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10-外出-金烔暻

沿着东海岸而建的海滨路沐浴在春光里,就连那黑色的沥青也在泛着银光。仁秀本想超越前面磨磨蹭蹭的红色汽车,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他没有按喇叭,把速度降了下来,慢慢地跟在那辆车后面。减速后,他看到右边的大海反射出强烈的银色光芒,简直可以把眼睛晃瞎。左边是片海松林,那些勇敢地经过了冬天历练的小树苗们整齐地排着队站在那里。看来这里修建了新的防风林。

仁秀仍然慢慢地跟在红汽车后面,转过头看看书英。书英好像完全被窗外的风景迷住了。她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仔细看着窗外的事物。

“看什么呢?那么认真。”

书英这才向后坐靠在椅背上,看着仁秀笑了。那笑容仿佛是掠过田野的浮云。安静而超然。

“那些小树苗,那么小的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形成一片树林呢?”

“它们比我们活得长才会这样的吧。”

书英想起公园的树木,笑了。仁秀也笑了,觉得两人竟想到一块儿去了,真是新奇。海松林那边的田野里一片新绿。仔细看看会发现,那片绿色里面还夹杂着些黄色。仁秀知道那是些像委陵菜、蒲公英之类的在早春盛开的花儿。

“这里和首尔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太一样吧?”

前面的红色汽车不知拐到那条小路去了,前面出现了一座狭窄的水泥桥,勉强能通过一辆车。仁秀看到对面有一辆卡车上了桥,于是把车停到路边。

“嗯,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有怎样的不同,但最近总会想到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350年的槐树和900多年的楼阁……还有1分钟就可以吃掉的那些在海里成长了7、8年的扇贝。”

仁秀转过头看着书英。和书英越多地接触就越会发现,她有着无法预测的内心。所以和她在一起总是很愉快。她看着桥对面开过来的蓝色卡车。不知何时,卡车后面还跟了好几辆车,有面包车、出租车,还有吉普车。卡车司机通过水泥桥,从仁秀旁边经过时,摆了摆手以表谢意。仁秀稀里糊涂地也摆了摆手,表示回应。不光卡车司机,跟在后面的面包车、出租车和吉普车司机都在朝仁秀摆手致谢。他们一个个连续朝仁秀摆手,多少让他有些惊慌。窄路上,后来车辆要让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在大城市里绝对看不到一连串司机摆手致谢的景象。也许是看出了仁秀比较惊慌,书英低声笑了。仁秀也如春光般尽情地笑着起动了汽车。

仁秀很感谢书英能来首尔,能大方地和自己走在汉江边上,能首先握住自己的手……所以,曾以为再也无法恢复的停滞的感情又会被重新唤起,又恢复了对这份关系的自信。这就足够了。在她家前面犹豫不决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期待。只是为了再和她多呆一会儿。这样焦急而悲伤的感情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仔细审视着这份感情。仁秀又转过头看着书英。车窗外吹来的风舞动着她的秀发,她正凝视着前方。

他们也是这样相爱的吧……书英整理着被海风弄乱的头发,看着远方。突然袭击般去首尔找仁秀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周了。书英和仁秀又开始重复着往返在地方小城的医院和旅馆的生活了。书英与仁秀共同分担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交换着最新信息,也分享着某种感情。一种无法说出的,用眼睛无法确认的,无法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在两人中间流淌着、荡漾着。

书英在春花竞相开放的花园里买了两盆叶子不大却很茂盛的花儿。花店老板告诉她这花叫lovechain.名字虽然显得有些露骨,但看起来生命力很顽强,这一点书英非常喜欢。书英把其中一盆放到京浩枕边,另一盆则送给了仁秀。“可别养死噢。”书英在递给他花盆时说的这句话包含了很多意义。

仁秀仿佛听懂了这句话中包含的意义。他发短信给书英说:谢谢你,我会精心照料的。还补充说,作为回报,想请书英看电影。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书英和仁秀正在观看一部描写支离破碎的生活状态的电影,一部长得让人厌烦的电影。看电影时,书英更加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仁秀的气息。书英清楚地感觉到他衣服上的纤毛触在自己的胳膊上。

书英似乎准备好了。不,不是肆意地做好了某种准备,更正确地说,是内心的欲望已经膨胀到了再也不能控制的地步。她想更加深入地到达这种关系的核心,想去更多地感觉仁秀。她想到达一种直接的,全面的,完全的关系,心中像热浪一样翻滚着。

仁秀也有同样的感觉。坐在车里,聊着有关时间和风景的话题,时而对视一笑……两人似乎都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无言地互相传达着各自的欲望,然后互相接纳着对方的意愿,形成了无言的约定。

当前面山丘上可以俯瞰到大海的宾馆大楼出现在眼前时,两人同时相视而笑。书英先点了点头,仁秀没有说话,把车转向了宾馆停车场。

把车停在可以看到大海的停车场后,他们坐在车里看了会儿海。刚才还似乎要把眼睛晃瞎的银色大海,现在换个角度来看,完全是一片深绿的海洋了。书英握了握仁秀的手,然后先下了车。仁秀跟着下车,走过来握住了书英的手。他们仿佛一对儿共同生活了很久的老夫妻一样,挽着手慢慢走进宾馆大堂。

当然,这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上的自然。内心里,书英有一种双脚踩不到地上的感觉。那感觉偶尔刺激着她的太阳穴,使她一阵眩晕,每当这时她都感到浑身在发热,腿在发软。在向全身四散开去的朦胧感觉下,在不断地吹过脸庞的海风下,书英感觉自己好像成为另外一个人了。

进入宾馆房间,书英觉得房间里好像有四个人。仁秀脱去书英的外衣时,好像有京浩在注视着这一幕。当书英的双臂围绕在仁秀的脖颈上时,好像还有秀珍的手在抚摸着他的脖子。仁秀的手掠过书英背部,他手上戒指的金属感觉让书英联想起京浩手上的戒指,当仁秀的头埋进书英的肩膀里时,她又想起数码相机里的那段录像。书英清晰地感觉到屋里的第三条、第四条视线。桌子上,玻璃窗前,那些视线无处不在。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分享了甜蜜的爱情吧?想到这儿,书英有些惊讶,把头深深埋进仁秀的胸口。然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儿。他和妻子也是这样做的吧……

她想,也许爱情中只有失败者。如果仔细看看爱情移动的轨迹,就会发现第一个爱人和第二个爱人相比,应该是个失败者。但是第二个爱人永远无法取代第一个爱人的位置,而且总是会意识到那第一个爱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第二个爱人也是个失败者。原来在爱情中,所有人都是失败者……书英决定接受并承认这种挫败感。这样心里才能够舒服一些,也才能够摆脱另外两个人的影子。

书英更加深刻,更加丰富,更加鲜明地感觉着仁秀。头发的感觉,脸庞的温度,胸部的舒适和腹部的弹力……也许因为他经常在现场工作吧,身上肌肉很多,很结实。手触摸到他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感到那皮肤极有弹性,光滑得似乎可以弹起来。书英抚摸着他的脸庞,肩膀还有胸部,感觉到一丝抓不住实体的遗憾和可惜。她想起小时候有了好看的文具却不舍得用,经常把它们放到抽屉里,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拿出来看。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心情在左右着她吧。当她抱着仁秀时,似乎有种在抱着一片翎毛或者一个气球的感觉。完全感觉不到重量和体积。好像稍一用力,他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因为这份遗憾和可惜,书英更加细致而温柔地拥抱着他。

仁秀在抱着书英时,听到了她身体里的音乐声。低沉的气息,温柔的呼吸,微弱的呻吟……书英的身体配合着仁秀的手迹,发出不同高度和长度的声音,对于仁秀来说,那声音仿佛一段音乐。倾听着书英身体里发出的音乐声,还会看到那里发出的光线;置身于那多彩的光线中,又会感觉到美妙的爱情从那里迸发出来。

这并不是简单地对应着“多来咪发嗖拉西”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那里还有着对应色彩和音乐的七种感情。“喜怒哀乐爱懊辱”。仁秀抱着书英,心里面均匀地体会到了人类能够感受的各种感觉。抱着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会悲伤,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又会愤怒。仁秀认为所有这些感情都是构成爱情的要素。

内心感受到的这些丰富的爱的感觉重新置换为肉体的感觉。仁秀决定去享受那全身散发出的丰富多彩的七种感觉。冰冷、炙热、痛痒、温柔、疼痛、战栗、压迫……

仁秀敞开了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游走在丰富的光线田野上。温柔爱抚的黄色,通向顶峰上坡路的红色,顶点相遇的紫色。然后是紧急降入下坡的绀色,休息时的嫩绿色。最后在白色的床上找回了现实感。

“你的身体不只是身体。”

仁秀仍在抱着书英,抚摸着她的身体,捋捋她的头发,帮她擦去额头的汗珠。书英觉得他的手迹和眼神仿佛已经进入到自己的身体,满满地堆积在胃部和心脏里面。

“你身体能发出音乐声,那声音里散发着光彩,那光彩里又弥漫着香味。看看,你皮肤的味道多么香醇。”

仁秀把书英的胳膊放到她的鼻子前面。虽然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仁秀的话,但是书英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话。以前从来没有人对书英说过这样的话。

除了仁秀的话,书英决定还要记住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原来打破长久、沉重而顽强的禁忌竟然这样轻松,这样无所谓,甚至有些满足和幸福的感觉。也许所有禁忌的背后都存在致命的快乐,然而跟随着那份快乐则是报应。书英牢记着这一切,枕在仁秀的胳膊上先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书英首先从梦中醒来了。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到蓝蓝的大海上面,天空微微发青逐渐亮了起来。她把窗帘又拉开一点,让那微微发青的光线照进屋里。她良久地注视着那光线下面的仁秀的脸庞。现在,他不再扭曲着脸或者皱着眉头了。他的胸部不再颤抖,也不磨牙了。他沉睡着,一幅心无他物、忘我无欲的表情。书英认为仅从这一点来看,这份关系还是有一定正当性的。她平白无故地为自己辩解着。

随后,仁秀醒了过来。当他的视线与书英相遇时,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他把书英拉进怀里,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和背。然后又一次做了打破那长久禁忌的行为。第二次比第一次要容易得多,舒服得多,甚至没有了对禁忌的觉悟。

不仅越过了长久的禁忌,书英在这天早晨还改变了关于大海的几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她一直以为波涛的声音是“哗哗,哗哗的……”。这是书上使用的描写方法,也是经常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声音,于是她就一直这样相信着。但是和仁秀一起走在海边时所听到的波涛声却不是这样的。怎么说呢,好像是很多人拥挤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一起发出的闹哄哄的声音。那波涛的声音更接近于“刷刷……”或者“擦擦……”。

终于知道,清晨的海边绝不是宁静或者寂寥的了。打捞海带的人,似乎在等待着日出的一动不动地面朝大海而立的人,还有脚上绑着沙袋跑在白沙滩上的孩子们,他们热闹着整个海滩。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像书英和仁秀这样没什么特别之事,只是漫步在海边的恋人们。

也终于知道,东海边升起的太阳与在照片里看到的日出景象不尽相同。照片里的日出景象是太阳像个红色的圆盘一样安静地升到地平线上。而实际上看到的日出景象则是太阳从模糊的地平线上悄悄升起,形状并不鲜明,然后它慢慢地照亮大地。

“这是因为有云,据说照片上的那种日出景象并不多见。”

听到仁秀的说明,书英点点头从包里掏出手机。她要把打破以前那些荒唐想法的现象,更要把打破禁忌后第二天那若无其事的感觉都记录在照片里。海边,满足感,还有现实的某种东西。书英打开手机的照相功能,然后抬起胳膊,对仁秀提议说:

“我们照张相吧。”

就在这时,海边又出现了四个人。书英想起他们都是摄影协会的,他们应该也是在同样的心情下照的相吧。数码相机中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书英那已经抬起的胳膊又耷拉下去了。仁秀抓起她的胳膊,帮她举了起来。

“没关系,照吧。”

他笑着。他看着书英,像是个与书英体会到的那些不舒服的感觉完全无关的人,神色明朗,仿佛在问‘到现在还怕什么呢?’。书英也做着同样的事情。她像是个毫无任何想法的人,神色明朗,相信享受现在就是全部。书英以这样的态度拍下了照片。以东海的日出为背景,和仁秀头挨着头……

书英把照片存到手机里面,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做了和他们一样的事情。和他们一样,书英和仁秀也互发短信,也一起开车兜风,也把脸埋进了裸体的肩膀里,也拍了照片。所有的行为一点不差,完全相同。

书英突然有些灰心丧气。一直信以为爱的所有行为原来都是更广意义上的报复吗?爱情原来不过是这样毫无创造性的支离破碎的行为吗?是不是不管多么固有的爱情,也都是几千年前就已经存在了的行为?不管多么纯粹的爱情,那里面都会掺杂些复杂的感情?书英看着波涛,那些模样差不多的波涛不断地涌来又退去,她握住了仁秀的手。

他们也是这样爱的吧……书英的脑海里浮现出躺在病房里的那两个人。但是很奇怪。就在这一瞬间,想起他们已经不再痛苦了。丧失感、挫败感、自卑感统统消失了。看到树木时会说这是树啊,看到大海时会说这是海啊……他们也是这样爱着的吧?

原来他们也是这样爱的吧……又一次重复这句话时,书英才明白,也许正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达到这一步,才一直在跟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吧。350岁的槐树和五千年的岩壁画也许早就知道了,世界上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也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儿。书英和仁秀一起大幅度地前后甩着胳膊,走在海边。到达长长的海岸尽头时,书英感到身心都非常轻松。

那天,书英和仁秀一整天都呆在一起。提着水果回到旅馆,书英在仁秀一个简单的眼神下,和他一起进了房间。他的房间和书英的房间结构相同。仁秀把水果放到冰箱里,书英在桌子旁边坐下。他把盘子放到桌子上,那里面装着两个苹果,然后急忙拿走了桌子上的一张纸条。他把那张纸条夹到记事本中间,之后以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坐在了书英对面。但是书英已经看到了纸条上那熟悉的字迹。

‘冰箱里有水。’

那张纸条比仁秀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强烈地抓住了书英的心。书英忽然觉得以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坐在对面的仁秀非常可爱。很想抱抱他,就像抱个孩子那样。书英站起来走到仁秀面前,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胸口。

偏偏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分明是在敲着仁秀这间屋子的铁门。仁秀仍然抱着书英的腰,只把头转向门厅那边,问道:“谁呀?”

“是我,你岳父。”

书英没想到这两句话的力量竟如此之大。这两句话告诉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是建立在多么不牢靠的基础之上,使他们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甚至看似堂堂正正的仁秀也显得那么卑怯而焦躁。仁秀拿起书英的外衣和包,把她带到了卫生间前。书英进到卫生间后,仁秀又把放在门口的鞋子递了进去。

站在卫生间里,书英听到仁秀开门的声音,听到丈人问着:‘最近好吗?’,然后进到屋里的声音,听到仁秀说自己正好要出去吃饭,于是带着丈人出去吃饭的声音。门关上之前,还听到丈人忽然间说了句:“秀珍脸色好多了。”

拿着外衣和包站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时,书英彻底觉悟到了什么是现实,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也许已经走到头了。这样就可以了,像他们一样试着做了,像他们一样试着体验了,又像他们一样超过了警戒线。只要一直记住知道禁忌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一瞬间就可以了。现在,打开卫生间的门,打开房间的门,穿过走廊……就这样永远走出仁秀的生活就可以了。想到这儿,书英觉得卫生间狭小的空间和过于明亮的灯光还是可以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