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玉观音

就在安心送走父母,搬出招待所,回到缉毒大队的这天下午,她接到了毛杰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的电话。她猜到铁军带着孩子跑到南德来的那天下午,缉毒大队接到的那个找她的电话,也一定是毛杰打的。

一听到毛杰这两个字,钱队长就愣了,以为自己听错,帮她装电话的那个同志也愣了,外屋还有几个人也都停下了谈话,挤到小仓库的门口看她。

安心没再说话,她推开那几个挤在门口的人,病着腿走到外屋,手哆咦着从身上往外拿钥匙,钥匙拿出来插了半天才插进办公桌抽屉的锁眼儿里……抽屉终于拉开了,但用力过猛,哗啦一下拉到了地上。安心一只手还吊着绷带,她用另一只手,从翻在地上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枪来。

老钱赶紧从里屋出来,抓住安心的手,把枪夺过去,他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这是?”老钱也许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电话真是毛杰打的。

安心红着眼,上前去抢者钱夺走的那把枪,但抢不过他。老钱把她重重地推开,有点恼火地问:“你刚才说谁?是毛杰打的电话,啊?”

安心被老钱推了这一下,身体踉踉跄跄地向一边摔去,要不是桌子挡着,她差点摔在地上。她扶着桌子重重地喘气,回身看老钱,咬着牙说:“他约我见面,他问我敢不敢!”

老钱正要说什么,突然抬眼,视线越过安心,投向队部办公室的门口。安心也抬起头来,他们都看到潘队长像座小山一样出现在那儿,把屋里的光线都遮得一暗。

潘队长用毫无表情的声音问道:“你敢吗?”

安心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播队长那张背着光的脸。她说:“敢!”

老潘不动声色,又问:“他约你在哪儿?”

安心说:“在瑞欣百货商场的门口。”

老钱插上来,不知是提醒安心还是提醒老潘,说:“这小子前几天在你宿舍那儿没得上手,现在又想调你去瑞欣百货,那地方人杂路口多,四通八达,是个打黑枪的好地方,打了就走咱们连个脚印都追不上。你要去就等于是给他当靶子啦!”

安心说:“他敢去我就敢去,他有枪我也有枪!”

钱队长张了嘴又要说什么,老潘打断了他们:“他约你什么时候去?”

安心说:“现在!”

潘队长走到屋子当中,站住,稍一停顿,说:“好,我跟你一起去!”

钱队长站在老潘身后,得愣地问了句:“就你们两个?还需要带谁去?”

潘队长转回身,他的回答很轻,但却答得斩钉截铁,没一点犹豫:“全体!”

老钱似是领会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然后四下看一眼都还发着愣的缉毒警们,突然大吼了一声:“全体!”

屋里的人这才如梦方醒地一齐往门口挤去,者潘走到电话机前,极其简短地给局里的头头打电话,电话还没打完,缉毒大队的院子里已经马达轰鸣,老钱带着人驾着车子出发了。车子一辆接一辆快速地开出缉毒大队的院门,车队扬起的征尘遮天蔽日,气势非凡。

老潘桂掉电话,站起来,看了安心一眼,心平气和地说道:“走吧。”

缉毒大队距瑞欣百货商场并不算太近。安心坐着老潘的车子,车子开得不徐不疾。他们一路默然无话,穿过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渐渐接近了瑞欣商场的正门。老活没有让安心在正门下车,甚至没有把车子开到商场门前的停车场去,而是停在了附近的一条小街上,从这条小街的街口,可以看到商场门前熙熙攘攘的情形。

这时,安心发现,包括他们停车的这条马路在内,瑞欣百货的四周,和附近她目光所及的所有路口,都像是平地里冒出来似的,突然布满了武警部队的士兵。士兵们身穿黄绿相杂的斑点迷彩服,手执冲锋枪,压着眉毛的钢盔下,个个面目严肃,在军官们简短快捷的口令声中,迅速封锁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安心还看到,缉毒大队的民警们也散在各条街口,在武警部队的协助下,开始仔细盘查过往路人,尤其是从瑞欣商场方向来的青年男子,一律端详仔细了才予放行。

潘队长就在车里,用手持电话联络几个分队的头头,问他们发现了什么情况。街上的老百姓有不少站在远处看热闹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这样如临大敌。安心想下车,老潘不让。他问:你上哪里去?安心答不出。老潘说:用不着你,你就在车上坐着!安心就只好坐着。她看到远处的一个街口,一群武警扣住了一辆公共汽车,大概和车上的什么人发生了争执,好像还动了手,不过很快就平息了,虚惊一场,没有发生乱子。各分队从不同方向陆陆续续报来的情况,都是没有发现目标。目标是已经溜了还是根本没来还是就藏在附近的某幢房子里,不得而知。

就在这时,一辆小卧车悄无声息地开过来了,安心知道那是局里领导的座驾,老潘马上下车过去,钻进那小卧车里请示汇报去了,三分钟后出来,用手持电话让老钱通知各分队撤回。安心看到,武警部队显然也接到了类似的通知,纷纷上了卡车和吉普车,走得比缉毒大队的人还快。街头出现的紧张局面不过半小时的长短,马上一切如常,恢复了平静。

潘队长也上了车,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回队里。和来时一样,一路上他和安心谁都没说什么。

晚上老潘没在队里吃饭,据说是被局里的电话叫走了。第二天一早,他晚来了一会儿,来的时候还带来一位局政治处的干部。这干部四十多岁,安心光是脸熟,叫不出名字,听潘队长称呼他为方主任。这位方主任,还有老潘老钱,。三个人一起进了会议室。五分钟之后,让人把安心也叫过去了。

安心一进会议室就觉得有几分异样,三个领导并排坐在会议桌的左面,她进去以后就坐在右面。这个坐法给人的感觉太正现了,像大学里考学位时的答辩会似的,再加上领导们的面孔都严肃着,尽管那位方主任在她进屋之后便露出些亲切的笑容,但那也是主题严肃的一种笑容,一点都不轻松。

安心在他们对面坐下来,心里知道他们找她一定是要和她谈某个重要的事情。那位方主任先开了口,见她的左手还打着绷带,先是关切地问了问她的伤情。当然紧接着,也关心了她的心情,对她爱人的不幸遇难表示了哀痛,话说得既正统又亲切。短暂的慰问之后,话题就转入了正轨。

“今天,我代表局领导、局政治处,也就是代表组织吧,来和你谈一谈。首先,我们对你大专毕业来南德市局缉毒大队实习这一年多的表现,感到还是满意的。你一个年轻女同志,选择到我们这个边境城市来锻炼,说明确实是树立了为公安献身,为人民服务的崇高理想,而且通过一年多的实践,思想上、业务上、意志品质上,都有提高,都有提高。今天我们找你谈,还是因为这个案子。这个案子你是发挥了很大作用的,对于摧毁这个贩毒据点,摧毁这个团伙,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要不然罪犯也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地报复你。所以,局党委昨天研究了一下,决定给你记个人二等功一次。记功的决定和证书、证章,马上就会发下来,等发的时候再正式宣布。现在我们是提前向你表示祝贺了,啊,表示祝贺!”

方主任说到记功,老潘和老钱也都冲地点头,脸上现出笑意,做出同贺的响应。下面的话依然由那位方主任继续说下去,安心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今天找她,这架式、这表倩、这气氛,绝不仅仅是通知并祝贺这桩喜讯。

果然,方主任话锋一转,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今天我们也要和你商量,考虑到这个案子,目前线索不多,目前只能初步认定是毛杰、毛放兄弟所为,带有明显的仇杀报复性质。现在估计他们已经逃离本地,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缉毒工作你干了一年多也很了解了,太残酷。现在已经很清楚,毛家大院是境外贩毒组织在境内的一个重要据点,这家人和他们的同伙,都是国际贩毒集团的骨干成员,他们都有藏匿的窝点和逃脱的路线,这两个家伙对你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迟早还会找你。这类事以前咱们这里,还有其它地区,都发生过。我们很多缉毒民警与毒犯之间,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局党委根据这个情况,也听取了你们缉毒大队领导的意见,昨天又向省公安厅政治处请示了一下,根据请示的结果,决定从今天起,对你实施保护措施。调离公安机关,调离本地,找个远一点的地方,给你换一套姓名档案,安排其它工作,这样可以避免不应有的牺牲。”

安心惊呆了,她知道他们找她肯定有事,但没想到是这个事。她这两天本来一直想,铁军不在了,广屏婆婆家也肯定不能再回去。除了清综父母那里,她只有缉毒大队这个家了。她愣着,扭脸去看潘队长和钱队长,潘队长低头抽烟,钱队长回避不及,让她的目光逮住,只好咳嗽了一下,解释道:“这不是说咱们怕他们,不是咱们胆小害怕了。这是组织b对咱们干缉毒工作的同志的一种爱护,一种关怀。这种保护措施以前对其他同志也使用过,并不是今天才开的先例……”

老钱说了半天,基本上还是重复了刚才方主任已经表达过的意思。安心眼睛湿了,她隐隐感到这一切都已不可更改,这是决定,组织上正式的决定,已经请示过上级的决定,她只能服从。

她眼含着泪水,想自己此时应该说几句感谢的话,感谢组织上对她的关心和保护,但她一开口,不知怎么却问出了这么一句:“以后……我永远都不能再干公安了吗……”

老潘老钱都低头不语,方主任沉吟了一下,也只能再讲大道理:“做其它工作也一样是为人民服务,一样可以干出成绩,作出贡献,跟干公安惟一不同的是,你会比较安全。你是个大学生,有知识,我相信你在任何工作岗位上都能发挥出你的聪明才智来。你不像有些同志,除了有一点公安工作的经验之外,就没有别的知识了,这些同志换什么工作都很难。以前我们转移出去的个别同志,不要说干别的工作,当农民都当不了。我们帮他安排的工作,干几天就干不下去了,最后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了。

你的情况跟那些同志完全不同。“

大道理安心都懂,小道理方主任也说得实在,可安心心里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的,不是道理,而是感情。她的泪珠子终于啪啪啪贴地掉下来了,她哽咽了一句:“我也干不了别的,我不想隐姓埋名,我不想离开公安队伍……”

潘队长这时开了口,他说:“安心,组织上让你换个名字换个地方,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你是女同志,又是大学生,组织上必须考虑你的安全。再说,你还有个孩子,你的孩子长期交给父母带,你长期不和孩子在一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可你要是留在缉毒大队就不可能带着孩子。现在罪犯是盯上你了,你的安全、孩子的安全,组织上压力太大了,所以采取这个措施也是万不得已,希望你能理解,能配合。”

安心不再说话,地甚至不让自己的眼泪再落下来。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那位方主任语气和蔼地收拢了话题:“怎么样,你好好考虑一下,啊。”

安心没有抬头,没有着他们,声音中依然带着委屈的哭腔,她问:“我只能配合,只能服从吗?”

没有人答复她,他们都沉默不语。

安心把头抬起来,眼睛还红着,她抽了一下鼻子,用伤风一样的鼻音,哝哝地,一句一停地说道:“那好,我服从组织上的决定,组织上让我去哪里都行。”

他们都看她,没人表示高兴。这场谈话就这么结束了,这对安心本来是好事,是组织的好意,可她的心情和她的眼泪,使跟她谈话的这三位头头在走出会议室时,都是一脸的沉重。

那几天安心虽然不会再被安排任何队里的工作,但她始终没能闲着,除了负责侦办铁军被杀案的那几位刑警又找了她两次之外,市局政治处的一位科长也找过她,主要是谈她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问题。政治处通过和有关方面的联系,初步走下来让她去北邱市。那是一个县级市,在滇东地区,与滇西的南德相隔六百公里,离广屏也不算太近,离清绵就更远。局里有关部门帮她做了一个假档案,和一个假身份证,替她改了名字,那名字挺俗,叫何燕红。她也无所谓,反正她的真名、真档案,都还留在南德市局政治处。其身份证她自己保管,政治处也没说要收回去。

做假档案和假身份证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帮她在北邱市落户口和安排工作单位。那几天南德市局政治处的人一直在帮她跑这事合北邱市公安局接了省公安厅和地区公安局的通知,对这事很支持,很快落实了她的户口所在地,并且帮她在北邱市一家建材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据说这家公司效益不错,工资不低,福利也好,而且,公安局在里边有个熟人管业务,说个话还是管点用的。当然,北邱市局只有一两个负责安排这事的局领导知道这位何燕红的真实来历,下面具体操作落户口和帮她联系工作的干部并不知情,只当是熟人介绍来的关系。

安心对这个地方,对这个工作,都不满意。可能是北邱和什么建材公司都太陌生的缘故。对她来说,离开了铁军、离开了南德、离开了公安队伍、脱下了警装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她无论去哪儿,干什么,都是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局政治处的同志办这事挺辛苦,有时一天打好几个电话过来跟她说情况,这她看得见的,人家也不容易。而且老潘他们也劝她先去,说北邱是个富县,乡镇企业搞得挺有名气,听说那份工资比你现在在缉毒大队拿的工资还多呢,这也是个实惠。你现在要养孩子,以后还得结婚,找什么工作确实也得考虑实惠不实惠。安心想想也是,她以后做什么确实要考虑怎么对孩子更有利。说到结婚那是不可能了,她想自己一辈子恐怕不会再结婚了。老潘说:咳,你现在当然这么想啦,可你还年轻,还不满二十二岁,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心情会是什么样,都难说呢。

除了安排户口和工作这些事之外,还有铁军的后事。广屏市委宣传部专门到南德来处理铁军后事的两位同志也找过安心,征求她对丧事处理的意见,并且把草拟好的铁军的生平介绍,拿来请她过目。她还是那句话:丧事怎么办,一听组织安排,二听铁军母亲的意愿。她说她会在心里怀念铁军的,至于单位里用什么方式悼念他的死难,用什么辞藻评价他的一生,请组织上按规矩办就行了。安心心里想:铁军真正的优秀之处,那一纸生平是写不清的。那些优秀之处,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和光芒,只有她这个做妻子的,寸心可感,也不一定—一说得出来的,那是一种共同生活之后的知和爱。对一个女人来说,说不出来的东西往往能让她守一生。

铁军的遗体已经运回广屏了。安心也正式结束了人民警察的职业生涯,悄悄办理了退役的手续。她交出了自己的警服、警徽和警号,还交出了自发给她以后就从未在实战中使用过的武器;然后,领到了二等功的证书、证章和八百元奖金。甚至,还领到了她在公安机关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特别发给她的三千元的安置费以及从南德到北邱的交通费;老潘老钱和队里的其他几位头头也请她出去吃过了送行的饭;她的行李也已经打在一只木箱里托运到北邱市去了。如果不是为了等着广屏方面的电话,通知她铁军遗体告别仪式的日期,她实际上已经可以买张火车票,带上随身的一只箱子,离开南德到北邱的那个建材公司,去开始她新的一段人生了。

在南德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安心静下来的时候,除了想起铁军悄悄哭一会儿之外,就是开始想像她的未来。越想,她越留恋过去的生活。正如一位哲人说的:回忆总是美好的。不美好的东西常常也就不回忆了。因此,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总是下意识地将一切不愉快的东西省略和避开,甚至有意地,将痛苦和耻辱排斥在外。比如铁军临终前与她的争吵、对她的憎恨,她就不愿多想。尽管她承认,是她对不起铁军,她对不起他给予她的爱和他宝贵的生命。可现在,一切仔梅和补偿都没有意义了,剩下的只有回忆。她宁愿让回忆变得单纯一点,哪怕不那么全面真实。她反复回想的,只是那些美好的情景,无论是她和铁军在医院的相识和初恋,还是铁军来南德下放当记者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一段新婚的日子,还是孩子出生以后她在广屏和铁军妈妈一起三代同堂的家庭起居,—一在安心眼前活现,挥之不去。她一静下来就想,一静下来就想……往事越是幸福今天越是折磨,越是让她对未来感到特别的无望和无趣。

白天,她不方便总在队部办公室里呆着,办公室和往常一样,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大家都在忙碌。她在理论上和编制上,都已不是这个单位的人了。她在办公室里呆着,哪怕是在她睡觉的里屋呆着,一墙之隔也还是觉得不方便。她无事可做就显得手足无措,人家看着也难受,于是她就出去,到南勐山自己去逛。

去了一次就让老钱骂了一通:毛家那两个疯子走没走还不知道呢,你怎么一个人不带枪就这么出去呀,出了事谁负责?你要问了我可以叫几个人陪你一起出去,实在闷了去乡下走走,但一定要跟上两个男同志。你临走了再出事我们向局里没法子交待!

老钱不准她再一个人出去,她也不可能在队里这么忙的时候让领导再派人陪她散心。而且,她出去只是想找个地方独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回忆过去就回忆过去,想想像未来就想像未来,想哭了,就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就放松了。可要是领导上派人陪着她,她就没法回忆没法想像了,也没法悲伤,也没法放松。她不再出去就是了。

潘队长那时亲自上了一个案子,几天前就扎到边境上的一个名叫沙仑的小镇里去了。老潘不在也加深了安心的孤独和苦闷。

她原来还担心过两天她离开南德时老潘万一还没回来连互相说声再见都不行了呢。好在这天中午老潘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回来马上就到会议室把安心找来谈话。老播传达给她这样一个消息:关于铁军的遗体告别仪式,日期已经定了。就定在明天上午九点钟,就在广屏市人民医院的一号告别室里举行。

安心一听就愣了:明天上午?她疑惑地问老潘:“队长,您怎么知道的,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呆在沙仑镇吗?”停了一下,她又说:“明天上午举行告别仪式,他们怎么现在才通知我?”

老潘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表现出同等的不满,他沉默了一下,说:“电话是昨天就打来的,是广屏市委宣传部直接打给咱们市局政治处的。政治处方主任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让我和你谈谈。我就是为这事专门赶回来的,呆会儿还要赶回去,今天晚上我们和武警部队在沙仑镇有一个联合的行动,所以我必须赶回去。”

安心半懂不懂地听着。她从队长的表情上,猜到又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她不知从何而来地突然有股怒火。她觉得在铁军的后事怎么办这个问题上,她一再都是忍让的,她为了顾大局,为了照顾铁军母亲的心情,已经一忍再忍,她从没给组织上找过半点麻烦!可他们对她,却没有起码的尊重,她毕竟是铁军的爱人!是最有权利发表意见的人!她忍不住强硬地冲潘队长问了一句:“他们这么晚才通知我,而且不直接跟我说,要跟局里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潘队长低头,苦于措辞地想了想,再抬头看她,看了半天才说:“他们的意见是,希望我们劝说你,不要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了。”

安心的脸都白了,她的心像被人使劲往上拽了一下,换到喉咙口便堵在那里不动了。她用了力气,好不容易才从几乎堵死的喉咙里,拼命地挤出了她的愤怒,和她的惊诧!

“什么?”

“因为,铁军的母亲提出来,不同意你站在铁军家属的位置上,她不能接受你在告别仪式上和她站在一起。所以,广屏市委宣传部希望我们局里,做做你的工作。所以方主任让我无论如何赶回来,和你谈一谈。他们可能觉得我的话你一向比较尊重,所以要我来谈。”

安心真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眼泪,她有点气蒙了,只有喃喃地表示反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她也意识到她的反抗脆弱得犹如一片巨大的噪声中几句无用的自言自语。

潘队长能说什么?这是奉命谈话,他只能做安心的劝导工作:“你也知道的,铁军的父母,在广屏都算是高级干部,在市委市政府领导那里,都很熟,又是老同志,所以市里肯定会支持她的。而且,我想她提这意见也不可能完全是蛮不讲理地提,她肯定会讲出些理由的,没有一点理由她也不能随便剥夺你的权利……”

“她有什么理由?她什么理由也没有!”安心的态度几乎是在和潘队长刀兵相争了。

潘队长停了一下,像是要避开安心激动的锋芒,并且依然没有对安心表现出明确的支持和同情,他使用的是一种中立的口气,说:“她有证据说明铁军已经和你决裂,而且责任在你。她有证据说明你的孩子,铁军可以不承担责任。安心,这本来是你的私事,我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管。你们年轻人在男女交往方面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念做法都不一样,你们有你们的做法,是对是错你们自己去想,你们也有长大变老的一天,到那时候你们可能也会变成我们现在的观点。至少你们会认识到,在咱们中国,在大多数人心里面,你的行为是不会受到肯定的。所以你就是到广屏去闹,我想上面也不会支持你,大多数群众也不一定同情你,这是咱们这个社会的现实!你不能不考虑这个现实!”

安心站起来,红着眼睛拉开门,想出去。潘队长叫了声:“安心,你上哪儿去?”

安心站住了,抽泣起来:“我要到广屏去,我要找铁军的妈妈去,我自己当面去认错。我跪下来求她让我送一送铁军还不行吗?我爱铁军!”

潘队长走过来,把她从门口拉开,然后关上门。他看着终于哭出声来的安心,沉默了一会儿,让她哭。这些天安心总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已经不会再哭了,可一有什么事她还是这样控制不住。潘队长站在她的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换了一种亲近和知己的口气,说:“你要是真爱铁军,那就让他安静地走吧。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跟他母亲打起来,你们都是他的亲人。你要爱他在心里记住他就行了。他走以前对你的那些意见如果确实属于误解或者赌气,那他到了阴间自然什么都能明白了,什么都能谅解了。如果真有灵魂不死这类事情的话,铁军的灵魂肯定是会升天的。升到了天上,人间的事情就都能看得清了。”

安心止住了泪水,老潘的每句话,每个字,她都听过去了。

那些话充满了感情,也很实在。让她在这一刻真的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她想,如果人在现世谁也难免混饨蒙昧的话,那么离世的灵魂总该是透明和居高临下的吧。居高临下,正如潘队长说的,人间的所有事情,包括人的内心,应该都是看得见的。

老潘中午没顾上吃饭就行色匆匆地开车赶回那个边境小镇去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安心知道今天夜里在那小镇附近将有一场战斗发生。她刚刚脱下警服便已经在心理感受到和这种激动人心的生活明显地隔了一层,无意中带有了旁观者的心情。她看着老潘的车子扯着老牛发怒似的轰鸣声加着油门,离开了缉毒大队的院子,她站在会议室门前的走廊上,恍然自己是今天才刚刚到此的一个大学生,对这里的一切都还陌生。她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经历的每件事,每个错综复杂的案子,每个你死我活的行动,仿佛从来都未曾体验过,这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好像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老潘的车开走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安心退回到队部办公室,大概人们都吃饭去了,办公室里也同样空空的。她走到里间,从她的床下,拿出她要带走的那只箱子。打开来,里面已经整装待发地塞满了她要带走的东西。她把一些散在外面这两天还在用的零碎物品也—一装进箱子,然后走到外间,趴在桌子上给缉毒大队,这个她曾经打算在此奋斗一生的集体,写下了她最后的留言。

潘队长、钱队长:我走了。我今天就到北邱市去投奔那个新的工作了。在此向你们,向缉毒大队,向与我朝夕相伴的每一个人告别。

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被你们收留。你们教我学会怎么工作,怎么生活,我一直在你们的庇护下过得很好。我喜欢你们,喜欢缉毒大队,喜欢南德,我曾经想把这里当成我永远的家。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就离开这里,离开你们去独自生活。我和你们在一起像小妹妹一样受照顾都习惯了,我真不知道以后一个人在外面会碰到多少难处。

写到这里,她想哭,但强忍住了。笔尖发着抖,难以工整地,写完了最后一句:我会想你们的,因为你们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祝你们一切都好!

安心她写完,心里一下子空了。她本想再写几句具体祝福的话,保重的话,但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写了。她知道不管写什么都会意犹未尽。

她提着箱子走出办公室,从后门走出缉毒大队的院子。中午的阳光热辣辣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人,谁也没有看见她。她在后门外面的小街上拦住了一辆出租摩托卡车,人和箱子都上去,摩托卡车砰砰砰地叫着开动起来。她看着她平时早晚经常进出的那个后门,在视野中渐渐变远变小,车子转了一个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这才转过了头。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车子把她拉到了南德市火车站,从售票厅的显示屏上可以看到,省内的短线火车车次很多,随时可以买到票的。她在售票窗口递进钱去,售票员懒做地问道:“要哪趟车,去哪里呀?”她不假犹豫地回答道:“要三七六次,去广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