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特手记》30-马尔特手记

可是,怎么去讲呢?我做出了难以形容的努力来控制自己;然而我根本无法用让别人可以理解的方式表达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即使确实存在着能够表达那种事情的词句,我也因为过于年幼而无法找到它们。然而,突然间一种恐惧抓住了我,虽然我还处在幼小无知的年纪,那些词句却蓦然冒了出来;而且,我感到要我讲出那些词句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让我害怕。因为,那需要我把刚才在桌子底下经历的事情再经历一遍,即使有些变形,需要我把它从头至尾细述出来,需要我听到自己承认它是事实可是我没有任何力量做到这一切。

对我来说,现在宣称当时我已经感到某种东西进入了我的生活,我的与众不同的生活,那当然只是一种想象。那种生活,我必须独自去承受,永远,永远。我可以看到我躺在带栏杆的床上,却难以入睡,一种对生活前景模糊不清的预见呈现出来:一生中充满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只对自己一个人有意义,但可能永远不会被说出来。当然,这使我内心渐渐生出一种沉重而忧郁的自豪。我想象着自己藏着许多秘密,却始终保持缄默,到处漫游的情景。我对成人世界怀有一种强烈的同情;我崇拜他们,而且下了决心要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的崇拜。我准备下一次有了机会就告诉家庭女教师。

后来,我得过一场很平常的病,竭力向我证明,这种个人独有的经验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身上。高烧在我内部翻腾,从最深处挖掘出那些我一直未曾察觉过的奇遇、幻象和事实。我承受着自己压在身上的重负,躺在那里,等候着我被许可在我内部把所有这些经验细致而有序地重新整理的时刻到来。我开始了整理;可是它们在我手中全都逐渐增大,不断地抵制我,变得越来越多。然后,愤怒攫住我,我将所有东西乱七八糟地扔进我的内部,让它们挤压在一起;但是我再也没法把它们关拢在我的内部了。于是我半敞开着自己,开始叫喊,不停地叫喊。当我再度从我内部向外观看时,发现家里的大人们已经在我床边站了很久了,他们握着我的手,点着一支蜡烛,每个人的身后晃动着巨大的影子。我父亲要求我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一种友善的、温和的命令,但毕竟是命令。见我不回答,他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

母亲在晚上从来没有来过或者也可以说,她来过一次。那次,我不停地又哭又喊,家庭女教师来了,女管家西艾维森和马车夫盖奥尔格也来了,可大伙全都没法让我平静下来。最后,他们只好派车去接我的父母,当时我父母正在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我想,那是皇太子举办的舞会。当我一听见马车驶进院子,我立刻就安静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望着门口。从隔壁房间传来绸衣拂地的沙沙声,母亲穿着华丽的宫廷衣服进来了,她几乎是跑着进来的,顾不上管自己的衣服,任由雪白的裘衣落在身后的地上,她用赤裸的双臂把我搂进怀里。怀着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惊异和迷惑,我触到了她的头发,她的小巧、光滑的脸庞,她耳朵上清凉的珠宝,以及她那微削的、散发着花香的肩头上的丝绸。我们保持着这种姿态,敏感地哭着,相互吻着对方,直到我们感到我父亲进来了,我们才不得不分开。“他发高烧了,”我听见母亲怯生生地说;于是,我父亲拿起我的手,号我的脉搏。他穿着列骑兵队长制服,佩戴着可爱的、挂有大象形勋章的、宽宽的水蓝色绶带。“把我们叫回来,简直是胡闹!”他对着屋里的其他人说,没有看我一眼。他们答应过要是事情不是很严重就赶回去;事情当然不是很严重。之后,我在床被上发现了母亲落下的舞会卡和白色茶花,这些我以前都未曾见过。我把它们贴在我的眼上,感到它们特别的清凉。