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特手记》36-马尔特手记

后来,又有一种怪癖在祖母身上占了上风。她无法忍受家里的任何人生病。有一次厨娘割伤了自己的手,祖母碰巧看见她手上裹着绷带,于是祖母便固执地说整座房子里都散发着碘酒的气味,而且很难说服她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把那个厨娘解雇。她不愿意因为什么事情而想到她自己也可能会得病。假如有谁不小心在她面前显出一点点不舒服的样子,她就会认为那是对她本人的冒犯,并且会长时间地让那个冒犯者遭受怨恨。

在我的母亲去世的那个秋天,侍从官的妻子把她自己和索菲?奥克斯女伯爵完全闭锁在她的房间里,彻底断绝跟我们大伙来往。她甚至连儿子也不肯再接见。确实,妈妈的死造成了很多不方便。每间屋子都很阴冷,每个炉灶都只冒烟而无火,甚至连老鼠都在家里四处乱蹿对它们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但是情况之糟糕还不止于此。玛格丽特?布里格夫人对妈妈濒临死亡非常愤怒;家里每天的秩序全都围绕着一个主题,而这个主题却是她拒绝谈起的;那个年轻的妻子竟然要抢在她的前面去死,虽然她还没有确定自己最终要死在什么时候,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要死的。因为她经常想到死,想到她早该死了。但是她不想死得这么匆忙。她当然会死的,但要在她觉得高兴的时候;然后,其他所有人才可以紧随其后去死,如果他们着急去死的话。

为了母亲的死,她从未真正原谅我们。就在那年冬天,她自己也很快地老了。当她走路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往一样高挺;但是一旦坐进扶手椅,她就整个瘫了下去;而且她的听力也越来越差。别人可以坐在她身边,一连盯着她看几个钟头,她也不会有丝毫察觉。她完全沉浸在她内部的某个地方;她很少返回到现实中来,即使偶或恢复片刻感觉,她的感觉也是空空洞洞的,仿佛她早已不再在那些感觉中居留了。在那种时候,她会对奥克斯女伯爵说上片言只语,奥克斯女伯爵就给她整整披肩,同时用粗大、洁净的双手拍拍她的衣服,仿佛那上面溅上了水滴,抑或我们好像都不太干净似的。

春天来临的时候,一天夜里,玛格丽特?布里格夫人在城里去世了。索菲?奥克斯虽然敞开着房间的门,却什么声息也没有听到。早晨家里发现玛格丽特?布里格时,她已经冰凉得像玻璃一样了。

祖母刚刚去世,侍从官就得了那场要命的、恐怖的病。仿佛他一直在等着祖母先死,然后他才可以如他所愿、不用为任何人考虑地死去。

我最早注意到阿贝伦娜是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实际上,阿贝伦娜一直住在那儿。这对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那时候阿贝伦娜显得非常冷漠(并不值得同情)因为我曾经找出一些颇有根据的理由,当然后来我一直没有认真地检视过我的这种看法。现在对我而言,去追究我与阿贝伦娜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似乎很可笑。阿贝伦娜一直住在那儿,任何人都可以尽可能地使唤她。但是我禁不住问自己:“阿贝伦娜为什么住在这儿?”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有住在这儿的理由;即使每个人的理由并不总是那么明显比如像奥克斯夫人那样有用。可是阿贝伦娜为什么住在那儿呢?有那么一阵子,好像有人说她是在寻找消遣。但是这一点很快就被大伙忘到脑后了。谁也没有参与阿贝伦娜的消遣,而她自然也没有让别人觉得她需要消遣。

另外,阿贝伦娜有一种天赋:她会唱歌。就是说,她经常唱歌。在她的歌声里包涵着一种有力的、坚定的乐质。如果天使的性别是男性这一点是真实的,那么你就可以说在阿贝伦娜的歌声里有一种男性的东西,一种辉煌的、来自天宇的阳刚之气。我甚至在孩提时代就对音乐抱有怀疑(不是因为音乐比其他别的东西更能强烈地使我忘记自己,而是因为我发现,音乐从不让我返回它原来发现我的地方,却让我向下坠落,坠入某个深不可测的无底的深渊),我忍受着这种音乐:通过这种音乐,你可以向上升腾,越升越高,直至你会想再过一会儿就要置身天堂了。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怀疑阿贝伦娜将会为我开启崭新的天堂。

我们最初交往的内容,是她向我讲述我母亲姑娘时代的事情。她显得急不可耐,向我描述我母亲曾经是多么的青春和富有活力。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当年,没有哪个姑娘能在跳舞和骑马方面跟我的母亲媲美。“她相当可爱,永远都是那么精神饱满,不知疲倦,后来她就突然结婚了,”阿贝伦娜说,虽然已经事隔多年,她还是觉得迷惑不解。“事情来得那么出人预料,没有谁能够做到真正理解。”

我一直充满好奇,想知道阿贝伦娜为什么没有结婚。在我看来,她年龄显得很大;而且我从未想过她可能真的会结婚。

“没有人要和我结婚。”她简单地回答道;而在这个瞬间,她变得真的很美。“阿贝伦娜美吗?”我惊异地自问道。不久之后,我离开家去就读贵族子弟学校,开始过一段我一生中可憎而又痛苦的日子。但是在远离家的索罗(1),有时我会站在窗洞里,远离他人,享受片刻的宁静,凝望窗外的树丛;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夜晚,我心中会升起一种确信:阿贝伦娜是美的。于是我开始给她写了那些书信,有长的,有短的,许许多多秘密的书信;在那些书信中,我想我谈到了乌尔斯伽德,谈到了我的郁闷。但是,照我现在看来,那些书信肯定都是情书。假期终于到了,尽管感觉中那假期仿佛遥遥无期,但是转眼就像预先安排好的,我们没有在他人面前相会。

我们之间并没有做任何约定,但是当马车一驶入前院,我就按奈不住从车上跳下来,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不愿像陌生人一样被车子一直载到大宅前面。当时正值盛夏,我沿着一条小径,跑向一株金莲花树。果然,阿贝伦娜就在那儿。美丽的,美丽的阿贝伦娜呵!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注视着我的那种神情;你凝神注视的目光,在你微微后仰的脸庞上向上扬起,恰似某种灵动流转的物质。

哦!难道气温没有一点变化吗?难道环绕乌尔斯伽德的气温没有因为我们的热情而变得柔和一些吗?难道花园里的那些玫瑰花不会开得更加长久,即使入冬也不会凋谢吗?

阿贝伦娜,我将不会讲述任何关于你的事情。倒不是因为我们欺骗了对方即便那时候你爱上了一个人,可爱的人啊,你永远不会忘记他,我却爱所有的女人而是因为讲出来只会给我们造成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