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尤其是他的善良的儿子-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吴长天一句话说不出。默默地离开更衣室,独自上了楼。他站在没有开灯的卧室里,透过窗纱的缝隙可以看到楼下,别墅的后门已经打开了,被一束黄色的街灯照亮的小路上,停好了一辆汽车。夜晚的天空辨不出阴晴,星辰依稀,雾气朦胧。李大功吃力地把阿欣放进车子的后备箱里,拉着步履蹒跚的艾丽低头钻进了车子。郑百祥没有露面。车无声地开走了。活着的和死去的,都带走了。

吴长天这才发觉,自己的五十大寿,是个没有月亮的黑夜。

楼梯响动,郑百祥上来了,把卧室的吊灯打开。吴长天第一次注意到这吊灯是如此的刺目。他说了句:“别开灯。”他不想看见郑百祥的面孔,也不想让郑百祥从他紧蹙的额头上,看到他此时的心情。他此时最渴望的,是躲在暗处,他只想一个人沉默不语地独处。

郑百祥把灯关了,说:“吴总,到书房去喝杯茶吧,压压惊。”

他未置可否,但还是走出了卧室,和郑百祥一起下了楼。书房里还有一盏台灯开着。他知道这是一个无法入睡的长夜。他和郑百祥无言相对,在台灯的暗影里,坐了半宿。儿子吴晓,终于没有回来。

幸亏没有回来。吴长天不知为什么,这一晚怕见任何人的面,尤其是他的善良的儿子。

清晨天快亮时他和郑百祥才分别找了个卧室,躺下来休息了片刻。太阳很快出来了,秘书把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床头,问他是否还去参加特种材料公司梁总工程师的遗体告别仪式,如果去的话,需要早些起程,路上车堵得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表示要去。放下电话,他起床下楼,无心吃早饭,就叫司机备车。郑百祥也早已叫好了车子,准备回公司参加预定要开的销售经理季度例会。两人心照不宣:在这几天内,任何计划中的活动都不能缺席,任何常规的会议都必须参加,任何该有的应酬都不宜省略;他们的行为和气色,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反常和恍惚。

上午九点整,吴长天按时赶到八宝山革命公墓。他的到来,让所有参加告别仪式的死者生前的亲友同事,都深受感动。他以前没有见过死者的亲属,但家属们不可能不知道整个儿长天集团的这位领袖。他们连哭声都止住了,簇拥在他的身边,脸上露出感激和荣耀的表情,向他诉说着死者生前朴素感人的言论和他未能实现的种种愿望,那些言论和愿望大部分反映了死者公而忘私的高风亮节和对企业的一片赤诚。

特种材料公司是个拥有五千多名职工的大型公司,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很多,大家自动让开路,目送着吴长天在材料公司的几位领导和一群治丧人员的前呼后拥下,率先走进告别室。吴长天在遗体前默哀良久。他和这位梁总工程师并不熟悉,只记得曾经听过他的一次汇报,声音相貌都已印象模糊。那化了妆的遗容与生前相差几许,更无从判别。他的目光滞留在那张像蜡人一样的面孔上,脑子里的全部空间突然被昨夜死去的那个妓女强行占据。那同样像是涂了蜡的灰白的脸孔,那半开半闭的凝固的双目,放大了数倍在他眼前顽固地浮现出来,挥之不去。以致他在这位梁总工程师灵前的鞠躬致哀,都恍若是在向那个阿欣叩头谢罪,他的整个身体都禁不住摇晃起来。工作人员见状及时上来搀住,以为他是心情哀痛所致,连忙扶他离开遗体,一一和哀立一侧的家属握手慰问。家属们亲眼目睹了大名鼎鼎的吴长天灵前痛悼的真切一幕,无不为之涕零。吴长天木然地和他们握手,然后走出告别室,在特种材料公司领导的陪送下,走向自己的汽车。

上车前,他对特材公司的几个头头儿说:“老梁的家属和朋友联名给集团写了信,要求按因公死亡对待,我没有批。因公死亡的条件是有明确规定的,老梁不符合规定的情况,我不好批。但是,老梁对你们特材公司是有贡献的,我建议你们在丧葬费和抚恤费的发放上,可以参照因公死亡的标准处理,必要时集团可以专门下个文给你们,这样你们对其他人也好交待。”

这番话是他临时决定说出来的,不知为什么他此时突然生出一种特别的慈悲之心。人看见了死亡常常会得到某种启示,吴长天此时想到的,就是世事的无常。千万别陶醉你现在的实权在握、荣誉加身、有那么多人追随和仰慕,让你一诺千金!这些都不可能永恒存在,一成不变。天地宇宙间一定是日出日落阴阳互换盛极而衰的,说不定哪一个黄昏,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自己同样终有日落之时,他就禁不住想对所有人大发善心。而今日事业的辉煌,个人权力的巅峰,注定都会化做一片过眼的烟云。

离开了八宝山灵界,他的思绪也慢慢地重返现实。他让司机把车子直接开到位于西城南长街的紫藤庐茶社。还不到中午,茶社里没有一个顾客。在那些用中国古老的镂格花窗隔出的一个个私密的角落里,摆着的都是些晋式的徽式的古旧桌椅。每一件旧漆驳亮的家具都像是见证了多少秘而不宣的历史,并且学会了老于世故的沉默。花窗和墙壁上,挂着忠、孝、仁、义几个颜体大字,苍劲饱满。吴长天先是坐在忠字之前,等着梅启良的到来。后又换到义字之下,占了那张在整个茶社里最不显眼的小桌。如果说,在忠字之下与梅启良见面有一种君臣气氛的话,那么义字之下的交谈则显然寓意了朋友间的平等相助。吴长天在那桌前的一张梳背椅上正襟危坐,叫了这里特制的招牌茶——一壶极品的“冻顶乌龙”,慢慢地品啜。他是今天早上动身去八宝山之前打电话约梅启良到这里来的。这幽静无人,便于说话的紫藤庐茶社他们以前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