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莫利纳无精打采地躺着,瓦伦蒂开始关心起他来。
“你应该吃点午饭。”
“我什么也不想吃。”
“莫利纳,干嘛不去医务室?兴许他们能给你点药,这样你能好得彻底些。”
“我早就好多了……瓦伦蒂,和我聊聊天吧。来。”
“不,现在是学习时间,我得坚持我的学习计划,这你知道。”
“我妈妈常说,脑子空闲就是魔鬼的作坊……今天我多想见见妈妈。无论如何,只要能见上一会。”
“嗨,静一点好不好,我还有好多书要看。
你不是有本杂志好看的嘛?”
“别操心了,一看到那字,我就头晕,身体就不舒服。”
“对不起,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应该去医务室。”
“对,瓦伦蒂,你读书吧,你百分之百的正确。”
“莫利纳,我们晚上可以自由自在地聊天。”
“你讲个电影故事。”
“不行。我不记得任何电影了。再说,我还得学习。”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正在回想一个电影故事。这故事完全是浪漫色彩的,是女人们最喜爱的那一类故事,你不会喜欢。这样,我就有事可做了,”“这是个好主意。”
莫利纳自顾自在回忆一部电影,他不想把这个故事讲给瓦伦蒂听。
(内心)“密林深处,散落着一些石头砌成的小屋,屋顶铺着石板瓦。在一个秋天的日子里,客人们乘坐着宽敞舒适的轿车,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小石屋来。石屋的起居室里点起了蜡烛,所有的扶手椅全转向一架檀香木的三角钢琴。坐在钢琴前的盲人钢琴手被客人们团团围住。今晚,他将为朋友们首次弹奏一首新创作的奏鸣曲。为了能让他们了解这曲子的背景,盲人讲起了发生在同一座森林中的一个爱情故事……
“事情发生在秋天的一个早晨。我正在森林里溜达,从我们这个方向听到了一阵缓慢而又胆怯的脚步声。‘我不知道,先生您和您的狗是这屋子的主人呢,还是迷路到了此地?’一个女孩甜甜的嗓音响了起来,举止那么温雅,人可爱得象初生的太阳。于是我脱帽向她表示问候。女孩心想,这可怜的瞎老头还不知我只是个女佣,他是唯一使我可以不用对自己的丑陋加以掩饰的人。
‘你住在这小屋里吗,先生?’‘不,我是散步经过这儿的,稍稍逗留了片刻。’‘你是不是迷路了?若是这样,我可以给你带路,因为我是生在这村子里的。’女孩的母亲也当过女佣,后来她带着襁褓之中的女儿去了波士顿。她去世以后,留下了孤零零的女儿一个人。女儿就回家乡的森林,来找一个独身但需要女佣的女人。正说话间,屋门的铰链轧轧地响了,门内传出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处女的声音。‘你要找谁呀?’盲人告辞了,难看的小女孩走进了那幢古怪的老房子。她把一封推荐信递给老处女,老处女留下了她,并吩咐她做事。有一对房客马上要来,她必须在下午之前把房间整理好,擦洗干净。老处女严厉地监督着小女孩干活,一经发现她有什么活儿不太会干,就抱怨个不停。抱怨之后,她往往又忙不迭声地道歉,‘对不起,我真太专横了。
但我实在太紧张,控制不住自己。’就在女孩好不容易收拾完毕,洗到最后一件东西——老处女心爱的花瓶时,一辆汽车停在了门外。一对男女青年下了车,那金发女人穿着很讲究,一身貂皮衣。小女孩把头伸出窗外,只见一个小伙子背朝着她在关门。她急着想看新房客,心急慌忙地去插花,结果差点把花瓶敲碎,瓶里的水在地板上流了一大滩。她只好拿来拖把,擦净地板。老处女把他们领进了屋。小伙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激动,而他的未婚妻却对房子不太满意,说是住在丛林里会有一种隔离感。但是,她没能说服未婚夫,最后他们还是决定租下了房间。小女佣还在房里紧张地插着那些花儿,小伙子把她打发了出去。他急于想紧挨着未婚妻坐在窗前,拉着她那双柔软的、保养得很好的优雅的手,一块观看窗外的林中景色。他们看到厚厚的窗扉上刻着几行字,那是一对情侣的姓名,下面还署了年份1914年,青年得到了启发,叫未婚妻褪下订婚戒指递给他,他用戒指上的菱形宝石也往窗扉上刻字。就在刻未婚妻姓名的时候,宝石从镶嵌底座上滑了出来,掉到地板上。两人一时谁也没吭声,却都感到一种不样的预兆。他们还看到老处女的身影投在楼下的院中。时隔不久,这对男女就离开了,他们答应不久就会回来,但他们无法消除对命运结局的恐惧。秋天有时也能使人哀伤,因为阳光明媚的下午缩短了,黄昏却延长了。在淡淡的哀愁气氛中,老处女对小女佣讲起了她自己的往事。‘我自己也差点儿结婚,’她说。1914年大战爆发,未婚夫在前线战死。这时结婚的准备工作都已安排就绪,森林中的小石屋,漂亮的嫁妆,她亲手刺绣的台布、床单和窗帘。快三十年过去了,她的爱始终没变,窗扉上仍留着未婚夫出征时刻下的字。‘我一直在想他,仿佛这一切都还是在昨天’。但就在这一天下午,电台里广播了噩耗般的消息:全国将加入又一次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昨天的情景在今天又重现了。几天之后,老处女收到了小伙子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应征入伍当了空军,婚礼不得不拖延,特此向房东道歉没能守信用。历史真的重演了。如今老处女独自守着一幢空空的房子,没有房客,小女佣完全是多余的。但想到女佣无家可归,她同意让她留下。两人从此相依为命,无限的悲伤。
“寒冷的冬天来临了,森林里除了满地积雪外,只有寂静。窗外汽车奔驰的声音在白皑皑的雪中消失了。窗子里面雾气腾腾,外面却结满了冰霜,女佣的手在窗上循环地擦着玻璃。这时,她看到一个青年背对着她在关车门,女佣欣喜若狂地奔到前门去迎接他。她心想,精神饱满、漂亮潇洒的青年,最后还是带着他那俗丽的未婚妻来了。‘啊!请原谅!’女佣为自己感到害羞,因为她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厌恶感。飞行员的脸上添了一道呈X形的伤疤,从额角起,划过一条眉毛和眼皮,一直延长到另一面脸颊。青年对老处女谈起了战斗,他的伤疤,最终精神上的崩溃,使他无法再重返前线。这次他来借房子只是他一个人住的。
“一天,飞行员的父母来看望儿子,他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告诉我父母,我不想见到他们。’父母刚走,未婚妻来了。‘告诉我的未婚妻,我不想见到她。’未婚妻在楼下苦苦地哀求道,‘让我上来看你吧,我的爱人,因为我发过誓,你的伤疤一点也没关系。’她的声音是虚伪的,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伪善的。几天过去了,小伙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窗外画好了一幅森林雪景图。女佣人给他端来了咖啡和炸面饼圈,并对画架上的画作了出人意料的评价。
飞行员听了姑娘对画的恰当评价,意识到这个丑陋的女佣其实有一副优美的灵魂。他还遇见了盲人,盲人告诉他,自己是慢慢地屈从失明这一命运的。事隔不久的一天晚上,他下决心向女佣求婚,‘你我都是孤单的,对生活不应有什么要求,既不想要爱情,也不想要快乐。也许这样一来倒可以互相帮助,因为我有一些钱,这能供你平安生活、而你也能稍稍照顾我,因为我的健康不会再好转了。我不想要任何为我难过的人接近我,我也不希望你为我难过,因为你我一样悲哀、寂寞。我们俩之所以能凑在一块,只不过是有了一纸契约,象是朋友之间的一种安排方式。’结婚那天,圣坛上点了两枝蜡烛,教堂里没有鲜花,教徒的座位上都是空的,风琴手的凳子是空的,唱诗班的位置上也是空的。在牧师一个人的祝福中。一对孤独的人成了亲。黄昏时分,他们回到了静悄悄的石屋。门窗大开,吹进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夏风。青年的床搬到他的书房,女佣的床搬进了他的卧室,老处女已替他们安排好了双人的婚礼餐桌。她向他们道了晚安,嘴角却露出怪相,对他们追求爱情的憧憬表示怀疑。一对新人默默地坐下,烛架上发出了越来越奇异的光芒,目光所触及的东西都蒙上了朦朦胧胧的烟雾。女佣的脸被白色的雾笼罩住了。当薄雾慢慢地消失时,她的脸变美丽了。粗粗的眉毛变成了好象眉笔画出的那样细巧,眸子闪闪发亮,睫毛变长了,朝上卷着,肌肤光洁如瓷……。
青年的脸也变得象从前一样生气勃勃,漂亮英俊。他们四只抖颤的手合在一块,嘴唇朝嘴唇移近,第一次温暖湿润的吻,两颗心和着星光之夜的节奏在跳动。
“可爱的姑娘与英俊的青年竭力躲避着老处女。他们怕老处女会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来破坏他们的幸福,每天黎明前他们就到森林里去了。
这天早晨,森林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他俩无法躲藏,因为树干都太小了。那是一个男人沉重而又缓慢的脚步,后面有条狗跟着。感谢上帝,原来是那个盲人。从他们向他表示的亲热而又真诚的问候中,盲人预感到一种变化。三人回到神奇的石屋,姑娘去准备早餐,只剩下盲人和青年相对而坐。盲人问起了所发生的一切,听完后起先是一阵喜悦,突然,他眼睛里白色的视网膜上闪出了一恐惧的黑光。原来青年在说:‘我将与父母联系,这样他们就能来看望我和亲爱的妻子了。’父母亲终于来了,他们很高兴地随老处女进了屋,因为儿子写信告诉他们,他完全恢复了健康,重新获得一张年轻人漂亮的脸。然而他们却万分扫兴,原来青年脸上的伤疤依然故我,他的新娘回复成一个低贱、难看、动作笨拙的佣人。过了难堪的几分钟后,青年怀疑也许他们俩根本都没变过。他望了老处女一眼,希望她能承认他象过去一样英俊,但她的嘴角又浮起了怪相。新娘飞快地奔去找了面镜子,无情的事实摆在面前。她躲进了自己原先的卧室,青年也彻底绝望了。一个秋天的黄昏,老处女打电话叫来了盲人。他们决定同病态的青年和丑陋的姑娘好好谈一次话。他们把屋里所有的灯都关上了,大家互相看不清脸面。只听到盲人说:‘请等我说完这番话,你们再象从前那样相互对视。……说得简单些,在你们看来,你们都是美的,因为你们互相爱着,你们除了灵魂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现在我不让你们互相打量,等我走后你们再看看对方,不要带有丝毫怀疑,因为在这屋子的石头之中,爱在跳动,在创造一个奇迹:让你们象瞎了一样,不看肉体,只看灵魂。说完后,盲人迎着夕阳的最后一道虹光走了。姑娘摆好了桌子,小伙子也回卧室整理一番,准备吃晚饭。老处女迈着坚定的脚步走进女佣的房间,她边为女佣梳理那一头乱得自己已梳不了的头发,边说:‘我听到了盲人的话。我要对你们说的是,他讲得对。我的未婚夫战死在法国的战壕里,从此不能再回家,所以我这幢房子一直预备庇护两个正在相爱的人。而今你们俩己被选中。爱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凡是爱上对方而不想得到报酬的人将是最美的。我相信,如果我的未婚夫今天回来,他仍会觉得我象过去一样美丽、年轻。我完全相信这一点,因为他是满怀着对我的爱而死去的。’餐桌在窗边放好了,青年站在窗边朝外看去,他听到了妻子的脚步声,但不敢回过头去看她。他拉住她的手,脱下了她的戒指,在窗玻璃上刻下了她的姓名。接着他抚摸着那丝一般光滑柔软的秀发、白瓷般的肌肤。他的微笑使他显得英俊洒脱,她也微笑了,露出了整齐漂亮的牙齿。他们幸福而温柔地亲吻了。
这时响起了奏鸣曲。门外,随着轻盈的脚步又进来了一对男女。他们就是那青年和姑娘吗?从背后看上去优美雅致,但是从背后无法确定他们漂亮与否。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就是刚才叙述的故事中的主人公。
“妈妈看这部电影时着了迷,我也着了迷。幸好我没把这个故事讲给瓦伦蒂这狗娘养的听,我当然也不会向他透露一个字,讲我是如何喜欢这部电影的。我不能让他嘲笑我的软弱。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变软弱。我下次不会把自己最爱看的电影讲给他听了。我只是在心中默讲,那样做,他的脏话就玷污不了它们。这个狗娘养的,呸!他的革命算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