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特手记》31-马尔特手记

不过,在生这种病的过程中,最觉得漫长难熬的还是下午的时光。早晨,在度过糟糕的一夜后,一个人通常会很容易入睡;等醒来时,你以为时间还是早晨,实际上已经是下午了,而且一直都是下午,好像下午的时光永无止境。就这样躺在铺得整洁的床上,你的身体关节也许会长大一些,但是因为疲倦,你什么都没法去想。吃一点苹果酱也会花费很长时间,你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回味苹果酱的味道,并且让那种清纯的酸味替代思想在你的内部流转。慢慢地,随着力气恢复,你身后的枕头给垫高,你可以从床上坐起来,拿着锡兵玩了;但是,在倾斜的托盘里,锡兵很容易滑倒,而且往往是整整一排锡兵同时滑倒,可你还没有足够的精力把锡兵游戏从头再来。你会突然感到这一切太劳神烦心,于是,你叫人赶快把东西统统拿开;你让自己的两只手从没有放任何东西的被单上稍稍抬起,你会发现仅仅打量两只手也很有意思。

母亲有时会来半个小时,给我读一些童话故事(西艾维森来了总是读那些又正式又冗长的东西);不过那些童话故事本身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一致认为我们都不喜欢童话故事。我们对奇妙的事物有着与众不同的观念。在我们看来,那些自然发生的事物才是最最奇妙的。我们非常轻视穿越空中的飞行,仙女妖精都让我们感到失望,变来变去的变形也不能使我们感兴趣,我们所期望的只是非常表面的变化。不过,我们也真的读一点,以便显得没有闲着;我们不喜欢在有人闯进来时,一上来就得向他们解释我们正在做什么。尤其是面对我父亲,我们会采取夸张的直率态度。

只有在我们确定不会被打扰,而且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昏暗的情况下,我们才会沉浸在回忆之中,回忆一些对我们两个都显得久远的平凡琐事,并且禁不住露出笑脸;因为从那些日子以来,我们两个都长大了不少。我们记起曾经有一段时间,母亲希望我是一个小女孩,而不是我这样一个已经没法改变的男孩。我不知道怎么相信了这件事,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在某个下午敲敲母亲的房门。等到她问谁在外边时,我就在门外兴冲冲地回答说“是索菲”,我会让我小小的声音显得非常柔美,把嗓子憋得痒痒的。然后,等我走进时身上是我平时总穿的小女孩家常衣服,袖口高高卷起来我就是索菲,母亲的小索菲,正在忙着她的家务活。母亲得给小索菲梳一个辫子,免得把她和任性的马尔特搞错了,假如他又回来的话。不过,谁也不期望发生这种情况;无论是母亲还是索菲,都很高兴马尔特不在;而且,她们之间的谈话一般都是索菲用同样尖尖的高声把谈话开展下去大多数都是列举马尔特的恶劣行为,抱怨他。“唉,是的,那个马尔特!”母亲会叹着气说。索菲知道男孩子一般情况下会搞哪些鬼把戏,仿佛她知道得很多很多。

“我非常想知道索菲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在做这类回忆的过程中,母亲常常会突然说。对此,马尔特很难为她提供任何消息。但是,每当母亲以为索菲肯定已经死了的时候,马尔特会坚决地反驳她,并且设法让她不要相信这个,因为无论证据多么少,很可能是正好相反的事实。

当我现在回想这些事的时候,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我居然每次都能从发高烧的状态中安全返回,并且能够调整自己去适应那个社会现实在那个社会现实中,每个人都想把这样一种感觉作为支撑,即他是置身于熟悉的人群当中的,并且彼此理解,小心谨慎地和睦相处。假如你对某种事物有所期望,那么它可能会到来,也可能不会到来,不会有第三种可能存在。有悲伤的事情,完全悲伤的事情,也有愉快的事情,以及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你注定要有一件快乐的事情,那它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你就得表现出相应的举动。所有这一切,从根本上说都是非常简单的;一旦你掌握了这种种存在的奥妙,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因为在这些确定的领域中,每种事物都会找到它们自己的位置:漫长、无聊的上课时间,室外却是夏日时光;每次散步之后,必须用法语来描述一遍;客人来访时,你就被叫来,如果你正在伤心,他们就会觉得你好笑,如果你愁容满面像一只小鸟,他们见了就会更加乐不可支。当然还有生日晚会,为了你,每次都会邀请一些你根本不认识的孩子,一些羞羞答答的孩子,搞得你也羞羞答答;或者一些粗野的孩子,抓破你的脸蛋,或是摔坏你刚刚收到的礼物,或是从箱子和抽屉里扯出所有玩具,丢得地板上到处都是,然后突然离开。可是,当你单独一个人玩耍时,你有可能像通常一样,碰巧在无意中越过这个传统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伤害的世界的界限,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不同的、而且根本无法预测的环境之中。

家庭女教师时不时地会偏头疼,而且疼得异常厉害。每逢这种日子,要找到我就很不容易了。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当父亲正好要找我却又找不到的时候,就会派车夫到花园里去找。从顶楼的一间客房,我可以看见车夫跑出去,在车道的入口处喊我。这些客房一间挨着一间,就在乌尔斯伽德的三角形建筑那边。那段日子,我们很少有客人来访,所以那些客房差不多总是空着。不过,与这些客房毗连的是一间很大的阁楼,对我非常具有吸引力。在那间阁楼里,除了一个陈旧的胸像我想,那是海军上将居埃尔(1)的胸像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是,环绕墙壁镶着灰色的、里面很深的衣橱,所以窗户只好安装在衣橱上面光秃秃的、刷了白石灰的地方。我在一扇衣橱门上找到了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其他所有的衣橱。只用一小会儿,我就把所有衣橱检查了一遍:几件十八世纪侍从官穿的外套,全都凉冰冰的,上面织着银线,还有跟这些外套一起穿的漂亮的绣花衬衣;佩挂着丹麦勋章和象形勋章的制服,非常华丽和沉重,制服的衬里摸上去特别柔软,猛一见,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女人的衣服;然后是真正的女人礼服,裙子里撑着柳条鲸骨,僵硬地挂在那里,就像为某出场面宏大的戏剧准备的傀儡,现在因为已经彻底过时,它们的脑袋全都另作他用了。紧挨着这些衣橱还有一些柜子,打开的时候,里面黑黢黢的,因为里面是钉着一长排扣子的军用制服,看上去比其他所有东西都要破旧一些,好像它们自己也真的不希望被保存下来。

我把它们全部拖出来,让它们透透光;我时而抓起这件衣服,时而抓起那件,四处抛掷;我快速穿上一件可能合身的衣服,打扮起来,好奇而又兴奋地跑进离得最近的客房,站在用一块块不规则的绿玻璃拼成的、又高又窄的壁镜前面。如果有人看见我这样,是不会感到吃惊的。呵!在那种地方,一个人将会怎样发抖,将会怎样激动狂喜啊!从朦胧的镜面中,一个人模人样的东西走向前来,比你自己还要缓慢,因为那镜子仿佛也充满了狐疑,它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仿佛并不想立刻把站在它面前的东西映照出来。不过,最后,它当然还是把面前的东西照了出来。于是,一个跟你的期望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个怪怪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个突如其来的、不受约束的东西,显现出来;快速一瞥之下,你还真难立刻认出自己,突然出现的一丝讥讽差一点破坏了全部乐趣。但是,只要你即刻开始道白,鞠躬,冲着自己晗首,然后走开,连续不断地环顾,然后再走回来,毅然决然,并且兴致勃勃那么,想象就会即刻产生,随便你希望想象多久就想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