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唉哟,普罗丹呐,我心口不好受!觉得心揪得慌。我害怕,我也不知道怕什么。’拉廷卡说道。
“‘别害怕,我的小心肝儿!你为什么难受呢?难道我没有跟你在一起吗?你为什么害怕呢?有什么可怕的?高兴起来吧,我的小燕子!’
“‘我高兴不起来呀,我亲爱的。’拉廷卡说完就坐了下来。
“‘唱支歌儿吧,我的小鸽子,唱起歌来难受就会过去的。’普罗丹说。
“拉廷卡唱道:
绿树林中一声枪响,
正打中格尤罗不幸的心脏。
格尤罗高声喊,喊声入云端:
妈妈在哪里,心上人在何方?
她们快来看看我已倒在血泊中央……’
“她没有唱完,难受地看了普罗丹一眼,又叹了一口气。普罗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美丽的妻子。
“‘你听我说,普罗丹,’拉廷卡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知道我夜里作了一个多么不吉利的梦?’
“你梦见什么了,我的小鸽子?‘普罗丹问道。
“‘你听着,我亲爱的,听我跟你说。我烤了一个面包——那么白,那么香,简直没法儿说有多好!我们俩挨着坐在一起,好象正把一个南瓜放到火里去烤,等着把它从红炭里扒出来吃似的。忽然飞下来两只乌鸦,黑得跟煤焦油一样,我看见了害怕得象一片树叶似地浑身发抖。这两只乌鸦从晴朗的天空冲下来;把面包抢去飞走了。我吓得要命,躲在你身后,扯着嗓门儿喊,让你护着我,可你还在睡觉,不答理我。我看了你一眼,只见你满身鲜血,我就喊得更凶了,后来就醒了。我想,普罗丹,这不是个吉兆,是真的吗?人家说,要是梦见面包,有人就要生病,要是梦见乌鸦,家里就会有人死亡。’
“普罗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但是却象老婆婆一样胆小怕事,因此,他也相信梦和老太婆的那些说法。他听了拉廷卡的梦后也吓得面色苍白,他低下头去想了一会,用颤抖的声音说:
“‘梦不见得总是应验的,我的小羔羊,特别是在礼拜三晚上做的梦更少应验。今天,我的小鸽子,是礼拜四,你不必再害怕了。’
“‘可你听着。普罗丹,我要告诉你什么!你记得吗,土匪杀死斯托伊尔大伯是在礼拜四,妈妈恰巧是在礼拜三夜里梦见人家给她拔牙,她把牙带回家放在神龛里,忽然不知从哪儿出来了一只乌鸦,它飞进屋里,用尖喙把牙叼走了。第二天早上妈妈把梦跟神甫说了,神甫对她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的孩子,梦是魔鬼;看来你昨天睡觉前没有向上帝祷告。”妈妈跟神甫争吵起来,说她祷告了,神甫对她说:”“也许你是祷告了,可是你的祷告不是出自诚心的。”“也许是吧,这我可没法儿说,我只是告诉你反正我祷告了。”妈妈说道。跟我们一排房子住着诺娜.蔡诺娃,这个穷婆子是一个大女巫——愿她安息!妈妈到诺娜家去,’拉廷卡继续叨唠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叨劳些什么。普罗丹望着小树林,从那里走出来了两个土耳其人。‘妈妈把梦告诉了诺娜,诺娜老奶奶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你们家有人要死去……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有人要死的。”就在那天晚上来了人告诉我们说,土耳其人把斯托伊尔大伯打死了。’
“普罗丹已经不在听拉廷卡说话了,而是望着慢慢走拢来的哈桑。普罗丹面色惨白,两腿发软,在拉廷卡身旁坐了下来。
“‘你怎么啦,普罗丹?你的睑白得象白布一样!’拉廷卡说。
“‘没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大概是累了。’他说。
“‘我回家去叫小叔子波尔万来吧,让他把你扶回去……你病了。’
“‘别去,不需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好受,大概一会儿就会过去的……’他痛苦地、悲伤地看了拉廷卡一眼。
“‘你干吗这么可怕地望着我,亲爱的?我害怕,我要去叫个人来。’她说。
“‘去吧,快去吧,’普罗丹叫了起来,把拉廷卡朝着村子的方向猛推了一把。‘快跑,我的拉廷卡,快快跑……快点儿跑,把全村的人都叫来……’
“‘我去,……好吧……我这就去……’”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大喊一声,‘哈桑!’
“哈桑从黑麦地里走了出来——黑麦长得很高,因此拉廷卡一直没有看见他——一他一出来就象个凶神恶煞。拉廷卡吓得要命,一把搂住普罗丹,叫道:
“‘保护我,普罗丹,保护我!天哪,可别把我交到这个吃人狼的手里!天哪,天哪,普罗丹,你可别把我交出去啊!’
“普罗丹站了起来,这时他的瘫痪劲儿已经过去了,他挺起胸脯等着听哈桑讲什么。
“‘啊,异教徒,’哈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说普罗丹,别娶拉廷卡吗。让波尔万现在带着他那革新法令来听听我哈桑的话吧!’
“普罗丹跪下来说:
“‘饶了我吧,老爷!’
“可是这个恶棍并没有发慈悲。”
“我们等着普罗丹和拉廷卡回来,他们就是不回来。馅饼烙好了,放凉了,葡萄酒、蜂蜜、白干酪……一切我们都准备好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四个钟头,他们还没回来,还没回来,爸爸几次走到街上,朝着地头张望,后来又走回来,急得直在地上跺脚。最后,他忍耐不住了,对波尔万说:
“‘波尔万,去,儿子,到地里去看看——为什么普罗丹这么久不回来。快去,我的儿子!’
“‘好的,爹。’波尔万说完就出去了。
“我们焦急地等着他回来,但是过了好久,他也不回来。
“‘出了什么怪事?’父亲说。‘波尔万去了,连他也不回来!’
“‘唉,爹,那块地离这儿不是很近吗?’
“‘不,儿子,这里边儿有事!准是出什么事了!’
“过了一个半小时,波尔万回来了,面色苍白,浑身发抖,见到我们就大哭起来,我们大家都愣住了。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是出了大祸。父亲象疯子一样跳了起来,母亲跌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普罗丹在哪儿?拉廷卡在哪儿?’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死了!’波尔万说。‘死了!那个万恶的痞子哈桑把他们杀死了!’
“痛哭声、喊叫声乱作一团。父亲一语不发,只是踱来踱去,悲戚地呆望着。他流不出眼泪来,只是头发和胡子全竖了起来。母亲倒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大声呻吟。啊,我亲爱的伙伴们,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就是在坟墓里也会记得的。”
首领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
“我的母亲,那苦命的老妇人,象死人一样躺了很久;父亲象醉汉一样踉跄着◎,只是翻来复去地说:‘普罗丹哪,我的儿子普罗丹哪!我们失去了你,我的儿子!’整整一个钟头我们就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里,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话来。忽然间大门开了,乡亲们把普罗舟和拉廷卡,还有一个受了伤可是还活着的土耳其痞子抬了进来。亲戚、街坊、朋友,总之,全村的人都跟在死者后面进来了,所有的人都在痛哭。我们给死者换上他们结婚时穿过的礼服,把他们并排放在屋子当中,肯乔老大爷和肯乔维察老大娘一到就哭号起来,急忙向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独生女冲过去,把她抱住。直到这时父亲才清醒过来,开始大哭;母亲也醒了过来,跳到普罗丹跟前,搂着他痛哭。我的天啊,她这个可怜的妇人,哭得多么厉害啊!我觉得连死者听了也会伤心,连石头听了也会落泪的。她哭着,揪着自己的头发,悲痛地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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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踉跄(liangqiang):走路不稳,跌跌冲冲。
“‘儿子啊,儿子!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生你的吗◎?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养育你,才把你养大成人的吗?难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喜欢你,才把你看成是我的天使吗?竟然让那万恶的害人虫把你杀死了,我的宝贝孩子!坟墓和大地为什么不先把我收走,而让我留下来哭你啊?普罗丹哪,我的儿了普罗丹啊,我的心肝儿啊,你睁眼看看你的老母亲吧!你安慰一下你这苦命妈妈的心吧,是她把你当作自己的眼睛一样养大了的啊!你是我的全部希望,你是我的全部财产,万恶的吸血鬼把你从我手中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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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神话中称天神的使者。
“肯乔老大爷和肯乔维察老大娘各在一旁搂着拉廷卡,悲痛欲绝地哭着。
“普罗丹就是死了也是个美男子,小伙子们,只是面色有点儿苍白,他的新媳妇漂亮得象教堂门上画的天使。
“那个受伤的土耳其痞子一直没有人搭理他,他用手招呼我们村的神甫过去,求他听他讲话。特莱诺神甫和我们村的其他几位老人围着他站着问他想说什么。那个痞子开始说道:
“‘在普罗丹离开家到地里去的时候,哈桑把我叫住对我说:“你听着,麦密什,要是你跟我来,帮我把普罗丹杀死,我就给你五百格罗什◎;要是你再帮我把拉廷卡绑架走,我就给你一干。”“你钱包里连半文钱都没有,还答应给我一千格罗什呢!”我说着笑了起来。“怎么没有!麦密什,你不知道我很容易就能弄到钱吗,今天我杀死了一个商人就从他身上弄到两千格罗什。”我信了哈桑的话,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而我是一个穷光蛋,一千格罗什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财产、我想,我用这笔钱可以回老家,娶媳妇,过太平日子——于是我就同意了。我们一到地里,就藏在地头的小树林中,从那里可以看到普罗丹和拉廷卡,听到了他们俩的全部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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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什:俄国、波兰、保加利亚等一些欧洲国家的旧辅币名称。
“后来,麦密什就说了拉廷卡怎么把她做的梦告诉了普罗丹,她怎样唱了歌,接着又说:
“‘在普罗丹跪下来求哈桑饶命时,哈桑就拔出刀子扎进他的肋骨。普罗丹倒在地上,拉廷卡把他抱住,亲吻他,接着就举起镰刀朝哈桑砍去。哈桑抓住拉廷卡的右手,对她说:“拉廷卡,抛弃那个异教徒嫁给我吧,我要娶你,把你带到老家去。”这时普罗丹站了起来,说:“‘你死吧,死吧,拉廷卡,别落到这个万恶的土耳其人手里!”拉廷卡开始哭喊起来。这时哈桑对我说:“抓住她,麦密什!帮我把她捆上,堵上她的嘴别让她喊!”当我走近她身边时,她用左手把镰刀从右手接过去,用镰刀砍我这里!“麦密什用手指着脖子说,‘忽然’,麦密什接着说。‘她象羚羊似地跳到一旁,从哈桑的爪子下把手挣脱出来,又朝哈桑冲过去;可是哈桑没有让她靠近,他拔出短枪朝着她的胸脯开了一枪。拉廷卡抖动了一下,倒在普罗丹身上,对他说:“亲爱的,让我们一起到天堂去吧。”普罗丹那时还活着,他搂住自己的新媳妇,两人就同时断了气。我的伤势不重,还能逃跑,但是哈桑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受伤了,麦密什,不能跟我一起逃走了;他们会把你抓住,你会把我供出去的。”“我的伤势不重,哈桑,还能逃跑,你只要给我五百格罗什,我就会象箭一样离开这里的。”“给你这五百格罗什,”哈桑说,“你也死吧,象那两个异教徒一样死去。”他把刀子扎进我的肋骨,就走了,我倒下了……’
“麦密什再也说不下去了。从他嘴里流出了鲜血,他沉默不响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清醒过来,说:
“‘唉,饶了我吧,好心的人们!我全错了。我这么多年吃你们的面包和咸盐,而没给你们做……’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他那罪恶的灵魂就离开了他。
“麦密什在哈桑来以前是我们的护村人—一给我们村看守葡萄园。普罗丹和父亲总是给他鞋穿,给他烟抽,给他吃的,给他衣服,给他钱花;母亲也常给他衬衣、脸巾、袜子,让他吃饱喝足。可是他呢?你们知道吗,小伙子们,对土耳其人,你就是把心都掏给他,他也不会满足的,他还要你的灵魂。土耳其人不杀狗,因为那是有罪的。可是杀人,却没有什么,基督教徒比狗还不如!你们看,我的弟兄们,由于我们有罪,上帝把我们交到什么民族的手里了!主啊,我的上帝!圣格奥尔基!我们还要长期忍受下去吗?”
首领抬起头来,望着苍天,在他那黑油油的脸上淌着泪水。这时,他在祷告。起义队伍虔敬地沉默着,眼望着地下;但是,当首领开始自豪地、愤怒地说起话时,起义队伍立刻又活跃起来了:
“我们要报仇,小伙子们,我们报仇!我们要向敌人报仇雪恨,我的弟兄们!”
“我们要报仇!”斯托扬的起义队伍喊道,接着又对斯托扬说。“告诉我们后来怎么样了,斯托扬大叔!”
“让我休息一下吧,小伙子们!明天早上提醒我,我会把后来发生的一切全部都告诉你们的。”
起义队伍站了起来,向四方散去:有的去休息,有的去站岗,有的到挤奶场去找食物,有的在篝火旁打瞌睡。死一般的沉寂又笼罩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