冰水是免费的。”这句话当然很容易使我难堪。潘小伟不满地瞪着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这位小姐已经说了不要,请撤掉吧。”服务员这才点了一下头表示歉意,随后拿掉了冰水。
潘小伟显然已经明白了我对这种环境的陌生,我看得出来他是竭力想使我轻松下来。令我感动的是,他年纪不大却已经懂得在帮我摆脱尴尬时怎样不使我感到屈辱。他说吕小姐,如果你对吃的东西没有特别需要忌讳的话,能不能让我替你点菜。我说当然可以。于是他用很熟练的英语和那位黄头发的餐厅经理讨论怎么安排我们的饭菜。我的英语不好,大约只能听懂五分之一。他们说了好半天,餐厅经理连声地走了,潘小伟才坐正了身子看我。
“我给你要了一份意大利菜汤,头盘是一份田螺,主菜是扒大虾,你喜欢吗?吃扒虾应该喝白葡萄酒,所以我又替你要了一份白葡萄酒。”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吃西餐很外行,不用那么讲究。
海岩:你们这边灯红酒绿,你们队里的人是不是还在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你?
吕月月:是的,当时我并没把陪潘小伟一起离开亚洲大酒店看作什么了不得的事,因为我觉得从第二天开始,我天天要陪他出去。也可能是我没经验不懂规矩吧,王府饭店的这顿晚餐毕竟是计划之外的临时日程,我当时应该打电话向队里报告一下就没事了,结果队里找不到我们,弄得很紧张。他们后来好不容易根据出租车的牌号查到那辆车是北新汽车公司的,又让北新汽车公司呼叫那位司机,跟那位司机联络上以后,才知道我们去了王府饭店。那时候我们都快要吃完了。
海岩:吃饭的时候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吕月月:闲聊呗,他问小薛来着。
海岩:问什么?吕田目:问小薛在亚洲大酒店是不是为了监视他。
海岩:他怎么这么没有城府,明着就这么问。
吕月月:小孩呗,其实他说话特别直,不像我们大陆的年青人那么油。
海岩:那你怎么说?
吕月月:我说不是监视,是保护。他又问那你呢,是监视我还是保护我?我说都是。他问干吗要监视我?我说是为了保护。
海岩:快成绕口令了,他有没有夸你口才好?他不是爱夸女孩子吗。
吕月月:没有,他看着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说:“我看,是为了一把小提琴吧。”
海岩:他直接说起小提琴,是想试探你吗?
吕月月:从我的感觉上,他还没有这个心计,实际上那小提琴跟他本人并没什么关系。
海岩:那你怎么回答他?
吕月月:我说,反正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要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海岩:答得很妙。不过你这样答,他会不会觉得扫兴?
吕月月:是的,他有点懊丧,对我说:“你能陪我吃晚饭让我很高兴,我希望你也能高兴,而不是把它看作纯粹的公事。尽管我知道你陪着我对你来说,就是公事。”
我说:“你认为办公事就一定不让人高兴吗?你认为我今天不高兴吗?”
他听了这话马上又笑了,问我:“你会拉小提琴吗?”
我说:“不会。”
他问:“钢琴呢,弹得好不好?”
我说:“我又不是搞音乐的,也不会。”我问,“难道你都会?”
他说:“小时候由家庭教师教过,钢琴和小提琴都学,但学得都不好。”
我说:“了不起,你多才多艺。”
他挺得意,说:“你不是故意取笑我吧?”
我说:“不是不是。”
海岩:他可真有意思,我发现你跟他谈话还得哄着他。
吕月月:没错。从后来跟他的相处中我发现,他确实还保留了许多孩子的心理和个性。我只要给他一句狠的,他马上就能当真,马上就垂头丧气,几句好话一说,很快又能雨过天晴,转怒为喜。
海岩:他这种青年可能有比较深刻的两重性,一方面,从他个人的经历来看,一直是在香港、台湾和美国上学,又不缺钱,所以可能连课余打工的经历都没有。没经历过生存竞争的人肯定是比较单纯幼稚的,喜怒哀乐形于色。但另一方面,从他的家庭背景上看,又有相当的复杂性,使他在人生的某一层面或者说某一个点上,又有一般青年学生无法触及到的体验。正如你们处长、队长分析的那样,他不可能对黑社会的尔虞我诈,腥风血雨没有丝毫耳闻和近切感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说呢?
吕月月:对!他的这种两重性,非常容易迷惑人,他笑的时候可纯呢,对人,特别是对他喜欢的女孩子,感情上也非常外露和直率。
海岩:你木是不喜欢对女孩外露的男人吗?
吕月月:可他的那种外露给人一种比较纯真的感觉。
海岩:你是不是挺喜欢他,我指的是他的这种个性。
吕月月:(思忖一会儿)木否认,像潘小伟这种青春型的人对一般女孩子都会有点吸引力的。
海岩:那天晚上你们吃完饭就回亚洲大酒店了吗?
吕月月:对,我们是九点钟左右吃完饭的,那顿饭潘小伟花了一千多块钱,可我都没吃饱。
海岩:吃不惯西餐?吕自目:我吃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把叉子和刀子放在了一起,服务员上来就把我的盘子给撤了,我当时心里直纳闷,我还没吃完呢怎么就给我端走了,可我不明规矩没敢问。潘小伟问我是不是木喜欢这道菜的口味,我说还行,他问我那为什么吃这么少,我说我还没吃完他就给收走了。潘小伟就笑了,他告诉我吃西餐的讲究是刀又不能放在一起,放在一起就等于向服务员表示已经吃够可以撤盘的意思。
海岩:后来你们队里找到你们了吗?
吕月月:我们吃完饭以后从王府出来,在饭店门口正巧碰上李队长和纪春雷他们,还有几个外线,他们刚好乘车赶过来,在饭店门口和我们正好打了个照面。李队长看了我一眼,用力将车门摔上,以示不满。潘小伟也看见他们了,笑笑地冲他们招手致意。他这会儿情绪正好,全然没注意李向华愤怒的脸色。几个外线怕暴露,若无其事地走进饭店去了。这时我们叫的出租车开过来了,潘小伟拉开车门请我先上,我也不再看李队长的脸色,一低头钻了进去。
一路上,一辆外线的车跟在我们后面,李队长的车气汹汹地超过我们,压在我们的前面,一前一后,像押送似的。
到了亚洲大酒店,我送潘小伟上楼,在九楼下了电梯,就看见薛宇满脸严峻。我不想再进潘小伟的房,就在电梯厅与他道别。
“再进去坐一会儿吧,时间还早。”潘小伟留我。
我说:“不了,我得早点回家了,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他说:“你家离这里远吗?”
我说:“挺远,所以我要早点走。”
他说:“那我送你回家。”
我说:“谢谢,不用了。”
他说:“啊,我没有养成让女士这么晚了独自回家的习惯。”
我说:“真的不必客气了,你如果有事需要找我,就打我BP机吧。”
我把BP机号写给了他,可他仍执意要送我回家,小薛有点看不下去,板着脸站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对不起先生,吕小姐有人送,他们旅行社的车在下面等她。”
潘小伟看一眼薛宇的脸色,表情十分难堪,我赶快叫开一个电梯的门,站进去向潘小伟道了晚安。潘也说,晚安。
下了楼,出了饭店,李队长的车还在等我,我开了我的车跟在他后面,回到了处里。
伍队长还没走。
这次李队长没说话,倒是伍队长批了我一顿。说今天本来挺简单的事,活活让我弄出一场虚惊,“你要出去吃饭,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或者哪怕是报告一下,我们知道你们的去向,不就完了吗。这事说轻了是没经验,说重了是无组织无纪律。说你轻了吧不管事,说重一点吧你又不爱听。”伍队长问我:“你说我是说轻好还是说重好?”
我嘟咬着说:“轻的重的您不是都说了吗。”其实伍队长批我轻重我都接受,就是面子上一时下不来,嘴上一时也软不下来。
虽然伍队长批了我,但在对我的整体看法上,他和李队长仍是有分歧的。在我承认错误走了以后,李队长说:
“你说她没经验,她可是刑警学院科班出来的,按说比你我都应该懂得规矩,你看这一晚上多少人没回家在帮忙找她,他们俩倒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大饭店里七碟八碗,同志们会怎么说?说轻了是无组织无纪律没有规矩,说重了……说重了话恐怕就难听了。”
伍队长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哎,是什么事说什么事,别往歪里说。”
李队长说:“过去咱们公安机关让敌人给拉下水的干部不是没有,更何况现在是什么社会什么时代,像潘小伟这样的,又漂亮,又有钱,挥金如土,一晚上两个人吃掉一千多块,女孩子现在就图这个。”
伍队长笑笑说:“没准那小子还让月月给拉上岸呢。看得出来,他挺喜欢月月这类型的。”
李队长说:“你不是搞色诱吧。”
伍队长说:“你别扣帽子了。让月月以导游身份保护他做他工作是你也同意的方案,局里处里也都议过,怎么叫色诱。”
李队长:“方案是没问题,我是担心月月个人素质不行,她老家是东北偏远地区的,小地方来的女孩子没见过这阵势,潘小伟这种类型的人,很容易让女孩子当偶像。”
伍队长说:“没那么严重,月月好歹是个大学生,不会那么不开眼。这种事关键在教育,一旦发现苗头马上做工作,不会出事的,咱们也不能怕噎着就不吃饭了。何况这差事也不好干,总得给月月一点灵活性吧,她的工作做好了,对我们攻下潘小伟这一关大有好处。”
李向华说:“可人总不能失控吧,他们俩上哪儿去外线控制不住,我们也掌握不了。天龙帮的人要是杀了他们,咱们收尸也得知道他们在哪儿吧。”
伍队长说:“这样吧,从明天开始,给他们再派个司机,我看叫纪春雷去吧,让月月也多个帮手,万一月月有经验欠缺的地方,让纪春雷提醒她。老纪这人稳,和月月也能处得来。”
李队长这才觉得踏实了一点,但是仍然表示:“老伍,我看这案子不能这么拖着,一来咱们也耗不起,二来哪天要是真出了事,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别以为这盘棋光是咱们一家在走,潘氏家族和天龙帮,大家都在这棋盘上走自己的子儿啊!”
海岩:月月,伍队长和李队长的这段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吕月月:是后来刘保华告诉我的,他当时在外屋听见的。
海岩:看来领导议论下级真得谨防隔墙有耳,李队长这话一传到你耳朵里,你是不是对他挺有意见?
吕月月:那时候是有点意见,确实生了阵闷气,觉得这太太左,把年青人都看得太坏。刘保华对他也有意见。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人生的不快,常常是毫厘之得失,半步之短长。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存原则和实际情况,用不着过于看重别人的议论和评价,也别去干预别人,别跟别人争,面上不争,心里也别争,不争,也就万事皆空了。
海岩:人要真的到了“空”的境界,那就有真智慧了。一般没经过人生大波大折,是不容易觉悟到这一步的。
第九英谈话
吕月月:咱们又是几天没谈了,这几天我都没抽出空儿,今天又是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等我了。
海岩:没事,前几天你不是呼我BP机了吗,所以我没白跑。月月,我们抓紧时间,你上次说到你们李队长的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他说这盘棋不光是你们一家在走,天龙帮和潘氏家族都在布棋运子。你前面也说过潘小伟在住进亚洲大酒店的当天就已经和他的大哥建立了联系,天龙帮在罗依失踪后恐怕也不会没有新的动作。对这些你们当时有没有预测和准备?
吕月月:这盘棋大家都在走,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但我们处里的判断是:天龙帮和潘氏家族两大黑帮派别的斗争,主战场在香港,起因虽是一把小提琴,实际上是基于多年的积怨。他们除了想保存自己战胜对方外,还要各自对付香港警方的缉查。可以说,很难再有精力顾及北京的潘小伟。而我们的目标既单纯又明确——收回意大利小提琴,方法也已确定,就是要做好潘小伟的工作。所以当时大家对来自天龙帮和潘氏家族的动态,都没有足够的关注,至少觉得他们不会反应那么诀吧。事后看来,我们当时对整个情况的判断,确实掉以轻心了。
头两天我们逛了天坛公园、中山公园,参观了天安门城楼和琉璃厂文化街,一切都很顺利。潘小伟兴致很高,也很听话。每天的午、晚饭原则是我们拉他回亚洲大酒店,然后他去餐厅,我们去街上的小吃店各吃各的。头一天中午我们把潘小伟送回“亚洲”后,老纪说他想回处里食堂吃午饭,我知道老纪家里经济比较困难木舍得花钱,就说我请客,咱们就在附近吃点儿算了。老纪说你一个大学毕业生能有多少钱,还是攒着等将来找对象吧。我说老纪你放心,我将来准嫁一个有钱的老头儿让他供着我。老纪说你行,你不是没这本钱,咱们干公安的规定不能找外国人港澳同胞,你就找个国内的大款吧,现在国内的百万富翁也多得绊脚了。我说那是。
我们出了亚洲大酒店,北京这些大酒店的旁边,无一例外地开了许多小餐馆小酒吧,老纪一眼看见最近的一个餐馆叫“妞妞餐厅”,说:“就这儿吧,我女儿就叫妞妞。”我说行。
我们走进“妞妞餐厅”坐下来,我让老纪点菜,老纪点了个麻婆豆腐,我点了个肉丝蒜苗,没要汤也没要饮料。干巴巴地吃完了,一结帐,将近三十块钱,我说老纪咱们吃什么了,你女儿怎么这么黑呀。老纪说就是就是,下次咱们别在外面吃了。
吃完饭我们出来琢磨着到哪儿找点水喝,还没琢磨好,潘小伟就在饭店里使劲呼我BP机。我和老纪赶到他的房间,他显然已是酒足饭饱,打着嗝问下午去哪儿。
我们下午先去了琉璃厂文化街,潘小伟对琉璃厂那些古色古香的金石陶瓷、碑帖字画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说他家里也有许多古玩,是他父亲积年累月收集的,都是真品。他说他父亲并没有太多的历史知识,收藏古董不是出于审美爱好而多是一种投资方式。我暗想他的大哥潘大伟对那把小提琴恐怕也不是作为古董而是作为一笔财富而收藏的吧。
逛完琉璃厂又逛中山公园,一下午我和老纪口干舌燥,又不好意思去路边买汽水,怕潘小伟看了寒酸,好容易熬到“收工”。送潘小伟回了“亚洲”以后,我们立即作鸟兽散各自找水去了。
第二天在参观完天安门城楼以后已时近正午,潘小伟说饿了,不如在附近找个饭店一起吃午饭。我和纪春雷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我们向潘小伟推荐了北京国际饭店,在国际饭店的旋转餐厅由潘小伟请客吃了顿风味餐。那餐厅里设了几台大型望远镜,可以了望四周远景。潘小伟孩子似的抱着望远镜左看右看,看了二十多分钟,边看边咯咯笑。他说他从附近一扇住宅楼的一个窗子里看见一家夫妻正在打架。丈夫先动的手,后来妻子还了手,后来夫妇二人打做一团,后来其他人跑进来劝架……纪春雷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不打不吵不成夫妻。纪春雷在队里是出了名的模范丈夫,模范父亲。他老婆有严重的肾病,孩子又小,家里活儿全是他干,结婚十年,可以算得上“举案齐眉”了。队长们也挺照顾他,尽量不让他加班。从家庭感情上看,纪春雷绝对是深明夫妻大义的。潘小伟眼睛看着我,说:
“我也听那些结了婚的人说过,吵架是夫妻加深感情的方式,我很难理解。我要娶了太太,一定最爱她,她要打我,一定是我有错,我绝不还手。”
我说:“那你老婆反而会觉得没趣的,会嫌你没有男人气。”
他说:“有没有搞错,打老婆就是有男人气吗?女人是木是都有被虐的欲望?”
我说:“你问谁?”
他摇摇头,笑了。
从国际饭店出来,潘小伟问有没有商店他想去看看。我们就近带他去了赛特购物中心。他进去以后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只是看看,而是直接去了箱包柜台。他问服务员有没有女式的手包,服务员给他推荐了一个,他问我样式颜色好不好,我随口说不错挺好挺精致,他就买了下来。
老纪走过来看了一下价牌,吓得咋舌:“我的天,六百元?”
服务员说:“对不起,您看错了,这是盔仙蒂奥牌的,是六千元。”
老纪眼瞪着服务员,完全不信:“六千?”
这时潘小伟在收款处付帐回来,拿过那只不过一本书那么大的小手包,就往我怀里一放,说:
“祝吕小姐生日快乐。”
我半天没搞明白,他怎么还记得我的生日!可我哪能要他的礼物呢,我当着售货员的面就把手包还给他,“不,潘先生,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可这礼物太重了,我不能收。”
老纪也看傻了,心想这花花公子可真是干金一掷为红颜。
潘小伟尴尬极了,拿着手包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那样子又让人可怜。我这人爱面子,所以也不愿让别人难堪。我诚心诚意地说:“潘先生,我从没受过这么重的礼,我真的不能要。”
潘小伟说:“那你要我怎么办,把它扔了?”
我说:“我替你去退掉。”
潘小伟见我这样有点气恼了,眼圈一红,头一低,说:“我没有坏意呀。”
老纪上来圆场,说月月,潘先生有这个兴致,你也别扫他兴了,就收了吧。
按我过去所受的外事礼节教育,我也不能再一味拒绝了,我作出高兴的样子向潘小伟道谢:
“那真不好意思,这礼太重了,这只手包很好看。”
潘小伟这才高兴了,说吕小姐你刚才让我难堪死了。
晚上一回到队里我就把手包交公了。后来队长请示了一下处长,说月月也挺辛苦的,这包是不是就允许月月个人留下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东西。处长点了头。后来我们处有个女同志懂得这个手包的牌子,说CD这两个字母你们知道至少得多少钱吗,这在世界上也算是女式用品的顶尖名牌了,这至少得七八千。后来队长问了问老纪,老纪说没那么贵,不过也差不多。队长说哎哟,那给月月个人用怕是不行了。结果手包又给收回去了,不过规定我们女同志要是有任务需要的话,可以领用。第一个领用的人当然还是我。
在“国际”吃饭的事也和伍队长汇报了,伍队长说你们这样灵活处理是对的,如果让潘小伟过分地感到行为不自由,他会反感的。伍队长说你们也别总让他请,你们也请请他。第二天我们就带了张支票,去北海公园时就在仿膳饭庄请他吃了顿宫廷菜。
海岩:月月,你们玩得挺痛快,吃得也挺痛快,可我这儿还等着你刚才那话题的下文呢,你说他们对天龙帮和潘氏家族掉以轻心,后来的情况是怎么发展的呢?
吕月月:在我们陪着潘小伟优游美食的时候,天龙帮的干将白头阿华已经到了北京,因为他们联络不上罗依,认为必是出了意外,所以天龙帮的帮主冯世民派了这员心腹大将,北上来京。白头阿华到北京后,联络了一个叫李百胜的人。这个李百胜是东北人,原来是吉林一个乡镇企业的工人,后来辞职跑到北京、广州、深圳一带做生意,和天龙帮搞过海上走私,电器、香烟、毒品、枪支,什么都贩过,靠天龙帮供货出货,发了财,成了大陆的一个名符其实的黑社会人物。这次白头阿华来北京,是李百胜亲自到机场去接的。白头阿华住在京广中心,交待李百股办一件事情,就是查找罗依的下落。这些过程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白头阿华叫李百胜找罗依,却没叫他找潘小伟,其实他已经完全知道潘小伟就住在亚洲大酒店,连房号都知道。怎么知道的,我们至今没弄清楚,也许是永远的谜。
海岩:李百胜弄清罗依的下落了吗?
吕月月:自然弄不清。李百胜派人到天龙饭店找过他,这其实是很冒险的,天龙前台的接待员告诉他罗依早就结帐走了,不知去向。接待员没把这事当回事,以为是对住店客人的一般寻访。假如他报告了饭店保卫部,保卫部又报告了我们,可能会引起我们注意的。
找不到罗依,白头阿华就把潘小伟的照片和他在亚洲大酒店的住址,交给了李百胜。
海岩:让他干什么?
吕月月:这一段情节比较长,今天时间短说不完了,我们下次再谈好吗。我呼你BP机。
海岩:好,且听下回分解。吕月月:我们接着昨天谈。昨天谈到白头阿华到了北京,他通过李百胜查找罗依,他在香港就已经知道了潘小伟搬进了亚洲大酒店904房。这些情况我们都一无所知。在我们请潘小伟在北海公园仿膳餐厅吃饭的那天夜里十二点钟,在亚洲大酒店值班的薛宇突然打电话找伍队长,汇报了一个情况。这个情况仍然没有引起我们的警觉,以致后来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海岩:薛宇汇报了什么情况?
吕月月:薛手那几天很辛苦,除了在白天我们陪潘小伟出去以后他可以到附近派出所去睡觉外,每天要在楼层坚守十几个小时。那天白天他没去睡觉,骑车跑了好几个地方为我去买生日纪念卡,因为时间太紧,他没法把纪念卡送到我家,就交给亚大九楼的领班,托他送到地安门交给我妈。那几天他和领班混得已经很熟。
晚上大约十一点多钟,薛字正在楼层工作间里洗从客房撤出来的茶杯,听见九楼的客用电梯当的响了一声,心想是有人上来了。他开始没介意,继续洗茶杯,后来下意识地感觉到有点不对。因为有人乘电梯到了楼层,如果是客人的话,紧接着应有房门开关的声音。但是薛宇只听见电梯响,没听见房门声,他想是不是饭店里夜班查岗的干部啊,于是他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出工作间。楼道里静悄悄,没人,也没有查岗的干部。他赶紧往904方向走,隐约听那个方向有点响动,但走到904门前,又不见一个人影。904的房门紧闭,听不见里面一点声响。这时他猛然一眼看见904房斜对面的消防疏散门被人打开了。心里一惊,把手枪都掏出来了。从消防安全门出去,就是疏散楼梯,他隐隐地听见下面楼梯上有一个仓促的脚步声,在快速地往底层走。他连忙追了下去,追得越快下面的声音似乎越远。薛宇从九楼一直追到地下二层,从安全疏散楼梯出来,就是酒店的地下车库了。薛宇在车库里转来转去,除了一排排汽车外没见任何可疑,他顺着车道一直蜿蜒搜到车库的出口,除了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值班临时工外,就是满天的星斗了。
薛手连忙返回九楼,他在工作间给904打电话,是潘小伟接的,听声音他好像已经睡下了。薛宇放了心,又一次嘱咐他如果有人敲门要先看门上的观察镜,不认识的人一定不要开门。潘小伟睡意蒙断地说了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薛宇心里骂:“小兔意子,不怕死你就开!”
想想那电梯声和疏散楼梯里的脚步声,确实很奇怪,薛宇心里总前咕。。嚼咕前哈放心不下,就给队长家挂了电话。队长不在家。薛字就呼叫队长的BP机,队长当时正在公安医院,因为焦长德心肌梗塞报了病危,队长晚上十点多钟接到医院通知就赶去了。他到了以后焦长德已经脱离了危险从急救室送回了病房,伍队长是在病房外面给薛宇回的电话。他听薛手把情况汇报了一遍之后,说;如果有人在电梯里错按了九楼的按钮,电梯到九楼停下,也要响一下,可人并没下来,这种事常有,你说疏散楼梯有脚步声,能肯定吗?是肯定有还是感觉有?小薛这下也含糊了,说不能肯定。也许确实是自己太困了产生了幻觉。队长又问他是不是和潘小伟联系过,他有没有事。小薛说联系了他也嘱咐了,他没事。队长说那先这样吧,你提高警惕,但也别风声鹤晚自己吓着自己。
海岩:薛宇碰上的这个情况后来是不是证实确有其事呢,还是他真的听错耳朵了?
吕月月:后来证实确有其事,是李百胜手下的两个人来找潘小伟的。他们在904房门前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有服务员从工作间出来往这边走,所以就从安全楼梯逃了。薛字没追上,也许是因为当时薛字不敢肯定,也许是因为薛字在平时的工作中总是表现得过于机警,干过好几次小题大作一惊一乍的事,所以伍队长没太重视,所以第三天我们照样陪潘小伟去香山玩儿,没做一点调整和变更。
海岩:作为一个侦察员,机警难道不是一个好的素质吗?
吕月月:薛宇是有点过了。队里好多人都说他不像现实中的刑警倒像惊险电影里的刑警,特假,或者用北京土话说,特“事儿妈”,现实中的刑警要是真像电影里那么满脸机警满身精明一看就训练有素不是凡人,那就什么侦察也甭搞了,肯定也特可笑。
海岩:月月,这个案子我们已经谈了十来次了,作为一个听众,我想跟你说说到目前为止的感觉。我感觉现在有两个方面的内容比较吸引我,换句话说,就是有两个比较让人感兴趣的悬念。第一个,就是围绕这把小提琴,围绕着潘小伟,中国的警方和香港的两个黑社会组织都在走自己的棋路,下一步究竟鹿死谁手,确实想看个分明。第二个悬念,因为涉及到你本人,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说说。
吕月月:你说吧,没事。
海岩:这几天我这么听着,我总有一个感觉,就是觉得潘小伟,对你有特别的好感。我说的这种好感你应该也明白。像他这样一个还处在青春期的小伙子,碰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会有一种冲动,这很正常。我不知道你对他怎么样,是不是也有好感,这个先不说,单说他对你,以你们各自的身份和双方的关系,这种好感又似乎是不可能发展的。但是我现在假设一下,如果这种好感,这种男女之间的冲动,也就是你们李队长一直担忧的那种事,真的发生了,对你,对他,对潘氏家族,对你们刑警队,对整个儿案件的发展,将会是怎样一个局面?我这完全是假设。
吕月月:(眼睛截断,沉默良久)是的,你说的不错,潘小伟是很喜欢我,也可以说,我这样子很合乎他理想中的女孩儿的形象。后来他跟我说过,我在第一次以导游身份到亚洲大酒店和他见面时就让他非常心动。
海岩:香港的很多警匪电影中,不乏警察罪犯发生情感纠葛的俗套,我想潘小伟也不会把自己看作是“匪”,他又没什么社会经验,所以在爱一个女孩时不会有太多的顾忌。但你就不同了,作为一个刑警,你应该有很多顾忌,中国的国情也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对不对?
吕月月:当然。
海岩:他对你的这种好感,你当时有察觉吗?
吕月月:有吧。
海岩:你对他有好感吗?
吕月月:(沉默)
海岩:对不起,你如果不想谈这个就不勉强—…·
吕月月:你知道,好奇心,是从夏娃开始直到今天,使女孩子堕落的最大的原因。
海岩:你对潘小伟好奇吗?
吕月月:是的。他和我接触过的国内的那些男孩子不同,他给人一种很纯真很朴质的外表,有善良的童心,从举止修养上也能看出受过很好的教育。而国内的很多男的,包括那些大学生,怎么说呢,给人一种比较油,比较痞,特别自私的感觉,让人觉得俗,没兴趣。
海岩:你和潘小伟在一起都谈些什么?
吕月月:谈的很多,见着什么谈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比如说那时候刚刚报道顾城杀妻自缢的新闻,我们就聊这事。潘小伟过去在美国看过顾城的诗,很崇拜他。他觉得,有人写诗是用来消遣或者挣钱出名,而有人写诗则是自己想生活在诗的梦境当中。顾城就是后一种人,他太追求一种真善美的理想了,他的幻想一旦破灭就容易有绝念,他说他对顾城这种心灵的绝望很理解。他说他自己就常常幻想能有一天和一位自己钟爱的女孩子远走高飞,在山顶上筑一个小屋,建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伊甸园,然后燃一个火堆,画画,唱歌,就这样天真地相爱,像童话一样生活。
我和潘小伟的看法很不同,也许因为我是女的。我说诗人的美丽首先是因为人们觉得他最富于人性,最富于爱心,可他把对他有恩有情的爱人残酷地杀死,连基本人性也都丧尽了,所以他的诗他的人我都不觉得美丽了。我觉得男人太可怕了,他们对女人的态度全是看自己个人的需要与否。有爱时如火如荼,不爱时一走了之,不会记恩的。
潘小伟认为我对男人有偏见,他说他就不是这样的男人,他没有爱过什么女人,但将来要爱上一个女人就会爱她到底。后来纪春雷逼他:“要是你爱的女人不爱你呢?”他说:“那就让她杀了我,让她去做顾城好了。如果她自己还活着,我死后会在上帝那里保佑她的。”
我觉得他说这话是真心的。
海岩:我这么一听倒觉得有点麻烦了。看来潘小伟是那种喜欢追求浪漫爱情的人,也是一个还没尝过爱的滋味儿但要爱上了就不顾一切的人。这种人要是真爱上你你还真麻烦,弄不好就非成负担不可。
吕月月:那天晚上我和纪春雷一起吃饭的时候,老纪也和我说了这个意思。他说得很婉转。老纪这人从不正面指教别人,他觉得我不应该和潘小伟过多地探讨甚至争论男女问题。老纪说你看你们差点争起来,潘小伟明明就是个孩子太认真太爱激动,咱们就得哄着他点儿,咱们的任务不就是哄着他让他高兴让他对咱们有好感吗,他要再说什么p引.1就顺着他说,犯不着跟他掰扯。
老纪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们当警察的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是很忌讳和自己的工作对象发生这种与任务无关的思想交流的。我和潘小伟谈的这些话要是让李队长听见,那可不得了了。不过纪春雷是老好人,他明白队里要批评我的话我肯定知道是他告的状,所以他不会说的。
那天晚上我和老纪是在附近派出所蹭一个熟人的饭。潘小伟是和处长队长他们一起在亚洲大酒店吃的,是处长队长请他吃饭。这也是进一步和他接触、做工作。那天他们怎么谈的我不清楚,但从处长队长的脸色上看,谈的气氛比第一次见面时好多了。处长走时把我们叫到饭店保卫部的一间屋子里,特别表扬了老纪、小薛和我,说我们很辛苦,干得不错。伍队长告诉我们,潘小伟已经表示愿意考虑替我们尽量做他哥哥的工作。
潘小伟的这个态度,也是我们这几天陪出来的主要结果,处长和队长还没走,潘小伟就在他房间里呼我BP机,问我晚上能不能陪他去唱卡拉OK。我就地请示处长队长,处长说你去吧,最好就在亚洲大酒店里的卡拉OK唱,太晚了就别出去了。
我说行。
当晚我是和纪春雷一起陪他去的,我们在亚洲大酒店歌厅里开了个KTV包间。潘小伟为我们叫了丰盛的小吃、鸡尾酒和果盘。他叫我唱,我说老纪你唱吧,老纪说他从来没有唱过卡拉OK,不会唱。后来潘小伟自己唱,唱粤语歌,也唱国语歌。再后来我说我虽然不会唱但也唱一个吧,我唱了个《血染的风采》,这是我上中学时唱的最拿手的一支歌,曾经倾倒了我们那个小县城中学的许多男孩,大概也倾倒了那位道貌岸然的校长。虽然这间KTV包房的音响效果很不理想,但仍然把潘小伟惊住了。他说哎呀我太崇拜你了,你要是在香港一定能成为一个明星的!
接着他求我再唱,我说不唱了,这音响不好。他说求你了,再唱一个吧,我就又唱了一个,唱的什么忘了。老纪也夸了我几句。后来老纪出去给他家里打电话去了。他家是传呼电话,时间要等很长,包房里只剩下我和潘小伟了。潘小伟不让我唱了,他说他要唱,他点了一首歌,歌名叫《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海岩你听过吗?
海岩:好像听过。
吕月月:他唱这首歌,唱得极为投入。他的眼神我很明白。我身上控制不住地像烧了火,很热,出了一身汗。
海岩:那歌怎么唱来着,歌词我记不住了。
吕月月:“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后面的词我也忘了。
海岩:啊,我明白了。
吕月月:歌唱完,老纪也回来了,他问:“你们又唱什么了?”
潘小伟说:“我唱的英文歌,你听不懂,吕小姐应该能听懂的。”
老纪问我,“什么英文歌?”
我说:“潘先生喝醉了,咱们该结束了,让潘先生早点休息吧。”
老纪本来就对卡拉OK没兴趣,舍家舍命地陪在这儿,一听我说该结束了当然随声附和。可潘小伟执意要再唱,说求求你们再让我唱一首好吧,我只好又坐下来说那好,就唱最后一首。
我看他真是有点喝过量了。
他又点了一首《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
海岩,一听这歌名你就应该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海岩:当然能听出来,不过这歌我不熟悉,歌词怎么唱?
吕月月:“知不知道我想你,知不知道我爱你,日日夜夜关心,时时刻刻在意,分分秒秒折磨我自己。知不知道我想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千千万万秘密,零零落落内心,一丝一毫不敢告诉你。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眼中无言的烦恼,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能不懂。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能不懂。”
海岩:这词写得很好。
吕月月:这词老纪当然听木懂,我装作没听懂,就催着要走。老纪让服务员把这一晚上的帐都记在904房的帐上。潘小伟走出去又反回来,说忘记给服务员付小费了。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钱,问我身上有没有零钱。我说没钱就算了吧,小姐们会领情的,可那几个服务小姐站在那地板着脸不作表示。潘小伟又问老纪要钱,老纪犹犹豫豫摸出五十块钱,我也把身上的八十块钱全都拿出来了,一起交给了虎视眈眈的服务小姐。
出了歌厅,老纪让我陪潘小伟上去,他自己下去备车。我陪潘小伟回到九楼,一出九楼电梯潘小伟就吐了,吐得地毯上一大摊。薛宇闻声跑出来,和我一起扶潘小伟进房,安顿他躺下。我问潘小伟要不要请医生,潘迷迷糊糊地说不要,说吐出来就好多了。我给他倒了杯开水放在床头,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见他闭上眼似睡非睡,就退出来了。
在电梯厅薛宇间我:“你们干吗喝成这德行?”
我说:“谁知道他这么没酒量。”
薛宇说:“你的任务是白天陪他出去游览,用得着晚上也陆到现在吗?”
我说:“这是处长队长都同意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薛宇见我不高兴才不说话了。低着头去收拾潘小伟吐在地毯上的脏物。
我下了楼,老纪的车在饭店大门口正等我。我一上车老纪就说:“这小子也真逗,自己没带钱还摆什么谱非要给小费。你说哪儿有借钱给小费的。”我刚刚在薛宇那儿生了一肚子气,对老纪这番话挺反感,我就一句话不说,沉默。我知道老纪是怕潘小伟以后想不起借钱这档子事,我们也不好意思去要,等于平白无故替他交了一百多块钱的小费。我还好,可老纪身上带多少钱他老婆那儿都有数的,花到哪儿去了都得有个交代。
第二天潘小伟酒醒之后果然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我按约定时间在饭店大堂等他,等到快十点了没见他下来。就打电话到他房间,他还没起床呢。迷迷糊糊问我几点了,又说对不起他马上起来。二十分钟后,他急急忙忙地下来了,一见到我就又说对不起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我说没事你好点了吗。他说很好。我说你昨天醉得很厉害,在歌厅乱唱,没钱还想给小费,回来吐了一地,害得薛先生替你清洁了半天。他说不可能,我从没喝醉过,一定是你编出的故事来取笑我。我再三向他描述他昨晚的狼狈,他再三不认帐,到最后我也木知道他是真记不起来了还是装傻。他讨好地对我说:“别说这些了,全是我无赖,我请你吃早茶赔罪啦。”我说:“这都几点啦。”他说:“没关系的,我们去咖啡厅。”
于是我先去饭店门前的停车场找老纪,老纪正在车里听北京交通台的广播。他说我不吃了,我在车里等你们。我又回到咖啡厅。潘小伟已经在那里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着等我。那咖啡厅的名字叫“夏之原”,里边有许多绿色植物,朝南一面墙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面便是一片宽阔的绿地,绿地的尽头栽了些细嫩的小树,树叶都被五月的太阳热烈地照透。早餐的时间已经过了,客人已经很少,潘小伟独坐在窗前,全身被耀眼的阳光笼罩着。头上修剪得既整齐又新潮的短发,也被灿烂的光芒涂得膜俄,衬着他白白的脸,笔直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像油画一样华丽。我记得那是一个十分安静和温暖的上午。海岩:上次我们谈到你和潘小伟去了亚洲大酒店的“夏之原”咖啡厅,你特别描绘了一下那个上午,说到那些宽大的落地窗,说到窗外的绿地和树木,还说到灿烂眩目的阳光。好像你对那个睛朗的上午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记忆和非常怀恋的印象。
吕月月:对,那个上午我记得很深。
海岩:为什么呢,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东西吗?
吕月月:说不清楚,反正我印象很深,也许是因为独坐在阳光中的潘小伟,他那时的形象突然给我一种视觉上的特殊的感受,也可能是因为那天我们彼此谈到了自己的许多往事和对未来生活的种种设计。那天我们的心情都很好,好像不约而同地愿意倾诉也愿意倾听。
海岩:你们主要谈了些什么话题?
吕月月:先是他问我的经历,老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我简单说了说我的母亲。对我父亲,我只是说他早几年病死了。我祖上占山为王种大烟这一段,也没说。因为我的祖辈无论是绿林好汉还是胡子土匪,在潘小伟这种刚刚从美国念完大学回来的纯都市青年的眼里,很难把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和这种啸聚山林的家族联想在一起,尽管他自己的身上也流淌着黑色的血液。
后来我又问他在美国学的什么,他说他学酒店管理。他说这是他父亲临死前给他指定的专业。
“父亲希望我今后成为一个管理人员,不做生意,不搞公司,不参与政治,他想要我做一个凭本领挣工资的白领,一个平平安安生活的普通人。”
“那他为什么不让你大哥也和你一样,也学一门专业呢?”我问。
“兄弟两人,总要有一个人子承父业吧,总不能把公司交给我姐夫他们吧。”他答。
我又问他:“你们潘家,是不是仇人很多?”
他说:“可能吧,我父亲在世时还好,后来我就去台湾上中学,又去美国读大学,很少在家,也不问家里的事。直到这次大哥和天龙帮伤和气动了手,我才知道大哥和冯老板互相不开心已经有很多时间了。”
我问:“你母亲还在吗?”
他说:“母亲还在,身体不好,很少出家门。哥哥姐姐对我很好,姐夫也对我好。姐夫是父亲公司里的一个经理,很能干的。现在替我大哥做事。”
说完他自己,他反问我:“打算做一辈子警察吗?”
我说:“没想太远。”又问:“你呢,你想干什么,就准备学以致用去做酒店经理吗?”
他想了半天,说:“也许吧。虽然哥哥姐姐对我好,妈咪也疼我,但我总是觉得很孤单。这个家我不会呆下去的,他们总是和人家打来打去。连我小时候的朋友现在也不敢和我多来往,怕不安全的。在香港,只要人家知道我是潘家的人,都要敬而远之,让人好难过的。我妈咪答应我移民到加拿大去,已经派人给我办理入籍手续了。现在去加拿大做投资移民很方便的,那里气候环境挺不错,华人多,也没什么种族歧视之类的问题。我在美国上学时去那里旅游过一次,风景很美的,我家在多伦多开了几个餐馆,生意还不错。”
我问:“你哥哥姐姐同意你去加拿大移民吗?”
他说:“他们也希望我去的,他们现在也拿了加拿大护照,怕一九九七年中国接管香港以后不好办,所以早早就办好了这些事情。他们也不希望我参与公司里的生意,特别是我姐夫,很怕我参加进来使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受影响。其实我才不会去管他们的事呢,我才懒得呆在香港。”
海岩:从潘小伟的这些话中好像可以看出来,在这些黑社会家族的成员之中,也还是有很多复杂的利害关系的。
吕月月:可能是吧。也许正是由于潘小伟年龄小,不参政,又与人无争,所以家族里的人才都能接受他。他后来还和我说起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那是在他刚毕业回到香港不久,有一次去浅水湾游泳,一位四十多岁的珠光宝气的富婆看上他了,和他搭讪,问他是上学呢还是已经上班了,他说自己现在既没上学也无工作,于是那富婆就叫她的一个跟班来和潘小伟谈条件,想请他给那富婆做经纪人,月薪开到二万五,这在香港对一个二十来岁没工作的人来说,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了。
海岩:经纪人是干什么的?
吕月月:我也是这样问潘小伟,他先是笑,反问我:“我要说了你不会取笑我吧?”简直是个孩子,我说不会的。他又笑,说经纪人你真没听说过吗?我说真没听说过,他说“经纪人就是男妓呀!”
海岩:啊,我还以为是让他替那富婆跑业务技生意呢。
吕月月:我原来也以为是生意场上的指客之类,他跟我一说我才懂。香港一些有钱的太太,老公长期在外,自己就找个漂亮小男生来陪,这种人就叫经纪人。他们称女雇主为师奶。替她打理房间,收拾家务,外出时做跟班保镖,到晚上就陪床共枕,满足主人的欲望。
海岩: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潘小伟怎么跟这富婆讲呢?
吕月月:他们正谈着,正好潘家的管家开车接他来了。那富婆一看,来接这位帅哥的竟然是辆闪闪发光的劳斯莱斯,顿时知道自己找错了人。她的那个跟班的恰巧还认识潘家的管家,更吓得面如土色。如果这事潘小伟发作起来,让他大哥知道,居然有人胆敢拉潘家的人去当“鸭”,这富婆恐怕就要倒霉了。
海岩:你和潘小伟两人在咖啡厅里喝着咖啡这么闲聊,纪春雷在外面不等急了吗?
吕月月:其实也就聊了一会儿,后来我们出来找纪春雷。原订当天的计划,是去八达岭和十三陵,纪春雷说都快吃中午饭了,恐怕去不了那么远了,是不是换个近些的地方。我征求潘小伟的意见,潘小伟问北京有没有迪斯尼乐园之类的去处。我建议去石景山游乐园潘小伟说行。我想着前几天晚上去王府饭店那场风波的前车之鉴,便又问老纪,像这样临时变动去向要不要请示一下队里。老纪说用不着了吧,无非是去一趟游乐园,转一圈咱们早点回来不就完了吗。我遂放心,于是上路。
另外,我忘了说,在我和潘小伟喝咖啡的时候,并不仅仅是纪春雷一个人在等我们。在饭店停车场里,距纪春雷的那辆桑塔纳轿车不远的另一个车位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里边坐着几个人,也是在等我们的。
海岩:难呀,也是你们队里的人吗?
吕月月:不,是李百胜他们。
海岩:我的天,当时你们不知道吗?
吕月月:当时我们全然不知这辆车在跟踪我们。中午饭我们是在路上找了个地方吃的,到石景山游乐园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来玩儿的人很多。老纪看门口的停车场满了,就把车停到附近一个大厦的地下车库里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巨大深至三层的地下车库,可能也是星期天的缘故,在大厦里办公的各个单位的公车都没开出去,所以这里同样车满为患。我们开着车在里边转来转去,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空着的车位。我们把车倒进去的时候,谁也没有留意那辆黑色的奥迪就从我们眼前缓缓无声地开了过去。
我们三人下了车,想乘电梯上到首层,但电梯似乎也过星期天去了,按了半天不见动静,整个车库见不到一个工作人员。我们沿着地上的白色顺行标记转着圈爬到车库的门口,又步行了七八分钟到了游乐园门前,老纪去买了三张票,我们一起进去。潘小伟对游乐园的规模和设施的水平大感失望,说与美国的游乐园无法相比。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登览车上“贼船”,玩得不亦乐乎。我是头一回过这种游乐园,觉得挺新鲜,只要是潘小伟敢上的,我都舍命相陪。
海岩:石景山游乐园我也去过,坐了一回冲浪船,那船俯冲的时候,我真怀疑自己要发心脏病挺不过去了,太吓人。你坐了吗?
吕月月:坐了。我坐在前面,潘小伟坐在我身后,俯冲的时候我吓得尖叫,潘小伟用胳膊从后面把住我,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感觉那两条扶持我的手臂就是我唯一的保护。
海岩:纪春雷没上去?
吕月月:没有,他什么都不玩儿,纯粹做了陪客。他三十多岁了,对这些不感兴趣了,也怕心脏出毛病。
海岩:心脏不好至少别坐冲浪船。吕网网:你要是坐了过山车,冲浪船就是小菜一碟了,坐过山车才是九死一生。不过最厉害的还要算坐“贼船”,悠起来的时候已经惊心动魄,从浪峰一下子跌到浪谷,更是觉得五脏六腑都挤在了嗓子眼儿,如同过山车的俯冲,而且反复不停。潘小伟紧紧捆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尖声大喊。后来潘小伟用一只手用力抱住我,我抓住座位的扶手,完全依靠在他的身上,我记得这是他第一次抱我。
海岩:他抱你时你什么感觉,你当时怎么想?
吕月月:没有感觉,因为和他一起上了这条扣人心弦的“贼船”,什么感觉都把握不清了。就是说,身不由己了。
海岩:坐黑奥迪的那几个人这会儿在哪儿,是不是也跟你们进了游乐场?
吕月月:是的,后来我和潘小伟上了大观览车,升到高空。我们看到了几乎半个北京。下面的田地、公路、树林、房屋、湖,都变得画一样小巧有序,色彩鲜明。潘小伟很开心,指点江山,滔滔不绝,发了许多学生腔的感慨。我们都没留意那个紧接在我们身后升上来的车斗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这人就是李百胜,正透过肮脏的玻璃向我们瞻望。
海岩:他们这么跟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吕月月:不是跟我,而是跟潘小伟。李百胜不知道我是谁,他还以为我是潘小伟在北京临时傍的一个小蜜呢。
海岩:嗅,把你当成潘小伟的临时女伴了。
吕月月:下了大观览车,老纪指着手表说,你们玩够了没有,差不多咱们该回去啦。潘小伟说早着呢,水上项目还都没玩过。老纪拉着我低声说:“月月,我老婆今天早上又吐了,一个人在家躺着呢,我出门前临时托给对门的邻居了,今儿是不是咱们带他早点回去。”我说好的,可潘小伟刚才在大观览车上说好要去坐碰碰部,就让他坐了再走吧。老纪无奈,说那就坐吧。
于是我们就去坐碰碰船。潘小伟要和我坐一只船,我一看湖上不少碰碰船上都是年轻情侣相依相偎。船是圆形的,很小,我怕和潘小伟挤在一起免不了搭肩交臂,让老纪看了不好,于是不肯与他同船。潘小伟也没在意,兴冲冲地选了一条船,捷足先登,开足马力,向湖心冲去。
我自己又租了一条船,喊老纪,叫他下来一起玩儿。老纪先是不肯,说他家有本皇历挂历,上面写明今日勿近水,后经我反复怂恿,说这是最后一个项目,不参与一下等于白来了,他终于扭扭捏捏战战兢兢下得船来,人还未稳,我已开动引擎,离开码头,向潘小伟追去。
这湖不大,还算曲折。潘小伟好像过去玩过这种玩意儿,得心应手,技术显然比我妇熟得多。我辗转走了许多弯路,总也不能直行。潘小伟的船则越走越远,只可望其项背。他见我追不上,索性用船去撞别人,玩得倒也开心。而我的船刚走上正轨,被迎面来船擦边一碰,又斜里滑向岸壁。老纪不停地挖苦,说女流之辈到底不宜掌舵,打渔人都迷信女人下海木吉利,难怪没有道理。
正说着,湖岸围栏边,有个人冲我笑:
“嘿,小妞,傍上个香港大款吧?”
我抬眼看那人,三十来岁年纪,戴一副宽边墨镜,一胜地痞无赖模样,心里讨厌,于是顶一句:
“没错,怎么样!”
我转过身正想把船摆正,就听见“砰”一声闷响,好像一只盛满水的瓶子破在地上,又像一辆汽车爆了轮胎。几乎同时,哗的一声,老纪翻到湖里去了,碰碰船失去重心,控制不住地旋转起来。
我一下子没明白,冲湖里喊:“老纪老纪!”可总不见老纪把头冒出来,我盯住湖面,好一会儿才看清水里依稀浮出一些红色。我好像意识到什么,我不敢相信地尖声喊:
“老纪!”
好像我自己也掉进了湖水里,全身不停地打抖,我不知所措地转着漂着,满脸都是眼泪,可我没意识到哭!
我也记不得是过了多久才想起向岸上呼救!
岸上的人听见我的喊声都往这边看!附近的岸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但他们只是看,看我,看我指着的湖面。湖面上什么也没有。
终于有人高声问:“是不是有人淹水啦?在哪呀?”
终于有人跳下去了,向着我指着的地方游过去。
一只碰碰船快速向我开来,船上的人叫:“月月!”我抬头看,是潘小伟!看见潘小伟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我们原来面临着一场正在进行的谋杀。一种莫名的恐怖猛然罩住我的全身,我舌头发硬,肌肉发紧,可这时我的脑子变得异常的清楚,我想到我们的使命,队里给我们的任务。我知道老纪已经不在了,自己已是孤军作战,而危险就在左右,并未走远。
潘小伟把船靠近我,完全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情,问我是不是老纪掉到水里啦,他会不会游泳啊!我没有答,我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
“快跟我上岸!”
他呆呆地看着我,问:“你哭了吗?”
但是从我的脸色上,他马上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问,迅速地和我一起把船靠岸,我们互相拉着双方的手臂爬上去,弃船而走。岸上围观的人惊异地看着我们,我攀然回首,一瞥之间,看到湖面已有两三个奋勇者正在寻找老纪。我拉着潘小伟挤开人群,向游乐场的大门跑去。
“纪先生,纪先生,我们不管了吗?”潘小伟喘着气问我。
我的脚像踩着棉花,如同做噩梦一样,想快跑但跑不动。我想我不能再管老纪了,已经有人在救他,是死是活,就凭天意吧。我想我这会儿不该再有任何迟疑和杂念,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带潘小伟尽快地离开这里!
这里虽然游客如云,但假使凶手发现我们并且持枪逼来,说不定没有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能够挺身而出。也许人们会像看戏一样隔岸看着我们如何死掉,然后晚上回去和家人描述……
所以我们突围似的逃出游乐园大门,不知是紧张还是跑得太急,我就像心力衰竭一样喘不上气来,大门外已经没有人再注意我们了。但我们依然像惊弓之鸟一样心慌意乱。我实在走不动了想蹲下歇一会儿,可脚步不听使唤地还是不停地向前移动,朝着我们停车的那个大厦的方向机械地奔跑着,总觉得前有险阻后有追兵。潘小伟拉着我的手,他似乎并没把我当作保护他的警察,而更像是当作由他保护的一个小姑娘。我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潘小伟说:“你别慌,别慌。”而他却镇静地问我有没有车钥匙,我猛地站住了,又猛地想起我有钥匙。
这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我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地下车库的入口处有一个收费的小亭子,亭子里有一部电话,但没有人。我用潘小伟送我的那个价值千金的名牌手包垫着,一拳把小亭子的玻璃窗打碎了,拿到了里边的电话。
我给队里拨通了电话,是刘保华接的,我说我在石景山游乐园呢,有紧急情况你快去叫伍队长来听电话。刘保华说伍队长出去了,李队长行不行。这时我看见几个男的正朝地下车库的入口处走来,其中一个人指着我向其他几个人说了句什么,我一看这不正是开枪打纪春雷的那个人吗!我冲刘保华喊了一声:“有人追我们!”然后扔了电话拉上潘小伟就往车库里跑,一路狂奔!那几个男的在后紧追,我们往下跑了一层,兜了几个圈子,见他们没能跟上来,才下到地下三层直接奔我们停车的车位来了。
这车库太大了,像个地下城一样阡陌纵横。我们心慌意乱找了两圈才找到我们的车,上车后依然上气不接下气,我把车子的发动机打得嘶嘶叫,可是脚下虚软,油门总踩不到位,车子就是发动不起来,好容易发动着了,也已经晚了,我眼睁睁地从反光镜里看到那几个男的从后面上来了,其中一个抬起脚一靴子就把我这一边的车窗玻璃给端碎了,用手枪指着我们,狂着脸,说:
“下来!”
我心想这下完了,绝望极了。
他又说:“下来!”
潘小伟举起手,高声说:“我下来,让她走,不关她的事!”潘小伟的这句话很奇怪地给了我一种力量,使我顿生了一种拼死也要救他的英雄感,我也木知道怎么就那么果断,一咬牙把汽车离合器直接推上三档,紧接着一踩油门,车子尖锐地吼叫了一声,出乎意料猛地窜了出去!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回声很大,但似乎没有打中我们,我把油门轰得巨响,车在地下车库的盘旋道上极为危险地飞驰起来,后面又有枪声。可我们已经很快地转到第二层,接着又上了首层,一出车库出口,我也不论方向,一打舵轮,车子冲在马路当中,挂五档,高鸣喇叭,全速开,直到开上了长安街,我们还惊魂未定。
我在路边停了车,说小伟你来开吧,我开不动了。他说:“这车是手排档,我开不习惯,还是你来开吧。”我知道国外和香港汽车基本上都是无极变速自动档的,于是我只好又继续开。
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的脚始终是软的,膝盖不停地打抖。我开了一会儿车,注意力总不能集中,脑子里乱极了,又把车停下来,停在路边。不知为什么我想哭,我用手捂着脸,鼓着全身的劲儿把眼泪硬给咽到肚子里。潘小伟非常温柔地搂我,我心里烦,我就说你别碰我!他把手缩回去了。不再说话。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默默地坐着,看外面的行人。是星期天,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脸上都挂着无所事事的悠闲。偶尔有几个少年站下来,好奇地看看我们这辆窗子破碎的汽车,看看里边呆坐着的一女一男。
潘小伟说:“月月,走吧。”
我把车开动起来,拉着潘小伟直接开回了刑警队。一见到伍队长我就抱住他哭出声来,我说队长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没伤一根毫毛地带回来了!
海岩:纪春雷怎么样了,有事吗?
吕月月:捞上来了。胸口中了一弹,是当场毙命的。
海岩:嗅,我真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会这样—…·
吕月月:他们要打的是潘小伟,结果误打了纪春雷,他是替潘小伟死的。
海岩:这几个匪徒怎么样了,后来抓住了吗?
吕月月:刘保华听电话听到一半就断了,他知道不好,也没请示队长就打电话直接通知了报警中心,要求市局报警中心立即支援我们。报警中心用无线电调动了石景山游乐园附近的所有巡警小组,从不同方向赶到游乐园。几个匪徒驾着那辆奥迪刚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就和刚刚赶到的第一辆巡逻警车遭遇。巡警叫他们停车,他们不听,夺路就走,巡警一看就知道这车准有事,穷追不舍,追了没多远就让其它警车堵住了。连李百胜在内,全部生擒。
因为那时北京刚刚实行巡警制度没多久,所以李百胜他们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冒出四五辆警车来。
后来通过对他们的审讯我们知道,他们干这件事果然是白头阿华交代的。李百胜是靠白头阿华搞走私发的财,白头阿华这回又向他们许了很大的愿,所以他们替他干这事。
海岩:现在社会上的枪械管理看来是个问题。这些人的枪从哪儿来的?
吕月月:现在不少省份,特别是边远省份都有枪支买卖的黑市。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以后,有不少枪支流落民间,来回倒卖。
海岩:你把潘小伟带到你们队里,后来怎么样了?
吕月月:先是跟队里汇报情况,这时候李向华副队长已经带人赶往石景山游乐园去了,伍队长和处长一起在会议室跟潘小伟谈话,我没参加。我坐在会议室外间的屋子里发愣,队里的人进进出出,不时地把队长从会议室里叫出来,向他汇报李百胜被巡警围捕的情况和纪春雷牺牲的噩耗。老纪被从湖里捞上来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处长也出来了。有人汇报说已经把老纪的爱人从家里接到医院去了,他爱人因为患肾病一直在家歇着,一听老纪进了医院当时就慌了分寸,路上又吐了好几次。伍队长补充说者纪还有一个女儿叫妞妞,快上小学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老纪,生活比较困难。老纪的爱人是长病号,家务活儿也主要靠老纪。我坐在角落里听着忍不住就哭起来。
小薛也从亚洲大酒店赶过来了,一直呆在我身边陪我,见我哭就不住地劝。这时潘小伟从会议室里出来了,大家都很陌生地看着他,闭了嘴,那种沉默甚至带了点仇视。潘小伟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穿过众人走到我跟前,看着我,说:“我也很难过。”那一刹那我突然恨他!我说:“你这几天玩得很高兴是吗?你满意了吗?”潘小伟脸色灰灰的,像个囚犯似的低头站在我面前。我说:“你还要我们陪你这么玩下去吗,还要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替你去死吗?”我激动得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潘小伟伸出双手想抱我的肩,被薛宇拉开:“你别碰她!”薛宇吼叫了一声,但马上遭到伍队长的喝斥:
“薛宇,你冷静点!”
到晚上快八点钟的时候,伍队长、刘保华和薛宇等几个人把潘小伟送回饭店去了,还是在九楼,给他换了个房间。潘小伟说他很闷,问伍队长能不能去他房里陪他再坐一会儿。伍队长想潘小伟显然已是惊弓之鸟了,这时应该做做安定情绪的工作,于是就没急着走。那一晚刘保华也留下来帮薛宇值守。
晚上,市局万副局长亲自来处里听这事件的情况汇报。先是听我汇报了一下游乐园纪春雷牺牲和我们在地下车库被追杀的过程,然后又听处长说了说审讯李百胜等人的情况。李百胜等人当然是分头审的,他们对自己本身情况的供述互相矛盾,对不上口,但弄潘小伟是受香港黑社会指使逼迫这一点,口供基本一致。至于他们和香港黑社会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汇报完以后,万副局长又问了问老纪的情况,商量怎么抚恤家属和要不要追认烈士等等问题。局长又说,今天傍晚已经有新闻单位打电话到局里来问情况,现在除了以市局总值班室名义写了一个心情况快报》送呈市里领导和公安部之外,局里还没有对外正式解释过白天石景山游乐园里发生的所谓“枪击游人”的事件。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公众娱乐场所,又是星期天,容易引起社会关注和百姓的议论,而且浙江千岛湖事件之后,这类事很敏感,很容易引起国外舆论对中国治安情况的批评,影响到国家形象、投资环境和旅游事业。所以这事挺大,不仅仅是你们这一个案件的举措得失问题。万副局长提醒说有可能以后会追究你们对这个案子指挥不当,造成不必要牺牲,造成恶劣影响的责任,所以你们处里要有思想准备,要提前分析一下指挥上是不是确有考虑欠周的地方,该做自我批评的要主动做。
万副局长的这一番话,显然已经超出了一般事务性的口吻,说得处长脸上六神无主,一根一根地抽烟,不断说这个案子我们是有些麻痹,原来潘小伟无论在饭店还是出去我们都挂着外线,后来觉得反正他一出去就有我们的人陪着,所以只保留了饭店内部署的外线力量,他外出游览就主要靠我们自己的侦察员了,现在我们侦察员的队伍又太年轻,没经验。所以这案子我们确实有教训,要好好总结总结。
万副局长突然问我:“小吕,这案子你怎么看?”
我说:“我年轻,没有经验,我愿意承担责任。我只是想,提琴是国宝,我们有责任为国家找回来,我想肯定老纪也是这样想的,而且他为此牺牲了生命!”
说完我眼圈儿又红了,我想老纪人太好了,我想他老婆孩子孤儿寡母……万局长马上面色慈祥地说:
“小吕这次也算是经受了血与火的锻炼了,不管怎么说,潘小伟是你枪林弹雨带回来的,功不可没。”他转脸对处长说:“无论今后对这案子的工作怎么评价,你们对小吕同志都要给予奖励表彰。”
处长说那当然,小目很勇敢,一个女同志不容易,肯定要表彰,只是现在还没顾得上具体研究呢。
万副局长又问:“游乐园这事既然出乎你们的意料,说明你们对这个案子的两个主角儿——天龙帮和潘氏家族,都没了解透,这下我还真不放心了,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搞?”
处长脸上当然很难堪,思索了半天才字斟句酌地说:“主要要看潘小伟是不是愿意合作了,我想也确实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就这一两天,如果潘小伟仍旧没什么具体表示,这案子恐怕就不宜再按原来的思路搞下去了。至于下一步怎么进行,我还没考虑成熟。局里有什么指示吗?”
万副局长说:“还没研究过。如果这把提琴最后拿回来了,还则罢了,要是拿不回来,我是怕你们拖下去得木偿失。你看,现在天龙帮和国内不法分子勾结,已经丧心病狂了,可要打击他们,需要和港警合作,甚至国际合作,法律上、操作上都比较复杂,侦察、取证、通缉、抓捕都不是简单的事。”
处长点头称是,说看来很快拿回这把小提琴不现实。
正说着,伍队长从亚洲大酒店回来了。因为这个案子的搞法主要是伍队长坚持的主意,具体也是伍队长指挥的,所以处长一看他进来,说不清多少埋怨都堆在脸上,没理他,甚至也没有问问对潘小伟在亚洲大酒店的保安措施落实得怎么样。万副局长站起来要走,对处长说:“你们赶快商量,明天要拿出一个确定性的意见,连同你们对这个案子的认识和必要的检讨,报到局里来。”
他转脸又问伍队长:“潘小伟现在情绪如何?”
伍队长没答局长的问话,却石破天惊地说了这么一句:
“潘小伟答应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