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停了,没有掌声,无人喝彩,嘈杂的人声在空间里取得了优势。乐队退下舞台,酒吧里改换了磁带播放的曲子,和刚才的音乐实况相比,立即显得隔膜和单调。儿子大概是经了李大功的指点,绕过人群找过来,在他身边默默坐下,对父亲不同寻常地出现在这种地方竟无半点惊讶。
吴长天问:“要喝点什么吗?”
儿子说:“我那边有水。”
父子之间照例是没有太多语言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父亲先开口:“你们演完了吗?”
儿子说:“没我事了。后面还有歌手唱歌。”
父亲说:“那跟我回家吧。”
儿子说:“我等着领钱呢,等今天节目全演完就该发这个月的钱了。”
父亲说:“我每月给你的钱,你都干什么用了?”
儿子说:“买衣服。”
父亲问:“你在这儿演奏一个月,能给你多少钱?”
儿子答:“一天一百,不过我这个月有好几天没演,也就能拿两千吧。我不是回吉海了嘛。”
父亲又问:“什么时候发钱,还得等多久?”
儿子说:“你先走吧,要没事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父亲说:“你最近见着梅珊了吗?”
儿子说:“没有。”
父亲顿了一下,说:“梅珊的爸爸妈妈来了,咱们得请他们吃顿饭。她妈妈很想见见你。”
吴长天的目光停在儿子脸上,他这些年已经很少用这种疼爱的目光去看儿子。儿子很聪明地把眼睛回避开了,他知道父亲要说什么。
“爸,我不是都有女朋友了嘛。”
儿子的这种不软不硬的顶撞,令吴长天心里有些不快,但他依然没改变目光中的慈爱,“你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现在还迷着音乐,我已经说过我不反对你搞音乐了。你不想马上陷入到男女感情上去我也理解,也赞成。但梅叔叔和咱们家是老交情了,对爸爸工作上也很支持很帮助。对梅叔叔一家人,咱们应该好一点,应该有起码的情分和礼貌。你和梅珊,不管谈不谈恋爱,做个朋友来往总可以吧,能不能发展完全由你自己定。但既然是朋友,就要对人家好一点、热情一点。”
吴晓不再回避父亲的目光,他和父亲对视着,说:“爸,我真有女朋友了,我骗你干吗?”
“是那个女记者吗?她跟我什么都谈了,她对你并没有那种意思,而且我也能看得出来。”
儿子低了头,不说话。吴长天拍拍他的肩,说:“我先走了,回头定了时间我再告诉你。”儿子依然低头不语,对父亲刚才的揭穿,不知是抵抗还是默认,是愤怒还是沮丧,以致吴长天站起来离开酒吧时他都没有抬头,没有说再见。
吴长天想:每个人都经历过青春的冲动,青春期的爱情在很大成分上是一种情欲的反应。现在的年轻人有了任何冲动都会尽情地表现出来,这是一个不受束缚的时代,是一个观念、道德、规范统统要服从感觉和情绪的时代。作为一种时代现象,吴长天完全可以理解,但这现象若发生在自己儿子的身上,接受起来就有点困难了。他倒不是苛求儿子还要像他这一代人那样,以禁欲主义的风气下那种特有的畏缩、羞涩和罪恶感来与异性接触。他只是要求儿子在定终身时能与他这个当父亲的商量一下,征得他的同意,因为他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如果吴长天真能如愿以偿地确定他与长天企业,哪怕只是与这企业的一部分,有合法的产权关系的话,那么,儿子作为这十几亿甚至几十亿资产的继承人,他选择什么样的伴侣进入吴家的大门,吴长天就有权干预,显然这已不纯粹是个人感情的问题!
他想,应该和儿子坐下来认真谈一谈,讲明做父亲的心情,也讲明道理,讲明利害关系。他甚至想到必要时可以逼儿子做一个抉择:是要几十亿资产,还是要自己一时的任性。但愿儿子能有起码的理智,但愿父子间不至于说到这一步。
和儿子这场深谈的时机,吴长天思谋良久,感觉放在和梅启良一家的聚会之后,比较妥当。如果聚会的气氛不错,那么把儿子个人的感情选择引入吴家事业延续的主题之下,就会比较顺理成章。于是吴长天加倍精心地策划安排这次聚会,时间、地点、菜肴,都一一推敲。他本来是想找个高档些的饭店或酒楼的,现在看来不能那么省事。想来想去还是安排在京西别墅为妥,比较亲切,活动的范围既大又可自由组合,又有家庭味道。他想,在这种无拘无束,大人孩子同堂而乐的亲密气氛下,也最适于他再次与梅启良探讨长天企业的产权问题。
时间他选定了周末。在这之前他嘱咐李大功买来许多鲜花布置房间,又把每个房间的东西都刻意设计得凌乱而有趣,以突出家居的气息。提前一天,从京天娱乐城调来的大厨就着手开列菜单,备好主料和辅料,并且到别墅的小厨房里熟悉现场。菜单所开列的菜品,按照吴长天的要求,不求高档,只须味美;不图隆重,但要新颖。梅启良两口子什么好的都吃过,什么大场面都见过。周末的聚会只要能体现出家宴的特色,即可讨巧。
周末这天天不作美,中午还是晴间多云,下午便雷雨大作。这是今年的头一场春雨。雨忽急忽缓,下到了晚间也没有一点收停的苗头,但梅启良一家三口,依然如约而至。吴长天的这个住所其实是长天集团在北京的一个招待贵宾的别墅,是一幢前有花园后有泳池的二层小楼。梅启良夫妇过去来北京时在这里不止一次地住过,楼上楼下门路已然很熟,哪里多了什么东西哪里有了何种变动都可如数家珍。他们的娇女儿梅珊也来过几次,最喜欢后院的葫芦形游泳池。但几次都是天不好,带了泳衣却没能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