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年,我又听到了一些有关克里斯蒂安伯爵的事情。那是在乌尔涅克洛斯特,玛蒂尔德?布莱特别喜欢谈起他。不过,我可以肯定,她以极其随心所欲的方式歪曲了克里斯蒂安伯爵一生中的那些插曲。因为关于我舅舅的生活,大家,甚至我们家里的人,也只是通过传闻知道一些;而对那些传闻,他从来不费心去反驳,所以也就给了别人数不清的添油加醋的机会。乌尔涅克洛斯特现在已经归他所有。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住在那里。或许他还在旅行,他已经习惯了到处旅行;或许此刻,他的死讯已经由他的外国仆人用蹩脚的英语或是别的什么看不懂的语言写成书信,正在从世界上某个很遥远的角落邮寄回来的路上。也有可能,当他只剩下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一点讯息也不传回来。还有可能,他们两个许久以前就已经失踪,只是在某条失踪船舶的乘客名单上有两个其实并不是他们两位的名字。
确实,在那些有马车驶进乌尔涅克洛斯特大院的时日,我总是期望能看见他走进来,我的心脏也会以不同寻常的速度跳动。按照玛蒂尔德?布莱所说,他到来的方式是这样的:在几乎没有人认为他会回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归来了。他一直没有回来;但是我却在心里一直想着他。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之间好像应该签订了某种协议,我非常渴望知道一些关于他的真实事情。
但是不久之后,由于一些事件的影响,我的兴趣转向了,完全转向了克利斯蒂娜?布莱。说来实在奇怪,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了解一下她的生活背景。相反地,让我感到困扰的是,她的肖像也许就挂在走廊里的那些画像中间。想把这件事搞清楚的念头特别顽固和令人烦恼,致使我好几个晚上都无法入睡。最后,完全出乎意料,在一天夜里,老天出手援助我了,我从床上起来,举着蜡烛走上楼梯;蜡烛的光焰摇曳不已,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至于我自己,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什么都不去想,只管往前走。那些高大的房门几乎全都滑稽可笑地向我敞开,我经过的楼上的那些房间非常安静。最后,黑暗深处仿佛有种飘浮之物向我迎面拂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走廊里。在我右手边,我感觉到一排镶嵌着朦胧夜色的窗户;由此我知道那些画像肯定在我的左边。我尽力把蜡烛举得高高的。没错,画像都在这边。
刚开始,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女人的画像,但是我很快一幅接一幅地辨认起来;在乌尔斯伽德也挂着一些相似的画像。当我从下方把它们一一照亮的时候,它们便移动着要走进光亮之中;我根本不给它们时间,虽然这样做显得很冷酷。这一幅是克里斯蒂安四世的画像,他漂亮的鬓发编成一绺一绺的发辫(1),垂在他那宽阔的、越往下越浑圆的脸颊两边。这几幅画像可能是他的妻子们,当中我只知道克里斯蒂娜?蒙克;突然,爱伦?马斯温夫人盯着看我,她一身寡妇穿的丧服,高高的帽檐上绕着一样的珍珠链,显出一副狐疑的神情。这些是克里斯蒂安陛下的孩子们,每一个都是由克里斯蒂安陛下不同的妻子所生;这是‘无与伦比’的爱伦娜,骑在一匹正在小跑的白色马驹上,正值她青春的好时光,在她经受苦难考验之前。接下来是吉尔登洛夫家族:汉斯?乌尔里克,情欲特别强烈,西班牙的女人们传说他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乌尔里克?克里斯蒂安,一个只要你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然后是大部分的乌尔费尔德家族成员。有一幅画像,上面的一只眼睛画得特别黑,他很可能是亨里克?霍尔克,三十岁的时候被封为帝国伯爵和陆军元帅。据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前去迎娶希尔褒?克拉费赛小姐的途中,他做梦梦见上天赐给他一把没有剑鞘的宝剑,而不是一个新娘;于是他铭记在心,中途返回,并从此开始了他那短暂的、有勇无谋的生涯,最后死于鼠疫。我全都认识他们。在乌尔斯伽德,我们也有尼麦古恩国会使臣们的画像,他们彼此之间都有那么一点相像,每个人都有一簇修剪整齐的小胡髭,宛如长在肉感、俗气的嘴边的一绺眉毛。我没必要讲我认识乌尔里克公爵,奥托?布莱,克劳斯?达阿,还有斯丹?罗森斯派尔他们家族中的最后一人;因为,我在乌尔斯伽德的餐厅里见过他们每个人的肖像画,也在旧纸夹中找到过他们的铜版画像。
不过,那里也有许多是我从未见过的人的画像;几个女人和一些孩子。我的手臂已经很累了,开始颤抖起来;但我还是一次次地把蜡烛举起来,去看那些孩子。我了解他们,那些小女孩的手里都擎着一只小鸟,而且全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一只小狗蹲在他们脚边,一只皮球躺在地板上,近旁的桌子上摆着水果和鲜花;在他们身后的立柱上挂着一些克鲁伯、或者比尔、或者罗森科朗茨小战袍。在他们周围摆了那么多的东西,仿佛是给他们的庞大保护。但是他们只是穿戴整齐地站在那里等候;谁都可以看出他们是在等候。这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了克利斯蒂娜?布莱,我不知道是否能认得出她。
就在我想赶紧跑到长廊的尽头,然后折回来找她的画像时,我却撞在了一件东西上。因为我转身转得那么突然,小艾里克向后跳开,悄声说:“小心你的蜡烛!”
“你在这里?”我摒住呼吸问;我不能确定眼前这个情况究竟是一个好的征兆,还是一个彻底糟糕的征兆。小艾里克只管大笑,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手里的蜡烛的光焰摇曳不定,使我无法准确地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出现很可能意味着情况不妙。但随即,他凑近身来,说:“她的画像不在这里,我们也正在楼上找呢。”
他一边压低声音说,一边向上瞥了瞥他那只能活动的眼睛。我明白他指的是上面的阁楼。然而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
“我们?”我问,“这么说她也在楼上?”
“是的,”他点了点头,站得离我非常近。
“她也在找她的画像吗?”
“是的,我们正在寻找。”
“这么说那幅画像已经被移走了?”
“不错,你想想看!”他愤慨地说。
可是我实在搞不明白她要那幅画像干什么。
“她想看看她自己。”他在我耳旁低语道。
“哦,是这样啊!”我答道,仿佛我已经明白了。这时他吹灭了我的蜡烛。我看见他眉毛抬得很高,把脸伸进有烛光的圈里。接着,四周就成了一片黑暗。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干什么呢?”我竭力压抑着叫道,喉咙十分干涩。他跳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嗤嗤直笑。
“干什么?”我严厉地说,同时竭力想挣脱他,但是他抓得很紧。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用手臂搂住我的脖子。
“要我告诉你吗?”他压低声音说,唾沫星子直溅到我的耳朵上。
“是的,是的,快说吧!”
我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当时他已经尽力伸长双臂,将我死死抱住。
“我给了她一面镜子。”他说,同时又嗤嗤地笑起来。
“镜子?”
“没错,因为她的画像根本不在那里。”
“不,不!”我说。
突然,他把我拽到窗前,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前臂,疼得我尖叫起来。
“她不在那里。”他呼出的气息吹进我的耳朵。
我不由自主地用力将他推开;他身上发出一种破裂声,我想他是被我弄伤了。
“说呀,说呀!”现在我不能不笑自己了,我说,“不在那里?怎么回事?怎么不在那里?”
“你真笨!”他忿忿然地还击,不再压低声音。他的声音突然改变了音域,仿佛他要开始用一种全新的、从未使用过的声音来说话。“存在着两种情况,”他严肃地宣布说,那是一种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的严肃,“一种情况是人不在这里;或者人在这里,那就不可能在那里。”
“当然。”我来不及思索,快速地说道。我害怕他会突然走掉,把我一个人留下。我甚至伸出手去摸他。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吧?”我建议道。他需要别人的鼓励。
“对我来说都一样。”他敷衍了事地说。
我试着要开始我们的友谊,但却不敢去拥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